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繼紅,陳曉平
(1.廣東財經(jīng)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 510320;2.華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廣州 510006)
一般認為,在科學方法論討論中,皮爾斯(C.S.Peirce)最重要的貢獻是提出溯因或溯因推理(abduction)①國內(nèi)把“abduction”翻譯為:“回溯推理”、“溯因推理”、“不明推理”、“外展推論式”,等等。本文取溯因推理的譯法,下文簡稱“溯因”。是科學發(fā)現(xiàn)的邏輯,并且視之為獨立于演繹和歸納的第三種推理形式。皮爾斯有時也把溯因稱為“假設(hypothesis)”、“逆推(reduction)”。其早期采用三段論定義溯因時多采用“假設”來稱呼溯因,1901年后,改稱“溯因”或者“逆推”(reduction)[1]31。皮爾斯后來將溯因視作一種家族類似概念,既指溯因性歸納推理的一步,也指獨立的溯因推理。但皮爾士始終未言明溯因所依據(jù)的推理規(guī)則,于是便出現(xiàn)溯因悖論:溯因既屬于又不屬于歸納。當代有兩種典型的消解溯因悖論的路徑:第一種區(qū)分推理的定義性規(guī)則和策略性規(guī)則,主要由辛提卡(J.Hintikka)提出[2]503-533;第二種把溯因性歸納和溯因放入同一個框架下,主要體現(xiàn)在利普頓(P.Lipton)關于最佳說明推理(IBE)的理論之中。本文基于貝葉斯方法對歸納的理解和處理,指出這兩種路徑均是行不通的,而貝葉斯方法可以容納溯因性歸納和溯因,從而解決溯因悖論。
皮爾斯關于溯因的基本觀點是:溯因產(chǎn)生新假說,并且其推理規(guī)則完全不同于演繹和歸納。但是,其前后期對溯因的表述不乏混亂之處,也未明確給出溯因的推理規(guī)則。于是便出現(xiàn)溯因悖論:溯因既屬于歸納又不屬于歸納。現(xiàn)舉例分析如下:
早期皮爾士采用三段論形式闡述,并認為(溯因)假設具體指如下兩種情形:一種是,我們發(fā)現(xiàn)新狀況C(circumstance),并且該狀況可以被猜想R(普遍規(guī)則)解釋,那么我們采用該猜想;第二種是,當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客體在某方面有很強的相似性,那么推出它們在其他方面也很相似[3]624。
上述第一種情形指出了(溯因)假設是一種生成新假設或者猜想的推理,該猜想因為可以解釋新奇事實而被推出。也就是說,(溯因)假設是一種解釋上的考慮,可是這種解釋上的考慮所依據(jù)的推理規(guī)則是什么呢?對此,皮爾斯只是強調(diào)該規(guī)則是不同于歸納和演繹所依據(jù)的規(guī)則,除此便語焉不詳,這便使“溯因推理”流于空泛,缺乏實質(zhì)內(nèi)容。另外,皮爾斯將(溯因)假設生成新假設或新信息的功能稱為擴展性(ampliative),而且認為這是溯因的特殊功能,演繹和歸納都不具有擴展性??墒?,歸納之所以和演繹相區(qū)別,正在于歸納具有擴展性。
筆者認為,擴展性是不能夠把歸納和溯因區(qū)分開來的,因為二者都具有擴展性;且不說皮爾斯把溯因和歸納區(qū)分開來的做法是否成立,皮爾斯把歸納看作非擴展性的,這肯定是錯誤的。就以他作為歸納之典范的簡單枚舉法而言,如從所看到的天鵝都是白的推出“所有天鵝都是白的”,就是從有限事例向無限事例的擴展,只是這種擴展與復雜的科學假說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比,在程度上弱一些??梢哉f,皮爾斯把擴展性的程度問題誤以為擴展性的有無問題。這種混淆也造成了他對溯因概念的模糊認識。
上述第二種情形實際上是類比推理,通常認為類比推理屬于歸納,皮爾斯這里把類比推理作為(溯因)假設,意味著對傳統(tǒng)歸納給以不同的看待,即把類比推理劃為溯因推理,只給歸納留下簡單枚舉。②皮爾斯所指的歸納只是簡單枚舉法,即從有限個事例的真推出一般性結(jié)論的真。但是,這只是對歸納內(nèi)容做了調(diào)整,并未增加新的推理模式。第一種情形試圖通過“說明上的考慮”和“擴展性”闡明溯因不同于歸納,但實際上也未能把溯因和歸納區(qū)別開來。這種概念上的模糊和混淆使皮爾斯的溯因理論出現(xiàn)悖論即:溯因既屬于歸納又不屬于歸納。
后期皮爾斯試圖沿著第一種情形的思路試圖進一步澄清溯因的邏輯性質(zhì),但卻未能消解溯因悖論。
一方面,皮爾斯說有一種特殊的歸納:歸納中若包含猜想,那么就說該歸納是溯因性歸納(abductory induction)[4]257。溯因性歸納是一種特殊的歸納,它包含的這些猜測成分由于不確定包含真,故而被歸納地檢驗之后也不具有很強的可靠性。這意味著,溯因猜測是溯因性歸納中推理性的一步??墒?,溯因猜測這一步為什么是推理性的呢?皮爾斯除了提到人的某種先天能力(如直覺)——該能力使得人類可以生成新思想[3]172-173——之外,語焉不詳。
另一方面,對假說的猜測性選擇所采取的邏輯形式,皮爾斯放棄了三段論,而是采取如下形式 R1[3]189:
(皮爾斯溯因形式R1)
令人吃驚的事實C被觀察到了;
但是,如果A是真的,C當然也是真的;
因此,有理由猜測A是真的。
注意:假說A是一個嘗試性的猜測,其能否被承認取決于A能夠解釋引起驚奇的現(xiàn)象C或者至少是其中的某些現(xiàn)象。皮爾斯及其追隨者如漢森、哈曼、利普頓均認為這是溯因作為推理的重要特征:通過解釋上的考慮而產(chǎn)生猜測性假說。
但是,要把溯因區(qū)別于“幸運的猜謎”,就必須回答這種解釋上的考慮的合法性原則是什么?皮爾斯只說“它的合法性依據(jù)一些與其他種類推理的原則截然不同的原則”[4]256,但沒有進一步言明,于是引起了之后哈曼、利普頓、辛提卡等人的激烈爭論。
綜上,后期皮爾斯對溯因的定義不但沒有消解溯因悖論,反而提出了與溯因悖論相關的一個重要問題Q:即為什么溯因既可以是一種獨立的推理,又可以是歸納推理的一步?
對問題Q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解決路徑:
第一種,根據(jù)溯因要達到的目標,從溯因的策略性功能上來分析它的有效性。溯因的目標是科學發(fā)現(xiàn),即產(chǎn)生新思想、新假設或新概念,因而其策略性功能在于把新信息引入理性論證的綜合方法。據(jù)此,該路徑傾向于把溯因當作一種方法論上的概念,強調(diào)其在科學發(fā)現(xiàn)的邏輯中的重要性。后期皮爾斯、漢森(N.R.Hanson)、辛提卡是這一路徑的代表,不過皮爾斯和漢森并未明言,而辛提卡對此進行了明確闡述。辛提卡把推理原則分為兩類:定義性規(guī)則(definitory rules)和策略性規(guī)則(strategic rules)。定義性規(guī)則僅僅是許可性的(非強制的),它們告訴我們在給定環(huán)境中可以做哪些步驟(move),策略性規(guī)則告訴我們哪個步驟是好的,或壞的或不相關的[2]512-513。它們是支配同一類型的推理步驟的不同類型規(guī)則,因而這兩種規(guī)則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是不一樣的。定義性規(guī)則在如下情況中生效:這些規(guī)則賦予結(jié)論真或者高概率。策略性規(guī)則的有效性在于:它們傾向于(propensity)把研究者導向新知識,但是這個導向新知識的傾向性不必如定義性規(guī)則將真或高概率賦予結(jié)論[2]513-514。按照辛提卡的區(qū)分,歸納和演繹主要包含定義性規(guī)則,歸納幾乎沒有策略性規(guī)則,演繹有一點;而溯因主要包含策略性規(guī)則。這樣,就賦予了溯因獨立的邏輯地位,同時也可相容于溯因性歸納,因為歸納中倘若有猜測,那么猜測依據(jù)的就是策略性規(guī)則,即具有溯因性。
然而,在筆者看來,辛提卡的以上結(jié)論是基于對歸納的不當理解,即把猜測性地得出科學假說的思維完全排除于歸納之外,而僅僅把這種思維方式歸于溯因,這使得歸納僅僅相當于假說-演繹法中的演繹,而失去其提出假說的功能。辛提卡對于歸納的這種理解導致兩個不良后果:其一,把歸納與演繹的界限抹殺或模糊了;其二,改變了“假說-演繹法”的傳統(tǒng)意義,使之成為“溯因-演繹法”,而與歸納無關,除非把歸納看作演繹。導致辛提卡對歸納做出錯誤理解的部分原因是他對“擴展性”的片面理解,即把擴展性僅僅看作是提出新假說。因此,辛提卡認為歸納不是擴展性推理,即歸納不產(chǎn)生新假說,歸納被視為假說提出之后的檢驗性推理。然而,一個公認的事實是,即使檢驗性推理(特別是認證推理)也具有一定的擴展性,只不過與猜測假設的擴展性在程度上有所不同。有鑒于此,筆者認為,歸納除了包含定義性規(guī)則同時也包含策略性規(guī)則,并且這些策略性規(guī)則是歸納合理性所要求的,因而并不能通過區(qū)分策略性規(guī)則和定義性規(guī)則解決悖論。對此,我們在第三節(jié)將進一步論證。
第二種,是把溯因性歸納和溯因放入同一個框架下,典型代表是利普頓關于最佳解釋推理的理論。利普頓用最佳解釋推理(IBE)發(fā)展了溯因,并認為 IBE 是“一種特殊的歸納模型”[5]55,是“為許多歸納推論提供部分解釋而設計的”。也就是試圖用IBE統(tǒng)攝歸納(至少是溯因性歸納)。一方面,利普頓認為解釋上的考慮是推理的指導[5]55,通過闡述解釋上的考慮所依據(jù)的可愛性原則而發(fā)展了溯因;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解釋上的考慮也在指導貝葉斯歸納推理的機制實現(xiàn)中起著一種重要的作用[5]104。然而,利普頓這兩個方面的論證都受到了批判:(1)有人認為IBE不是皮爾斯式的溯因,而是類似于皮爾斯的歸納,溯因和IBE應該明確區(qū)分開。因為IBE始于已確立的假說,而皮爾斯式溯因刻畫的是解釋性假設的提出,因而IBE不能和皮爾斯式溯因等同起來,持類似觀點的有明納梅爾(Minnameier)[6]、帕沃拉(Paavola)[7]、希洛斯(Psillos)[8]等。(2)還有的人反對 IBE和貝葉斯歸納是相容的,如范·弗拉森(Van Frassen)[9]、韋斯伯格(Weisberg)[10]。論證的關鍵是,IBE與貝葉斯條件化規(guī)則相沖突。筆者不認同第二種批判,但是部分同意第一種批判,即IBE有別于皮爾斯式的溯因。不過,在筆者看來,IBE和溯因目前所談論的規(guī)則都沒有超出貝葉斯歸納推理,因而贊同把溯因性歸納和溯因放入同一個框架,即貝葉斯歸納理論的框架內(nèi)。
第三節(jié)將通過澄清貝葉斯歸納的基本特征,反駁辛提卡的第一種路徑,第四節(jié)基于貝葉斯方法考察利普頓IBE的主要思路,從而對溯因悖論提出屬于第二種路徑但不同于利普頓的解決方案,即作為方法,溯因性歸納和溯因均是貝葉斯方法的應有之義。
依據(jù)皮爾斯對科學推理的劃分,溯因?qū)儆诳茖W發(fā)現(xiàn)范疇,歸納屬于對假說的驗證。但從貝葉斯方法①貝葉斯方法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貝葉斯方法是以概率演算定理即貝葉斯定理為核心的概率歸納邏輯,廣義的貝葉斯方法是在狹義的貝葉斯方法的基礎上擴展開來的一種科學綱領和科學觀。本文取廣義。的角度看,對假說的驗證是一個演繹和歸納相結(jié)合的過程,即通常所說的“假說-演繹法”。演繹的有效范圍限制在給定假說之后(背景知識是預設的),即依據(jù)假說演繹地推出檢驗性預測。然后,對檢驗性預測進行檢驗,假說驗證過程中非演繹的邏輯部分則為歸納所特有。本節(jié)基于貝葉斯方法,將闡明假說檢驗中特有的非演繹部分何以稱得上是推理。
傳統(tǒng)驗證邏輯的主要內(nèi)容是假說-演繹法:從被檢驗假設和輔助性假設演繹地推出一個預測,然后對這個預測進行檢驗;如果這個預測是假的,那么被檢驗假設便被否證;如果這個預測是真的,那么被檢驗假設便被認證。陳曉平先生結(jié)合命題概率邏輯中的貝葉斯原理重構(gòu)了假設-演繹認證推理和假設-演繹否證推理,形式如下:
假設-演繹認證推理[11]104:
h1?e
e
h1具有部分驗前置信度②主觀貝葉斯主義把概率理解為主觀置信度,其恰當性可由大棄賭定理保證。
e對h2具有意外性
h1和h2是僅有的兩個競爭假設
∴h1被e認證(h2被e否證)
假設-演繹否證推理[11]107:
h1? ﹁e
e
h1具有部分驗前置信度
e對h2具有負意外性
h1和h2是僅有的兩個競爭假設
∴h1被e否證,并且其驗后概率為0。
在這里,h1是被檢驗假設,h2是唯一與h1相競爭的假設,e代表檢驗結(jié)果即證據(jù),部分驗前置信度是指大于0小于1的置信度,即0<Pr(h1)<1。
“e對h2具有意外性”是指對于一個能夠認證h1的證據(jù)e來說,它更容易被新理論h1預測到,而不太容易被舊理論 h2預測到[11]102,根據(jù)命題概率邏輯,即Pr(e/h1)﹥Pr(e/h2),其中Pr(e/h1)和Pr(e/h2)表示假設為真的條件下證據(jù)e的概率,或稱假設hi對證據(jù)e的預測度(或稱似然性)。
“e對h2具有負意外性”當且僅當Pr(e/h1)﹤Pr(e/h2),也即說對于h1和h2來說,意外性和負意外性是互逆的。
說“h1被e認證”的意思是:當證據(jù)e出現(xiàn)后,h1相對于e的驗后置信度高于其驗前置信度,即Pr(h1/e)﹥Pr(h1)。相應地,“h1被e否證”亦即Pr(h1/e)﹤ Pr(h1)。
上述推理的前提與結(jié)論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均可由認證概率邏輯系統(tǒng)CPr給予保證,因而是邏輯上有效的。認證概率邏輯系統(tǒng)CPr是把認證的正相關標準加入命題概率邏輯系統(tǒng)Pr而構(gòu)成的。認證的正相關標準是:e認證h,當且僅當,Pr(h/e)﹥Pr(h)。然而,雖然貝葉斯假設-演繹認證推理和否證推理的有效性都在演繹系統(tǒng)CPr之內(nèi)得到保證,即這些推理都是演繹的,但是并不意味著科學驗證的過程從總體上講就是演繹性質(zhì)的。因為,這些推理需要一些先決條件,如驗前概率的確定、競爭假設的選擇等等,而這些過程都不是演繹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歸納的。
下面我們來看貝葉斯框架下,歸納推理何以(至少是部分地)邏輯地刻畫驗前概率的得出?
首先,在上述對科學驗證的邏輯重構(gòu)中,貝葉斯定理是基石。其形式如下:
在Pr(e)﹥0和Pr(hi)﹥0的條件下,如果h1、h2、…、hn是互斥且窮舉的,那么,
其中Pr(e)=ΣPr(hj)Pr(e/hj)
其中,Pr(hi),Pr(hj)是驗前概率,也就是其概率是在證據(jù)e出現(xiàn)以前已給定,Pr(e)也是驗前概率,有時候也稱標準化常量(normalizing constant)。Pr(e/hi)是條件概率,也稱假設hi對證據(jù)e的預測度。根據(jù)貝葉斯定理計算出來的Pr(hi/e)也是條件概率,這個條件概率相對于證據(jù)e不是驗前概率,而是對驗前概率Pr(hi)的修正;但是在下一個新證據(jù)e'出現(xiàn)時,Pr(hi/e)相對于e'就是驗前概率。因而,貝葉斯定理能部分解釋驗前概率的來源,亦即,來自于人們根據(jù)經(jīng)驗證據(jù)而修改的主觀置信度。這里把概率理解為主觀置信度,其恰當性可由大棄賭定理保證。
可能有人還會說,貝葉斯定理最多能刻畫第一次檢驗之后的驗前概率(我們稱為后繼驗前概率)來源,但不能解決最初的驗前概率(我們稱為初始驗前概率)是怎么來的。這個問題在貝葉斯框架內(nèi)無法給出邏輯的答案,因為所謂初始驗前概率一定是本身不能由其他概率邏輯地推出。但是貝葉斯框架內(nèi)也能給出一些評價初始驗前概率的實用性標準,例如:背景相容性標準、解釋力標準、簡單性標準[11]88。當然還有一些非理性因素,如情感、直覺等,或許這就是皮爾斯所說的先天能力。
其次,貝葉斯定理所確定的是條件概率,而不是驗后概率(即驗后置信度)。驗后概率是給定經(jīng)驗事實e之后h的概率,記為Pre(h);條件概率Pr(h/e)是指如果e為真時,假設h為真的概率。只有當假定:Pr(h/e)=Pre(h)時,貝葉斯定理才能成為確定驗后概率的模型,對科學驗證的邏輯重構(gòu)才得以成立。注意:Pr(h/e)=Pre(h)只能作為假設,文獻中稱之為“動態(tài)假設”、“更新規(guī)則”或“條件化規(guī)則”,為什么可以做這種假定,就屬于歸納合理性問題。關于條件化規(guī)則的辯護,筆者之一陳曉平先生提出“最少初始概率原則”的局部合理性觀點[11]186-189。
貝葉斯歸納推理還包括競爭假設的選擇,這體現(xiàn)在貝葉斯的先決條件中:“Pr(e)>0和Pr(hi)﹥0,并且 h1、h2、…、hn是互斥且窮舉的。”競爭假設至少有2個,比如h1和h2。并且根據(jù)觀察滲透理論,合理的要求是:h1和h2之間的互斥窮舉是相對于一定知識背景而言的。Pr(hi)﹥0表明并非任何假設都值得檢驗,有些假設在檢驗之前就被看作是不可信的,只有那些在檢驗之前被認為比較可信的假設才被人們挑選出來作為檢驗的對象[11]87-88,也就是如果被檢驗假設與背景知識邏輯上不相容,即Pr(hi)=0,那么hi就喪失參與競爭的資格;只有被檢驗假設與背景知識邏輯上相容,即Pr(hi)﹥0,hi才有資格作為競爭假設。進一步說,兩個競爭假設究竟選擇哪個呢?這就需要運用貝葉斯假設-演繹認證推理和假設-演繹否證推理加以決定,其中的關鍵是e對h2的意外性,即比較假設hi對證據(jù)e的預測度:Pr(e/h1)﹥Pr(e/h2)。
概括而言,科學驗證的邏輯包括演繹和歸納,歸納所獨有的邏輯特點在于刻畫驗前概率的來源、競爭假設的選擇,以及條件化規(guī)則及其合理性辯護等等。在貝葉斯歸納推理中,初始驗前概率由一些實用性標準(背景相容性、解釋力、簡單性)決定;后繼驗前概率來自于人們根據(jù)經(jīng)驗證據(jù)而修改的主觀置信度,其修改置信度的邏輯依據(jù)是貝葉斯定理和條件化原則。但是條件化規(guī)則的合理性必須得到辯護,這屬于歸納合理性范疇。
基于貝葉斯歸納推理,很容易反駁辛提卡對歸納的不當理解。按照辛提卡,歸納是對假說的檢驗,假說是溯因給定的結(jié)果,那么歸納也就變成了假說-演繹法中的一部分即提出假說之后的檢驗部分,因而是演繹的。然而上述分析表明貝葉斯框架下的假說-演繹法既有演繹,也有歸納。并且歸納也包括策略性規(guī)則,比如確定驗前概率的簡單性標準,條件化規(guī)則辯護中的最少初始概率原則等,它們都是實用性標準,不屬于定義性規(guī)則。因此,辛提卡對溯因悖論的解決是不成功的。
下面,來看對于溯因悖論的第二種路徑,即利普頓IBE。
IBE與皮爾斯一樣,都強調(diào)解釋上的考慮是推理的指導,但是IBE還進一步詳細分析了解釋上的考慮。首先,什么是解釋?其次,解釋上的考慮依據(jù)什么原則?對于前一個問題,利普頓認為,解釋就是對“為什么P而不是Q”的回答,而不只是對“為什么P”的回答。故而,是一種比較性解釋,解釋上的考慮所依據(jù)的原則就是用來過濾Q,而留下P。這個原則是所謂的“可愛性(loveliness)原則”,最佳解釋就是最可愛的解釋,亦即最能解釋的或提供了最多理解的解釋。可愛性不同于可能性(likeliness),可愛性與潛在的理解有關,可能性和“真”有關[5]58。依據(jù)可愛性,利普頓認為 IBE可以解決溯因悖論。其論證思路如下:
溯因是科學探究的第一個階段,溯因產(chǎn)生一些新概念、新假設、新思想,這些新假設通過解釋上的考慮加以過濾,最終篩選其中的某個假說成為演繹和歸納的前提。這種解釋上的考慮遵循可愛性原則,該原則有助于貝葉斯歸納計算驗前概率、似然性,也有助于解釋貝葉斯機制中假設h和證據(jù)e的來源。因此,解釋上的可愛性有助于我們完成直截了當?shù)呢惾~斯計算[5]117,在這個意義上,有可愛性協(xié)助的貝葉斯歸納計算就是溯因性歸納;同時要把溯因和“幸運的猜謎”相區(qū)別,還需進一步給出溯因的合法性原則,即可愛性原則??梢?,可愛性原則一身而二任,既是溯因性歸納的依據(jù),也是獨立性溯因推理的依據(jù)。但是可愛性是否可以作為溯因的合法性原則?可愛性是否給出了新的不同的對貝葉斯歸納的補充呢?筆者的回答是否定的,具體分析如下。
利普頓認為IBE這種形式闡明了發(fā)現(xiàn)的語境,因為IBE 只是最可能原因的推理[5]71,并且提供了在潛在假設庫中進行選擇的過濾機制。其形式如下[8]442-443:
(IBE溯因形式R2)
D是證據(jù)(事實或觀察)的集合;
H解釋D(如果H真,將解釋D);
沒有其他假設能比H更好地解釋D;
因此,H(可能)是真的。
比較皮爾斯溯因形式R1,IBE溯因形式R2多了一個前提:“沒有其他假設能比H更好地解釋D”,而這恰恰就是可愛性原則,利普頓認為這正是對皮爾斯溯因的推進。可愛性為解釋上的考慮提供了一個兩重過濾:第一重,從潛在解釋庫中選擇可能的備選者;第二重,從可能的備選者中選擇最好的。然而,有反對者認為這兩重過濾始于已確立的潛在解釋庫,也就是說IBE關注的不是解釋性假設的提出而是解釋性假設的選擇和評價,這更像皮爾斯式的歸納,而不是皮爾斯式的溯因[6]75。
利普頓可以這樣辯護:IBE試圖刻畫的是皮爾斯沒有言明的溯因機制,溯因的結(jié)果是歸納和演繹用以進行檢驗的假設。這類假設的形成過程就是有層次的,不僅僅是憑先天能力猜測,而且還會在這些猜測中進行過濾。如果說IBE闡述了后面這一過程,那么也應仍屬于溯因過程,或者科學發(fā)現(xiàn)的過程。同時,IBE解釋上的可愛性考慮也有助于歸納的可能性推理,正是因為此,IBE才可以用來解決溯因悖論。不過,貝葉斯歸納推理中驗前置信度的確定也包括對競爭假設的選擇,這和IBE式的溯因有交集,利普頓認為在該交集中,貝葉斯歸納追求的是可能性,IBE關心的是可愛性,并且可愛性指導可能性。然而,利普頓對IBE與歸納之間之關系的看法是不妥的。
利普頓關于IBE和歸納的討論開始于貝葉斯主義如何回應對于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的挑戰(zhàn)[5]101-103。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是一種對條件化規(guī)則辯護的思路,說的是一個人的置信度一旦違反條件化規(guī)則,即Pr(h/e)≠Pre(h),那么他將不可避免地面臨大棄賭[11]172。利普頓認為有3種對動態(tài)大棄賭的回應:第一種通過批評動態(tài)大棄賭而直接論證貝葉斯主義不正確;第二種來自認知心理學,批評動態(tài)大棄賭或者貝葉斯主義沒有把握住我們實際的推理方式(如特沃斯基和卡尼曼)[12];第三種就是論證IBE和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甚至貝葉斯定理)是相容的。利普頓傾向于第三種回應,認為概率的融貫性是理性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故而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只是一種指導性原則,而不是必須要遵守的原則;一個好的解釋可能由于可愛性而被賦予了高的后驗概率和先驗概率,而與貝葉斯定理相符,因此可愛性也是一種推理的指導。并且,在實際推理過程中,是解釋上的考慮而不是貝葉斯式的條件化推動著我們的推理活動。
利普頓并未指出第四種回應就是貝葉斯主義者的回應??死锼固股?D.Christensen)指出,大棄賭的真正意義在于認識論上而不在于實用上,即在于它表明一個人在同一時刻的置信體系的內(nèi)在不一致性,而不在于它必將導致的金錢上的損失[11]177。因此,大棄賭可以用來論證把置信度作為概率的一種解釋是恰當?shù)模?1]179,這正是靜態(tài)大棄賭的哲學意義所在。然而,這種恰當性與歸納法的合理性是兩回事,動態(tài)大棄賭是歷時的而不是共時的,正如兩個人的置信體系之間的不一致性,因此根本構(gòu)不成認識論上的不合理。條件化規(guī)則關系到人們?nèi)绾胃鶕?jù)經(jīng)驗事實來修改對未來事件的主觀置信度的問題,因此條件化規(guī)則的合理性問題是真正的歸納合理性問題,用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為條件化規(guī)則的合理進行辯護是一條死胡同[11]180。
因此,按照貝葉斯主義的分析來看,動態(tài)大棄賭定理并不是一條合理性原則。這解釋利普頓對貝葉斯歸納的理解有誤。當然,更大的誤解還在于利普頓對可愛性有助于貝葉斯歸納的分析中。下面將揭示利普頓的這種誤解——
利普頓認為解釋上的可愛性考慮是以3種方式促進貝葉斯機制的:
1.可愛性與似然性非常合理地關聯(lián),在實踐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判斷可愛性比判斷似然性更容易[5]11。這里的實踐指的是“假設 H不蘊涵 E”的情況,利普頓認為此時很難判斷假設H對證據(jù)E的預測度(或稱似然性),而解釋上的考慮對此有所幫助,即要求更可愛的解釋易于使它們解釋的東西更可能[5]111。
問題在于,利普頓所說的“更可能”是高概率的另一種說法,而貝葉斯主義把概率解釋為主觀置信度,允許把邏輯以外的主觀因素考慮進去,包括利普頓所說的“可愛性”??梢?,可愛性并沒有為貝葉斯方法增加新的內(nèi)容,除非給出可愛性的客觀標準。然而,利普頓并沒有做到這一點。
2.解釋上的考慮有助于驗前概率的確定。利普頓認為,雖然驗前概率部分地由原先的條件化來確定,但是解釋上的考慮也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參與到驗前概率的確定中,這就是統(tǒng)一性觀點、簡單性觀點以及它們的同類觀點自然地起作用的地方[5]112。
我們在第三節(jié)已經(jīng)談到,貝葉斯歸納包括一些確定驗前概率的實用性標準,如背景相容性標準、簡單性標準和解釋力標準。它們實際上包括利普頓所說的解釋上的考慮(“統(tǒng)一性觀點、簡單性觀點以及它們的同類觀點自然地起作用的地方”)。而簡單性和解釋力均可從背景相容性中衍生出來。背景相容性為競爭假設提供了資格線,即一個假設既不屬于背景知識又不與背景知識相沖突,否則不予考慮,更不必付諸檢驗。①需要指出,當一個舊理論面臨嚴重的反例,即面臨庫恩所說的科學危機的時候,那么該舊理論便從背景知識中剝離出來,從而處于“被告席”地位。因此,一個新理論與處于危機狀態(tài)的舊理論相沖突,不應看作與背景知識相沖突。同時,需要解釋的現(xiàn)象或問題都是由背景知識提供的,從諸多方面挑出哪個來評價簡單性也是由背景知識確定的。因此可以說,一個假設在檢驗之前,所能解釋的現(xiàn)象越多或者它越是簡單,它同背景知識的相容程度就越高。因此,關于確定驗前概率的所考慮的潛在的理解,可愛性并沒有比貝葉斯歸納推理說得更多。
3.解釋證據(jù)和假設的來源。利普頓認為,貝葉斯歸納沒有解釋在條件化過程中輸入的證據(jù)是怎樣被選擇出來的,而解釋上的考慮可以提供一個說法:我們有時正好是通過知道那個將解釋一個證據(jù)的假設來知道該證據(jù)在認識上與一個假設相關[5]113。對于假設的來源,解釋上的考慮非常適合于解釋科學家偏愛于有高深且豐富內(nèi)容的假設,但這與高概率相沖突[5]113-114。
利普頓這條理由也是不成立的。辛提卡指出,“一個理論或假說的優(yōu)點是能解釋新的,先前不知道的事實,但是如果這些事實是真正的新,那么溯因的時候是不知道這些事實的,甚至也不應知道有助于解釋這些事實的新奇材料。因此,未知的解釋項不能作為溯因推理的前提。因為皮爾斯已經(jīng)指出,溯因是那種基于已知知識導向新知識的推理。并且,推理是一種有意識的操作,因此早前的知識必須在推理時清楚闡明。因此,未知的解釋項不能是IBE所推斷要解釋的材料,因為未知被解釋項在推理時不受推理者有意識的控制?!保?]507-508
而對于“科學家偏愛于有高深且豐富內(nèi)容的假設”,貝葉斯歸納關于評價驗前置信度的解釋力標準已經(jīng)說得非常清楚:如果假設h2能夠解釋假設h1所能解釋的事實,并且h2還能解釋一些h1所不能解釋的事實,那么h2比h1有較高的驗前置信度[11]88。并且,如果動態(tài)地用貝葉斯方法看待科學探究過程,一個理論如果包含豐富的未知的內(nèi)容,那么對該理論的檢驗中會不斷發(fā)現(xiàn)新證據(jù),從而修正該理論及其輔助假說的置信度,使得原先和理論不相關的事實得到解釋,這也就是一種貝葉斯式的溯因。
綜上所述,IBE解釋上的可愛性原則并沒有比貝葉斯歸納多解決任何重要問題,也沒有比貝葉斯歸納說出更多東西,反過來,基于貝葉斯歸納而形成的貝葉斯科學綱領可以容納溯因性歸納和溯因,從而消解溯因悖論。
皮爾斯最大的貢獻是提出科學發(fā)現(xiàn)也有邏輯,這就是溯因。溯因的目的是產(chǎn)生新假說,其性質(zhì)是非演繹的,解釋上的考慮是其重要特征。然而,皮爾斯的溯因概念是模糊的,既指作為溯因性歸納中推理性一步的溯因,也指作為獨立推理的溯因,這使得溯因既屬于歸納又不屬于歸納,由此導致溯因悖論。我們基于貝葉斯方法對歸納的理解,考察了當代兩種典型地消解溯因悖論的路徑并指出:辛提卡區(qū)分定義性規(guī)則和策略性規(guī)則的路徑是基于對歸納的不當理解,因而是不成功的;利普頓的IBE試圖用解釋上的可愛性原則統(tǒng)攝溯因性歸納和溯因,但可愛性原則并不能有效地作為溯因的合法性原則,也無法有效解釋其可以指導和幫助貝葉斯歸納的理由,因此也是不成功的。相反,以貝葉斯歸納為核心的貝葉斯方法論綱領卻可以容納溯因性歸納和溯因,從而消解溯因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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