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錢江新城杭州圖書館書法室內,回看3年前那場關于“乞丐與流浪漢能否進入圖書館”的討論,褚樹青讓這個問題變成了理所當然的共識。
杭州圖書館辦公區(qū)入口,一副裝幀古樸的書法,“市民大書房”幾個字是褚樹青新的追求。除去大場景的閱讀區(qū)域,杭州圖書館的角角落落被分隔成了居家“書房”,它們各成一體,落地玻璃書柜前的沙發(fā)上,三兩讀者正在暖光燈下翻書。
這是一處以“平等、免費、無障礙”服務著稱的“平民圖書館”。硬件設施上,杭州圖書館卻絲毫不“平民”:國內圖書館中,杭州圖書館對公眾的開放面積位列第一,溫馨的家居式閱讀風格是國內首例,便捷的軟分隔、無障礙空間布局也長期領先。
透亮的落地玻璃窗外壓著厚厚的云層,褚樹青的目光躍過書法室擺滿古籍的花格,投向在燈光里安靜閱讀的人們。彌漫整層大廳的靜氣讓偶然的咳嗽聲變得突兀,這讓褚樹青安心,如同巡視莊稼的老農看著菜苗長勢正常之后的安心。
2011年,突然間的網(wǎng)絡走紅,讓褚樹青有些莫名其妙。
那年的1月18日晚,褚樹青的手機突然成了“熱線”,似乎全國的媒體都在找他。事緣杭州圖書館不拒絕乞丐、拾荒者入內讀書,引來了其他讀者的投訴,館長褚樹青回答:“我無權拒絕他們入內讀書,但您有權利選擇離開?!?/p>
這是杭州圖書館多年來秉承的原則,褚樹青和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都已經視若平常,不想?yún)s因為一條微博成為話題。有人夸贊,也有人憂慮:能容納乞丐和流浪漢的圖書館是否還能安然讀書。
議論也讓官方感到緊張,“不知道什么來頭,領導也怕會被拍磚板。前幾年是舊館,任何人想進來就進來,但現(xiàn)在是新館,萬一大多數(shù)人不同意,不是很被動?”褚樹青被要求冷處理,躲幾天看看情況,直到網(wǎng)上民意多數(shù)肯定,褚樹青才得以露面回應,也因此獲得了“乞丐館長”的稱號。
這當然也不是外人以為的作秀?!白鳛閳D書館服務,不僅僅杭州圖書館在做,國內許多大型圖書館都這樣做。雖有些圖書館不那么做,但也是一種管理方式,希望能夠進館不影響別人閱讀情緒和閱讀環(huán)境,有一些對人的著裝要求,實際上也是正常的。”
褚樹青看了白巖松對芝加哥圖書館的采訪,那是一個所有人群都可以自由穿行的圖書館。見白巖松感慨:什么時候中國也有這樣的圖書館!褚樹青也很感慨:其實我們一直是這么做的,為什么外界都不知道呢?“那次微博事件在一定程度上讓大家了解了國內的圖書館。公共圖書館的公共屬性,就是要服務所有人群,特別要服務底層人群。我們常說信息社會要縮小信息鴻溝,一部分人是信息爆炸,一部分人信息貧乏,我們就是解決信息貧乏這部分人的問題。信息貧乏的人中有低收入者,有弱勢群體,也有拾荒者,他們都是我們服務的對象?!?/p>
這次事件之后,國內的公共圖書館更清晰了“公共”兩字的含義,“無論這個社會怎么發(fā)展,總會有不同的階層和不同的社會等級。公共圖書館的服務,不僅為學科和精英服務,更多應該關注社會的弱勢人群,為他們服務,來解決在知識和信息面前的平等問題。”
向所有人群開放,自然給圖書館管理帶來麻煩。有人進圖書館的衛(wèi)生間洗澡、洗頭發(fā),把公共區(qū)域弄得滿地是水,物業(yè)壓力很大。褚樹青的解釋是:至少他也知道在這個環(huán)境下要把自己收拾整潔?!八晕覀兊挠^點是,他在這里整潔了,讓他坐半天甚至一天,在這里接受熏陶,也是對一個人教育的推進。社會教育分兩種,一種是學歷教育,一種是終身教育。我們這種機構就是終身教育機構,就是扮演學歷教育結束以后的終身學習這個角色,這部分人可能是接受了學歷教育后去拾荒的,也可能根本就沒有接受過學歷教育,但不管怎樣他能到圖書館來,他能看報、看書,聽講座,看展覽,都是一種接受教育的方式,都是推動他往前走?!?/p>
位于錢江新城的圖書館,因為周邊工地圍繞,一度也是工地工人理想的棲身之所。每天下班后,大量的農民工涌入新圖書館。褚樹青觀察過一陣,發(fā)現(xiàn)農民工的素質并不低,“他進來以后非常遵守規(guī)矩,很小心,可能覺得這么漂亮的地方竟然讓他免費進出,有空調、有沙發(fā)、有書看、有電視、有電影、有戲看……”
進入圖書館的建筑工人更喜歡看連環(huán)畫,他們常常走進兒童閱覽室,跟孩子們一起看書。最初也擔心,后來發(fā)現(xiàn)父母們也很寬容,工人和孩子一直都安靜地看書,和平相處。
有網(wǎng)友看到衣衫襤褸的讀者翻著書,一轉身又翻檢起垃圾桶里的塑料瓶;有白發(fā)老人進圖書館時一身落魄,準確讀出英文書名時目光堅定。音樂室因為有優(yōu)質的視聽設備和舒適的沙發(fā),一度也成為人們休息午睡的場所……
褚樹青對這些都習以為常:“公共圖書館就跟公園一樣,不能說什么人可以進去,什么人不可以進去。一段時期以來,討論這個問題本身就說明對公共圖書館的公共屬性認識是不清楚的,但我們對公園的公共屬性認識卻是非常清楚的。這實際上就是知識從精英階層走向平民階層,從少數(shù)人群走向眾多普通人的過程。”
褚樹青與圖書館的緣分有三四十年光景了。讀小學時,他即已是圖書館的成員。母親從事教育工作,把他帶到少兒圖書館,跟館內工作人員打招呼:“這是我兒子,他來看書?!?/p>
帶他進圖書館的兩個工作人員,現(xiàn)在是褚樹青的老同事。他們覺得,既然孩子來看書,也可以順帶幫忙做點事。褚樹青開始跟著工作人員修繕書籍:把連環(huán)畫封面拆下來,裝上牛皮紙,貼書帶,打書根,做書根卡,打上圖書館的印章……這些工作本來只有兩三人,忙不過來,褚樹青就成了幫手?!澳菚r不叫志愿者,叫小小紅領巾服務員。”
每天下課后,課業(yè)負擔重的時候,就選周三和周六下午沒課的時候去幫忙。一來二去,褚樹青與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也熟絡起來。稍長大些,他仍在杭州圖書館做志愿者,整理圖書。
“那時對書的愛護要超過現(xiàn)在,我們現(xiàn)在書舊了就把它貼一下,”那時一本書舊了可要花去不少心思:想著怎么換封面,里面怎么粘好,在書邊角翹起來的地方用水抹平,再壓平,然后才繼續(xù)外借。有些書散了,要用針線縫起來。
這些傳統(tǒng)圖書館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幾乎已經消失?!岸嫁D向數(shù)字化、多媒體。那時,因為要滿足一個讀者有8本書的選擇,所以藏書越多,借書證增發(fā)就可以越多?!比绱吮尘跋?,對書的愛護變得很重要,傳統(tǒng)圖書館所謂的“館藏量”決定了發(fā)證量,而發(fā)證量又決定圖書館的社會影響力。
或許是從小的圖書修繕工作,讓褚樹青對考古產生了興趣,這項工作一直持續(xù)到他參加高考時。那年他的志愿是考古,但是他高考失利了。
1981年,第一屆大學生尚未畢業(yè),而杭州已經是一個風景旅游城市,許多外賓到來。岳廟等景點,在“文革”后相繼開放。這時,文管會需要人介紹岳廟的歷史,卻苦于招不到人,沒有考上大學卻熱愛歷史的褚樹青被招了進去。
當時的文管會主任對褚樹青很賞識,因為“他竟然還知道岳飛是南宋的”,“這在今天聽來像是笑話,那時他覺得我懂一點歷史,說得出朝代,還能看懂古漢語,竟然也知道蘇小小、岳飛,談四大名著,他覺得很了不得?!?/p>
等到第一批大學生畢業(yè)出來時,褚樹青已經是文管會的骨干了。
在文管會做講解幾年后,又逢圖書館需要古籍整理的人。1980年代末,褚樹青被劃到圖書館,從此就沒有離開過。
“文革”結束后的圖書館都有古籍文獻收藏,但是整理程度不一。老一輩中懂古籍的人越來越少,但整理壓力卻越來越大?!敖涍^文革,一些從民間收來的古籍,它還沒有編目,沒有鑒定,這里面良莠不齊,有的是珍本,但有的可能是偽本,需要鑒定。”
“文革”對民間古籍造成了摧毀性的破壞,但卻給圖書館、博物館、文管會、文物商店帶來了豐收?!澳菚r候抄家物資是分配的,圖書給圖書館,字畫、古董給博物館,他們認為是垃圾的給文物商店,所以圖書館、博物館在那個時代,館藏量大幅增長。”但是收回來的古籍鑒定、整理卻成了艱難之事。
長期以來,中國的古籍收藏、修復、鑒定跟西方不同。西方通過科學分析來學習和繼承,國內則更多是通過老師或者師傅傳幫帶,“他教你怎么調漿糊、怎么識別紙張、怎么增加手感,漿糊調到什么程度也沒有科學比例,但靠能力和經驗,調到這里他說可以了。修復也是這樣,古紙和古紙怎么對、洞怎么修復、是否粘住,全部都是憑經驗?!?/p>
褚樹青加入古籍整理這一行時,更多強調的是非物質技術傳承。古籍鑒定也是這樣,“鑒定古書往往是通過工具書,先通過紙張,再通過版刻的藝術形式,然后再從藝術形式上看,有沒有傳承,再看版畫里面有沒有皇帝壁繪……一項一項比對下去,對到最后才能確定這本書的真?zhèn)?,如果它是有很多藏書章的、流傳有序的就放心一點,如果沒有藏書章的,就要很小心,要查許多資料。有藏書章的要考證出來,歷史上有什么記載……”
整理一本書在那時壓力重大,因為寫出來的鑒定要經受歷史檢驗。碑帖被稱為“黑老虎”,“因為要鑒定出它是什么年代拓的,除了依賴工具書,還要看它真?zhèn)?,有一些是以前就做偽的。書法也一樣,我們曾經在整理古籍中發(fā)現(xiàn)了清代翁同龢的書法,很激動,覺得撿到寶貝了,整理好、裱拓好,最后要入賬鑒定時,發(fā)現(xiàn)它不是真的,是別人臨的仿真版?!?/p>
褚樹青接過這個工作時,覺得壓力很大,挑戰(zhàn)也很大,但是在真?zhèn)紊喜┺膮s令其充滿刺激。杭州圖書館從社會上聘用了一批老先生,為了改變青黃不接的局面,也起用了一群年輕人,褚樹青便在其中。
老先生們在古籍方面的修養(yǎng)深深吸引了褚樹青,他稱之為“吸鴉片一樣的癮”?!袄舷壬谖淖謱W、經學、史學方面的修養(yǎng),現(xiàn)在我們還是追不上的,他們帶我們很輕松,但我們從他們那邊學到的就多了,還都是從閑談中得來?!彼@樣在老先生身邊跟了許多年,得到古籍版本目錄專家、上海圖書館名譽館長顧廷龍和浙江圖書館原古籍部主任何槐昌等專家學者的傾囊相授,成為這一行業(yè)的薪火傳人。
顧廷龍的人格力量對褚樹青產生了巨大影響。那時候從杭州到上海路途遙遠,每一次見面都變得不容易,見面后顧廷龍幾乎手把手教他,告訴他該去看哪些書。
這些學問很深、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有的一輩子郁郁不得志,受過很多運動沖擊,謹小慎微。褚樹青和他們在圖書館古籍部,“學會的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學會寬厚、從容?!倍愕焦偶啃迺睦先?,人生深受運動沖擊,“但從沒有說過惡言,也從沒有埋怨過?!?/p>
褚樹青聽他們講起歷史運動中的經歷,“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很淡定。這對我的影響很大,從來沒有埋怨,總是從好的方面去思考問題,去解釋問題。他們這一代人的學養(yǎng)不一樣,他們對這個社會打過來的厄運的理解也不一樣,會化解?!?/p>
這些老人現(xiàn)在大多九十多歲還很健康,頭腦清楚,毛筆字寫得精致,“我們現(xiàn)在說貴族精神,在他們身上真是有,不因為受到沖擊或者貧困,就發(fā)生變化,始終很淡定,保持很好的心情,這就是一種貴族精神?!?/p>
1980年代末,全民經商的經濟熱潮洶涌,在杭州圖書館古籍部小院子里,褚樹青跟著老先生專注于修繕一頁頁承載著深厚文化的古籍,“不會去想外面的事情,好像外面的世界跟我沒什么關系,我們里面整天討論的是這些東西,興趣也在這些東西。我感覺它是一種鴉片,吸進去以后很難扔掉?!?/p>
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工作,一度讓出任圖書館行政工作的褚樹青有些不適應。開始懵懵懂懂的,“因為社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一下子要面對整個數(shù)字化的社會、經營型的社會,一年以后,才慢慢調整過來?!?/p>
1998年,褚樹青第一次到深圳參加數(shù)字化培訓班,坐在那里聽得暈暈乎乎,“他在講什么根本都不知道,那個時候什么電子圖書館、多媒體圖書館、數(shù)字圖書館,實際上講的人也不是很清楚。”
回來后褚樹青跟館長講:“外面的社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老館長說,“你別去聽他的,到下個世紀會不會變都不知道?!?/p>
5年以后,圖書館全部實行了自動化管理。
人物周刊:杭州圖書館目前的樣子離您印象中的“天堂”概念還有多遠?
褚樹青:杭州本身就被稱為天堂,在這樣的背景下圖書館又是天堂中的天堂,實際上體現(xiàn)了質量。我們現(xiàn)在這個圖書館從質量上講,無論是館史還是館藏,還是服務能力,以及在市民中的口碑……我們在實踐著圖書館作為天堂的方向和事業(yè),但不是說我們已經是天堂了,我們在朝這個方向踐行著。
人物周刊:您從民國的一些典籍中發(fā)現(xiàn),當時的圖書館已經是非常親和平民化的了?
褚樹青:那時中國的圖書館,特別是我們稱為通俗圖書館的,相當于現(xiàn)在一般城市圖書館。那一代人很多通過平民教育、通過辦民眾教育館推廣識字。他們想改變當時中國積貧積弱的面貌,改變中國人很多不識字、文盲的狀態(tài),從推行百字文、千字文,認識一百個字、一千個字,就可以自己寫信、看報,識了字以后不看就忘掉,所以要辦通俗圖書館,讓人有地方去看書、看報,把學的文字掌握鞏固下來了。通過不斷看報掌握新的情況,民智慢慢開了。所以辦圖書館就是為了開民智的。
最典型的是,現(xiàn)在留下來一些圖書館。騰沖那邊有一個一百多年的圖書館在農村里面,地耕好以后就去看書,一百多年了,還是那么典雅、漂亮。這就是在民智識字運動中產生的,前輩們就是想通過識字來普及教育,通過普及教育來提升國人素質,最終讓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圖書館一直就是這樣一個發(fā)展脈絡過來的。
人物周刊:在看了《后天》之后,你感嘆:圖書館是人類文明最后的避難所。你是如何理解的?
褚樹青:我是想說兩點意思:第一,圖書館是人類自身的儲存器,無論人類碰到多大的災難,自然災難或者是人為災難,只要這個儲存器在人類就不會滅亡。表達這個概念,強調圖書館的重要性,不要在現(xiàn)代社會忽視了圖書館,這和網(wǎng)絡發(fā)展沒有關系。
另外想說圖書館對人的精神影響,災難也可能是人為災難,但是人類都可以在圖書館找到精神慰藉。美國每一次經濟危機到來,最暴漲的就是圖書館的閱讀人群,因為沒有地方去,又很空虛。甚至有的人失業(yè)了,但不想讓家人知道,于是每天正常出入圖書館,通過閱讀來增強信心、增強自信。同時圖書館也是免費技能培訓地,通過讀書學習獲得。
人物周刊:你覺得杭州人的精神氣質是怎樣的?
褚樹青:杭州人的精神氣質很難形容,你說平和吧,又有一點敢于挑戰(zhàn)權威,不服強暴或者強勢。但另一方面,又有很自得其樂的一面,小富即安,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但也存在著心胸不夠寬廣的一面,比如說杭州人以前跟上海人老合不到一起去。
人物周刊:你最喜歡去杭州的哪個地方?
褚樹青:我以前最喜歡西泠橋畔的草坪,對著湖山??床坏匠鞘?,但是湖山之美,橋和水、水和山和建筑等,形成很好的曠野情趣。所以說杭州既有城市的繁榮,又有自然景觀的野趣,那里是最好體現(xiàn)這個野趣的地方。但這個野趣又有士大夫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在里面,它不純粹是自然之野,所以那個地方是我最適合、最喜歡的地方。我們以前還沒工作時,經常早上騎著自行車到那邊去,在西泠橋那邊,背英文,鍛煉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