春天來了,老天好像不長眼似的,自春節(jié)過后再也沒有下過一滴雨,土地旱得像烏龜背上的殼。小草生出來枯黃枯黃的,樹木剛剛萌發(fā)的葉子已經開始脫落,許多樹芽芽生命的開始便是生命的結束,村子里籠罩著悲哀的氣氛,有些社員家里開始揭不開鍋,大家紛紛涌到胡老爹家開春荒證明。
胡老爹初始不肯,當他看到村民們可憐巴巴的目光和枯黃枯黃的臉色時,他的心軟了。他正要給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開春荒證明,坐隊干部王干事聞訊急匆匆地趕了來,他幾乎用帶命令的口氣說:“不行,明天還要召開斗私批修會,毛省長也參加,任何人都不得缺席,包括三尺高的孩娃?!焙系犃艘汇?,當時在場的群眾都愣了。王干事還一再強調說:“這次會議很重要,它不僅涉及到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問題,還涉及到年終評模表先的問題,甚至政治立場的問題?!闭f完,王干事就走了,他急于參加一個關于群眾路線的動員會。
胡老爹一時傻眼了,他知道,如果他開了春荒證明,問題不僅僅是他這個大隊長干不干的問題,如果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就是為社會主義抹黑,輕者批斗,重者就有坐牢的危險,這個輕易不服輸?shù)臐h子,眉頭第一次擰緊了,旱煙鍋子一鍋接著一鍋吸。村子里的老黨員栓柱大伯不停地往外轟趕前來開春荒證明的人,可大伙說什么也不走。地主分子王大冒甚至吵吵說:“與其餓死家里,不如餓死在這里算了?!边@已是明目張膽的要挾。胡老爹思索了一下,說:“罷么,你們先回,我們大隊干部商量一下,大伙在一起拿個主意,天黑的時候你們聽信?!北娚鐔T才低頭往回走,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
第二天一大早,省里的督導團來了,紅彤彤的一片,每個人手里拿著一本紅寶書,脖子上系著紅領巾,胸前戴著毛主席紀念章。王干事在前面領著,他彎腰控背,笑容可掬。胡老爹和栓柱大伯不得不在隊部恭候著。王干事只看了一眼,便皺了眉,問:“怎么就你們兩個人?”不等胡老爹回話,栓柱大伯甕聲甕氣地說:“多著呢,都忙活去了。麥苗旱得要死,男勞力都在大田里抗旱澆麥?!蓖醺墒侣犃舜鬄椴粷M,他生氣地呵斥說:“昨天我不是通知你們組織社員開會的么?”可栓柱大伯不吃他那一套,不冷不熱地說:“人都要餓死了,我們哪里有功夫聽你閑扯淡?!?/p>
“你!”王干事滿臉漲得通紅,他沒想到大字不識一個的鄉(xiāng)巴佬也敢當著領導的面揭他的短處,他吵吵說:“你這是唯生產論,只講生產,不講政治,是嚴重的立場錯誤?!焙系犃嗽僖踩滩蛔?,他反駁說:“去年秋莊稼成熟時,你讓全村人組織起來政治學習,一學一個禮拜,錯過了收獲季節(jié),等學習結束時,卻又是秋雨綿綿,一連下了半個多月,高粱籽兒散落得滿地都是,紅薯漚爛在地里,結果才有今年的春荒?!蓖醺墒禄帕?,他辯解說:“那是天災,與我有啥關系?”胡老爹還要同他辯論,只見督導團里走出一個微胖的中年人說:“不要吵了,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快組織村里社員到隊部來開會?!焙系宦犻_會頭都大了,他白了他一眼,說:“村子里的老人孩娃都外出逃荒去了,只剩下二三十個男勞力做活?!?/p>
“誰開的春荒證明?”王干事生氣了。
“我?!焙系卣f。
“開你的批斗會!”王干事脫口而出。
“隨你?!焙系鶟M不在乎地說。那中年人聽了反而哈哈一笑,說:“開會,開會。這個會一定要開,但不是批斗會,而是春荒救災動員會?!?/p>
“毛省長,你?”王干事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胡老爹聽了卻喜從天降,他一拍大腿說:“行,我這就通知干活的人來開會。”會議結束之后,王干事被免了職,毛省長前腳剛走,縣里又通知小村社員來開會,會議內容是開王干事的批斗會。胡老爹望著灰灰的天空和干枯的大地仰天長嘆說:“我們老百姓生來不就是種地打糧食的嗎?我們的命還顧不過來,哪里還有這個功夫閑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