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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步試情

        2014-12-29 00:00:00
        飛言情A 2014年4期

        因為年少時的匆匆一面,蘇御對許晴川就上了心。后來再次相見,他暗自將她視作己物,卻換來她的欺騙和周旋。他以為毀掉她的愛情,禁錮她的自由,就能讓她跟自己一直生活下去,卻沒想到命運給他開了個玩笑……

        作者:卞小安

        楔子

        許晴川想過無數次再見到蘇御的場景,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么狼狽血腥。

        那時候她剛在公司里加完班,收拾文件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窸窣作響的聲音。

        下一秒,門被猛地推開,她看見跪在門口的男人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扣著門框才能維持住現在的姿勢。他身上的黑色襯衫濕漉漉的,暗了一大片,分不清是血還是雨。唯有那雙粲然的眼眸,在奄奄一息的時候仍有氣力朝她看過來,似笑非笑。

        他說:“許晴川,我回來了?!?/p>

        許晴川的雙腳仿佛黏在原地,看著這個兩年前棄她而去的男人,不知該如何回應。

        良久,蘇御一個趔趄躺倒在地上,許晴川剎那間頭腦空白,他不會就這樣死了吧?她慢慢靠過去,聽到那微弱的呼吸還有。她渾身顫抖起來,拿手機撥打了120。

        打完電話,她一身冷汗地坐在蘇御旁邊,卻不敢再看他一眼。

        她怕下一眼,身邊的人就已經沒了呼吸。

        她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閉上眼睛,緊張得瑟瑟發(fā)抖。那些原以為已經離現在很遠的過去,一旦回想起來,居然那樣清晰,清晰到她以為一睜眼,面前又會是那個眉眼粲然的清俊少年。

        夜色很好,遠處能看到大朵的煙火,光芒好像能遮掩住漫天的星辰。京都懷石料理的一整個露臺都被包了下來,老四程江拉開門,喊他:“小十三,回來吃飯。”

        蘇御靠在欄桿上不想動,回頭看了一眼,打通的榻榻米上擠滿了人,他懶洋洋地回絕:“你們吃?!笔鍤q,分明年少,但誰也不敢看輕這個大哥撿回來一手帶大的孩子。蘇御少年老成,向來說一不二,程江也不勉強,關上門進去。

        過了好一會兒,身后又有人說話:“喂,小弟弟?!?/p>

        蘇御從那接二連三的流光溢彩里轉身,他誤以為她是程江叫過來的陪客,不耐煩地說:“離我遠點兒。”然而眼前的女孩去撲哧笑出聲來,神采奕奕地抱怨他:“你脾氣怎么這么大?”

        鮮少遇到敢打趣他的人,他忍不住正眼瞧她。許晴川畢竟和慣于游走風月的女子不同,通身有股子淡雅清純的氣息,白色長裙飄落在腳踝,風動翩翩。

        好半天后,蘇御問她,居然聲調溫和:“你是誰?”

        許晴川沒回答,醉意朦朧地看了他一會兒,好像真把蘇御當弟弟了,不聲不響伸手攬著肩看煙花。女孩向來比男生發(fā)育得早些,那年許晴川剛擺脫少女的青澀,身形纖長玉立,比蘇御足足高了半個頭。

        蘇御難得沒發(fā)火,陪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千禧年跨年的鐘聲敲響,他心頭難免激蕩,忍不住側臉看她,映進眼底的卻是掛在女孩蒼白頰邊的淚,清亮,哀傷。

        后來他才知道,那天,是許晴川的父親去世一周年。

        那天許晴川是被她叔叔領走的,樣貌憨厚的中年男人把許晴川拉到身后,十足的維護姿態(tài)。他怎會看不出這一屋子人氣場特殊,于是一個勁地向蘇御道歉,說:“對不住,我侄女不懂事,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走到隔壁來了?!?/p>

        程江笑得一臉曖昧,拍著蘇御的肩,嘴上客氣著:“那有什么,我們小十三肚里能撐船,是吧小十三?”

        換來一個斜眼,程江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等叔叔要領著人走了,蘇御才插著兜站在原地,問了一句:“你叫什么?”許晴川迷迷糊糊沒聽到,還是叔叔許國輝替她答道:“我侄女叫許晴川?!?/p>

        再次相逢是兩年后,許晴川在省城一所重點大學讀大三。在她的記憶里,固執(zhí)地把這次相見當成和蘇御的初見,卻不知道蘇御心里對她的印象,還是千禧年夜晚那個穿著白裙的名媛。

        所以蘇御見到許晴川的時候,先是覺得眼熟,很是打量了一會兒,才認出她來。

        彼時許晴川正背對著他走路,胳膊腿細長纖瘦,有點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梳著時下流行的學生頭,整齊地挽在耳后,穿一雙廉價布鞋,背影還是舊時款款。

        眼看著她走進一條巷子,蘇御眼皮一跳。那里頭都是大院兒,老城里人住的地方。他被大哥領回來之前,就住在這種地方。街坊鄰居吵吵鬧鬧,自來水都在院子里,冬天沒有熱水,洗把臉渾身都得冷透。

        他本來是停著車等紅燈的,這一看,紅燈過了都忘記開動。身后一條龍的汽車喇叭聲震天,他才遲遲扭過頭來,下一秒,他拐了個彎把車停在急停道上,下了車。

        鬼使神差地,他居然跟了上去。

        “小小年紀就偷東西?怪不得爹不養(yǎng)娘不教,你個喪門星!讓你偷東西!”隔著四合院的門,就看到一個大娘拿著掃帚追著許晴川打。蘇御插著兜站在門外,沒有立時就走進去。

        許晴川居然也不躲,反手扭著對方的掃帚推著老大娘,邊推邊說:“我說了多少次不是我拿的,誰稀罕那盆子爛山竹啊,我告訴你,我小時候吃都吃膩了,就你當個寶!我呸!”那時夏天的山竹要十幾塊錢一斤,能抵她好幾天的飯錢。

        “你個小蹄子!”

        正吵著,西邊房里走出一個婦女來。她一手領著小孩,看到自家娘被罵,扯著孩子沖上去就給了許晴川一個耳光,生生把她打了個趔趄。手里握著的掃帚刺啦一聲飛出去,把手心劃出好幾道血條子。

        “你偷我家東西還有理了?那盆山竹洗完就放在院里了,不是你是誰?大家來看看啊,有賊?。〔还馔禆|西還打老人!窮酸樣兒!”

        許晴川氣得臉色煞白,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她沒法啟齒從前,爸爸還在的時候,哪怕她突發(fā)奇想要吃云南的蛇皮果,自會有人為她打點一切?!耙或T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她享有過那樣捧在手心的寵溺,如今連辯解都不那么底氣十足了。

        那婦人不依不饒還要添一巴掌,許晴川的身子被人一拽,那巴掌劈了個空。

        這院里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一個穿黑襯衣男孩,肩寬腿長,回手推了那婦人一把,把許晴川生生扯出門外。那婦人還要發(fā)難,被少年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居然沒敢出聲。

        “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

        “你誰啊?”

        兩人同時開口,同樣咄咄逼人。許晴川和他對視了一會兒,扭著胳膊甩開他,又問了一句:“小孩兒,你誰???”

        而自尊心無法接受被輕易忘記的蘇御才剛要發(fā)火,一眼瞥到她淌血的手心,居然硬是把火給壓了下去。

        “我叫蘇御?!彼丝跉庹f。

        許晴川頂著紅腫充血的半邊臉,忽然笑了:“我想起來了,是你?!?/p>

        就那一笑,蘇御很多年都忘不了。后來,他也見了很多環(huán)肥燕瘦的女人,卻仍是因為當時許晴川狼狽不堪地展顏一笑,明晃晃照了他這么多年,不曾隨斗轉星移消減分毫。

        他領著許晴川去醫(yī)院處理手上的傷口。想不到她瘦成這樣,卻那么大力氣,掃帚的枝丫刺進手心薄薄的一層肉里,再被狠狠地拽出來,留下很深的一道口子。醫(yī)生說傷口太臟,要打一針破傷風。他就領著她去打吊針。

        雪白的醫(yī)院病床上,她坐得小心翼翼,看在蘇御眼里忍不住想發(fā)火:“你躺下!”他其實是心疼她,但這么多年來,也沒人教他怎樣同女孩子交往,混在一群人模人樣的兄弟堆里長大,說話都是直來直往。她聽了渾身一抖,嚇了一跳。

        他反倒笑了:“你推那個老大娘的時候,不是挺有勁的嗎?”

        許晴川這才回過氣來:“你比我還小吧?怎么說話像個小大人似的,裝什么老氣橫秋?!?/p>

        他反詰:“你大?我瞧你過得倒不如我。怎么住到那里去了?你叔叔呢?”一肚子話想問,但蘇御又怕嚇著她。那樣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現在居然一個人和貧民百姓住在一個大院里,她得受多少委屈經了多少事?

        許晴川哼了一聲,一抬眼,有了幾分當年神采飛揚的影子:“我叔叔坐牢啦,我把他這兩年搞的黑賬上交了,他敢拿我爸留下來的公司洗錢,我就讓他吃牢飯?!?/p>

        如果不細看,蘇御幾乎要以為許晴川是沒心沒肺。然而那霧蒙蒙的眼底,分明是揮之不去的恨,這一點和她清亮的氣質很不符,讓他心里打了個突。他從那個時候起就知道,許晴川看似云淡風輕的神態(tài)下,隱藏的是愛恨分明,睚眥必報。

        以至于后來,他明知會被她恨一輩子,卻還是忍不住要傷害她。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記得更深一點。

        打完吊針已經是晚上,許晴川和他并肩出去。這年蘇御十七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又常常鍛煉,個子竄得極快,已經比許晴川還要高了幾公分,外形已經完全看不出比許晴川還要小了。反倒是許晴川,比初見時更瘦,像個沒發(fā)育好的高中生。

        他一路把她送到門口,見她囁嚅著欲言又止,以為她擔心西屋那幾個人找她的麻煩,想了想道:“你要是害怕……先住我家?”

        “說什么呀!我怎么能給你一個孩子添麻煩呢?!痹S晴川一咬牙,終于說道,“看病的錢,我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你等我再打一份工,就能還給你了?!?/p>

        蘇御本來想說“不用你還”,話到嘴邊卻成了一句:“那你怎么聯系我?”

        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蘇御用的是朋友在上市前走關系捎給他的一部摩托羅拉V70,有寶石的那款,要一萬多塊。他想也沒想就掏出來遞給她:“電量夠用幾天的?!?/p>

        許晴川搖頭:“我不要?!?/p>

        蘇御終于找到能威脅她的把柄,斜著眼看她:“那你是不想還我錢了?”

        后來她還是收下了。蘇御當晚就把自己的舊手機給翻了出來,給她打電話。

        十一點多打過去,居然還有人接,蘇御劈頭就問:“你還沒睡嗎?干什么呢?”

        許晴川在電話那頭甕聲甕氣地解釋了幾句,說是寫作業(yè),專業(yè)課的作業(yè),必須要寫完的。

        蘇御念到高二就輟學了,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就跟著程江他們做生意。大哥也不管,畢竟小孩兒養(yǎng)大了,想做什么只要心里有數就行。所以聽著許晴川說了一串文縐縐的名詞,也沒聽懂,只說道:“那我就不打擾你了?!睊祀娫捛皢柫怂膶W校和第二天上課的地方。

        隔天,許晴川正在階梯教室里上課,一偏頭就看見蘇御插著兜站在門口。

        其實上課鈴才剛響,老教授最討厭有人遲到,拿著粉筆指這蘇御:“干什么?上課了還不進來!”

        蘇御無動于衷地看了教授一眼,轉身想走。許晴川走過去把他拽到自己身邊坐下,拿書擋著臉,小聲對他說:“你這小孩兒?你上高幾啊就逃課?”

        見她那么緊張自己,蘇御抱著肩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還挺高興:“我樂意?!?/p>

        就這么陪著她上了好幾天課,晚上送她回那個大院,因為蘇御后來賠了西屋人一百塊錢,她們也就沒再難為許晴川。許晴川三天兩頭讓他回去上課,他終于挨不住煩,沒好氣地說:“我沒上學了,跟著老……四哥做生意呢?!?/p>

        許晴川像見鬼一樣看著他:“你?你一個小孩做生意?”

        這次他終于很認真地看著她,說道:“許晴川,我不是小孩了?!?/p>

        她本想說“姐比你早生了四年,你就是小孩”,但不知怎的,那眼光太幽深沉穩(wěn),簡直讓她臉紅心跳,除了慌忙避開外,根本無暇開口。

        后來有好幾天,蘇御都沒見她。許晴川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蘇御正坐在酒吧包房里和幾個兄弟喝酒。他從小就是被灌大的,和老三拼酒拼了個把小時,除了有點煩躁外,站起身來連個晃兒都不打。

        接到電話的時候他有點恍惚,反問了一句:“許晴川?”那頭說:“是,我的錢攢夠了,什么時候見一面,我把錢還你。”

        他只是覺得不對勁兒:“這才一個月,你還要交房租,打什么工賺這么多閑錢?”但他還是約了時間地點見面,真的收了她還的錢。許晴川骨子里多驕傲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他學老三老四那樣,敢跟許晴川甩鈔票,他們就絕對連現在的關系都不能維持。

        以他的身份,簡直是把她奉上神壇了,連說點曖昧的話,都覺得是褻瀆。

        蘇御和許晴川有一搭沒一搭地聯系著,偶爾來學校找她,甚至夜里跟她講電話的時候,還學了點溫柔曖昧的話說給她聽。許晴川只是嗯一聲就掛斷,也從沒回應過。

        他還想,是不是她還當自己是小孩,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不然怎么能這么久都無動于衷呢。

        他默默給她打點好了很多瑣碎的小事,從前自己都懶得在意這些。怕她冬天用不到熱水,特意買了當時最先進的熱水器;前一天聽她說自己在找哪本英語真題,過幾天絕對親自送到她手里,害得他手下的人還以為十三哥什么時候開始鉆研英語了。連那部昂貴的手機,當年也不由分地說留在她那兒,給了電池和充電器,說是請她代為保管,其實他再也沒用過。

        結果換來的,總是許晴川的一聲“謝謝”,之后再加一句 “蘇御,你別再為我做這些了”。

        他怕自己逼得太緊,總是保證,最后一次。但卻總有下一次。

        說起來許晴川唯一求過他的事情,是她的一個同學要出國。他認識的人多,就幫著聯系中介,申請到國外的學校。那次許晴川還特意請他吃了飯,一整天都情緒高漲。他還笑她,幫同學的忙,至于這么高興嗎。

        許晴川也不答,笑起來那么清麗動人。

        有一天蘇御破天荒到老三鐘啟成的夜場喝酒——以前他都是在自己的地盤待著,順便看個場。

        好幾個兄弟都在,一見老十三來了,老三笑得合不攏嘴,連連招呼著,先給他眼前一溜兒酒杯滿上,又叫了幾個姑娘作陪,一色的清純可人,款款生姿。

        過了一會兒,包間門被敲開,進來一個拎著一打酒的姑娘。蘇御一抬眼,當時就傻了。

        老三還說:“是你?。窟@屋不用來了,去下個屋賣酒吧?!闭f完卻見她還愣在原地,眉一抬要發(fā)火,蘇御卻慢條斯理地站起來,瞧著鐘啟成道:“三哥,你認識她啊?”

        老三再粗的神經,現下也瞧出些不對來,笑著擺手:“小十三,別說哥不疼你,屋子里這么多丫頭,哪個都行,就她不行,人家是正經姑娘,有男朋友的。”

        蘇御笑了,緩緩道:“是嗎,你見過她男朋友?。俊?/p>

        沒留意這時候許晴川的臉色已經煞白,老三仍然笑哈哈的:“見過啊,人家在這兒干了好幾年了,小兩口打算一畢業(yè)就出國!哥是誰,招人的時候,底細能不問清楚嗎?要是把條子招進來顆怎么整!”

        “三哥。”蘇御打斷了老三鐘啟成的話,笑呵呵的,看不出喜怒,瞧著許晴川說,“你也別說弟弟不給你面子,今天我還就非她不可了。”

        說著站起來,拽著許晴川就往外走。她早就嚇得渾身發(fā)軟,猛一轉身,一個趔趄把手里的酒都摔了出去,玻璃瓶嘩啦啦碎了一地。她回身要收拾,腕上的手勁一大,抬頭撞上蘇御冰涼的眼神:“撿什么,心疼???你不是賣酒嗎,我買了?!?/p>

        許晴川臉色蒼白,冷汗?jié)窳藙⒑?,不知是羞愧還是憤怒,咬著唇幾乎要咬出血珠來。而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在他眼里,簡直像是當頭給了個耳光,一路扯到車上,鎖了門,蘇御才按著方向盤說:“許晴川,其實你賣酒也沒什么,瞞著我也沒什么,你有男朋友,兩人還準備一起出國,你居然能一瞞就是兩年多,你說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在我三哥場子里賣酒,居然裝著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字字句句打到她的心里,每一句都是事實,她咬著唇不開口,也不敢抬頭看他。

        十八歲的蘇御除去一張面容年輕俊美,舉手投足間已是成年人的風度。他沉默了一會兒:“這兩年,你是吊著我玩?”

        “我沒有!”她忽然抬頭看他,努力想逼回眼底的淚,“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那天蘇御看了她很久,沒再說話,驅車把她送回了家。直到最后,許晴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目送他走,也沒等到他出聲。

        三年后,許晴川終于留學歸來,蘇御去機場接她。

        當年他查了一下才知道,當初許晴川找他幫忙申請學校的那個同學,就是她當時的男朋友,所以蘇御很爽快地給她的男朋友重新申請了一所學校,更好的一所學校。條件只有一個,就是他們倆必須分手。

        然后蘇御如期送許晴川出了國,臨走的時候他在機場握著她的手腕,狠狠地說:“許晴川,你想深造,我如你的愿,我會派人在那邊看著你,所以乖乖的,我等你回來?!闭f完他輕描淡寫地吻上她的眼角,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樣。

        許晴川卻打了個寒戰(zhàn),不敢相信蘇御居然真的就這樣放過了自己。等到了那邊才知道,約好去同一所學校的男朋友,失約并且提出了分手。

        那天,她孤零零地在房子里痛哭了一場,恨蘇御簡直恨到骨頭里。

        其實從蘇御出現那天起,她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她還記得當年在京都懷石料理,她醉醺醺地被叔叔帶走,當晚她就挨了一頓打。許國輝拿著家里的藤條抽得她渾身是血:“你也不看看那包間里都是些什么人?那是你惹得起的嗎?就你在露臺上遇到的小男孩,你還真當他是孩子??!”

        蘇御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她心里留下磨滅不去的陰影,是那么早。

        后來再遇到他,許晴川心思通透,漸漸知道蘇御為什么老在自己身邊打轉。但她招惹不起,所以日日心驚膽寒地瞞著男朋友的存在。每晚和他通電話,她都要騙他要睡了,才能收拾東西去賣酒。起初她以為遲早會在老三的店里遇到他,后來聽說,十三哥很少去別人的場子,她才慢慢放下心來。

        蘇御的出現讓她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卻總還有一絲希望,想著,等和男朋友出了國,一切就都結束了。但,現在一切真的結束了。她甚至連挽回男朋友,都懶怠于嘗試。沒用的,蘇御的決定,誰也不能扭轉。就如同多年前他選擇來到她的身邊,就從未想過放手。

        蘇御說到做到,三年的國外生活,有人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她前一天在舞會上和金發(fā)男孩跳了支舞,第二天就會接到蘇御的電話。只字不提他知道了什么,語調卻溫柔得令她生畏。她起初有些神情恍惚,適應了一段時間后,才認命地全身心投入了學習中。

        許晴川生著一張漂亮的中國臉,卻開始學著和人說no,拒絕一切會被跟蹤的交際活動。

        以至于三年后,蘇御在機場看到她的時候,險些認不出來。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蒼白得像是很多年沒見過太陽似的。蘇御握住她的手,卻驚覺她的手心冰冷入骨。他眉頭深深皺了一下,讓手下人把行李搬上車,帶她回了自己家。

        許晴川順從地換鞋,坐在他家深棕色的沙發(fā)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把自己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拿了出來。蘇御正在給她倒水,回來看到茶幾上的證件,握著玻璃杯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她抬眼安靜地看著他說:“蘇御,我們結婚吧。不然,你就讓我走,再也別來找我?!?/p>

        蘇御笑笑,把杯子遞給她,溫和地說:“好,我們結婚。”他俯下身去拿她的證件,“砰”的一聲,許晴川的手掌用力按在證件上不讓他拿走。蘇御冷笑:“反悔了?”

        “你想好了,蘇御。”許晴川死死地望著她,沒料到他居然會答應,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你知道我為了把我叔叔搞進去,在他身邊裝了多久孫子嗎?你知道當年我為了拿到那些賬目,怎么和會計部的人周旋嗎?就憑你現在的身份,你今天敢答應,明天就有可能吃牢飯,你可想好了?!?/p>

        而他緩緩地用另一只手挪開她緊張過度的手掌,抽出身份證和戶口本,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覺得我跟你繞了這么多年,還有什么不敢的?”看見她顫抖的睫毛,他輕輕湊過去吻了吻那楚楚可憐的眼,“許晴川,放馬過來吧?!?/p>

        把證領回來的那天,蘇御沒和許晴川一起回家,跑去和弟兄們喝酒。

        他的突然結婚讓一眾兄弟瞠目結舌,程江知道新娘是誰,差點給了蘇御一拳頭。他說:“你小子腦袋長包了?那丫頭當年是怎么吊著你的,她舉報親叔叔那件事誰不知道,人家指不定心里怎么恨你呢。你倒好,還放在枕頭邊上,你嫌命不夠長???

        一手把他養(yǎng)大的大哥嘆了口氣說:“小十三,你悠著點。“

        蘇御喝酒喝得很兇,簡直讓人心驚,但仍舊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和他們笑笑,說:“哥哥們以后多待見她,她不懂事。“

        他生平第一次和兄弟們低頭,居然是為了她。

        回到家的時候,許晴川已經躺在臥室的床上。他沒沖澡,帶著酒氣坐在她的旁邊:“許晴川,你沒睡對吧。”

        見她睜開眼,蘇御擰開落地臺燈,隔著被子輕輕地把她擁在懷里,滾燙的唇從她的下巴蔓延到耳邊,呼出的熱氣一點一點噴在她的皮膚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說:“許晴川,你騙了我兩年,我都沒怪你,你也原諒我好不好?我們好好過日子,我要把你養(yǎng)胖一點,你真的……太瘦了,抱起來都硌手?!?/p>

        他的語調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許晴川僵硬了身體,連動都不敢動。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一聲壓抑至極的抽噎,讓他心頭一時絞痛。他輕輕抬起頭來,發(fā)現她哭了。

        她坐起來,蘇御心疼地把她用力摟在懷里。他的身材比三年前更結實,環(huán)住她的時候像抱著一個小孩子。他一下一下吻著她源源不斷的淚:“不哭了好不好?許晴川,不哭了?!?/p>

        “蘇御,你憑什么那么對我?”她突然哭出聲來,抬手揪住他黑色襯衣的領口,“你知不知道我在國外多難受,你讓我沒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憑什么我要偷偷摸摸地活著!三年來我不能參加一次聚會……蘇御你渾蛋!你渾蛋……”

        “是,我渾蛋?!彼麖纳迫缌鳌?/p>

        那一夜,他欣喜若狂地看到了希望,她發(fā)泄出來的淚如此清晰地印證著,她肯妥協(xié)了,她愿意給彼此一個機會,去好好經營未知的以后。

        為了讓她高興,蘇御允許她出去找工作。她剛參加工作時,也會挨罵受氣,但從來不許他插手。心煩的時候,許晴川喜歡臨摹衛(wèi)夫人的《名姬帖》,一手小楷寫得極為漂亮。偏偏蘇御是個不懂行的,總在她聚精會神的時候從背后把她抱住,害得她手一抖,就毀了一幅字。

        因為這事,許晴川有好幾次都差點發(fā)脾氣,但蘇御笑笑就把話題給扯開了,她又面皮薄不好再提,平白忍了好多氣。

        后來許晴川一個人,就不常寫字了。

        她試過手癢時寫到一半,卻仿佛有手臂的溫度殘留腰間。僵住的手任由一滴墨汁落在紙面氤氳開來,那蜿蜒的簪花楷字扭曲了形狀。她怔怔地凝望了半晌,恍惚覺得,他還在。

        蘇御后來無數次回憶起和許晴川分開的畫面,都要從一場暴雪開始。

        那天蘇御頭一次把車子開到了她的公司樓下——平時許晴川怕招搖,都讓蘇御停在不遠處的路口。

        蘇御知道她不喜歡他干預她的工作,便也沒讓人盯著。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許晴川公司里還有個同事,叫做周子明。

        這個名字,他不陌生。五年前蘇御親自找到他,讓他和許晴川分手,他答應了。

        而五年后的這個暴雪天,他舉著傘,在公司的大堂門口,和站在眼前的一雙人狹路相逢。蘇御之所以走到兩人跟前,是因為前一分鐘,他聽到周子明和許晴川,在談論他的黑賬。

        而許晴川的語聲,清清楚楚地傳過來。她說:“我跟了他兩年,黑賬爛賬是都有,但就算我要搞他,也不會經你的手。”

        蘇御沒有聽到的是,許晴川冷靜克制地說完這番話后,湊近周子明耳邊低低地警告:“我要想動他,早就動了,他根本不防著我。但我不動的人,誰也別想動——你也別想。周子明,當年也算好聚好散,我勸你不要太執(zhí)著?!?/p>

        她的確在起初的生活中處處防備,如同對待叔叔一樣謹小慎微,收集把柄,而他也從未防備。可漸漸的,那些足以將他從高處扯落的證據,于她而言變得毫無意義,他待她是那樣好,好得她找不到理由傷害他。她將所有證據付之一炬,卻沒料到這時候,會遇到回國的周子明,跟她提出合作,問她討要那些證據。

        可那只字片語落在蘇御耳里,因著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不安,斷章取義成了一股壓抑的慍怒。他只覺她對周子明的溫柔回復到了極致。

        但連蘇御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是,他看到他們的一瞬間臉色變得很難看,卻居然沒有發(fā)火,語氣近乎溫和地對許晴川說:“抱歉,外面雪大,所以我把車開過來了?!?/p>

        從頭到尾,蘇御就仿佛壓根沒見到周子明這個前男友似的。

        而許晴川的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兩年相處,她從未聽他說過抱歉。她僵硬著身子,任由蘇御把他拉上車,回家,一路無話。

        蘇御一回到家就給許晴川向公司請了長假,說她需要休息。

        她起初試著和他交談,說他誤會了,但只要一提起周子明,蘇御就慢條斯理地看著她說:“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焙髞硭聊?,再后來她就歇斯底里地和他吵架。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冷嘲熱諷,寥寥數語足以讓她崩潰。她和他開始同床異夢,連熟睡的姿勢,都是勢同水火般背對著背。

        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大吵之后,許晴川昏厥在地,到了醫(yī)院已經晚了,醫(yī)生說寶寶已經快兩個月了,可惜……

        蘇御苦笑著說道:“可惜,可惜他沒有這個福氣。”

        沒幾天,許晴川出了院,連著好幾天都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怕她受刺激,白天她醒著,他就不進來。到了晚上,他才靜悄悄地坐在床邊,默默凝視她很久。久到假寐的許晴川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一刻,她聽到有什么東西放在床頭。

        而他什么也沒說,起身就走了。

        她屏住的呼吸突然松了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外面的防盜門被打開,隨即又關上了。

        許晴川猛地坐起身,擰開臺燈。她看到枕邊放著一個文件夾,翻開,第一頁寫著:離婚協(xié)議書。

        而內頁里的簽名,蘇字氤氳開一點,她不敢想象,但或許那是……

        他的淚。

        后來蘇御去取行李,許晴川把簽好的協(xié)議書給他,問他什么時候去辦手續(xù)。那接住協(xié)議的手明顯微微一顫。

        但過了一會兒,蘇御就很平靜地說:“等你身體養(yǎng)好了再說,不急?!?/p>

        程江怕他出事,開車來接他,嘴里絮絮叨叨念:“怎么就分了呢?哥以前是瞧不上她,覺得她心眼多,可這幾年,她和你算是安安穩(wěn)穩(wěn)走過來了,怎么突然就……”

        他坐上車,再也無法忍受般地打斷程江的話,啞著聲音道:“她恨我。”

        程江詫異地轉頭看著他,卻見蘇御的臉上是一層為了掩飾痛苦,卻還不得其法后的難堪。

        蘇御笑了一下,眼神空蕩蕩的:“哥,從頭到尾,都是我逼著她走,她才肯走一步……她不愛我?!?/p>

        蘇御走的時候,是真的絕望。她連自己有了寶寶,都不愿意告訴他,她這樣殘忍,不光待他,甚至連待自己,都這樣殘忍。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再瘦下去,兩年來他精心呵護出的嬰兒肥,短短幾日就消失不見。他再沒有勇氣和她互相傷害下去,他舍不得。

        程江怕他出事,開車來接他。他坐上車,忍不住回頭看他們住了兩年的房子。小區(qū)里有一大片花園,現在積了一層厚厚的雪。那里曾經長著他親手種植的香水百合,她說她喜歡那花的璀璨奪目。他在最冷的時候,離開她。

        那一年,蘇御同許晴川結束了兩年的婚姻生活,獨自出國了。

        蘇御回國之前聽說許晴川的事業(yè)發(fā)展得不錯,甚至有一次還和老三鐘啟成明面上的公司打了交道。他剛回來,自然是接二連三的接風洗塵宴席。

        這天晚上,他剛從老三的宴席上出來,還沒走到停車場就讓幾個人圍住了。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他被捅了一刀,才逃上車開出停車場。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到了許晴川的公司。

        兜兜轉轉這么多年,最后一刻眼前出現的,依然是當胸一輪皎皎明月,任星霜屢變,紅塵蕩滌,從未下過心弦。

        蘇御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的影子里,仿佛有屬于她的輪廓。那輪廓漸漸清晰,他心頭一喜,卻發(fā)覺自己在顛簸中移動著。

        他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手術車上,這時候正在被推進手術室,而她正跟著推車不顧形象地奔跑。剎那間他的呼吸哽住,用盡力氣伸出手。

        許晴川連忙握住。

        觸到她溫度的那一刻,胸中千言仿佛都在沉默中透過彼此的眼神得知了密語,他終于讀懂了她的眼神,她顫抖的長睫,以及因緊張而抿得發(fā)白的唇瓣。

        被推進去的前一秒,他沙啞著嗓子想說話,卻只能做出口型來。沒料到她卻看懂了,一瞬間有舊時淚滴劃過眼睫,放不下忘不了,什么也洗不掉她同他之間的糾葛,她認命了。

        她重重地不停地點頭,直到手術室的門關上,砰的一聲,她如被死神抓住了命脈的垂死之人,臉色陡然蒼白,怔怔地退了兩步。

        她知道他說的是——等我,好嗎。

        如同多年前他毀掉她的愛情,卻還若無其事地送她到機場,臨到安檢口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叫住她。她以為就此可以脫離魔爪,但又怕在此刻逆了他的心意就此功虧一簣,只得違心地回過頭來。

        隔著人流熙攘,步履蒼茫,她看到他用口型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她急于離開,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就離開了他的視線。然而未料想,星霜幾度,幾度星霜,他竟一直癡然等她到如今,而她卻從不肯回頭。

        許晴川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深夜寂靜的長廊,唯有盡頭一盞手術室的信號燈落在她的心尖。那來往路人的跫音,像多年牽絆聲聲鼓動著耳膜,她輕輕地顫抖著,不知是恐懼抑或是欣喜。

        歲月輪寰,他的深情,她從來辜負。

        那么這一次,就換她來等他好了。

        蘇御,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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