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程

一

小唐是龍山工務(wù)段段長辦公室的秘書，為了工作方便，前段時間段上給配上了錄音筆。得了這個洋玩藝，小唐覺得挺好玩，一回家就用這東西錄兒子唐果念的詩和唱的兒歌;或著自己拿來聽歌——錄音筆具備MP3功能，音質(zhì)也說得過去。對具體的操作小唐卻不怎么上心，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小東西差點讓自己吃了大虧。

出事的原因是是那天鐵路局畢副局長來到了段上。

畢副局長起家就在龍山站，從車站值班員、調(diào)度、副站長、站長……一路干到副局長，因為在站區(qū)認識的人多，畢副局長又是以平易近人著稱的，現(xiàn)場檢查時間就顯得長了些。

一干人坐到工務(wù)段會議室開始開會的時候，小唐已經(jīng)百無聊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了十來首周杰倫的歌，電池都快用得差不多了，周杰倫含混不清的聲音刺拉刺拉的，聽得小唐都快睡著了。

段長匯報完黨委書記匯報，最后是畢副局長講，小唐很熟練地把錄音筆放到畢副局長的茶杯下面，放之前，小唐沒忘了換塊新的南孚聚能環(huán)電池，然后就退到離門最近的秘書座位上拿著筆裝模作樣地記——現(xiàn)在有了錄音筆，拿著筆可真就是裝模作樣的，會議結(jié)束直接聽錄音就行，又清楚又完整，還記什么？

畢副局長的嗓子今天看來是與熟人打招乎累著了，還有點上火，講話之前不停地清嗓子，在桌底下狠狠地了噗了兩口黃痰，又用腳來回搓搓。小唐手里握著筆，大眼瞅著，感覺畢副局長的一系列動作像是運動員在做熱身。

好容易熱完了身，畢副局長上來就講全局的安全形勢不穩(wěn)：京九線、隴海線有兩個貨車翻了，影響正線八個半小時、沈陽開往深圳的特快客車餐車著火了……說了能用五六句吧，畢副局長的茶杯下面一個小孩就響亮地哭開了，哭聲是個短暫的前奏，緊接著就是一段小公雞一樣響亮的兒歌——“唐僧騎馬咚那個咚，后面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后面跟著個豬八戒……”中間還夾著笑聲。

段上曾經(jīng)規(guī)定會議上手機不能開——誰開會手機響，也別摳什么規(guī)章制度，當場往桌上拍20塊錢買煙。出了這個亂子，會議室所有的人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空前的寂靜襯托得錄音筆里發(fā)出的童聲清亮無比，格外悅耳。錄音筆是小唐放的，他反應(yīng)自然最快，他最明白毛病出哪了——聲音來自前天晚上他和媳婦哄兒子唐果睡覺時給兒子錄的音，沒想到見了生人從來不吭氣的兒子在這緊要關(guān)頭給畢副局長匯報上了。小唐一個箭步撲到桌上拿起那個惹禍的錄音筆，差點沒把畢副局長真空杯子里的茶水給掀了，最麻煩的是，情急之下，小唐一時忘了該怎么擺弄這個先進的玩藝兒了，左按不停、右按不停，聲音反倒越來越大，兒子唐果像給局長匯報有癮似的，怎么也不肯停下來，一急之下，小唐索性把把電池摳了，才總算是把多嘴的“兒子”哄住。

小唐一陣緊忙活兒，也沒敢看段長和黨委書記怎樣沖他瞪眼，等到小唐把錄音筆再擺到桌上的時候，畢副局長又咳、咳、咳地清了一輪嗓子，更狠勁地往會議室木地板上噗了口濃痰，畢副局長沖著小唐開玩笑：“我咋覺得今天講話跟劉翔賽跑似的，剛啟動就被哨吹回來了，這回我得好好準備準備，不敢再讓你兒子得我吹回來了啊?！闭f地一屋子人都笑了。

小唐沒笑，整個會議期間，小唐的臉像蒙了一塊紅布。

過后小唐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段長一頓狠罵，段長用他那句全段人都耳熟能詳?shù)目陬^禪提醒小唐：“首先記住一條——別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

這句話，小唐作為秘書無數(shù)次聽段長在不同場合、不同事件、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上和不同的人講過無數(shù)遍。

段長是人事科長出身，下面出了問題，段長一般除了罵干部他娘的生殖器以外，好說兩句話，一句是：“別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钡诙涫牵骸安恍写驈埩顢]了你！”

兩句話相比，第一句更像是一種警告，勸慰，表明我對你這個干部還是負責的、重看你的、犯了錯，不算太要緊，敲打敲打你;第二句就不一樣了，一說出來就表明段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了，是結(jié)果，是刺刀見紅和圖窮匕首現(xiàn)，是把我惹惱了。“打張令擼了你！”作為終審宣判，你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也沒有了，下面的干部聽見這話沒一個不發(fā)毛的。

小唐干秘書干了不少日子，非常明白是典型的成在領(lǐng)導(dǎo)、敗在領(lǐng)導(dǎo)的職業(yè)。干秘書的把段長惹毛了，領(lǐng)導(dǎo)叨菜你轉(zhuǎn)桌，平常再使勁干都算是白忙活了。聽段長說這話，小唐心中空落落的。

但轉(zhuǎn)過頭來段長說的話就讓小唐好受多了，段長啜了口小唐剛倒的龍井茶，嘬著牙花子說：“畢老板（現(xiàn)在興管領(lǐng)導(dǎo)叫老板）走之前交代了，他上禮拜剛得了個六斤八兩的小外孫，現(xiàn)在什么時候聽著小孩的聲音什么時候就來勁，不讓訓(xùn)你，還說你家小唐果長大是個當官的料——兩三歲個小蛋孩兒愛好給局長匯報工作?！?/p>

二

這段時間火車總掉道，大小領(lǐng)導(dǎo)老往下面折騰，下午快下班了接的緊急通知，說是總公司主管安全的張?zhí)庨L明天要來段上檢查。這天晚上小唐幾乎沒睡，給總公司領(lǐng)導(dǎo)準備匯報材料一直到兩點，剛往沙發(fā)上瞇了一小會兒，凌晨五點多段長又召集一干人開了個緊急會議，段長紅著眼訓(xùn)幾個車間主任，說：“都給我把耳朵豎起來，不是火車老掉道，總公司領(lǐng)導(dǎo)一輩子也不會來龍山一回，誰要是給領(lǐng)導(dǎo)添了惡心，媽的，小心我把他的頭擰下來，不行我親自打張令擼了他?！?/p>

聽說總公司領(lǐng)導(dǎo)要來，幾個車間主任忙暈了，也是一夜沒合眼，這會兒開會卻一個個都憋住，不吭聲，做不敢打瞌睡認真傾聽狀。

段長看著車間主任一個個低頭耷拉甲的，忽然想起自己辦公室抽屜里職工的告狀信，瞅著二車間的主任叢海發(fā)懶著一身肥肉正吹杯里的茶葉沫呢，指著他就訓(xùn)：“法海，你說，為啥車間老告你的狀呀？！”段長的話嚇了叢海發(fā)一激靈，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改名叫“法?！绷耍櫜簧献熳専岵锠C住，連忙賠小心，一臉委屈：“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沒誰，沒誰告狀吧……”

段長看著叢海發(fā)，又好氣又好笑：“回去把你車間的幾個操蛋貨給我看好了嘍，別讓他們沒事瞎捅咕事！”

前幾天段長收到了兩封職工的告狀信，告狀信的特點一般是三沒——沒署名、沒筆跡、沒證據(jù)，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有說車間主任貪污的、有說工長受賄的、有說書記嫖娼的、還有說材料員買材料吃回扣的……沒時間、沒地點、沒證據(jù)的事兒你叫段上咋查？對這些信，段長的態(tài)度一般是看了就看了，看看而已，看了和沒看一樣。但那封告二車間叢海發(fā)的信挺有意思，確切的說是一組漫畫——告狀信完全用漫畫的形式表現(xiàn)，還創(chuàng)造性地借用了《白蛇傳》的故事，線條夸張流暢，圖文并茂，寓教于樂。endprint

沒費多大勁段長就看明白了，主要意思是說車間主任叢海發(fā)和車間管探傷的一個女的有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漫畫把叢海發(fā)畫成了穿僧衣、戴僧帽的法海老和尚，探傷組的那個女的被畫成白娘子，漫畫還特別突出了叢海發(fā)的一身肥肉，非常傳神的幾個調(diào)情、上床的場面，令人看了非常養(yǎng)眼，很有點日本動漫的味道。段長當時就拍大腿：“連個告狀信也寫的這么有創(chuàng)意，沒想到車間還有這操蛋貨呀，屈才了、屈才了呀。”

工作交代完，段長說：“散會?！?/p>

邊往外走邊又惡惡地加了句：“都記住了，甭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誰想試試，我打張令擼了他?！?/p>

三

千叮萬囑不敢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事還是來了。

先是辦公室昨天買的水果晚上叫老鼠啃了不少，昨天一接到總公司領(lǐng)導(dǎo)要來龍山的消息，辦公室總務(wù)上的老張就趕緊去汽車班要上皮卡車，到縣水果市場上了買一簍香蕉、一箱葡萄、一箱鴨梨、外加半紙箱草莓，一番討價還價之后，一共花了二百九十三，老張要了三百三十元的票，老張在回段上的路上一邊啃鴨梨一邊心說：“活兒不能白干，掙了老公家的錢，還得比領(lǐng)導(dǎo)先吃上梨?！?/p>

水果放在小倉庫里，誰知一晚上竟被老鼠禍害了個夠嗆，香蕉、鴨梨、草莓不少都破了相，好在買的多，用老鼠啃剩下的不爛的，加上龍山本地的核桃、杏干、榛子等干果，湊巴湊巴夠用。

小唐和辦公室的打字員郭艷把老鼠咬過的爛梨往外揀，一會從筐下面拎出來了一大堆灰不啦嘰、濕不嘰嘰的馬糞紙，上稱一稱最少有四五斤，就一塊罵水果販子黑心。

辦室室主任老任在一旁叫他倆抓緊洗，還交代：不敢讓段長知道水果叫老鼠先吃了。老任感嘆說：“這雞巴活兒，真不是人干的！”

郭艷說：“算了吧主任，全段都知道你能力大，所以領(lǐng)導(dǎo)才信任你，重用你。不行你把主任讓給我吧，我老想當?！?/p>

一番話說得老任又開心又不好意思，主動加入到了洗水果的隊伍：“快點、快點，不敢讓段長知道了，他那脾氣……”剩下的話大家都知道，把段長惹毛了，段長會說：“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打張令擼了你！”——讓領(lǐng)導(dǎo)吃老鼠吃剩下的東西，還能說不是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

上上下下一陣緊折騰，快中午頭了，沒把總公司領(lǐng)導(dǎo)折騰來，倒把建亭折騰來了。

建亭是全段有名的缺根弦兒貨，小時候腦子受過傷，給人說話時前兩句還行，第三句以后就掉道了。建亭來的時候呼哧帶喘，像開火車一樣地跑到了辦公室，建亭在門口大喊：“狗旺死了！狗旺死了！”

建亭說的時間用臟手一個勁在臉上抹擦汗，樣子既緊張又亢奮，不管不顧地用郭艷的杯子灌了兩大口水，繪聲繪色說：“賣羊雜碎的狗旺被咱段的調(diào)車機撞了，胳膊、腿兒全斷了……”說著就去拿梨吃，小唐不讓，說：“你個雞巴人，梨是你吃的？那是給領(lǐng)導(dǎo)的?！苯ㄍび悬c訕也有點急，像立了大功沒人獎勵一樣，抱怨：“跑恁快來給你們報信，連個梨也不讓吃，怪不得人家說你們是段長身邊的狗呢?！薄肮贰弊纸ㄍぬ匾庹f得很輕，但還是被聽見了，老任上去踹他一腳。建亭趕快賠笑臉，轉(zhuǎn)移斗爭大方向，說：“快去看吧，去晚了看不著了——胳膊、腿兒全斷了，段西大門，狗旺正在倒氣地干活?！?/p>

可能是郭艷的那一杯水下了肚，當時就把郭艷惡心的不行，說：“用誰的杯子不行，用我的？有病吧！”這會兒建亭已經(jīng)沒有剛來時候的緊張了，完全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說起狗旺被撞的事眉飛色舞，透出來一副高興勁。

建亭對狗旺被撞的事感到興奮是可以理解的。建亭原先在二車間食堂負責涮碗，而被調(diào)車機撞的狗旺起先在二車間門口賣羊雜碎和火燒，車間的人常去，花六塊半錢，火燒中間夾倆豆腐串就著一碗羊雜，美不嘰的一頓飯。倒不在乎狗旺的羊雜、火燒做得多好吃，而是車間食堂的飯做得太難吃，最令人不可接受的是，食堂負責涮碗的人是建亭。

建亭這個人除了說話不靠譜外，還有一個特點是臟。

建亭進鐵路被分到工務(wù)段二車間，主任叢海發(fā)看他傻乎乎的，估計他干不成現(xiàn)場的活兒，就照顧性地把建亭安排到了食堂，負責刷碗、洗菜，完了還讓他去幫著給職工宿舍打掃廁所。住宿舍的職工經(jīng)?？匆娊ㄍご﹤€黑膠鞋，弄根黑皮水管沖廁所，沖涮完廁所，也不戴手套，直接用手把手紙從簍里抓出來集中到一個大紅桶里，用大腳片子壓實，直奔垃圾箱倒掉。

按說不怕臟、不怕臭是建亭自己的事，誰也不好說啥，但刷完廁所到響午頭，建亭還要接著去食堂洗菜、洗碗，這就給大家有關(guān)系了——想想你在捧著哪雙手刷過的碗在吃飯吧？有關(guān)系、肯定有關(guān)系，關(guān)系還不小，而且簡直關(guān)系大了去了。

有人向車間反映了幾回，叢主任摸著他肚上一褶撂一褶的肥肉，反問：“你說叫他干啥？不叫建亭洗碗，你洗？”

答：“我不洗?！?/p>

“不叫建亭刷廁所，你刷？”

答：“我不刷?！?/p>

“不叫建亭倒手紙簍，你倒？”

答：“我不倒?！?/p>

結(jié)果建亭每天仍舊穿黑膠鞋，拿黑皮管沖廁所，刷完廁所依舊不戴手套抓手紙。這份工作一直干到建亭撲倒了狗旺的媳婦徐三秀。

那天傍黑了，狗旺店里迎來了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刻。晚上二車間食堂不開門，生意基本都是狗旺一手壟斷，狗旺兩口切羊雜碎、烤火燒、煮豆腐串，四只手恨不得變成八只;有的伙計們好喝酒，還要用小炒鍋給他們翻幾個下酒菜……用狗旺的話說：忙得跟王八蛋一樣。然而媳婦徐三秀這時要上廁所，說是身上來了，得換紙。狗旺一邊翻著鍋里的羊蹄一邊手腳不停地照顧著爐里的火燒，急得不行：“啥時候了，來這?！?/p>

徐三秀也知道趕時間，這會兒趕出來的時間真就是金錢。在廁所里徐三秀嘩嘩啦啦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問題，褲子沒怎么系利索就往外跑，誰想一出門就讓一個黑影給撲倒了。

黑影是建亭，長期生活在二車間這幫男人堆里，快三十了，連女人的邊都沒沾過，建亭盯徐三秀可不是一天了。這天建亭透過廁所的墻縫看到了徐三秀從褲襠里提溜出來的紅紙巾……建亭看徐三秀解手不止一回了，以前都沒怎么看清楚過，這回趴在墻縫上仔細看，終于見著了真金白銀——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高山流水、雨打芭蕉，加上一條血紅赤痢的衛(wèi)生巾……啥叫誘惑力啊，啥叫致命殺傷力??？看得建亭鼻子流血。endprint

但建亭撲上去只是隔著衣服胡亂摸了摸，連嘴也沒親上，就被狗旺像徐三秀從褲襠里提溜出紅紙巾一樣給提溜了起來……

人多，要酒的、要菜的把狗旺一個人忙得不行，正扯急叫屈呢，忽聽媳婦在外面大喊，操起切菜刀就沖了出去……

動靜整得不算小，狗旺拎著菜刀，血紅個眼跟牛蛋一樣，村里狗旺的幾個狼腰虎背的本家兄弟也跟著站腳助威，非吵吵著把建亭剁了不可。

徐三秀只是可著勁放開哭。

建亭這會像頭戴了嚼子的驢，腫著頭臉，悶不吭聲，用紙擦臉上的血。

還得說是二車間主任叢海發(fā)水平高，叢海發(fā)不緊不慢地從狗旺手里把菜刀搶過來，說：“啥也別說了，三秀我看過，連根毛也沒少，這樣——車間食堂買菜的電三輪讓你推走了?！?/p>

三秀真是連根毛也沒少啥，狗旺卻有了電三輪。狗旺發(fā)動起電三輪，對建亭吐口粘痰，說：“不看你老叢叔的面子，媽拉個X……埋了你！”

出事以后，建亭調(diào)到了段上，段長說：這屌貨是個半混，咋安排？去調(diào)車組吧，擦車、掃地，沒事還能坐著車玩。

撞狗旺的時候建亭就在調(diào)車機上，原先建亭怯狗旺，狗旺瞪牛蛋眼拈切菜刀的樣子讓建亭一輩子也忘不了。一下子看見狗旺撞得不像個人樣了，建亭比誰都興奮。

四

小唐陪著段長到出事地點的時候，狗旺還躺在鋼軌上倒氣。

狗旺是在去給車站的運轉(zhuǎn)車間送外賣的路上被段里的調(diào)車機撞上的（自從賴著媳婦掙了輛電三輪，狗旺的日子越過越好，生意越做越活，不再限于在二車間門口賣羊雜碎了，狗旺現(xiàn)在每天給好幾個站段延線點兒上的車間送午餐，掙了不少錢。）現(xiàn)場的情景很慘，狗旺的電三輪被撞散了架，包子、雜碎湯等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調(diào)車組那群平常能詐唬的混混兒們都傻臉了，有幾個人遠遠地見段長來了，還想有所表現(xiàn)，試著要拉狗旺，但看狗旺的半截腿不跟身子挨一塊了，一拉，狗旺跟殺豬一樣叫喚，底下冒出一葫蘆血，也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時候，段安全科張科長接到消息才氣喘吁吁地趕到，兩眼往外冒血絲，一頭汗。

段長沒理他，帶著小唐直接上了調(diào)車機。在駕駛室，段長認真看了看儀表盤，和段長想的一模一樣，這幫調(diào)車組的人是嚴重的超速行駛，規(guī)定調(diào)車機在段內(nèi)的開行速度不能超過20公里/小時，儀表盤記錄上顯示了多少？50公里/小時！

出了段西大門不遠就是龍山站區(qū)的駝峰，狗旺恰巧就是在段西大門出口被撞上的，不用問，調(diào)車機司機肯定是想提高速度沖駝峰坡。段長心里罵：“調(diào)車組的這幫傻X是把軌道車當飛機開呢！”

那邊安全科張科長已經(jīng)讓人把段醫(yī)務(wù)室的老掛叫來了。老掛是段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姓啥叫啥早已經(jīng)沒人記了，奔五十的人，天天守著醫(yī)務(wù)室抄《本草綱目》，有職工來看病，眼皮都不抬一律讓人家去掛水，慢慢地他的名就改成了“老掛”，大名倒被人忘了個干凈。

張科長給老掛說：“多準備藥棉，止血，不行做人工呼吸。”

老掛左看右看，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哈撒手，說：“叫救護車吧，撞成這了都?！崩蠏煨睦镌挘骸斑@是藥棉能把血止住的事？還做人工呼吸？懂個球吧你！”

段長好像還沉浸在給調(diào)車組生氣中沒回過神，張科長小聲請示了幾回，段長都沒吱聲。

張科長悶著頭想了想，這事恐怕老請示段長也不對，遇見這種窩心事，領(lǐng)導(dǎo)能不煩？于是就準備掏手機打120，突然又意識到了點什么，看見小唐過來，便說：“我的手機在辦公室充電呢，你打120叫救護車吧?！毙√凭兔娫?，兜多，正掏著，面對面卻傳來了張科長腰間鬼子進村的手機鈴聲，這時在一旁發(fā)愣的段長像突然想起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事一樣，指著小唐吼：“都啥時候了，還瞎雞巴啥摸？老婆的咪咪晚上沒摸夠！會議室安排好了？快去，把飯、車、水果給我安排好，接領(lǐng)導(dǎo)去。”說完，扭身走了。在場的所有人都沒弄明白，段長這意思弄的好像是在大街上看熱鬧，看夠了，笑夠了，好奇心滿足了，突然想起該回家做飯了、該買饃買菜了、該脫褲子給媳婦交公糧了，就拍拍屁股走了，熱鬧是別人的，跟自己沒球關(guān)系一樣。

小唐只得趕緊跟著走，心里想：我惹誰了這是。

跟在段長屁股后頭，小唐把思緒仔細理了理——其實小唐在聽到張科長手機里鬼子進村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就有點明白了：

——剛才張科長請示了段長幾回，段長不吭氣，張科長拿不定主意，為啥他自己不打電話叫救護車，叫我打電話？張科長是啥人？鐵路單位搞安全的個頂個都是眼上長著空眼睫毛的人精！還手機在辦公室充電？哄鬼哩！自己真是嫩啊，還往外掏手機，心里直罵自己幼稚。屌雞巴張科長平常見面嘻嘻哈哈的，關(guān)鍵時刻挖坑讓我跳，要不是鬼子進村……日他祖奶奶，說來說去倒還得“感謝”日本鬼子，唉，江湖險惡，江湖險惡！

甩甩腦袋，又想：段長為啥幾次不搭理張科長？人是段里的車撞的，撞得血葫蘆一樣，不該救？為啥我往外掏電話段長又突然詐尸似的罵我，催我去接部長？對了，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wù)是啥？接部長??！

小唐猛一驚，正走正拍自己的頭，罵自己傻X。

到了這會兒小唐終于想通了：工務(wù)段屁大點個地方，龍山站區(qū)各個站段你挨我我挨你，放個屁大家能一起聞見臭味，讓救護車嗚里哇啦一叫喚，全站區(qū)都知道工務(wù)段出事了！這還不算啥，他們知道白知道，蛋子兒咬不下來。問題現(xiàn)在是啥時候——領(lǐng)導(dǎo)馬上要來了，還打手機叫救護車？想雞巴啥呢？！

五

跟段長回去，沒喘勻乎氣，畢副局長就陪著總公司領(lǐng)導(dǎo)就到了。

為首的是個姓張的主任，黑胖、有點謝頂，一個精神矍鑠的半大老頭。下車主動給段上的人握手。一同從車上下來的有十好幾個人，中間還有一個女的，有四十四五的年紀，長得不難看，保養(yǎng)得挺好，下車就撐把花傘，遮太陽。

總公司領(lǐng)導(dǎo)來了，段機關(guān)樓里的人們都想看看領(lǐng)導(dǎo)長啥樣，紛紛貼著辦公室的玻璃往外看，看見撲撲嚕嚕從車上下來十幾個人，認識的人少，不認識的人多，都說：北京來的，也跟我們長得差不多，也是一般人;還沒我們長得好看呢。endprint

給段長開車的司機大周見多識廣，仗著每年年底跟段長去上面跑關(guān)系，認識不少人，聽大家這話頗為不屑，怪大家沒見識，說：“不敢小瞧這些人，你們看中間打傘的那個女的，知道不不知道她是誰？她弟弟就是中央電視臺播《新聞聯(lián)播》的XXX！”又說：“這娘們兒是財務(wù)上管錢的?！贝蠹叶技娂娚扉L脖子趕緊仔細看，果然和《新聞聯(lián)播》的名嘴XXX眉了眼了的有些像。

張主任一行人戴上安全帽，由畢副局長、段長、黨委書記陪著，參觀了段里的車間、流水線，張主任還給前不久參加全路技能大賽的冠軍小錦握了手，隨行的記者扛著照像機、攝像機，咔、咔、咔一通亂拍。小錦是個二十大幾的小姑娘，娃娃臉，大眼，短辮，前不久參加技能大賽獲得全路工務(wù)探傷第一名，當時就是張主任給小錦發(fā)的獎，按說算是老相識了，無奈地位太懸殊，都第二次給張主任握手了還是緊張，領(lǐng)導(dǎo)姓張，小錦卻一個勁說：“李主任好、李主任好……”張主任也不解釋，攥著小錦的手對著鏡頭光笑。小錦被張主任握著的小手，沒大一會兒就攥出來一手心汗。

到飯點了，段長拉了拉張主任隨行的小關(guān)秘書，悄悄地問領(lǐng)導(dǎo)的喜好，段上的本意是一塊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市里吃，桌都訂好了，在市里最好的賓館，據(jù)說總書記有一回來視察就吃住在那兒。

但張主任說去食堂吃面條吧，聽說你們這地方的小麥筋道。結(jié)果就是吃飯的時隨便弄了幾個小菜，也沒敢讓上酒。

張主任吸溜著面條，笑瞇瞇地給大家說：“剛剛小關(guān)把你們的意思都給我說了，確實不敢上酒，下午我們要坐火車看大秦線的情況，我這人好喝點酒，但有個毛病，一喝酒臉就紅，日出東方萬里紅，跟猴屁股一樣?！贝蠹衣犃诉@話都適當?shù)匦α诵?，知道放開笑不好，領(lǐng)導(dǎo)開玩笑往往是自己的事，下屬要太跟著上就不對了。張主任說：“臉要喝紅了，火車上的列車員肯定會說‘這個球主任，下來檢查到光知道喝酒。”大家又笑，覺得張主任這個人沒架子，還怪有意思。

畢副局長正忙著給張主任往碗里拌黃瓜絲，這時也給張主任開玩笑：“領(lǐng)導(dǎo)要是到哪里檢查都不喝酒，臉上沒一點顏色，列車員肯定會說：‘下面的這些站段真球摳啊，總公司領(lǐng)導(dǎo)下來了，連個酒都不讓喝。”大家，包括張主任都笑噴了，大家心說：看人家畢副局長這玩笑開的，到底是領(lǐng)導(dǎo)啊。

六

今天是星期四，明天該回家了，小唐家住在離單位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城市，周一坐火車來，周五坐火車走，一禮拜回去一趟，這在鐵路上叫跑通勤。

然而這禮拜回家小唐不打算把剩下的水果拿回去讓媳婦和兒子吃了，以前每逢段上有接待，每次回家小唐都把剩下的水果往家里帶點，單位買的水果多，領(lǐng)導(dǎo)來了其實很少吃，就是在會議室擺樣子、圖好看，象征意義遠遠大于現(xiàn)實意義，不拿回家吃也就壞了、浪費了，也可以給兒子補充點維生素。但這回不同，老鼠咬過的東西糊弄領(lǐng)導(dǎo)還可以，兒子那可是自己的親兒子，寶貝著呢，領(lǐng)導(dǎo)哪有兒子重要呀！

張主任一走，接下來的問題就有點麻煩，小唐要辦兩件事，都和這次張主任來有關(guān)：一是要給路局辦公室報一篇信息，另一個是要給路局的報紙寫一個通訊。

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張主任來轉(zhuǎn)一圈啥也沒說，從張主任下車開始，小唐就拿著筆記本、錄音筆進行了全程跟隨，張主任真是什么都沒說，末了連段會議室的門都沒進。

難不成把張主任說喝酒不喝酒啥的寫上？也不像話啊，真不知道張主任來了一趟為個啥？

正犯著愁，小唐聽到了狗旺死亡的消息，對于這個消息，小唐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不知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理，送完張主任，小唐還專門抽空去西大門出事地點看了看，內(nèi)行看門道，小唐以前在段安全科處理過事故，懂一些這里面的門道。

看得出，現(xiàn)場有人作了手腳：原先光禿禿的西大門鐵道口多了一塊一人多高的鐵牌子，上面用紅漆噴了幾個黑體字：“行人不得與行駛中的機車車輛搶道”，字的左上角畫了行人過鐵路打“X”的警示圖案;鐵道線路也有人動過，把原先為了讓段里人上下班方便，與鋼軌墊得一邊齊的枕木全部拆了，恢復(fù)到了正常線路的模樣。這些門道外行人一下子看不懂，小唐卻明白——出了事，有警示標志和沒有警示標志在劃定責任上是大不相同的，有就主動，沒有就被動;拆了墊平交道的枕木，就表明那個道口平常是不允許行人通過的，反過來你把鐵路鋪的和公路一樣平，難道不是讓人走的？肯定說不過去。處理這種路外傷亡問題，鐵路的各個單位都有豐富的經(jīng)驗，絕對不會讓人抓住把柄。

但明白這些又有什么用呢？這么多年過去了，小唐再不長進，至少多明白了兩句話，一句是“甭給領(lǐng)導(dǎo)添惡心”，下一句當然是“不行打張令擼了你！”為了這兩句話，讓懷惴的明白見鬼去吧。

七

早起小唐起得遲，一醒就天光大亮了，趕緊用水撩了把臉就急匆匆地往辦公室趕。

還沒走到辦公樓，就遠遠地看見國旗下花壇里的鐵樹、菊花、杜鵑、月季亂七八遭地躺在地上，花盆碎片很悲傷地散落了一地;樓前廣場有揉成一團團的衛(wèi)生紙，滿世界都是煙頭、口香糖、黃痰、綠痰和鼻涕。辦公樓一樓進口的大鏡子也不知什么時候被砸了，從頭到腳斜斜的有兩道大貫通傷，中間伴隨著或長或短的輻射狀裂紋，像盛開著一朵又一朵的菊花，小唐走過這里，不經(jīng)意看了一下自己，發(fā)現(xiàn)今天的自己有些猙獰。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讓小唐松口氣的是，今天段領(lǐng)導(dǎo)們好像都不在，樓道里除多了些泥腳印，所有的門都關(guān)得死死的，倒也顯得平靜整齊。

坐下來，小唐翻了幾篇領(lǐng)導(dǎo)以前的講話，忽然一下子來了靈感，打開電腦，粘貼、復(fù)制、整理、加工，猶如神助，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一篇信息加一篇通訊一揮而就。小唐完全想通了，張主任來龍山工務(wù)段轉(zhuǎn)一圈兒即便一句話說沒說也不要緊，絕對不耽誤寫文章。自己寫出來，沒人去拿著找張主任求證;自己寫張主任說要注重安全生產(chǎn)，誰敢說張主任沒說;自己寫張主任說要加快發(fā)展步伐，誰敢說張主任說不讓加快發(fā)展步伐？往下想想，又明白了一些東西，空手套白狼，沒話找話說，這世界上的文章大抵都是這樣做出來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