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景 林
那天,景林剛好帶著相機(jī)。景林去聽一個攝影講座,回家的路上,隨手一拍,就有了這張照片。
玩攝影一段時間了,景林也想拍點(diǎn)好東西出來。要不然,就白玩了,所以就跑去聽這個講座。講座每次就講那么一點(diǎn)兒,剩下的時間,就要回家自己體會去了。怎么個體會法兒?老師說了,就是悟,人要有悟性,攝影也需要悟性。這就讓景林又不懂了。悟字倒是不難寫,也常聽人說,可又是怎么個悟法兒?大概就是琢磨吧。又怕自己是瞎琢磨,就把聽課筆記搬出來,照著老師講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試。試來試去,還是曝光構(gòu)圖那些老東西。
最后,又要?dú)w到機(jī)子和鏡頭上去了。一歸到這上面,景林就不好再往下悟了。自己的相機(jī)確實不是什么好機(jī)子,鏡頭上也沒個紅圈,可景林覺得這樣就行了。再高級一點(diǎn)的,就有點(diǎn)心疼銀子了。
又拿出講座上賞析的佳作,一張一張地看,看看人家都是怎么照的,就又覺得是風(fēng)景的問題了??纯慈思溢R頭里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景物啊。那樣的地方,那樣的風(fēng)景,怎么拍,都是怎么好看的吧。所以,一塊聽講座的影友們,又商量著去哪里采風(fēng)了。都想的是,采了風(fēng)回來,拿出幾個像樣的片子,好去參賽。
本來景林都想好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去采一次風(fēng)的。雖說是文化館搞的一個小比賽,好歹拿個獎,鼓勵獎也行,也不算白玩一場??墒?,事兒又來了。家里的,單位的,多是不多,卻樣樣離不開人。
單位這邊,又要安全檢查,誰都不能不在。話已放出來,檢查到哪了,出了問題,擔(dān)得起擔(dān)不起,自己衡量。這樣的話,工作日請假就不要考慮了。那就端午小長假去吧,影友們也都覺得合適。假期第一天,聽完講座就出發(fā),第二天呆一天,第三天下午回來,正好可以拍到兩個日出、兩個黃昏和日落。
都準(zhǔn)備好了。老婆這邊卻說,有臨時通知要出趟急差,三天都要搭進(jìn)去。問題可就來了,孩子就沒人管了。吃飯不用說了,還要盯著做功課,做了功課,還有幾個興趣班等著去上。老婆的這趟差不出還不行,幾個項目款等著要去拿回來,說是在等米下鍋,已經(jīng)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不但非去人不可,還非要管財務(wù)的去。這就讓景林又有點(diǎn)想不通了,要賬該是男人去啊,電視上就這么演的。
想歸想,老婆總歸是要去的。景林也只敢在臉上掛些顏色,嘴上不說什么。可嘴上越不說,心里就越鬧騰,眼睛就跟著老婆轉(zhuǎn)?;瘖y包里面裝了香水,鞋子看來要穿高跟的,都從鞋柜里拿出來擦了油了,還有裙子,裝了好幾條,還有內(nèi)衣……老婆把衣柜門摔得山響。聽著心疼,景林就收了眼,翻攝影雜志去了。
小長假的講座,老師只講了怎么戶外攝影。才講了幾句,影友們就燒得坐不住。景林去不了,當(dāng)然也就燒不起來,心里的不痛快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沉沉地坐著聽講。
見大伙兒燒得厲害,講座就三言兩語快快地結(jié)束了,說畢竟是門實踐性強(qiáng)的藝術(shù)。租來的車已經(jīng)在樓下突突半天了,一直沒熄火。影友們下樓,就大箱子小包地上了車,出發(fā)了。是去津木湖。都說那里隨便一個什么機(jī)子,隨手一拍,洗出來貼上郵票就可以當(dāng)明信片塞信筒了。
景林向影友們揮了手,目送車上了路就一個人往家走。孩子去上美術(shù)課就要回來吃午飯了。老婆不在,午飯就要景林來弄。也不能就隨隨便便地弄,有孩子在,不像光是大人,怎么都好對付。所以,青菜昨天就買好裝在保鮮袋里,在冰箱里冷藏著。早上出門前又從凍倉拿了肉出來。里脊肉凍得硬梆梆的,石頭蛋一樣,就放在盆里讓它化去。還有個湯,是老母雞湯?,F(xiàn)煲肯定來不及,昨晚煲了三個小時。煲得時間太長反而不好。中午熱一下就可以喝了。這樣的話,一個青菜炒肉絲,一個湯,電飯煲再蒸個米飯,就差不多了。
離孩子下課的時間還早,景林就晃著往家走?;芜^了一個鍋爐房,向右一拐,從一個小門進(jìn)去是樂家小區(qū)。橫穿小區(qū),出了小區(qū)正門往東走有一個拌面館和一個涼皮店,再往東是一個醫(yī)院。醫(yī)院不大,沒有圍欄,也沒有大門,就一個三層小樓。景林聽講座,上下班,怎么走都要經(jīng)過這個小樓。這地方小,沒幾條街,小樓平時進(jìn)進(jìn)出出的病人不多。只在早上上班那一陣子會多一些。都是老人,等著輸水。心臟病、高血壓、擴(kuò)張血管的水,說是早上輸最有效。
三層小樓旁邊正建著一個平房,也不大??礃幼邮轻t(yī)院的一個什么配套建筑。這平房快完工了,已經(jīng)封了頂,留好了門窗的口子。外墻的保溫板也快貼完了,剩下不多的幾張在地上零散地放著。
其中一張保溫板的上面,一個男人兩手抱膝坐著,手指縫里燃著半支煙。不遠(yuǎn)處是一個女人,穿著寬大的軍綠色褂子和藍(lán)色的褲子。戴著頭巾才讓人知道是個女人。女人和男人都看著同一個地方——另一張保溫板上站著的一個男孩。男孩在唱歌,表情就是電視里歌手的表情??礃幼樱泻⑦€有伴奏,可能只有他自己能聽見。這伴奏來自他的樂器——一把“吉他”,一個用塑料繩拴著,挎在身上的掃帚。男孩左手半握著掃帚的把子,右手放在掃帚尾巴上,有模有樣地彈著。還有“話筒”——一個鐵锨的大頭被幾塊磚固定了,直立著。男孩就對著這個“話筒”唱。唱的什么,景林一句沒聽出來。旋律倒挺熟悉,卻叫不上名字。
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孩子。這一家三口應(yīng)該是給這小平房收尾的。除了貼保溫板,還要抹外墻,可能還要裝門窗。鐵門和窗戶都已運(yùn)來,靠在旁邊的一堵墻上。已經(jīng)有幾天了,景林天天在這里都能見到他們。男人貼板子,女人和泥,孩子在一邊兒自己找點(diǎn)兒什么玩著。中午也能見到他們午休。男人側(cè)身睡在保溫板上,手指夾著的煙還在冒著。另一張保溫板上,孩子依偎在女人身上說笑,也有嗔怪和喝斥,卻都是小聲的。還不行,女人就領(lǐng)著離開,一定是朝馬路對面賣糖果餅干的小賣部走去。
見男孩唱歌還是第一次。景林邊走邊看,干脆停了腳步和那男人女人一塊看著。景林估摸著這孩子比女兒還小,還沒上學(xué),就把相機(jī)從身后摟過來,對著這一家三口照了一張。
幾天以后這張照片就被掛在了文化館門前的櫥窗里。照片下有一行字:《一家三口》,一等獎,作者景林。和這張照片一起展出的是景林的影友們在津木湖拍的風(fēng)光攝影。endprint
那天,回到家里,景林就沒再動相機(jī)。影友們從津木湖回來都忙著選片子參賽。也攛掇景林,好壞也拿一張出來。玩嘛,好就好,不好也沒什么。景林在相機(jī)里翻來翻去,就把這張照片拿出來了。
根 寶
干完這個泥瓦匠的活兒,根寶就打算再租車?yán)鞴先ベu。不賣西瓜就搞點(diǎn)別的,一家人總要吃飯。這幾年,夏天賣西瓜,冬天賣烤紅薯,根寶總干的就這兩樣。去年就賣了一個多夏天的西瓜。夏天,一個就是一個,怎么要說,一個多呢?是因為春天剛抬起腳后跟根寶就開始賣瓜了。
冬天剛過,根寶這些賣瓜的就在想,那些愛吃瓜的人一定早熬不住了。想想看,一個冬天都是干巴巴的。窖里的水果存得再好,也失了水分。不吃還好,一吃就要想切西瓜淌下來的水。
秋天的第一場風(fēng)前后還要賣上一陣子。揀瓤子沙很了的,還有傷了的,擺在前面。價錢呢,也不那么死了,可以往下放放。眼看就要涼了,人的肚里再盛不下太多的水,有梨和葡萄就差不多了。過了季的西瓜還不如宇繁手里的一個氣球。
刮了風(fēng),眼見著一天比一天涼。瓜堆里睡覺,蓋兩床被子,都快不頂了。再挺上兩天,實在著不住了,撤還是怎么弄,還要看看再說。這時候,宇繁和他媽就回去睡了。就根寶一個人守著瓜堆。一個多夏天,白天晚上都得有人守著這個瓜堆。
瓜堆一般都卸在小區(qū)的一塊空地上,不在市場里。想著離住家近才好賣。人們下了班,晚飯后散步,捎帶腳的就能買上一個。在家里突然想吃了,下幾步樓梯,就是不下樓,隔著窗戶說送個瓜上來也行的。
瓜堆就總得有人守著。根寶守著,宇繁他媽就忙家里的事,做好了飯送來。宇繁他媽守著,根寶就騎上三輪車,馱幾個瓜四處吆喝著去賣。宇繁呢,不是和爹媽守著瓜堆,就是坐在三輪車的西瓜上。他爸前面蹬,他在車斗里吆喝。
瓜——賣瓜哩——
宇繁一個人也守過瓜堆,守得還不錯,沒丟下瓜堆去玩不說,還賣了瓜,錢也收了。
一家三口全搭上。賣得好了,瓜堆削了尖兒。再好些,見了底,就要中間另租車,再拉上一趟回來,讓瓜堆再尖上去。也有沒看準(zhǔn)的時候??吹脺?zhǔn)看不準(zhǔn)不都是憑感覺?拉多了,天涼了賣不掉也不能死磕。還得租車?yán)???偛荒馨压隙蚜粝屡钠ü勺呷税伞?/p>
要是有輛車,哪怕小一點(diǎn)也行,問題也就全解決了。是燒油的汽車唉。可不是那腳蹬的三輪車。有輛車就不會有瓜堆了。瓜用車馱著,根本就不用卸下來。要買瓜,直接從車上拿就可以了。瓜堆變瓜車了。這樣就用不著守瓜堆了。白天拉出來賣,晚上就拉回去。也像小區(qū)的人一樣,下班了,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干啥干啥了。
就是有了車,瓜堆也還可以有,還可以再找地方卸個瓜堆出來。這樣,宇繁他媽帶著宇繁看瓜堆,自己開瓜車流動地去賣。這樣,可就做得大了。到了冬天,車也能派上大用場。可以不賣烤紅薯了,可以賣紅棗,賣葡萄干等干果。這些東西不怕凍,可以到處跑著去賣。
可是,買車的錢呢,總還差著一些。攢了幾年還是不夠,總覺得慢。這樣的速度,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攢出一輛車來。
還是表哥給找了個活兒。根寶本來不想和表哥太近乎。賣瓜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面守著瓜堆,都是因為這個親表哥,才讓人放心不下家里的。
可表哥找的活兒還是讓根寶心動了。這個活兒好就好在來錢快,聽著讓人心里也踏實,就是醫(yī)院一個小平房收尾的活兒。活兒不多卻掙得多,干下來,離買車就不太遠(yuǎn)了。又是給公家干活,工錢結(jié)算也該不愁。有幾年沒干了,手可能會有點(diǎn)生,可還算不上什么大問題。這不,才半個上午手上就出活兒了。家里幾代人,都干泥瓦匠。自己雖然干得少,也算是有家傳的。聽說現(xiàn)在泥瓦匠的活兒越來越吃香了,人工費(fèi)一天高得很。家裝生意也好,以前春秋兩季是旺季,現(xiàn)在四季都旺得很,一單接一單的。表哥就是接了家裝的活兒,拉著隊伍轉(zhuǎn)了市場。用他的話說是升級了,從建筑到家裝升得不多,怕是掙得會多太多。
家裝的行當(dāng),表哥正干著。只怕少,不怕多。只說是這個小平房的活兒,實在是忙不過來了,有幾個大戶型在同時裝著,人抽不下來。表哥邀根寶把平房這個小尾巴收了就過去找他,和他一塊干,別賣瓜了,打虎親兄弟,都是自家人,干得才寬心,肉爛也是在鍋里。根寶當(dāng)然沒答應(yīng)。當(dāng)初才從家里出來就一起干過。后來自己不干了,不是因為工錢少。現(xiàn)在工錢多了,也不想再回去干。根寶換個隊伍也想過??僧吘乖谝粋€行當(dāng)里,這不明著成了對頭。別人明面兒上不說,扭過臉就要笑話的。都是要臉的人,還是離得遠(yuǎn)一些好,接這個小活兒也是沒辦法。瞅著瓜沒上市的空檔快快地掙些錢,完了還接著去賣瓜,等存夠了錢就買車。
這個活兒,大小也算個手藝活兒。一個只會賣瓜的人怕是也干不了。不像賣瓜,有模有樣地守著瓜堆就行了。
不用說,貼保溫板、抹外墻都是根寶干,裝門窗也得是根寶,宇繁他媽只能在一旁和泥。就是和泥,也得根寶教了才行。別看是行里小工才干的活兒,沒干過怎么知道沙子、水泥的比例。可這活又最累。挑來水,配好料,還得拌和。稀了,像粥,不行;稠了,根寶這個大工又用得不順手了。起初,根寶還拿以前大工的樣子來做,只留宇繁他媽一個人先忙活。嘴皮輕輕動幾下,囑咐了砂漿的比例就一旁穩(wěn)穩(wěn)地坐著吸香煙。吸完一口煙的手并不放下,就舉在嘴邊,眼睛瞇起來虛望著,讓煙自己輕輕地從嘴里、鼻孔里飄出來。飄完了,夾煙的手就再過來,再吸上一口。等砂漿裝了桶拎到眼前,根寶才拍拍屁股提抹子上陣??蓻]幾下,空桶子又扔回來。幾個來回,宇繁他媽手上的響動就大了,泥桶子只裝半桶,就甩過去。擦了臉上的泥點(diǎn)子,根寶才想,自家人干活,不好耍什么架子的,就跑去幫著和泥,可水還是要宇繁他媽去打來。工期也不松快,不敢太磨。宇繁倒是懂事,重的做不了,遞個保溫板,還不費(fèi)力。一家人都圍著這個小平房忙活。
吃飯也就地解決了。讓宇繁他媽回家去弄,送來或是回去吃都太麻煩,得耽擱不少時間。已經(jīng)和人家說好了,外面弄完,門窗裝好,里面還要刷墻漆、鋪地磚。
工地上吃涼皮子、拌面,就總吃這兩樣。這里的女人們喜歡吃涼皮子,男人倒吃得少,說是有些寡淡。宇繁他媽就跟著吃涼皮子,根寶就吃拌面。炒菜拌拉面,一大盤子,面不夠,還可以加??筛芍@個活兒,雖是大盤子盛面,吃進(jìn)肚里也不覺著怎樣。才幾天,一個加面就不夠了,得上兩個。根寶就擔(dān)心女人是不是還頂?shù)米?。不行就也過來吃拌面吧??磥砜慈ゾ瓦@個拌面還經(jīng)吃些,川菜小炒那些就劃不來了。宇繁跟著他媽吃涼皮子,說是也吃上大份了。宇繁他媽又想了個辦法,其實還是賣瓜時的老辦法,從家?guī)э垇沓?。晚上多做些,早上帶來,在陰涼地里放著,中午一家三口的肚子就解決了,還省錢。endprint
那天,飯就是在工地上吃的。辣子雞。宇繁他媽說,干這樣的體力活要吃好一點(diǎn),要對得住自己,掙錢干什么,還不是要過得好一點(diǎn)。根寶覺得她說得對,買車是要緊,可也沒身體要緊。再說了這辣子雞館子里賣得貴,實際上也用不了幾個錢。老百姓過日子自然有省錢的辦法。
吃完了飯,一般都不緊接著就干什么。工期再緊也不在乎這一點(diǎn)時間。以前干建筑,中午也要休息的。太陽厲害,不找個地方避一避,時間長了怕是著不住。小平房里堆滿了水泥,一家三口就一人墊塊保溫板露天躺著。那,天氣好,陰涼地里涼快,辣子雞吃得又讓人有點(diǎn)興奮,就不像以前立刻就睡過去,就躺著說笑,說晚上看的電視。宇繁來勁兒了。宇繁喜歡看唱歌的電視??戳司蛯W(xué),這一點(diǎn)像他媽。電視上的歌手唱歌要抱個吉他。宇繁就從保溫板上爬起來,沒有吉他就抱著掃帚唱。掃帚是每天收工掃一掃用的,拍拍灰就成了宇繁的“吉他”。小子唱得有點(diǎn)像那么回事。歌詞記不全,表情卻很好。根寶和女人都坐起來看,路過的人也都邊走邊看。有個人還拿相機(jī)照了相。根寶一家覺著有光閃了一下,都扭頭去找。
門窗裝好了,保溫板也貼完了,外邊還抹了一層灰,再刷兩遍涂料就要在里面鋪地磚,刷墻漆了。可根寶越往下干越愁。還愁什么呢?手不生了,宇繁他媽也上手了,都還算順利,工期也沒耽擱,應(yīng)該還提前了。根寶也不想拖,眼看著第一茬瓜就要下來了。
根寶愁的是工錢。公家這邊倒是不愁,給公家干活能把心放得寬。只要活兒干得好,按期交工,過了驗收,只怕人家會主動找你快些結(jié)賬。人家的意思是沒什么好拖的,拖來拖去不是都要結(jié)。
愁的是表哥那里,活兒是表哥給找的,說白了是表哥的活兒,公家結(jié)賬也要先結(jié)給表哥。表哥去了料錢抽了利才結(jié)給根寶,中間要倒一手。根寶就有點(diǎn)后悔,當(dāng)初不接這活兒就好了,買車的事想得有點(diǎn)急了。一直想著避開表哥,沒想,還是拴成了一條線上的螞蚱。要是表哥明著不按說好的給,多抽上幾分也認(rèn)了。就怕他拿著工錢說事兒。能說啥事兒?根寶也不知道,表哥肚里腸子拐的彎兒多。根寶想,要真這樣就不要了,吃個啞巴虧能換回個舒心日子也行,白干就白干吧,買車的錢慢慢攢就是了。
根寶這里還沒愁完又覺得有些怪,路過工地的人像是突然多了。多了也就多了,可又都往這邊看,搞得人很不自在。宇繁他媽就把好衣裳穿來了,也給宇繁換了汗衫。給根寶現(xiàn)買了一件,根寶堅持著沒換。
還有人停下來看,看夠了,就轉(zhuǎn)身從來的方向回去,像是專門來的。這就讓根寶又不懂了。人們都是來看他干活的嗎?看他干得好壞?有沒有偷懶、磨工?醫(yī)院的人來看過的呀。根寶都知道是哪幾個??赐炅?,不是都說好了嘛。是不是又是表哥搞的事兒,專門找人來挑毛病的,要和根寶細(xì)細(xì)地算上一筆賬??蛇@些人又都沒怎么看活兒,都笑瞇瞇地往人身上瞅,特別是宇繁。要是看不著宇繁,還要問,你家小孩呢?
根寶手腳就又快了些,活兒還不能粗了,想著早點(diǎn)做完,早點(diǎn)離開,好賣瓜去。醫(yī)院那邊的人又來了幾次,說的都是結(jié)賬的事。驗收也是一道關(guān)沒少。驗完了,說很好,就結(jié)賬吧。就立刻把表哥叫來。表哥先到醫(yī)院拿了錢,是支票,又叫著根寶一同去銀行取出來。就在銀行按當(dāng)時說好的,一分不少地結(jié)給了根寶。
樂小貝
東東離開兩年了。吉他也跟著樂小貝兩年了,直到看到這張照片。
影展的最后一天,樂小貝才看到它。
下面就要搞美術(shù)展。文化館的人把櫥窗里的攝影作品一幅一幅地收好,就剩它了。樂小貝問這照片。文化館的人說,都到最后了還是有人來問。
樂小貝就帶著吉他找到了小平房。看得出是剛完工的,外墻涂料的顏色還很新鮮,周圍已經(jīng)工完料盡場地清了。哪里有一家三口的影子。
樂小貝對手中的吉他說,你老跟著我也不是個辦法。
這是一把小吉他,照片上的孩子抱著應(yīng)該正好。和一般的吉他比,小是小了點(diǎn),聲音卻很好聽。樂小貝不懂吉他,只能這么憑感覺??山碳睦蠋熞舱f這吉他和大人用的沒多大區(qū)別。
吉他跟著樂小貝兩年了。兩年前給東東買的,東東卻一天也沒玩過,只是摸了摸。東東最后說,就想要個吉他,一個可以彈的真吉他。以前,東東只玩過玩具吉他,只是個樣子,彈不出什么,能發(fā)出的聲音都是預(yù)設(shè)好的電子音樂。
東東走了,吉他呢?東東他爸說燒了吧,讓東東帶走。裝上了車,樂小貝又拿下來?,F(xiàn)在想,也許當(dāng)初自己是錯的,燒了也就燒了,就干凈了。
和東東他爸分開后,搬了幾次家。這吉他一直跟著她四處走。夜里睡不著覺,就拿出來摸一摸、擦一擦??吹诫娨暽蠘逢犙葑啵哺鴱梼上?。哪里會彈啊,都是雜亂的音符,就趕緊放下了。
查了廣告就報了吉他班。想著學(xué)會彈這把吉他也是幫東東了了心愿,也不錯。對樂小貝來說,吉他小一些倒不是個問題,問題是總學(xué)不好。六線譜怎么都不會看就有點(diǎn)麻煩。手也覺得不夠用,按不住弦,指尖也磨得疼。天天練到深夜還是不行。老師說,也沒什么,不會彈吉他的人多的是,買張CD聽聽也挺好。
樂小貝就把吉他包好,放在了衣櫥里。衣櫥是在超市買的,塑料桿撐起來的那種。樂小貝租房住,老搬家,有個差不多的能用就行了。吉他就豎放在衣櫥靠里的角上。樂小貝在這個小屋子里,每天一睜眼,看不到也能聞到,就要朝著衣櫥的方向望一會兒。這個時間總是還黑著,搞不清,眼睛到底是睜著還是閉著。樂小貝就躺在床上等著天的光亮從小窗戶漫進(jìn)來,看著衣櫥一點(diǎn)一點(diǎn)有了輪廓。
無論睡得多晚,總是還黑著就醒來,就是喝了酒也還是一樣。多喝一些,又起不來床了。一個人也要生活。樂小貝躺在床上想,除了工作,自己還剩下什么?沒有了吧?就撐著起來。
多做些事情確實能過得快一些,手頭上的事忙完了又去找別的事來做。別人不愿做的,樂小貝也做。樂小貝喜歡加班,幫別人加班也可以。只是默默地做,不喜歡說太多的話。所以,幫人加了班,也沒有多幾個朋友。下了班,樂小貝就回小屋子,有吉他在,樂小貝就覺得東東在。endprint
男人,樂小貝也不斷地遇到。一個年輕的單身女人總是會讓人注意到??吹蒙涎鄣?,樂小貝就帶回小屋子。樂小貝說,你知道我有個兒子?男人都說知道。樂小貝就拿出吉他說,會彈嗎?會彈的當(dāng)然要彈一下,不會的就說不會??山Y(jié)果都一樣,會彈的不會彈的都不敢再來找樂小貝了。
有個愛穿皮夾克的男人是個例外,又不會彈吉他還繼續(xù)來找樂小貝。樂小貝說,你連吉他都不會彈。男人也不說什么還是照常來。樂小貝說,你知道別的男人為什么不來了嗎?知道,聽說他們都覺得別扭,說屋里有個小孩一直看著。那你不覺得別扭?男人不回答。你要來就學(xué)好吉他再來。男人說我不會去學(xué)的。
樂小貝從來不打扮,衣服也只穿工作服。樂小貝對男人說,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工資卡,你看上我什么?男人說我也不知道。那好,就一起喝酒吧,不然睡不著,醒得也早。男人就喝,酒量不太好,醉了,說,忘掉吧,嫁給我吧,每天早上起來都能看到新的太陽。樂小貝說,你醉了,太陽哪有新的。樂小貝的心平靜得就像窗外的黑夜。
那天坐公交車下班,在斑馬線上,樂小貝看見一家三口正小心地過馬路,很快就在人流中消失了。那抱著孩子的不正是以前的丈夫嗎?那個女人手挽著前夫的胳膊,沒有看清楚。孩子趴在前夫的肩膀上,也沒看清楚。樂小貝強(qiáng)迫自己從座位上站起來,她還以為自己睡著了,夢到了以前的自己,還有東東。
樂小貝早把前夫的電話號碼刪掉了,自己也換了號碼,不想再聽到任何關(guān)于他的事情,不想再想起他。想起他就會想起過去。前夫還是把電話打來,打到了單位,還是些多保重的話,和以前一樣。就在離婚的那一天也說著這樣的話。樂小貝這次沒有立刻掛斷電話,等前夫說完才說以后不要再打了。
前夫在電話里還說,自己又結(jié)婚了,又有了孩子,希望她也過得好。
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又來找樂小貝,硬闖進(jìn)來的。進(jìn)來就罵人,和以前不一樣。說到處都是酒味和煙味,是該有人來教訓(xùn)你一下了。男人把酒瓶子扔在地上摔碎,把煙盒扔進(jìn)馬桶里。男人最后撲過來把樂小貝壓住。樂小貝沒有反抗,任憑男人行事。只說,這才是你想要的。男人就停了。走了。
男人又來按門鈴,樂小貝也還讓他進(jìn)來。這次沒罵人,也沒把樂小貝怎么樣,也不說什么就直奔衣櫥。男人翻出吉他舉過頭頂,還沒有砸下去,肋下就被重重地一擊。樂小貝的手里握著鋼管。男人倒在地上。吉他卻連地皮都沒沾一下。
男人住進(jìn)了醫(yī)院,肋骨斷了兩根。說是自己摔的,卻有一個要求,讓樂小貝給他送飯。說餐館的東西不敢吃,調(diào)料放得多,太辣了。不然的話就報警。還有吉他,你不可能總隨身帶著,這次沒砸掉,運(yùn)氣不可能總這么好。藏起來也沒用,你也知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辦法很多的。
沒辦法,男人要喝雞湯,樂小貝就燉雞湯,恨得牙癢。也簡單,超市買來,放進(jìn)鐵鍋,加清水燉熟了就行了。樂小貝沒有沙鍋,總不至于專門去買一個。
男人喝光了湯,連骨頭帶肉全吃了。說好吃,下次還吃,不過不能天天吃。還要吃炒菜。又叮囑樂小貝,不要糊弄人,餐館買來的一吃就吃得出來。
樂小貝很久不下廚,手生,鹽沒有準(zhǔn)兒。男人卻吃得很香,連菜湯也喝了,讓再送來。樂小貝想,真的好吃嗎?再做飯,就把自己的也做上。樂小貝一直在外面吃涼皮子、拌面,總是這兩樣,吃了自己炒的菜,覺得味道怪怪的。
樂小貝就天天做飯送給男人吃,自己也跟著吃,竟越做越好了。
那天,樂小貝送了飯,從醫(yī)院出來路過文化館。樂小貝每天都要路過文化館,卻從沒有留意過門前那個櫥窗。那天,樂小貝一扭頭就看到了那張照片。
樂小貝就拿著吉他找到了小平房,又找到根寶的表哥,也就找到了根寶的瓜堆。根寶的瓜堆在一個小區(qū)居委會的陰涼地里,靠墻堆著,有半人高。一家三口正坐在一張席子上,席子上有碗和水壺。宇繁接過吉他,碰到了琴弦,清脆又實在的琴聲就響起來,把他嚇了一跳。樂小貝笑了笑說,學(xué)會它,就轉(zhuǎn)身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