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蘇格蘭高地時,暮色已濃,眼前景致也一陣比一陣地凄迷蒼茫。
本奈維斯山(Ben Nevis,英國最高峰)佇立湖口,像個慍怒的壯漢。山峰上積雪融化,瀉下白色瀑布——山連著山,峽谷連著湖泊,背光的山谷里,奔騰著黑色的水流。
前方A82公路開了個口子——格倫科(Glencoe)到了。
抬頭望去,彌漫長空的灰白浮云遮斷了青天,好像一座帳棚,把整片山野當(dāng)作它的地席。天上懸的是這灰白帳幕,地上鋪的是蒼郁的灌莽,大氣里的瞑昧與大地上的瞑昧,仿佛各走了一半路程,在此相遇,結(jié)成一片氤氳。
云山蒼蒼,湖波渺渺。
壯闊的蘇格蘭為光影捕捉,看著《勇敢的心》里涂成藍(lán)臉的華萊士與英格蘭人抗戰(zhàn),我們血脈賁張,但當(dāng)你真的置身高地,心卻靜了下來:狹長的湖泊像蘇格蘭細(xì)格紋般流淌于空山幽谷,古老的風(fēng)笛聲飄落湖間,還有蘇格蘭的風(fēng),依舊在羅伯特·彭斯的詩句中穿行。
這里的山,都叫Ben,這里的湖,都叫Loch,這里的谷,都叫Glen;而那些穿著蘇格蘭短裙、用高達(dá)5米的巨木進行詭異比賽的男人,幾乎都可以喚作“麥克”——沒錯,《麥克白》(Macbeth)的“Mac”,“麥當(dāng)勞”(McDonald’s)的“Mc”。
眼前,“麥當(dāng)勞三姊妹山”泰坦般的身軀一字排開,和有些長久獨處的人一樣,它的臉上露出寂寥的神情,那副郁抑寡歡的面容,含著幾分悲劇意味。
在蘇格蘭人的記憶里,這是一座“悲泣谷”。1692年,麥當(dāng)勞家族的人們還在睡夢中,坎貝爾家族軍隊執(zhí)行了英王威廉三世的屠殺令。刀光劍影中,38個族人倒在血泊中,數(shù)百人逃入山中受凍挨餓。這場大屠殺致使麥當(dāng)勞家族和英國漢諾威王朝結(jié)下宿怨,后來擁戴邦尼王子查理進行蘇格蘭高地起義。卡洛登戰(zhàn)役蘇格蘭全軍覆沒,漢諾威王朝對高地進行了殘酷清洗,麥當(dāng)勞家族的人被迫逃離歐洲。多年后,他們的后代在美國創(chuàng)建了麥當(dāng)勞快餐。
人說,“麥當(dāng)勞大叔”那一頭紅發(fā)就是為了紀(jì)念蘇格蘭。
興許是午夜抵達(dá)的緣故,愛丁堡留給我的印象是一片霧氣騰騰的幽藍(lán),空氣中有淡淡的石楠花香,耳畔仿佛能聽見威士忌酒杯里的冰澌聲響。
一位留英朋友聲稱,愛丁堡是最具大歐洲風(fēng)范的城市。沒錯,城中建筑出奇挺拔,山墻邊有一整排帶煙囪而不是帶鐘樓的高大房屋,這在英格蘭幾乎看不到。其他城市通常都有一條河流,這座城卻有一條鐵路,轟鳴而過的列車將其劃成涇渭分明的老城和新城。
老城以“皇家一英里”聞名,兩旁扯出一百多條狹窄小巷,形狀好似魚骨,魚頭是西端愛丁堡城堡,魚尾是東端荷里路德宮。
第二天早上9點多,晨霧散盡,幾簇毛絨絨的白云很快出現(xiàn)在一望無際的藍(lán)天上,我們決定從“魚頭”走到“魚尾”,感受下這座古城的城市脈搏。
遠(yuǎn)遠(yuǎn)望去,愛丁堡城堡巍峨聳立,石頭壘砌的建筑群相當(dāng)敦實,與堅硬巖石形成的三面陡崖形成牢固的防御體系。古城堡在6世紀(jì)時成為蘇格蘭王室堡壘,11世紀(jì)末瑪格麗特女王在此逝世,到16世紀(jì)荷里路德宮建成前,這里一直是蘇格蘭王室的住所和國家行政中心。
城堡正面立著兩座重量級“門神”:民族英雄羅伯特·布魯斯和威廉·華萊士,在他們身后,是歷代蘇格蘭國王的王宮,蘇格蘭王的身后,則是這塊土地血跡斑斑、令人敬畏的歷史。
城堡廣場中間的方形高塔即老王宮,王宮旁有座圣瑪格麗特禮拜堂,禮拜堂極小,需彎腰才能進門,里面只容十來人。據(jù)稱,這是蘇格蘭最古老的有頂建筑。當(dāng)年,瑪格麗特的夫君死于戰(zhàn)場,她本人也于1093年11月16日心碎而亡。傳說中,她的靈柩和遺孤被一團白霧(蘇格蘭作家后來稱之為“神奇之霧”,并認(rèn)為那是女王圣靈)托起,后被帶到安全地點,免受國王弟弟侵害。眾所周知,后者打算謀殺侄兒,奪取王位。
很多人來此是為爭看一眼歷經(jīng)滄桑的“命運石”(又名斯昆石,Stone of Scone)。傳說這是《圣經(jīng)》中雅各夢見天堂階梯時枕著的石頭。公元843年,肯尼斯一世統(tǒng)合皮克特人和蘇克特人建立蘇格蘭王國,在當(dāng)時都城斯昆加冕時坐在上面,后來它成為歷代國王的加冕石。1296年英格蘭兼并蘇格蘭時,“命運石”為愛德華一世奪走,一直存于西敏寺加冕座椅下方,從那時起,這塊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石頭就成了蘇格蘭與英格蘭的爭奪焦點。
1950年圣誕節(jié),4名蘇格蘭學(xué)生從西敏寺盜出“命運石”送還蘇格蘭(傳言慌忙中路上還磕破了一小塊),但第二年就被倫敦警察追討回去,直到1996年石頭才被運回愛丁堡。
據(jù)說,蘇格蘭人為了保護祖先墳?zāi)梗茉缇拖逻^詛咒:“凡拿走古墓一塊石頭,必會遇上厄運?!币虼?,游人都被告誡:離開蘇格蘭時千萬不能帶走這里任何一塊石頭。
走出愛丁堡城堡,“皇家一英里”隨處可見真假莫辨的蘇格蘭風(fēng)笛手,他們都穿著呢格子短裙,裙上掛個皮袋子。
蘇格蘭大叔臉色紅潤、脖子粗壯,鼓起雙腮吹響“戰(zhàn)歌”,但在游人如織的喧鬧背景下,蘇格蘭風(fēng)笛聽起來就像中國的嗩吶。想想英格蘭人對蘇格蘭風(fēng)笛的評價,那實在無情——“這玩意兒聽起來就像一只挨打的貓在嘶叫?!?/p>
真實故事則更無情,歷史上一個名叫詹姆士·雷德的蘇格蘭人,由于攜帶風(fēng)笛而被抓,約克郡的法官認(rèn)為風(fēng)笛屬于“戰(zhàn)爭工具”,最后竟將這個可憐的家伙處以絞刑,難怪戰(zhàn)場上的蘇格蘭人都要在風(fēng)笛聲中激昂地殺向英格蘭。
鵝卵石鋪成的“皇家一英里”多少保留了中世紀(jì)風(fēng)范,沿途那百來條小巷更是各有來歷。就拿街角巴掌大的卡農(nóng)門來說,聽聞這里曾住過至少兩個公爵、13個伯爵、兩個伯爵夫人、7個屬地男爵、13個從男爵、4個總司令、7個法官,以及其他許多各界名流,可以想象,當(dāng)年這里的狗仔隊一定活躍非凡。
奇特的街巷門口,蘇格蘭人插上標(biāo)志性圣安德魯斯十字旗,做起酒吧、餐館、紀(jì)念品等各項買賣,其中有家店鋪在招牌上列了一長串蘇格蘭姓氏,熱情招呼:“如果你的名字在上面,這兒就有你家族的花格子布!”
蘇格蘭裙上的花呢格紋,素有一“格”一階級之說。最為人熟知的紅加綠“皇家斯圖亞特”格紋,就源自當(dāng)今英女王母系的斯圖亞特家族。昔日維多利亞女王更是個“格子控”,不但有宴會格、度假格、打獵格、裙裝格,還有一款特別用于臥室窗簾的巴爾莫勒爾格紋,由其夫婿艾爾伯特親王在蘇格蘭行宮巴爾莫勒爾堡時親自設(shè)計:灰蒙蒙的底色拼嵌上黑、紅、白各色細(xì)條紋。時至今日,這款身份矜貴的“黑灰格”仍是女王御用圖案,也是惟一不公開發(fā)售的蘇格蘭花呢格紋。
據(jù)說,花呢格紋的流行,蘇格蘭文豪沃爾特·司各特也有功勞。喬治四世代表英國漢諾威王朝巡訪蘇格蘭時,司各特策劃安排蘇格蘭各家族首領(lǐng)穿上代表本家格紋圖案的短裙參加歡迎儀式,自此,蘇格蘭格紋在英格蘭走紅,后來更吸引了王室成員的追捧。
至于蘇格蘭男人“裙底究竟穿了沒穿?”的余興話題,如今可沒法考證。一則傳說:三百多年前,蘇格蘭高地一次保衛(wèi)戰(zhàn)中,一名蘇格蘭軍官突然下令,讓士兵脫掉蘇格蘭短裙和內(nèi)褲,只穿上衣向?qū)Ψ竭M攻。見此情狀,對方士兵調(diào)頭就逃。從此,蘇格蘭男人“穿短裙不穿內(nèi)褲”的說法便傳開了。這則傳說大約也給了梅爾·吉布森啟發(fā),否則,《勇敢的心》中,我們也不會看到他帶領(lǐng)大隊士兵,扯下蘇格蘭短裙,亮出“白晃晃一大片”的“勇敢”演出了。
自由與威士忌同在!
去蘇格蘭前,我聽過一則小故事。
一位外國紳士和一位年邁的蘇格蘭女士聊天,他問女士有沒有看過醫(yī)生,女士答沒有。
“你生病的時候怎么辦呢?”他問。
“我們喝點威士忌?!迸看鸬馈?/p>
“可如果不管用呢?”
“我們再多喝點?!?/p>
“是的,可如果還是不見效,怎么辦呢?”
“信心,”女士開始不耐煩了,“如果威士忌不見效,看醫(yī)生或其他辦法也不會有用的!”
是的,威士忌,蘇格蘭的液體名片。
沒人知道蘇格蘭人何時學(xué)會蒸餾威士忌的技術(shù),只知道他們早已視其為“生命之水”。傳說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四世就是個資深酒鬼。1494年,21歲的詹姆斯四世在修道院里喝到“生命之水”,隨即找來修士,下令釀制以供王室飲用,這可能是有關(guān)蘇格蘭威士忌最早的書面記載。詹姆斯四世在位期間,蘇格蘭財政部檔案中關(guān)于“生命之水”的記錄就多達(dá)15卷。1505年,詹姆斯四世給愛丁堡的外科醫(yī)生巴伯頒發(fā)了史上第一個也是蘇格蘭境內(nèi)惟一一個生產(chǎn)和銷售“生命之水”的執(zhí)照,這種飲料作為最受歡迎的麻醉劑使用。當(dāng)病人需要進行類似截肢這種大型手術(shù)時,如果不喝點酒昏睡過去,根本無法承受手術(shù)的創(chuàng)痛。
當(dāng)時的蘇格蘭嚴(yán)禁民間銷售“生命之水”,只有貴族才能少量釀造,并且只能自飲。直到16世紀(jì)末期,家庭式的蒸餾作坊才在蘇格蘭大量涌現(xiàn)。如果當(dāng)年這項壟斷持續(xù)至今,外科醫(yī)生光靠釀造蘇格蘭威士忌就足以成為世上最有錢的人。
在如今的蘇格蘭威士忌體驗中心,調(diào)酒師從斯佩塞德、低地、高地、艾萊島四大產(chǎn)區(qū)各挑了一款單麥芽威士忌(原材料只有大麥和酵母),指導(dǎo)大家辨別各種經(jīng)典風(fēng)味。西部艾萊島區(qū)的威士忌聞去很像碘酒,入口后先是感到有股濃濃的煙熏味,之后才慢慢嘗到麥芽香和果香。第一次喝威士忌的人通常不太習(xí)慣艾萊島區(qū)威士忌的重口味,但有資深酒客對這款上癮,例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他曾攜妻專門去艾萊島,還為此寫了本《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對于很多名士而言,威士忌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丘吉爾說:“水太難喝了,我得兌點威士忌才能喝下去?!焙C魍f:“當(dāng)你思考了一天,并且直到第二天還將繼續(xù),不喝威士忌怎么放松和激發(fā)靈感?你又冷又潮的時候,不喝威士忌怎么取暖?”??思{說:“沒有什么比劣質(zhì)威士忌更糟糕了。有些威士忌只不過恰好比別的好些而已。50歲前豪飲是傻子,50歲后不喝酒,也是傻子?!痹谶@些話前,蘇格蘭詩人彭斯變得像個莽夫,舉著酒杯在詩句里高喊:“自由與威士忌同在!Slainte!(蓋爾語:干杯)。”一副喝醉了的樣子。
走進陰森森的荷里路德宮前,我抬眼望了望天,太陽像眼簾上的一滴血,還停留在山上。
愛丁堡游魂中,人們念念不忘的,是美艷的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沒有關(guān)于她的那些陰謀與愛情,荷里路德宮就只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宮殿了。
1542年,蘇格蘭國王詹姆斯五世剛生下這個女兒便一命嗚呼,瑪麗誕生還不到一周就成了蘇格蘭女王。英國國王亨利八世提出為年幼的兒子愛德華訂親,調(diào)遣軍隊前來搶取還在襁褓中的小媳婦:“陛下命令一路燒殺……大軍所過,一律搶光;如遇抵抗,不分男女孩童,格殺無赦?!?547年9月10日,平卡附近一場會戰(zhàn)中(確切說,是一場屠殺),蘇格蘭軍隊被打得落花流水,遺尸逾萬?,旣愡€不滿5歲,這片土地已經(jīng)為了她血流成河。
6歲時,小瑪麗被送往法國,16歲當(dāng)上法蘭西王后;好景不長,她那羸弱的老公兩年后歸西,年紀(jì)輕輕的她很快成了寡婦,次年返回蘇格蘭親政。試想,一個精力旺盛、性格堅毅的男人用鐵腕去治理這個國家都做不到長治久安,更何況一個政治經(jīng)驗不足且在本國成了外人的19歲女子?——“它將引起許多奇異的悲劇?!碧K格蘭大臣梅特蘭德的判斷一語成讖。
庭院深深深幾許,荷里路德宮長廊中掛有蘇格蘭歷代國王王后畫像,畫家用色暗沉,整個大廳也顯得陰暗。謁見廳里有兩把做工考究的繡花椅,當(dāng)年,篤信天主教的瑪麗女王就在這里接見約翰·諾克斯,愛丁堡最得人心的牧師、蘇格蘭新教改革首領(lǐng)。兩個對手在這里短兵相接,折沖樽俎,最后還是鬧僵了?!皬倪@一天開始,我同宮廷徹底決裂。”諾克斯怒氣沖沖寫道。
走進女王奢華的閨房,精工細(xì)致的臥床、簾幔,天篷,無一不述說著久遠(yuǎn)以前這里上演的浪漫情事。我忍不住瞄了眼床底——法國行吟詩人夏斯特拉赫躲了幾小時的地方。我真覺得奇怪:他怎么鉆得進這么窄的地方?
夏斯特拉赫是瑪麗女王之前一個崇拜者帶進宮的,他給女王獻(xiàn)了好多首情詩,據(jù)說通曉詩藝的女王甚至自己也寫詩同他唱和。當(dāng)他被發(fā)現(xiàn)藏于女王臥室時,很快就被送上了斷頭臺,在砧板前,他只是伸了伸脖子,大喊一聲:“狠心的女人?。 ?/p>
倒霉的詩人只是一長串幢幢鬼影中被偶然挑出來的形象,死神的鬼舞從他開始,自此開始為這女人走上斷頭臺的眾人輪舞——他們?nèi)痪磉M她命運陰森森的深淵,同時也拽著她?;靥K格蘭后,瑪麗嫁給了表兄戴德利,女王后來又和她的秘書、意大利音樂家里佐傳出私情,戴德利妒火中燒,伙同一幫貴族把正在內(nèi)室與瑪麗玩紙牌的里佐拖了出來,當(dāng)著女王的面將他連砍56刀,她那粉色小臉被嚇得慘白如紙。不久,戴德利神秘死亡,傳言是瑪麗的愛慕者伯斯威爾干的,丈夫死后數(shù)周她就嫁給了伯斯威爾。此事激起民憤,貴族發(fā)動政變,宗教改革者一片咒罵,瑪麗只落得化妝潛逃英格蘭,隨即被她的宿敵、表妹伊麗莎白一世囚禁,關(guān)了整整19年后,終因圖謀英格蘭王位被送上斷頭臺。
預(yù)見到鮮血淋漓的最后一刻,瑪麗女王貼身穿了件大紅綢襯裙,還吩咐下人給她準(zhǔn)備一副長過胳膊肘的火紅手套,以便斧子迸起的鮮血濺到她的衣裳上不太刺目。自古以來,還沒有一個死囚赴死時如此精心構(gòu)思過自己的死亡。
離開首府愛丁堡,我們一路駛?cè)胩K格蘭高地。
從中部泰河河畔的伯斯至北部因弗內(nèi)斯的A9大道,你一眼就能望見魁偉的布萊爾城堡。和高地其他荒蠻古堡不同,它那醒目的雪白色毛墻,置身重巒疊嶂,環(huán)繞于加里峽谷的神秘河口,散發(fā)著內(nèi)斂的高貴氣質(zhì)。
城堡前的人工植被經(jīng)過精心打理,孔雀在草坪上閑庭信步,一位身著蘇格蘭綠格呢裙的正統(tǒng)軍官將我們領(lǐng)入城堡。借用好萊塢形容海明威的那句“他的胸毛無非掩住了其下真正毛茸茸的胸膛”,布萊爾城堡看似裝飾的炮臺后面就是真正用于防守的城垛。
整座城堡隸屬阿瑟爾公爵及其傳人,早在13世紀(jì),這里就開始修筑防御工事,阿索爾高地軍曾得到維多利亞女王首肯,如今是全歐洲惟一擁有私家武裝的家族。
邁入城堡,我們被軍械庫般的入口大廳震住了?;饦尅⒍芘?、劍、弩等十八般冷熱兵器將大廳四壁鑲嵌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右上方50把來福槍,如傘骨般圍成巨大的蘇格蘭圓盾狀,左側(cè)21把長劍則被排成三葉草紋樣……這些全是建筑師戴維·布萊斯男爵1872年為阿瑟爾公爵七世設(shè)計的。在所謂蘇格蘭的外殼下,整個房間的裝潢布置更具喬治時代的奢華風(fēng):洛可可式天頂?shù)袼苁峭旭R斯·克萊頓(荷里路德宮建設(shè)者之一)的手筆,大理石壁爐則由攝政王最愛的工匠托馬斯·卡特親自打磨……建筑史家馬克·吉羅評價,這座蘇格蘭高地的城堡,簡直是“薈萃18世紀(jì)中葉英格蘭家私裝潢的寶庫”。
與阿索爾幾度浮沉的家族史一樣,布萊爾城堡也歷經(jīng)劫難,它曾頻繁地被圍困,4次被敵軍攻占并幾近摧毀,一次次從城堡淪為民宅,又一次次回復(fù)英姿。1336年英王愛德華三世曾駕臨此處,幾個世紀(jì)后蘇格蘭女王瑪麗還在此享受了觀看2000只麋鹿馳騁而過的壯景。
穿過鹿角列墻的長廊,從陳設(shè)1700件珍品的“瓷器室”開始,我們進出了三十多間風(fēng)格迥異的房間。大紅錦緞臥房——以駝羽裝飾、如舞臺般奢華的17世紀(jì)古董床;水綠色的宴會餐廳——華麗的18世紀(jì)石膏浮雕,還有那突兀地穿越3層樓面、漆上19世紀(jì)木紋的畫梯,據(jù)說是由倫敦一個名叫亞伯拉罕的高級木匠做好后分段運回蘇格蘭高地的!
這里所有穿越年華的家具都夠得上博物館收藏標(biāo)準(zhǔn),所以有人也將布萊爾城堡戲稱為“高地的V A(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難能可貴的是,在一派荒蠻的蘇格蘭高地,這座“博物館”掩映于大片落葉松林中——那是“種植者約翰”(阿瑟爾公爵四代)的遺澤。
約翰對樹的興趣源于曾祖父1737年收到的禮物:后花園中一棵280多歲的落葉松。這棵奇異的樹最初來自阿爾卑斯山脈,沒想到在這高坡和貧瘠的土壤上也能茁壯成長,木材耐寒而頑強,且不易在水中腐爛,成為很好的設(shè)計原材料。
18世,約翰開始在伯斯郡種植落葉松,他希望以此滿足大不列顛海軍的造船需要,且能從中賺錢。他傾注全力開始他的買賣,并且將他的壯舉記錄了下來,“樹木和森林的價值,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改變?!?/p>
約翰把木材賣給海軍來賺取錢財?shù)囊靶淖罱K落空了,因為鐵質(zhì)金屬已開始進入市場。他曾寫下種樹以“美化環(huán)境、產(chǎn)生效果、牟取利益”的三步驟,只有前兩個實現(xiàn)了。時至今日,蘇格蘭高地的中部被阿爾卑斯山脈的樹木全面覆蓋,展示出中歐獨有的浪漫景致。
多虧“種植者約翰”,伯斯郡成了風(fēng)景名勝地,即使是非自然的。
北行前往凱恩戈姆,伯斯的綠漸漸褪去,路旁有些山光禿禿的,一番不受鋤犁、見棄人世的光景。蘇格蘭朋友說,荒蠻的地貌和昔日盛行的獵鹿風(fēng)潮有關(guān)。
高地的傳統(tǒng)族人只為生計打獵,狩獵何時成了有趣的消遣?
1791年,阿伯丁來了位愛搞小發(fā)明的教區(qū)大臣,亞歷山大·福賽思。這家伙閑時喜歡獵鴨,槍法很準(zhǔn),但當(dāng)時的燧發(fā)來福槍很不爭氣:火藥在槍槽中爆炸和開火之間有延遲,讓子彈飛一會兒時還伴隨一道閃光,恰好給了鴨子一個響亮的警告。福賽思?xì)獠贿^,自制了一個新式引爆裝置,把雷汞加到一個小巧的香水瓶般的槍膛里,因為這個后人稱作“雷管”的玩意兒,子彈在被射目標(biāo)身上瞬間開花,狩獵游戲自此風(fēng)靡高地。
1842年,維多利亞女王攜丈夫艾爾伯特親王第一次來到這片土地,據(jù)說她帶了本蘇格蘭史詩《湖上夫人》。女王在日記中大贊她的高地家園:“寧靜的隱世之地,呼吸山谷最純凈的空氣,讓人忘卻這個世界和它可悲的喧囂?!?/p>
女王以3萬英鎊買下巴爾莫勒爾的地產(chǎn),自那以后,北部高地一下被炒熱,英格蘭貴族和商人蜂擁而來。那個向中國販賣鴉片發(fā)大財?shù)膩啔v山大·麥迪遜也聞風(fēng)而來,他用7萬英鎊買下12.2萬英畝土地,甚至為他的私人獵場建造了專門的火車站。
19世紀(jì)60年代,每年夏天,貴族大批涌入蘇格蘭北部,由阿維摩爾的新車站將大量的人流送往凱恩戈姆的鹿林。隨著每年松雞打獵季的開始,車站又迎來了最長的火車“輝煌12號”:“火車上滿滿的錢袋和它們的主人載滿了9家鐵路公司的36節(jié)車廂,從倫敦到布賴頓,以及高地鐵路公司本身,酒吧、沙龍、行李車、運貨車入侵式進駐?!?/p>
除了貴族,一些小商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一個名叫托馬斯·庫科的底層電車售票員,“北漂”蘇格蘭后變成了一名旅游策劃,1860年他將5萬游客帶入蘇格蘭高地,其中還包括女王本人。早上7點半,游客們深情地唱起國歌,向她表達(dá)敬意,據(jù)說有名游客還用他的小型望遠(yuǎn)鏡瞥到了站在窗邊、頭戴睡帽的艾爾伯特親王。
今天,凱恩戈姆不僅是歐洲保護最好的自然風(fēng)景名勝地之一,也是眾多珍稀動植物的棲息地,包括英國境內(nèi)超過25%的瀕危動植物品種。公園內(nèi)既有崇山峻嶺,又有郁郁森林,還有大片沼澤濕地及湖泊,希瑟沼地和縱橫的峽谷地帶仍能見到紅鹿和金雕出沒,因為蘇格蘭境內(nèi)4座高峰都在凱恩戈姆,這里還是蘇格蘭最受歡迎的滑雪勝地。
昔日獵鹿貴族開發(fā)的鐵路網(wǎng),從山谷間星星點點鋪展開來,往更北、更西處伸去。
哈利·波特迷們則把目光鎖定在西部鐵路線威廉堡至馬萊格段的格倫菲南高架橋——2002年,哈利和他的小伙伴們正是從這里駕著福特飛車前往霍格沃茲魔法學(xué)校的。
西北偏北是個神奇的朝向,抵達(dá)馬萊格后,搭船西北行,穿越海藍(lán)藍(lán)的斯利特海峽,你將登上蘇格蘭西部赫布里茲群島的最大島嶼——斯凱島(Isle of Skye)。
“Skye”一詞派生自凱爾特語“翅膀”,因為諧音“Sky”(天空),也叫“天空島”。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座夢幻島嶼,受海洋性氣候影響,小島長期被云霧遮蓋,若遇上清朗日子,由于天空反光,大海現(xiàn)出透明的寶石藍(lán),水天相交處,漾起薄薄一層水藍(lán),恍若仙境。
這座奇異的小島,峽灣、泥潭、巖石、山峰,仿佛剛從上帝手中接過來一樣原始、荒涼,日光蒸騰、月華蕩漾,它的模樣好像幾萬年都不會改變,一片蒼茫,萬古如斯。
1773年,天空島接待了64歲的英國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根據(jù)約翰遜在蘇格蘭高地行旅日志中的記載,他非常喜歡島上的當(dāng)?shù)厝?。這里有一個大約由100名蓋爾人組成的村莊,農(nóng)民和牧民都很友好,但是他悲觀地意識到,他們的社會正在消失……卡洛登戰(zhàn)役后,伴隨著漢諾威王朝的清場,領(lǐng)主們紛紛將當(dāng)?shù)刈迦蓑?qū)逐出他們自己的屋舍,以利潤豐厚的牧羊場取而代之,幾百年后,牛羊成了這里的常住居民。
走進所謂的小島生活博物館,只有7座古老的小石房和一間陳舊的鐵匠鋪。博物館隔壁有座空蕩蕩的墓園,著名的弗洛拉·麥當(dāng)勞就長眠于此。1746年查理王子在卡洛登戰(zhàn)役中戰(zhàn)敗,正是麥當(dāng)勞家族的這個姑娘勇敢地掩護他從天空島逃往法國。在這天涯海角之地,兩人定了情,姑娘守候了一輩子,王子卻沒回來,凄美的故事在海風(fēng)中飄蕩了幾個世紀(jì)。
在海島兩個懸崖間,我看到狹長的外海,當(dāng)?shù)厝苏f,那是昔日捕鯨人駕船駛向冰島或格陵蘭島的地方。
環(huán)顧小島,牛兒肥,羊兒壯,心兒也野了。我們?nèi)チ藣u上惟一一家酒廠,塔利斯卡蒸餾廠,這里產(chǎn)的威士忌屬于壯漢飲的烈酒,被羅伯特·史蒂文森冠為“酒中之王”。
釀酒車間飄出一股類似艾萊島威士忌的濃冽酒味。但酒廠工作人員介紹,塔利斯卡不被歸入傳統(tǒng)意義上的四大產(chǎn)區(qū),“我們的威士忌就是北緯57度的口味。”
塔利斯卡出產(chǎn)一款“57°North”威士忌,57%的酒精含量。提鼻嗅聞,原始泥煤氣息里竟浮著一層太妃糖混合蘋果的香味,入口卻是一陣辛烈,夾雜著海風(fēng)的記憶。
我真舍不得這座荒島酒池子??!
離別在即,大伙兒舉杯唱起彭斯的《友誼地久天長》——Slainte!飲下這片藍(lán)與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