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從早上7點半起,日落公園就陸續(xù)有了人聲。
在布魯克林五大道與七大道之間的日落公園沿著階梯一路爬高,高地中間是球場與兒童樂園,綠蔭下擺著長椅長桌供人休息。紐約的春天雖然晚到,但茂盛的夏天卻一分不減。來自中國的老人早晚在此聚集,進行晨練和晚練。他們大多年過六旬,自發(fā)分成3組——雙人交誼舞、民族舞和腰鼓隊。女性穿著點綴著亮片和蕾絲的碎花短袖,大多拎紐約標志性的Coach包——印滿C字母的帆布款,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或是掛在嬰兒車的把手上——老人們通常帶著年幼的孫輩一起出門。
星期六吃完早餐,江女士就騎車從很遠的街區(qū)趕來。她興致很高,一直跳到中午12點半,最后一個離開公園?!霸谶@里跳舞的主要是福建人,甚至再往小了說,大多來自福州,我家是福州臺江。”江女士今年63歲,11年前通過親屬移民來到美國。她穿著過膝的黑色紗裙,很清秀,看起來只有五十歲左右,而且非常享受別人夸她年輕。
日落公園社區(qū)在布魯克林西部,北鄰格林伍德高地,南到灣脊,西沿東河與上紐約灣。地產(chǎn)研究資料顯示,1970年代,廣東移民瞄準了碼頭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商機,低價購入該區(qū)域房產(chǎn),開店鋪做生意。在三十多年的發(fā)展中,華人社區(qū)以八大道為軸,緩慢擴張,日落公園繼曼哈頓唐人街、皇后區(qū)法拉盛之后成為紐約新的華人聚居區(qū)。
美國2010年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日落公園地區(qū)的亞裔人口占比27%,僅次于占比54%的拉丁裔。值得注意的是,在2000年至2010年的10年間,日落公園社區(qū)的華裔居民有71%的增長?;蛟S拉丁族裔以能歌善舞著稱,但是在落日公園,來自中國的老年舞者才是最活躍的群體。他們成群結(jié)隊,以舞蹈的形式進行晨練晚練。
劉大爺是單人舞隊那套播放設(shè)備的負責人,他告訴我們:“舞蹈都是從網(wǎng)上看視頻學(xué)的,音樂也從網(wǎng)上下,搜最新最時髦的歌,自己編舞來跳?!备木幍穆侔妗赌切┠辍?、紅色經(jīng)典《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以及《老無所依》,各種旋律經(jīng)由便攜式金博士K6A擴音器完成傳播,它是從中國大陸買來的,售價只有人民幣百多元,老人們對它的震撼聲效很滿意。
擴音器也給跳廣場舞的團隊帶來過麻煩。
日落公園受紐約城市公園系統(tǒng)管理,管理條例貼在公園44街入口,第五條就是“禁止擴音器播放音樂,除非獲得許可”。從波多黎各移民美國的公園管理者喬治已經(jīng)在日落公園工作了5年,他告訴我們:“5年來都有中國人在這里跳舞,而且人數(shù)越來越多,規(guī)模越來越大。跳舞和鍛煉身體當然是好事,但是公園規(guī)定不能使用擴音設(shè)備——人聲是可以的,唱歌再大聲都沒問題?!蔽覀儐柤肮珗@是否會干涉跳舞,喬治說:“公園管理部門會在紐約市五區(qū)輪流巡視,如果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會干涉,但我只負責監(jiān)督清潔和安全管理。當他們聲音太大時,我們確實需要提出警告讓他們停止噪音。不過一般不是我們出面干涉,而是警察——之前附近常有居民致電警局,舉報早上有嘈雜的音樂從公園里傳出,讓人無法休息?!?/p>
江女士告訴我們,抱怨應(yīng)該主要來自北邊的居民樓。六大道將44街一分為二,六、七大道之間是平地,皆為二三層的自建民宅;六大道路口有3座公寓,而五、六大道之間是一個較平緩的坡。這里和布魯克林的其他地方一樣,房屋多不帶車庫,是典型的二戰(zhàn)前風(fēng)格,而私家車大都免費泊在街邊。
“你是說公園里那些中國人?我能聽見。”當我們沿44街挨家挨戶敲門問詢時,一位頭發(fā)全白的白人婦女這樣回答。她當時正在二樓臥室,和幫她修理窗簾桿的年輕工人一起站在窗邊。我們在樓下門口問她的感受,她皺著眉頭大聲回答:“根本沒法睡覺,太吵了。我不知道在放什么音樂,我不在乎這到底是音樂還是什么別的,它們只是噪音。那些難聽的聲音從早到晚都在放,真的很令人討厭。”
但是除她以外,44街的其他住戶對日落公園的跳舞和音樂并無更多負面反饋。一位坐在門口看書的中年白人露齒一笑,說:“聲音沒問題,我希望知道歌曲在唱什么,聽起來挺有意思的?!币灿杏⑽恼f得一般的黑人婦女在院子里回應(yīng)說:“沒關(guān)系,他們的聲音并沒吵到我?!币晃粊碜陨虾5莫毦永舷壬f:“我平時都把窗子關(guān)嚴,聽不見公園里的動靜,但外國人應(yīng)該會覺得奇怪,不喜歡他們吧?!?/p>
對于噪音的抱怨確實常年存在,主要問題不在晚上——跟在中國發(fā)生的許多噪音抗議不同——而是早上。公園和警方接到的噪音申訴多是抱怨“早上公園里傳來討厭和令人不快的噪音,讓人無法休息”。
公園里跳舞的人也覺得委屈。來自福州的江女士穿著黑色厚底羅馬鞋,十指染著亮亮的紅指甲油,是腰鼓隊的成員。她告訴記者:“我們已經(jīng)很注意了,聲音從來不開大,一看見有警車或者公園巡查車就關(guān)掉音樂。而且我們吵嗎?美國人他們開Party不吵嗎?他們看電視不吵嗎?我們鍛煉身體、跳舞,根本就沒做錯什么嘛!”
腰鼓隊的劉安娜(Anna Liu)女士很注重打扮,搽了銀色眼影,把黑色頭發(fā)扎一個馬尾,穿著民族風(fēng)的長裙。“我們對舞步都很熟了,不用帶鼓和鼓槌來訓(xùn)練,所以也沒什么聲音?!眲材瓤梢赃M行英語溝通,“我們也想過申請一個在公園里用擴音器播放音樂的許可,還去警察局問過——要40美金!而且不能超過25人,每天都要申請,這怎么受得了!我們又不是專業(yè)團體,舞隊只是大家聚起來想鍛煉身體,沒人來做這些事,所以也就不管了?!?/p>
“我們沒有‘負責人’,沒有‘隊長’,只推舉了一位領(lǐng)隊,因為總有演出需要和外界聯(lián)絡(luò)。”劉安娜說,“一切行為都是自發(fā)的,練舞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來出主意?!?/p>
讓日落公園的“中國大媽”名聲在外的,是2013年6月底的一次抓捕事件。因為附近居民報警,警察帶走了腰鼓隊領(lǐng)隊王文美,令其協(xié)助調(diào)查,并讓她在8月底出庭陳述。
腰鼓隊的江女士回憶:“那天早上,我們還是(和平常)一樣在這里跳舞,警察就開車過來了。王文美就走到前面去把擴音器關(guān)上,警察對她喊話,她聽不懂英語也不會說,就一直‘No No No’地想要走,然后警察就把她推倒在地上銬走了。”
劉安娜補充說:“那天我不在,不然我可以跟警察說呀。當時大家都嚇懵了,沒人會英語,眼睜睜看著王文美被帶走。大概警察以為她要襲警?福州人確實說話聲音大,又喜歡比劃,所以警察誤會了?!?/p>
30歲的吳吉娜(Kina Wu)也是腰鼓隊成員,她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參加活動。因為她英語好,腰鼓隊趕緊打電話請求她幫忙救人。吳吉娜和王的家人趕到警局時,看到她已經(jīng)嚇懵了,也不怎么說話?!拔覀兒芸炀桶阉龓С鰜?,還吃了一張罰單——確實沒犯什么事情,跟警察解釋說是語言不通,不知道公園有噪音規(guī)定,也絕非故意制造噪音?!?/p>
吳吉娜還通過朋友趙靖桉(Kenneth Chiu)向布魯克林州眾議員奧迪茲(Ortiz)求助,趙靖桉當時是這位議員的助理。
“Kenneth向我說明情況后,我馬上跟警察局取得聯(lián)系。我去過中國,了解廣場舞是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是在中國非常流行的身體鍛煉,我向警察說明,這其中一定是有誤會?!痹谖挥诓剪斂肆炙拇蟮?5街街口的辦公室里,奧迪茲議員和我們聊起當時的情況,“大批廣東人、福建人是在2000年之后出現(xiàn)的,他們喜歡住在八大道附近。我是波多黎各人,也是移民,日落公園附近住著各種各樣不同背景的人,不同文化的碰撞難免發(fā)生,這時需要耐心和理解。這里是紐約,小的摩擦很容易被放大成文化沖突。王文美的事情就很典型,他們或許在聲音分貝上有過失,但警察顯然不能這樣粗暴對待老人。我們?yōu)橥跷拿勒业搅艘晃宦蓭?,Kenneth在庭上為她翻譯。王文美取得了法官諒解,刪除所有記錄,沒有承擔法律后果?!?/p>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年,日落公園舞照跳,但對于60歲左右的王文美似乎有較大影響,現(xiàn)在她很少出現(xiàn)在舞蹈隊里。吳吉娜覺得,此事對大家是一個警告,之前確實沒太去想周圍居民的感受。
根據(jù)警方的建議,腰鼓隊和其他兩支廣場舞團隊在那件事后確實換了地方,從靠近七大道的路邊轉(zhuǎn)移到靠近四大道附近的高地,也就是現(xiàn)在練舞的地方。旁邊有兒童游樂設(shè)施、球場、廁所和大量植物,是隔絕噪音影響的好屏障。奧迪茲議員說:“我也住在日落公園附近,雖然沒有受到公園里音樂的影響,但是我想,既然有人抱怨,那確實是需要注意的問題。我們尊重不同居民的不同生活習(xí)慣,盡量為他們提供必要的援助,但也希望他們能通過更好的溝通避免這樣的麻煩。”
“看當時的各種報道我們真是傷心。誰是大媽?誰沒文化?我們雖然不專業(yè),但也經(jīng)常有各種場合請我們?nèi)パ莩?。就在王文美被抓之后,很快我們又?月初‘全國打擊犯罪夜’(National Night Out)活動,為在場的警員與市民進行了腰鼓表演?!眲材日f,“我們的衣服自己買,10塊20塊一件從國內(nèi)寄過來,有時候車費也要自己出。但我們就是喜歡跳舞,想鍛煉身體,不想老死走不動躺在病床上?!?/p>
劉大爺說:“我們也不想每次警車一來就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把聲音關(guān)掉,隊伍解散。但是要跳舞,沒辦法嘛。我們已經(jīng)開小小聲了,不懂為什么還有人不滿意,老外就是不會理解我們的生活方式吧。”劉大爺看起來非常壯實,在中餐館工作的兒子媳婦把他和老伴從福州老家接來紐約一起生活。劉大爺說:“我是不喜歡美國的,又不會講英語。曼哈頓?我很少去,又沒有事情做,為什么要去那么遠?我就是在這里,每天走十幾條街來跳跳舞就滿足啦。本來也就是為了照顧小孩,你看孫女才兩歲。中國人講孝道,講一家人要團團圓圓,我們就是為了孩子來這邊的,其他都不參與。”
江女士也表達了相似的看法:“一開始是老伴偷渡來美國打工賺錢,然后他回福州,兒子又出來。兒子搞到身份以后,又把我們倆都接出來。我覺得美國沒什么好,跳舞還是國內(nèi)熱鬧。我還有個小兒子在福建,我剛到美國他就走丟了——他當時23歲,有點癡呆。我回去兩次找啊找都找不到。我回來以后就搞迷信,他們都告訴我他還活著,他會來美國找我。都10年11年……”江女士垂淚,拉著我們,“你是記者,你能不能幫我找找兒子?”
事件過后,日落公園的3支廣場舞隊伍的排練并沒有受到更多影響。周六傍晚是廣場舞最活躍的時候,腰鼓隊尤其熱鬧,擴音器放著陳紅的《喜樂年華》等曲目,近三十人列為4隊,跟著第一排的領(lǐng)舞,大幅度地擺動肢體。最后一排還站了一對漂亮的、身上涂了彩繪的拉丁裔小姑娘,她們跟著扭動肢體,腳踏車倒放在旁邊的草坪上。
“為什么你們也要一起跳舞呀?”
“因為跳舞好看,音樂好聽!”姐姐回答。
不久,劉安娜帶了腰鼓隊中的7人出列,又到另一片小空地上跳竹板舞。她們拿了小擴音器,放了一首沒有詞的快歌,邁步、揮手,兩次變換隊形。動作不算整齊,但她們跳得很賣力,吸引了不少眼球,圍觀者聚集過來,或抱著孩子坐在長椅上,或站著鼓掌。她們習(xí)慣了四周的注目禮,跳舞時臉上掛著笑,目光并不拋向觀眾,只是看著自己舉高的手,或張開的裙擺。
亮晶晶的汗珠,嘹亮的中文歌,這場景和中國國內(nèi)的廣場舞都沒有區(qū)別。她們舞在布魯克林,舞在紐約,樹影暗下去,但對岸的曼哈頓亮起來,遠遠可以看見自由女神像立在海面上。
這兒不是保羅·奧斯特筆下的《日落公園》,不屬于失意的紐約青年。而是屬于一群中國移民,公園里的音樂響著,舞跳著,一直到22點公園關(guān)閉,夜的平靜才在日落很久后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