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灶前的天空,總是長條形的,就像這條古老的小街,經(jīng)歷了盛衰,經(jīng)歷了生老病死,還是那么寬的街道和那方天。68歲的老張木然坐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下面墊著厚厚的泛白的毛巾毯,看天。
小時候的老虎灶在他父親手里。那時,還不是每家都有自來水,煤炭也是憑票供應(yīng),老虎灶和水站等就算是關(guān)乎民生的公用設(shè)施。因此他父親忙得不亦樂乎,早早起來,開爐、添煤、燒水,然后進(jìn)煤炭、柴火,出爐渣。當(dāng)時,物價低,每瓶水盡管只有一兩分錢,但一家的生活卻有了著落。那時的他只有十歲出頭,正值文革不需要好好學(xué)習(xí),便整日價和一些小伙伴們攀爬伯先公園的后山,偷偷溜進(jìn)撕裂的鐵絲網(wǎng),在公園里捉迷藏;或者滾鐵環(huán)、打石球、摜煙盒;或者溜上公共汽車,在城市里逛來逛去。
直到一天,他父親很嚴(yán)肅地對他說:“你也不小了,十幾歲了,以后這老虎灶就交給你?!彼赣H渾濁的眼睛,懵懂中似乎懂了一些什么。他第一次開始打量起這老虎灶,破舊、簡陋。十四五個平方的店面,右邊一半是灶體,左邊則堆著柴火煤炭,中間一條狹長的走道,連著同樣狹長的木梯,延伸出同樣十四五個平方的閣樓。這閣樓是他的出生地,是搖籃,也是成長的地方。那時,他看了看天,他知道那長長的天只是天空的一小部分,外面的世界很遼闊很遼闊。
父親在一個夜晚去了。他慶幸自己沒有子承父業(yè),進(jìn)了一家合纖廠,領(lǐng)導(dǎo)知道他出生在老虎灶,就讓他當(dāng)燒爐工。廠里的鍋爐與老虎灶不是一個概念,身份自然也不一樣,而老虎灶則由他母親打理。
好景不長,他下崗了。
老虎灶又落到了他的手里。仿佛是宿命,他祖爺爺開辦的事業(yè),薪火傳承,像什么高等學(xué)府、名門大派一樣,又輪到了他,需要他來發(fā)揚光大。但他沒有絲毫的使命感和責(zé)任感,那時家家已經(jīng)有自來水,煤炭業(yè)也敞開了供應(yīng),來打水的人很少,只是救救急,或冬天要灌幾個燙壺的,最多的是那些做紅白喜事的人家。老張有下崗的生活費,還有老虎灶的菲薄收入,也就依著這傳承的慣性,認(rèn)了這冥冥中的宿命。
夏天,他會在老虎灶前擺一張小方桌,炒幾個菜,喝一口酒,和街坊胡侃一些長長天空以外的大事和家長里短的小事,直到天完全暗下來。冬天,他坐在老虎灶旁,看看報紙,聽聽廣播,看看天空看看走過的行人,和來打水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期間,老虎灶粉刷了幾次,爐灶也與時俱進(jìn),改成了小鍋爐,貼了白瓷磚,熱水龍頭上的紗布,換了一茬又一茬。老張自己每天都守著老虎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最后,他懶得收錢了,在灶臺上放一個廢舊的罐頭盒,讓打水的人自己交錢、找錢。
一次,幾個干部模樣的人走進(jìn)老虎灶,在老虎灶周邊東看看西看看,還不時地摸摸敲敲,說這老虎灶是這城市的古跡,據(jù)資料查詢起始于明朝萬歷年間,應(yīng)該予以保護(hù)。這是這座城市的最后一個老虎灶了,不保護(hù)將成為歷史的罪人。老張眼前一亮,騰起身,略帶自豪和討好地回答著他們的問題。在他們走后的很長時間,老張都沉浸在興奮之中,和許多人談?wù)撟鳛槌鞘泄袍E的老虎灶,以及可能帶來的實際利益。隨后的傳說就更多了,有的說要整體搬進(jìn)博物館,國家收購要一二十萬;有的說馬上要拆遷了,按古跡算怕不是小數(shù);有的說政府或許會給老虎灶補(bǔ)貼。一天,在長條的藍(lán)天下,他對他的兒子認(rèn)真地說,神情就像他當(dāng)年的父親,“別小看了這老虎灶,這也算遺產(chǎn),以后就交給你了?!?/p>
或有或無的希望彌散在老虎灶的水汽間,讓年老的老張注入了不少生氣。時值夏日的傍晚,頭頂上的那方天空滿是燦爛的火燒云,他覺得那片天似乎從來沒有變過,變的只是他老了。
第二天,他因肝病住進(jìn)醫(yī)院,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