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伸出三根指頭,輕輕按在草原姑娘塔娜的右腕上切脈。我爺爺還用左手手指輕輕捻著他的白胡子,微閉雙目,仿佛塔娜的病在和他捉迷藏,他睜眼找不到,只有閉上眼睛,才能尋到病的行蹤。我爺爺說的話,我也聽不懂。我爺爺說,病亦有靈,做大夫的就是要找到它連通外界的道路,引疏堵圍,方能減緩病情,藥到病除。
塔娜的阿爸和額吉大睜著眼睛看著我爺爺?,F(xiàn)在他們好像不關心塔娜了,關心的是我爺爺。我爺爺卻遲遲不說話,他們也直直地站立,不坐下,場面靜在那一刻。
我爺爺是他們從漢地請來的大夫。
這是一個春天,青草發(fā)芽尚未起身。坐在接我們的勒勒車上,我們見到一幕認干親的:一位琴手拉響馬頭琴,四周牧人唱響勸奶歌,一遍一遍,那吃草的老山羊就停住吃草的嘴,淚流滿面地奔向小羔子。場里高喊賽白努,牧人們又奔向下一場。塔娜的阿爸介紹說,折了羔子的額吉和失了額吉的羔子,認一下親,就都能活過來了。羔子有奶吃,母羊母駝都有了伴,就不孤單地天天伸著脖子叫啦!我說真奇怪,它們真能聽懂歌聲和琴聲?我爺爺捻著胡子說,這是一個理,那琴聲和歌聲就是羔子和母親的通道,牧人一架起這個通道,它們就走到了一起。我有點懂,可還是搖搖頭。
我爺爺終于說話了,我爺爺說,是心病,非藥石所及也。我無能為力??!
塔娜的阿爸和額吉愣在當場,額吉流淚撲向塔娜。塔娜面如黃紙,緊閉雙目。昏迷不醒已然兩日。大夫,你給想想法!塔娜的阿爸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我爺爺起身站起來,可憐天下父母心?。?/p>
我爺爺拉著塔娜的阿爸走到包外,我爺爺問,這孩子是不是戀愛啦?解鈴還需系鈴人?。∷鹊念~吉也聽到了我們的談話,急急地說,快去找吧!還等啥?
塔娜的阿爸騎馬飛馳而去。
塔娜的額吉說,塔娜和巴圖年初私訂終身,誰知,巴圖又相中了漢地的一個姑娘,前天結了婚。塔娜聽到消息就臥在床上,神色迷茫,像是丟了魂。
塔娜的阿爸騎馬返回時,帶回一條蒙古大漢。大漢挑簾撲到塔娜床前,塔娜塔娜地呼喚。塔娜臉目僵硬,依舊一動不動。大漢巴圖看到塔娜這樣,可能也想到了塔娜的好,噼啪地打了自己兩巴掌。塔娜,我知道你好,我是不配你呀,你忘了我吧!淚水也流下來了。塔娜臥在微弱的燈光下,臉目亮亮暗暗。
塔娜的阿爸和額吉圍上前,大聲呼喚,塔娜,你睜眼看看,塔娜啊嗨嗨嗨!
我爺爺搖搖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那晚月亮升起來了,如水的月光灑落草原。塔娜的阿爸請來薩滿,要送塔娜一程。
薩滿身著盛裝,以手擊鼓,圍篝火又唱又跳,鼓聲驚天動地伴和歌聲傳向大野……篝火噼啪蹦躥,阿爸和巴圖也加入舞蹈。包門就在那一刻吱呀一聲開了,我看見塔娜一襲白袍站在包口,塔娜的額吉驚叫一聲要去扶塔娜,卻被我爺爺一把拉住。薩滿阿爸和巴圖也停住腳步,吃驚地打量塔娜,我爺爺又一把搶過薩滿的手鼓,打起來。塔娜緩緩走幾步,忽然動起來,翩翩起舞。塔娜和著鼓聲,若一只離群的孔雀,腳步沉滯、身形孤獨。月光身影里透出憂傷,一步步仿佛踏在人的心上。鼓聲鏗鏘,孔雀欲撲向大野、藍天,重重跌落在地。一瞬靜寂。我爺爺左手持鼓,右手拂擊,掛著汗珠的白胡子在月亮下熠熠閃光。鼓聲輕緩有致,一絲期許、一絲鼓勵,孔雀臥地顫抖,積蓄力量。手鼓大響,氣勢磅礴激昂,孔雀奮力起身,旋轉(zhuǎn),跳躍,振臂欲飛……一時,鼓聲腳步聲,袍子帶動的風聲,攪動一處,塔娜若月光下的一個精靈。鼓聲低弱,時響時歇,孔雀終于立定,緩緩地倒在上前攙扶的阿爸的懷里。
當晚,塔娜喝下一碗奶茶,睡至天亮起床,目光清澈,身健如初。
我爺爺回家后,卻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他后來跟我說,塔娜這是憋了一口氣,是鼓聲和歌聲給她打通了道,她跳完蹦完出了那口氣,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