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放遠遇上丁蔚的時候是他最好的年紀,情竇初開心里想著和她一生一世,卻沒想丁蔚的不信任讓他窘迫艱難了很多年。多年后的重逢,她早已不是老師,他也不是當年的壞學生,可他還是忍不住想往她身邊湊,甚至不惜自導自演一出苦肉計……
1
丁蔚差一點就毀了俞放遠。
但哪怕他身陷泥潭最窘迫最艱難的時候,都沒忘記往上爬。
他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有一天一定也要讓丁蔚也嘗一下他嘗過的滋味。
2
對俞放遠的第一印象就刷新了丁蔚關(guān)于不良少年的認識。
丁蔚那年剛從師大畢業(yè),家里安排她去西北某個小縣城的高中教書,美其名曰一年的支教,實際上是刷資歷,一年后回去怎么也能去省重點當個班主任。
丁蔚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環(huán)境不好可以忍受,讓她不能忍受的是那里的學生。
大多是父母外出打工留下的少年人,長期缺乏來自父母親人的關(guān)愛讓他們性格很是乖戾。飛揚跋扈、游手好閑、不服管教,丁蔚帶的那個班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俞放遠。
俞放遠沒有父母,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理所當然攬下了罩著班級同學的重任,想方設(shè)法地給她這個空降的新老師下馬威。開學第一堂課,他就主謀在粉筆上倒了膠水,丁蔚將手指撕了一層皮下來才算解決。她氣得眼眶通紅,把他叫到走廊里說教。
十七八歲的不羈少年,套著發(fā)白的校服懶洋洋地倚在墻壁上,滿不在乎地將劉海兒吹起來,劉海下狹長的丹鳳眼斜睨著氣急敗壞的丁蔚,不以為然都是笑意。
丁蔚越生氣越不服輸,俞放遠越是棘手,她就越是要治服他,她那個時候心眼里還有點學生氣的天真,覺得沒有學生是天生的壞學生,只是老師不愿意懂他們而已。
她算是跟他鉚上了。平時上課時隔三岔五地叫俞放遠起來回答問題,俞放遠起初有些驚訝,隨后用各式各樣不著邊際的答案敷衍她,丁蔚也不生氣,反倒鼓勵他一次比一次有進步。
俞放遠神情就有些微妙的別扭,站在座位上瞪著講臺上笑得親和的丁蔚,哼了一聲后坐下去。他大約是沒弄清丁蔚在打什么主意,那一整天都安生著沒惹事。
傍晚放學丁蔚在食堂里碰見他,示意他跟她過來。俞放遠抬頭瞥見是她,頓時露出嚴陣以待的表情:“喂,你叫我出來干嗎?”
丁蔚也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四顧無人后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遞給他:“借你本書看,多看點書有助于培養(yǎng)人的氣質(zhì),你真該多看看書。”
俞放遠看看嚴肅的她,又看了看伸到眼前的那本《愛的教育》,向來飛揚跋扈的神情有些端不住了,忸怩了好一會兒才接過去,嘴上卻說:“我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氣質(zhì)?!?/p>
再裝作不以為意,但仍然掩飾不住好奇和驚喜,他正要打開書,卻陡然發(fā)現(xiàn)書的封面上有一半都涂了膠水,他的手指恰好黏在上面動彈不得。
丁蔚見他露出上當后的憤怒表情,哈哈大笑,總算是報仇雪恨。踮起腳摸了摸俞放遠的腦袋,卻是出自真心地對他說:“人生來就平等,不要仗勢欺人?,F(xiàn)在咱們扯平了,以后可以做好師生也可以做好朋友,我那里有很多本書,你要是想看的話歡迎找我來借?!?/p>
等她噙著得意的笑容走了老遠,俞放遠還在原地傻愣,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手指從書上弄下來,動作粗魯?shù)胤藥醉?,卻漸漸紅了臉。
到底是個少年,對他壞他反彈,對他好他也不是石頭。
然而出乎丁蔚預料的,俞放遠在課堂上還是那副不服管教、嘩眾取寵的樣子,只是偶爾會主動回答丁蔚的問題,偶爾跑去問她借書,其余的時候還是打架斗毆沒紀律。
丁蔚不死心還想把他往學霸的路子上帶,屢敗屢戰(zhàn)后最終決定放棄,想著自己也就在這里待上一年,沒必要太過掏心挖肺。
俞放遠變本加厲隔三岔五找她的茬兒不說,還毫不避諱在她面前欺負同學以及別的老師,甚至偷跑進校長的辦公室偷同學們的巨額書本費。
因為偷竊被退學,據(jù)說早早就外出謀生打工,日子過得很苦。
而丁蔚甚至連他離校那天都沒去送他。
3
丁蔚盯著俞放遠這三個字哆嗦了一下。
這三個字太久遠,牽扯來的又都是并不美好的回憶,但丁蔚仔細想了想,又覺得當年那個俞放遠不可能是如今這家建筑公司的大老板。
她終還是沒當上教師,而是進了報社負責社會版的新聞。上個月地震后她就跟進一所小學教學樓重建的新聞,但直到今天,承諾免費給小學蓋樓的公司也沒動靜,她就來了。
丁蔚坐在會客廳里等傳說中的老板,她之前聽說過這家公司,主要承接學校建筑公共建筑,口碑風評都不錯,如今在全國都算是小有名氣。
會客廳的門從外面被推開,腳步朝向沙發(fā)上出神的丁蔚靠近。丁蔚只顧著發(fā)呆,直到視野里出現(xiàn)另一個人的身影。她微愣,心跳不知為何有些急促,慌亂著起身抬頭伸出手,要和面前這個身姿頎長雋秀的年輕老板握手:“你好,我是晨報記者丁……”
丁蔚驀地僵在那里,盯著來人動彈不得。
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從不是矯情,就像丁蔚和俞放遠的久別重逢。著實是有點久了,當年那個肆意佻達的少年長成了眉眼深沉的大人,周身皆是讓人難以直視的氣勢斐然。
丁蔚內(nèi)心百感交集。
反觀俞放遠倒是鎮(zhèn)定得多,微微的訝異之后轉(zhuǎn)而換上一副溫潤的笑容,熱情卻不諂媚地伸手,幾乎算是和顏悅色地打起招呼來:“丁老師,好久不見?!?/p>
這個稱呼砸得丁蔚頭暈?zāi)垦#牫隽艘还芍S刺的意思,要知道即使在當時他們表面上最平和的時候,俞放遠也沒尊敬地叫過她一聲老師。
但她只得應(yīng)著,多少鎮(zhèn)定一些后望著他正斟酌著想說些什么,卻被俞放遠打斷:“你是來采訪跟進的記者吧,我們的原料供應(yīng)商出了點問題,但這兩天就應(yīng)該能就位了,三個月后就能竣工。明天我會找人聯(lián)系你,到時候一起去學??匆幌?。”
丁蔚還沒從方才敘舊的氣氛里回神,就被陡然轉(zhuǎn)變?yōu)楣ぷ鳡顟B(tài)的俞放遠唬得怔住,只得下意識記下他剛才所說的流程,方便回去寫報道。
她有點心不在焉,余光見俞放遠自顧自地沏茶自飲更是覺得自己特別沒存在感,心里頭憋了很多年的事情想說出口又不知從何說起,糾結(jié)時就聽見俞放遠溫和而果斷地下了逐客令:“我待會兒還有個視頻會議要開,沒什么事的話我先讓司機送你回報社?!?/p>
丁蔚唰地站起來,示意自己可以自行回去。出了門才總算松了一口氣,說起來俞放遠也不比她小多少,事到如今也沒多少年,怎么一眨眼當時那個幼稚別扭的搗蛋鬼就判若兩人了呢?丁蔚抹了一把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冷汗,莫名覺得內(nèi)心惴惴。
4
丁蔚根本找不到時機跟俞放遠聊一聊過去。
第二天俞放遠的秘書一本正經(jīng)地聯(lián)系她,說是公司各方面已經(jīng)就位,和學校再溝通解釋一下就打算開工了,如果她有空可以過來跟進一下。
俞放遠和他的秘書一樣一本正經(jīng)的工作腔。
大致的工作交接完成了,丁蔚就幾個公眾關(guān)心的前段時間的進度遲緩問題向他詢問。俞放遠倒也配合,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問題,站的地方有太陽,就借了把太陽傘體貼地給忙著記錄的丁蔚撐上。丁蔚心頭一跳,抬頭看他卻又發(fā)現(xiàn)他眼里都是正經(jīng)。
純粹是一個男人出于禮貌性的紳士,和過去沒一點關(guān)系。
丁蔚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難受,但俞放遠神情鎮(zhèn)定從容不愿多談過去,她也不知道是否該主動談起。直到俞放遠問她:“你做記者幾年了?”
這問題不算私人,許多采訪對象都問過,但不知道是不是丁蔚自己多想,她瞥了眼立于陽光下狹長眼角瞇起的俞放遠,莫名就覺得這個問題帶了點其他的興味。
丁蔚猶豫了下正想回答,卻突然感覺所站的那塊石板晃了晃,她正疑惑著想低頭看,身側(cè)卻陡然伸出一只手將她攬到屬于男人的堅硬的胸膛里。
鼻子砸在俞放遠的胸膛上傳來了悶痛,這多少讓丁蔚的感官有些轉(zhuǎn)移,但越加急速劇烈的波動顛簸卻漸漸清晰直接,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嚷起來:“地震了!”
這中間給人留出反應(yīng)的空當其實沒有多少秒,更何況丁蔚整個人都被俞放遠摟得結(jié)實,只依稀感覺到俞放遠攬著自己閃過這一片剛搭上的腳手架,快要跑到寬闊地帶時,俞放遠突然回頭將她反手一扯和她換了個方向,砰的一聲,他身后一座腳手架倒了下來。
十分之幾秒的工夫連東西是如何砸到人都看不清楚,丁蔚只看到長手長腳的俞放遠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她還在屏息發(fā)愣,就看到鮮血順著俞放遠的頭頂流出來。
丁蔚腿一軟,半跪下去哆嗦著手指要把他拉起來,但整個世界都在搖晃,她自己尚且站不起來,何況是還要攙扶著一個受傷的成年男子。
她不死心地扯著他的雙手,直到顛簸漸漸平息下來,有人跑過來扯開丁蔚拽得死緊的手,打了急救電話。跟隨救護車去醫(yī)院,看著俞放遠進手術(shù)室,丁蔚都處在混沌狀態(tài),她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俞放遠是為了救她,俞放遠千萬不能死。
木質(zhì)腳手架的威力并沒有丁蔚想象中那么大,俞放遠也只是被剃掉了一撮頭發(fā),縫了傷口,安排在普通病房。
他醒來看見丁蔚有些驚訝,但仍是禮貌性扯出微笑:“你沒事吧?”
丁蔚搖頭,盯著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四肢仍在顫抖的緣故讓她不管不顧就抓住了俞放遠的手,嘴唇張了張又是道謝又是道歉:“謝謝你……對不起……”
俞放遠的手指在她顫抖不已的手指間幾不可聞地戰(zhàn)栗了一下。
丁蔚自顧自地醞釀了一會兒,內(nèi)心情緒百轉(zhuǎn)千回,哽得她難受卻下定決心一定要說出來:“我一直想跟你說,當年那件事,其實……”
俞放遠瞬間有微妙的色變,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些年,早就學會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lǐng),因而能在此刻依然維持淡定:“沒關(guān)系,做錯了事本就該受到懲罰。”
他的手不露痕跡地從她手里抽出。
這個動作和這句諷刺意味甚濃的話讓丁蔚僵住,也瞬間恍然俞放遠根本就沒有釋懷過。他裝作不提往事一團和氣,實際上內(nèi)心里卻還是計較著,換成誰,也沒法輕易釋懷。
丁蔚一個勁地搖頭,正在糾結(jié)著組織合適的言語——
手機響了,是報社打來的,余震過后最忙碌的就是他們,而現(xiàn)在還是上班時間。
俞放遠看了她一眼,語氣波瀾不驚:“好在我現(xiàn)在活得還不錯,你有事就先走吧?!?/p>
他扯出一個笑容,繼而垂下眼簾,直到聽見關(guān)門聲才收斂起全部笑容,露出微微諷刺的表情。是啊,現(xiàn)在他在每個人眼里都很好,可只有自己知道心底有多不好。
5
余震后許多新聞要跟進,丁蔚雖然有心想去醫(yī)院看望俞放遠,但因為實在太忙只得等下班后再跑去醫(yī)院,給他捎上點水果外賣。
俞放遠倒也不拒絕她,她送來的東西他就吃掉,笑容和言語卻還是拿捏著陌生人以上熟人未滿的狀態(tài),讓丁蔚每每找不到底氣和勇氣開口說話。
幾天后俞放遠出院,丁蔚傍晚時分白跑了一趟醫(yī)院才知道這回事。其實今天下午她輪休,在家熬了排骨湯帶來,卻沒想俞放遠不打一聲招呼就出了院。
丁蔚知道他救自己純粹是出于道義,心里頭估計也不是很待見自己,稍微識相點的差不多也就可以自行退場了,但丁蔚抱著保溫壺在公交站旁等了許久,還是固執(zhí)地跑去了俞放遠的公司。俞放遠救了她,她不能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俞放遠不在公司,聽前臺說是請了一周的假期。丁蔚卻還是每天下班后提一壺熱騰騰的湯來,叫前臺幫忙送去給俞放遠。
丁蔚自顧自地盡著心力,負疚感倒也不那么強烈。又過了幾天,不管她怎么說好話,那個前臺也不愿意幫她送湯了,丁蔚拿出記者的職業(yè)精神拐彎抹角地問了一圈,才套出話來——俞放遠讓她幫忙傳達,不想再喝丁蔚煲的湯了。
“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痊愈了,不需要丁小姐再辛苦煲湯了?!?/p>
丁蔚應(yīng)了一聲表示自己有聽到,心里卻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俞放遠的姿態(tài)已經(jīng)擺得很明顯了,除開必要的工作接觸,他不希望與她有任何的接觸,只是因為……
丁蔚抱著保溫桶悻悻地往外走,心里卻堵得慌,頓足思忖了一會兒腦子一熱,連忙轉(zhuǎn)頭跑回去,搶過前臺小姐的電話就問:“你們老板的私人電話是多少?”
電話接通的第一秒,沒等俞放遠開口,丁蔚就用迄今為止最真誠的語氣說:“俞放遠,你能聽我把話說完嗎?這些話我一直都想跟你講,只是一直都找不到機會。”
那時,校長辦公室的錢根本不是俞放遠偷的。他只是恰巧在那天傍晚有些鬼鬼祟祟地從教室辦公樓里出來,卻正好撞見了正要回辦公室的丁蔚。
第二天校長曝出消息說書本費被偷,讓大家琢磨可疑人選時,丁蔚雖然告訴自己不可能,但所有可疑的跡象無疑指向了那時候行跡可疑的俞放遠。
丁蔚沒有說,校長卻已經(jīng)懷疑到整個學校包括俞放遠在內(nèi)的所有平時不服管教的男學生,大動干戈說要徹查。丁蔚依然默默地上課、備課、批改作業(yè),也只在日記里提到過那個傍晚關(guān)于俞放遠可疑的行蹤。只是讓人出乎意料的卻是,三天后的升旗早會上,校長斷定俞放遠就是小偷,他已經(jīng)有了證據(jù),因為丁蔚曾經(jīng)在辦公樓前看到過他。
丁蔚的日記被同宿舍的女老師偷看了,并交給了校長。
丁蔚雖然沒有告密,但俞放遠的退學卻完全是因她而起。
她永遠都忘不了俞放遠得知消息后震驚而無措的眼神,推開要上前制住他的老師、校長,只徑直睜大眼睛望著丁蔚,不可思議地急切解釋:“不是我,不是我……”
丁蔚難受,卻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了臉,幾分內(nèi)疚幾分無可奈何。
她心里也惋惜也心疼,但俞放遠犯了錯就該承擔后果,但俞放遠被正式退學的那天,她卻連宿舍都沒敢邁出,她害怕,害怕看見他失望而憤怒的目光。
俞放遠不甘地怒吼卻還是隔了老遠傳到她的耳朵里,他直到最后還是在重復:“不是我!”
所有人都以為是他,但事實上卻是校長自己監(jiān)守自盜。
丁蔚離開前的一個月他被舉報,總算對這件事供認不諱,而那時無父無母的俞放遠已經(jīng)背負著滿村人的唾棄背井離鄉(xiāng),她欠他一句于事無補的抱歉。
臨走那天她坐在俞放遠角落的座位上大哭了一場,也是那個時候覺得自己根本不配當老師。她自以為是地毀了一個少年所有的前程和希望。
說到最后,丁蔚已然泣不成聲,前臺小姐目瞪口呆地望著她,丁蔚卻只專注著彼端的呼吸聲,一再的道歉后終于等來對方一句:“沒關(guān)系。”
他說得極淡定,以至于丁蔚愣是沒在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
俞放遠的語調(diào)卻從沉重的冰冷轉(zhuǎn)為釋然的輕松:“這句抱歉,我等了好久?!?/p>
他的聲音從丁蔚身后響起,丁蔚滿臉淚水呆滯著回頭,就看見俞放遠微微笑起來,朝她伸出雙手,眉眼間隱約有當年那個飛揚跋扈少年的影子。
久違的影子。
丁蔚愣怔著,忽然的情緒洶涌以及多年心事的塵埃落定讓她沒有多想就撲過去,朝著俞放遠伸出的雙手擁抱過去,仿佛破鏡重圓的戀人。
6
丁蔚的同事都說俞放遠在追她。
丁蔚大吼回去說不可能他當年可是我的學生,但擋不住別人開玩笑,丁蔚沒辦法只好任由他們發(fā)揮想象力,打卡下班出門才發(fā)現(xiàn)俞放遠已經(jīng)在等著她。
她愣了愣,一時間感覺很微妙。
俞放遠見她出現(xiàn),卻已經(jīng)率先朝她揮手,逆著夕陽余暉笑起來的樣子讓丁蔚有片刻的失神。她下意識地朝他笑笑,邁步朝他走過去時因為心里莫名緊張,無意中就開始了同手同腳,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見俞放遠露出打趣的笑容,她每一步踏過去都覺得心里都開了一朵花似的,又是澎湃又是難為情。
俞放遠沒開車,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了輛自行車來,拍拍后座示意她坐上去,隱約有點少年狂妄青澀的影子。丁蔚咬緊嘴唇,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念及以前又不禁有些惆悵。
但是很快的,她就惆悵不起來了。
因為俞放遠的車技太爛了,車把歪歪扭扭,比坐云霄飛車還刺激。丁蔚讓他停下別顯擺了,他又不愿意,很大聲地表示:“我車技很好的,你不要小看我。”
語氣和十八歲說自己很有氣質(zhì)時如出一轍。
丁蔚愣神的片刻,俞放遠的車把卻突然失控直直地沖向了公交站牌。巨大的沖力迫使丁蔚下意識地往下跳,但跳下去時裙子被車鏈上凸出的零件勾住,連帶著車和人一起摔得結(jié)實。
俞放遠手長腳長趕緊爬起來去扶丁蔚,有點被拆穿了的不好意思。丁蔚也跟著哈哈大笑,指著他這副慫樣笑得快要岔氣,笑了會兒發(fā)現(xiàn)不對勁,順著俞放遠的視線往下一看——
臉轟地窘紅了。
裙子被零件勾破了,從她這個方向看過去幾乎看得見打底褲。
俞放遠飛快轉(zhuǎn)過身,他自己尚且只穿了一件T恤,卻毫不猶豫地脫下來扔給丁蔚,只剩了一件白色背心扶起自行車就走,耳根處一片潮紅。
本來說好的晚飯不得不泡湯了,俞放遠只得送她回家。這個不太美妙的小插曲讓他們倆接下來一路無語,直到丁蔚家門口,俞放遠才狀似無意地問:“你自己能縫嗎?”
丁蔚下意識地搖搖頭,她沒打算縫,都破成那樣了。
如果再給丁蔚一次機會,她一定會選擇點頭,因為如果她點頭,俞放遠就不會進門來接過她的針線包,小心而專注地替她縫補起了裙子。
俞放遠長了一張不甘于世俗的漂亮的臉,背脊微彎坐在那里縫裙子,怎么瞧都是一件違和又不符合氣質(zhì)的事情。房間里沒有開燈,酒渣色的晚霞將他籠罩,丁蔚望著望著就出了神。
直到俞放遠大功告成,彎起眼睛笑著抬頭,語氣自得:“好了?!?/p>
丁蔚只感覺心底被什么尖銳的東西戳了一下,再然后便是心跳如擂鼓。
直到俞放遠吃完晚飯幫她刷完碗離開,丁蔚還覺得心臟一直在跳。她暗暗覺得糟糕了,明明剛剛才見過俞放遠,現(xiàn)在卻又突然很想見到他了。
來自領(lǐng)導的加班鈴聲掐滅了丁蔚這不靠譜的臆想。
余震已經(jīng)告一段落,報社打算開辟整個版面寫個專題,她得回去看視頻寫新聞。
監(jiān)控里的視頻都是那天余震時拍下現(xiàn)在才被調(diào)出來的,同事把當時她所在學校的視頻片段發(fā)給她,樂呵呵地起哄:“英雄救美啊這是?!?/p>
丁蔚沒說話,等周圍人都忙自己的去了才偷偷摸摸地打開視頻。
以局外人的角度看當時的場景,其實感覺很不同。俞放遠為她撐傘,她此刻覺得他的目光深沉隱約有些別的更深沉的東西在里面,可是偏偏又是溫柔的,小心翼翼地為她擋去所有陽光,好像保護的是手心里的珍寶。
然后鏡頭開始晃起來,俞放遠攬著她往遠處跑,鏡頭已經(jīng)不是很清晰。只是丁蔚還是油然察覺出古怪來,她看完了一遍又倒回幾秒鐘前開始看,恍然后睜大眼睛。
那塊掉下來的木棍根本砸不到她的,是俞放遠扯著她換了方向,卻根本是迎著那塊木棍上去的。那時候她不覺得,現(xiàn)在想想他的確是拉著自己退后了幾步。
微小的差別,卻是南轅北轍的初衷。
7
俞放遠再打來電話時丁蔚就有些尷尬了。
她不是很確定俞放遠當時是什么想法,明明擺出一副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根本沒道理玩這一出堪比苦肉計的戲,更何況他也并沒有得到什么對自己有利的。
丁蔚心里亂糟糟的,再面對俞放遠時心情就不復以往,疑惑著又想找他問清楚,卻又莫名覺得答案會讓她更加不舒服,就繼續(xù)掩耳盜鈴著。
俞放遠頻繁約丁蔚去他家吃飯,他廚藝倒也真的好,家常菜味道好得更是無話可說。丁蔚好奇他的廚藝怎么煉成的,他滿不在乎地笑說:“那時候剛進入社會,沒學歷沒背景,什么活都干過,吃了好久的饅頭、方便面,實在沒辦法了就自己想辦法用最便宜的材料燒出不一樣的味道了,時間長了技術(shù)也就練出來了?!?/p>
丁蔚聽得難受,愧疚感讓她隱約覺得他話里有話,問:“你都做過什么工作?”
“發(fā)過傳單、洗過廁所、去工地搬磚,大年夜拿不到工錢和工友一起去找老板要錢,被老板家的大狼狗咬了一口,沒有錢去打疫苗,直到被曝光才算解決?!?/p>
他口吻隨意,仿佛說的不是自己的辛酸往事。
丁蔚一口飯塞在嘴里,咽了幾次都沒有咽下去,強烈酸楚起來。她說不出話,俞放遠卻好像已經(jīng)感知到她的愧疚和難受似的,放下碗筷靠近過來,以一個幾乎算是逾越的姿勢將她的腦袋摟在懷里,反而無奈地安慰她:“不難過,都過來了?!?/p>
他就在她身邊,觸手可及,實實在在的溫暖,而她的心在跳。
丁蔚猶豫許久,忽然咬咬牙反手抱住他,趁著頭腦發(fā)熱迅速抬頭在他下巴處親了一下。俞放遠整個人都隨之僵住的空當里她飛快站起來,佯裝收拾桌子,卻還是匆忙對他說:“老是你請我吃飯,明晚我請你吃火鍋吧,你一定要來?!?/p>
她不給他拒絕和說話的時間,繼而堅決補充道:“我會一直等?!?/p>
這實在是不言而喻的邀約,丁蔚說出口時覺得整個人都要熱得燃燒了。她心里也忐忑,畢竟曾經(jīng)是那樣的關(guān)系和芥蒂,但過去畢竟過去了,他們現(xiàn)在是平等的,也就有平等追逐愛的權(quán)利。丁蔚自我安慰著。
選的火鍋店不是什么高檔場所,俞放遠好像不記得昨晚發(fā)生了那樣尷尬的事情,依然是一副隨性自在的樣子,看得丁蔚患得患失。
他還開玩笑問丁蔚:“你最近的業(yè)績很差嗎?我以為你會請我吃好一點的。”
丁蔚的業(yè)績是真的很差,她最近好像總是不在狀態(tài),自從遇上俞放遠,自從那天莫名其妙地為這個人心悸后,她就不是原來那個沒心沒肺的丁蔚了。
俞放遠給她倒了茶:“要我給你提供一下新聞素材嗎?你可以寫篇報道介紹一下公司,算是給我們間接打廣告了,公司還會付給你酬勞,一舉多得怎么樣?”
這種事情丁蔚司空見慣了,俞放遠也不是別人,當即便答應(yīng)下來,很快就把報道寫好交上去排版發(fā)行。丁蔚壓根沒覺得這是個大事,然而月底報社的例會,上面卻下了綱要說要徹查有償新聞,肅清新聞媒體。
丁蔚給俞放遠公司寫新聞的事情在報社里不算秘密,同事間口耳相傳就到了老板那里。很顯然,丁蔚成了首當其沖的犧牲品。
起初只是停職寫檢討,后來不知怎么又鬧到了當?shù)匦侣勆?,報社難敵輿論沖擊,很快就正式革了丁蔚的職。丁蔚在一連串的沖擊中還未回神,就被新聞臺派來的記者暗訪,和本市幾個同樣有償新聞的撰稿人徹底地在電視上露了一回面。
有償新聞向來是被禁止的,一旦被舉報就等于在新聞圈子里被拉進了黑名單。
丁蔚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以后都當不了記者了。
無助時想起俞放遠,給他打電話,那頭響了很久才接,他的聲音一響起,丁蔚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眼淚噼里啪啦地就下來了。
她跟他訴苦:“我被開除了……”
俞放遠沉默片刻,繼而平聲靜氣回答:“我知道?!?/p>
丁蔚還想再說,卻莫名覺得他的語氣不太尋常,他太鎮(zhèn)定了。
丁蔚再傻,也感覺到微妙來。
俞放遠卻也沒打算瞞著她:“前段時間談生意遇到你們同行,喝多了跟我們透露說過陣子要整治。我特意去查了資料,然后想到了這一招。”
“你被革職歸根結(jié)底是我害的,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卑鄙?!?/p>
“我十八歲從家鄉(xiāng)出來,一分錢沒帶,去火車站卻乞討,被人打得躺著爬都爬不起來的時候,我告訴我自己,我一定要往上爬,有一天讓你也體會一次我當時的滋味?!?/p>
“你不知道我怪了你多久。但是現(xiàn)在好了,丁蔚,我們真的平等了,互不虧欠了?!?/p>
“我終于……”
沒等他說完,丁蔚就掛了電話。
8
丁蔚把俞放遠的電話號碼從手機里刪除時,難受得想哭。
她也不是非記者這個工作做一輩子不可,只是她不愿意被她喜歡的男人從自己喜歡的崗位上驅(qū)逐。但是俞放遠不知道從何時起根植在了她的心底,明明才這么短的時間,想要把他忘記時卻好像刮骨療傷一樣疼。
她愧對俞放遠,可當年也并非她本意,她最大的錯就是在他被萬人所指沒有站出來維護他、相信他,她為此后悔至今。她不知道這會給俞放遠留下這么大的陰影,虧她自以為一句抱歉就能冰釋前嫌,承擔了莫須有的罪名、受了那么多苦的俞放遠怎么可能隨便釋懷。
是她太天真,以為還可以將余生所有信任都給他。
他根本不需要。
她退了租房住進旅館,換了手機,打算回家鄉(xiāng),想著一輩子估計就這么平平淡淡灰頭土臉地過去了的時候,卻在去車站的地鐵上看到了電視新聞。
她工作的那間報社,被查封取締了。
她們的老板被查出來私吞地震時募集的善款,被曝光后引起了民憤,最終引火燒身。丁蔚怔忪著站起來想要靠近點,卻在兩步遠的地方看見了本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男人。
俞放遠黑著一張臉,眼底卻莫名有些別扭的愧疚,凝望她良久,好半天才問了一句:“這些天你去哪里了?”他打不通她的電話,找到她家好不容易磨到房東開口,才追過來。
他頭發(fā)已經(jīng)亂了,衣襟也隨意耷拉著,一副急匆匆跑過來心有余悸的模樣。
丁蔚目光疑惑地看著他,又示意他去看電視上的新聞,問:“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俞放遠轉(zhuǎn)過臉,認真望著她:“那天的話我沒說完,我……”
丁蔚忽然變色,轉(zhuǎn)身就往人群里走。說她沒出息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她就是不愿意再聽俞放遠說一遍那些傷人的話了,哪怕他的質(zhì)問和報復都是有緣由的。
可是她喜歡他啊,他怎么可以這么糟踐她的喜歡呢。
俞放遠大步跟在她后面,揚聲讓她聽見自己說的話:“我十八歲的時候你說只有兩個人處在平等的關(guān)系里才能嘗試新的關(guān)系,我銘記到現(xiàn)在。我承認我怪你,可是你難道不奇怪我為什么誰都不怪就怪你這么久嗎?我也跟自己說要釋然要放下要快樂,可是該死的我就是放不下你,我就是想靠近你,想看著你,守著你,他媽的一輩子都嫌不夠!”
“我覺得我瘋了,你說你哪里好我竟然會喜歡上你,不就是因為一本破破爛爛的《愛的教育》嗎?!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像你……”他說不下去了。
從來沒人像她讓他心跳加速有無窮無盡的暖意。
丁蔚在哽咽里隱約感覺到身后追上來的男人同樣啞了嗓音。
“我沒談過戀愛,最難的時候想著你,功成名就了還是沒法放下你。我無數(shù)次跟自己說,再等一年,遇不到你我就去找女朋友去結(jié)婚,拖了一年又一年,有天早上我做夢夢到你結(jié)婚了,我給你送了一本《愛的教育》當賀禮,醒來的時候整個心臟都絞在了一起。而那天,我推開會客室的門,就看見了你,那一刻我不生氣也不憤怒,只是突然想抱抱你?!?/p>
“但我又不甘心,還是怨怪你那時候沒有相信我。明明想著遠離卻偏偏想靠近,傻兮兮地主動湊過去被木頭砸,制造相處的機會想著你會不會因此在乎我一點。”
但其實在她說出那句抱歉時,他已經(jīng)決定放下了,也想著順其自然發(fā)展成為戀愛關(guān)系,拋開那些過去攜手過一輩子。如果不是那次談生意聽見那個記者曝內(nèi)幕的話。
他說有些報社私吞善款,上面已經(jīng)暗地里派人來查。那些報社里就有丁蔚單位的名字,他想了許久,有些壞心眼地想了這么一招。說他睚眥必報也好,斤斤計較也罷,他私心覺得如果丁蔚也可以切身體會一下那種被放棄的無助滋味,就能對這些年的他也更加感同身受。
他希望這些感同身受可以讓她更靠近他。反正她也要因為報社的事情牽涉到自己的工作,如果這個小陰謀可以讓她放下心中的隔閡歉意,也讓他釋然所有芥蒂和不公,哪怕做一次壞人也沒關(guān)系。他想他們彼此都心無旁騖地開始相愛。
殊途同歸的小陰謀,卻徹底將所有芥蒂一筆勾銷。
“我終于可以在平等的關(guān)系上和你在一起了?!?/p>
而他前些日子在地震后募捐了一間私人學校,現(xiàn)在名義上的股東是他。他記得丁蔚以前教語文,但最喜歡的科目是歷史,所以那所學校一直空著一位歷史老師。
他那時候和她一起在學校里,注意到她望向教學樓里走出的老師時目光有多么羨慕悵惘。既然她還是喜歡老師這個職業(yè),卻如果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有所芥蒂的話,他不介意去當那個壞人,一舉多得的壞人。
算是對自己的壞心眼的補償吧,只等她點頭。
丁蔚的腳步在踏出地鐵門時陡然停下,俞放遠跟著停頓,卻被身旁人撞了一下掉了懷里的東西,他忙著要撿,卻被來往的人踩了手指,吃痛間聽見丁蔚問。
“那是什么?”她顫抖著問道。
但其實她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正是那時她借給俞放遠的《愛的教育》。書已經(jīng)很舊了,看得出被翻閱很多遍的痕跡,里面夾著一封信。
這本曾經(jīng)在丁蔚的辦公室里不翼而飛的書,如今卻在俞放遠這里。
俞放遠悵然開口:“我當年就是為了送這封信,才撞到你。”
他離開時什么也沒有帶,卻還是不死心在半夜翻墻進入學校辦公樓,從丁蔚的辦公室里拿走了這本書,和被他那時鬼鬼祟祟夾在書里字斟句酌的信。
那是封情書。
9
俞放遠那時在信里寫他未來的藍圖,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賺很多錢和她在一起。
他說自己會努力變成熟變懂事,不再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而故意做些違心的浮夸舉動,他希望丁蔚能等一等她,他會為了她越變越好。
他希望能陪她終老。
事實證明,愛情這回事不管是十七歲還是七十歲都一樣讓人欲罷不能無可奈何,俞放遠實現(xiàn)目標的過程顯然無比艱辛,但好在最終還是美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