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順
1980年夏,波蘭的團結工會運動興起。在工潮滾滾的壓力下,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改朝換代,蓋萊克下臺,卡尼亞當選為中央第一書記。爾后不久,雅魯澤爾斯基將軍出任政府總理,形成了卡尼亞—雅魯澤爾斯基聯(lián)手執(zhí)政的局面。波黨同團結工會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奪權和反奪權的斗爭。團結工會攻勢猛烈,波蘭形勢危急,蘇共領導惴惴不安。蘇共認為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手軟,在進攻面前步步退讓,于是就不斷地向波蘭施加種種壓力,露骨地干涉波蘭的內部事務。
軍人是無所畏懼的,人們常常這樣說,其實也不盡然。雅魯澤爾斯基就曾對他的朋友說過一句大實話,他說:“我最害怕的是被蒙上眼睛押往莫斯科。”1968年有過捷共第一書記杜布切克的先例,當時他腦袋上蒙著布口袋被運至莫斯科,誰敢說在1981年這樣的戲劇不會在波蘭重演呢?雅魯澤爾斯基憂心忡忡,杜布切克遭遇的厄運是他揮之不去的魔影。
恰恰在“聯(lián)盟-81”軍演的時候,3月16日發(fā)生了比得哥什事件。軍演和動亂這兩件事重疊在一起,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必然的結果,雅魯澤爾斯基的看法同前來華沙指揮軍演的華約統(tǒng)一武裝力量司令庫利科夫元帥是迥然不同的。雅魯澤爾斯基認為兩件事彼此無關,庫利科夫一再把兩件事連在一起,反復強調波蘭形勢的發(fā)展威脅著華約的利益。隨同庫利科夫前來華沙的有一大批將軍和軍官,還有克格勃第二把手克留奇科夫。其中一位將軍帶來了一份在波蘭實施戰(zhàn)時狀態(tài)計劃草案,想要交給波軍參謀部,被波方婉拒了。3月27日,在團結工會宣布實行警告性罷工的日子,雅魯澤爾斯基再次會見庫利科夫。庫利科夫向雅魯澤爾斯基施壓,要求雅魯澤爾斯基和卡尼亞趕快制定和簽署有關戰(zhàn)時狀態(tài)的文件。
與此同時,勃列日涅夫兩次打電話給卡尼亞,說形勢已經(jīng)發(fā)展到關鍵階段,社會主義遭到了致命的威脅,戰(zhàn)時狀態(tài)的必要性已經(jīng)成熟。他話中有話,說什么如果波蘭不能用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那就可能發(fā)生某種更為嚴重的事。他還給卡尼亞出主意說,要“發(fā)現(xiàn)”三兩個反對派貯存彈藥的倉庫,來當作反革命活動的罪證。勃列日涅夫態(tài)度強硬,說什么不要怕流血,這一切會以流血而告終。
勃列日涅夫的電話使卡尼亞深感震驚。雅魯澤爾斯基告訴卡尼亞,庫利科夫的談話“唱的是一個調子”。時任副總理的拉科夫斯基在3月27日日記中寫道:“星期五上午,被弄得焦頭爛額的雅魯澤爾斯基很擔心蘇聯(lián)的干涉?!?/p>
看來在波蘭當局、團結工會、蘇聯(lián)三者之間,團結工會擺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刹ㄌm當局則不然,它既怕團結工會咄咄逼人的奪權攻勢,又怕蘇聯(lián)虎視眈眈的入侵威脅。雅魯澤爾斯基左右逢源,又左右為難。一方面要堅持舉著同團結工會“和解”的旗幟;一方面又要兌現(xiàn)向蘇聯(lián)許下的“同反革命進行斗爭”的諾言。
形勢發(fā)展到了一個危險點。沒有戰(zhàn)爭,但在波蘭上空彌漫著“聯(lián)盟-81”軍演的陣陣硝煙,回蕩著坦克轟鳴和罷工抗議交織在一起的一片嘈雜的聲浪。恰在此時,胡薩克在捷共代表大會上,又尖銳地攻擊了“波蘭的反革命”,說,“社會主義是社會主義大家庭各國的共同事業(yè),我們要堅決地捍衛(wèi)它”。“聯(lián)盟-81”軍演“就是為此目的而舉行的”。 這句話說得太露骨了,在波蘭看來,是不合時宜的。但波蘭的出路在哪里呢?怎樣才能擺脫當前的危險呢?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克格勃的二號頭子克留奇科夫出了一個主意,建議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前往蘇聯(lián)會見蘇共領導人。
雅魯澤爾斯基同卡尼亞反復商量和思考,克留奇科夫的主意是他個人的靈機一動,還是有什么背景,但沒有答案,最終還是接受了克留奇科夫的安排。他們兩個人心中無數(shù),會見的結果如何難以預期。如果談得好,有可能爭取到蘇共領導對波蘭當前政策的理解,如果談崩了,其后果將不堪設想??墒碌饺缃瘢瑒e無出路,也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克留奇科夫安排的會見是一場絕對秘密的會見,地點在波蘇邊界城市布列斯特。在波蘭,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卡尼亞、雅魯澤爾斯基、雅尼舍夫斯基(部長會議辦公廳主任)和斯太普諾夫斯基(雅魯澤爾斯基的隨行副官)四人。關于這次會見沒有片紙只字的記載,長期塵封在當事人記憶中,是他人無從知曉的謎。
行前雅魯澤爾斯基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禍。他做好了兩手準備。他向他的得力助手和親密朋友雅尼舍夫斯基將軍做了兩點交代:第一,如果有人問及,就說去萊格尼視察了。如果此行有去無回,問題復雜化了,必須按順序首先告知希維茨基將軍(波軍總參謀長,實際上代行國防部長職權),軍隊必須最先了解情況。第二,“請多多關照我的夫人和女兒”。說這些話時,雅魯澤爾斯基的情緒有些激動,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杜布切克的影子。雅尼舍夫斯基勸說雅魯澤爾斯基帶上一名副官,雅魯澤爾斯基遲疑片刻,點頭同意了。
多年后,雅魯澤爾斯基的隨行副官斯太普諾夫斯基寫了篇回憶,揭開了此行的神秘面紗:
4月3日,17時左右,雅尼舍夫斯基將軍來見首長(雅魯澤爾斯基)。爾后他請我到他那里去。他要我舉手宣誓,對他講的話要永遠保守秘密。我舉起手來,他宣告說,雅魯澤爾斯基和卡尼亞將前往蘇聯(lián)。不排除會被扣留的可能……他說,他建議首長帶上我隨行,首長開始時不想帶,后來同意了。簡短的談話后,在我告辭的時候,雅尼舍夫斯基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吻我,并說,“干上了這一行,難啊!我希望一切都會有好的結果”。
幾分鐘過后,首長打電話到秘書室“讓斯太普諾夫斯基到我這里來”!我走進首長的辦公室。將軍站起身來,直視我的眼睛,問道:“怎么樣,我們一起飛嗎?”我回答說:“我們一起飛!”我拿起首長的皮包。我清楚地記得,走到門口時,將軍停下了腳步,回頭又看了看自己的辦公室。上了汽車后他說:“去接卡尼亞?!?/p>
卡尼亞在家里等我們。他們兩人沒說什么話,我感到了氣氛有點兒緊張。
我們的汽車一直開到了奧肯切機場軍用停機坪,我看到了一架飛機,不是波蘭的,而是蘇聯(lián)的“圖-134”。周圍沒有一個波蘭軍官,稍遠處有人,但沒看到一個熟人。只有華約統(tǒng)一武裝力量參謀長格力勃科夫只身一人站在飛機下面。
迎接顯得冷淡。格力勃科夫向著飛機的舷梯做了個手勢,首長生氣地看著他,狠狠地說:“您至少要引領我上飛機??!”格力勃科夫沒進機艙,在機艙門口就匆忙告別,揚長而去。在機艙內,除了我們三人和蘇聯(lián)服務員外,空蕩蕩別無他人。說是去蘇聯(lián),但飛機卻向西南方向飛行,我失去了方向感……
飛機降落后,有三輛掛著窗簾的伏爾加小車開了過來。周圍有幾位頭戴禮帽身著皮衣的克格勃便衣。我跟著首長和卡尼亞上了第二輛車。路上不見車輛行駛,只見警衛(wèi)森嚴。每隔數(shù)百米,或在左側,或在右側,都有便衣。過了一會兒,車輛轉彎,駛入田野小路,我看到了前面30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道紅色的磚墻。完了!我們到了哪兒?。课易⒁暵放?,找到了答案:布列斯特。
我們乘坐的車開進火車站臺。鐵軌上停著幾輛車。一名警衛(wèi)請卡尼亞和首長進入一間包廂。首長從我手中取走了皮包,我們就分手了。我被安排在附近的另一包廂,一個人坐在那里。我能聽到談話的聲音,但無論我怎樣使勁也聽不清談話的內容。大約兩小時過后,有人給我送來了一杯茶和幾塊點心,放在那里我動也未動一下。我想看看車窗外的情況,每當我拉開窗簾時,我就看到站在窗下的克格勃不斷地盯著我……
大約在凌晨2點的時候,又用那輛黑色的伏爾加小車送我們去了飛機場??醽喓褪组L都不說話,車中一片寂靜……
在機場,無人送行。飛機起飛了,但我一直判斷不了飛機的航向,直到降落才看清楚這是華沙。我們回到了家……
同樣,在機場,無人迎接。只有我們的司機開著我們的車在等我們。先送卡尼亞回家,再送首長回家。我想,應該告知雅尼舍夫斯基將軍,他肯定還在工作,等我們的消息。我問首長:“我應該說些什么?”首長說:“告訴他,一切均好?!?/p>
當我出現(xiàn)在雅尼舍夫斯基面前時,他猛地站了起來,險些撞翻了辦公桌。我向他講了所見所聞,除了我不知道的會談的內容……
斯太普諾夫斯基的回憶繪聲繪色,字里行間是憂心、緊張和冰冷。雖然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此行的結果,總算是化險為夷了,波蘭人虛驚了一場,但蘇聯(lián)人的葫蘆里賣的又是什么藥呢?
深藏在波軍總參謀部向美國傳送情報,后來逃往美國的波軍上校庫科林斯基,向美國密報說,4月3日雅魯澤爾斯基會見了勃列日涅夫。這當然是捕風捉影。實際上,在布列斯特火車站同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舉行會談的蘇聯(lián)領導人并不是勃列日涅夫。
4月3日夜,安德羅波夫和烏斯季諾夫先期到達了布列斯特,是他們二人同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在火車包廂里舉行了會淡。這是一場務實而艱難的會談。安德羅波夫顯得
溫和,注意聽取波方的解釋,烏斯季諾夫則態(tài)度強硬,不斷要求“你們要堅決,要進攻”。會談前,波方憂心忡忡,會談后,雅魯澤爾斯基感到了些許的輕松。
蘇方要求波方回答兩個根本問題:(1)你們“是否看到了比得哥什事件是‘敵人制造的,是對社會主義國家進行總攻擊的前奏曲?”(2)“波蘭黨可能失去對局勢的控制,是否還有能力抖掉身上的灰塵?”蘇方反復強調,“這不僅僅是內部問題,這涉及整個大家庭的安全”。“前不久你們說能夠把局勢穩(wěn)定下來,可現(xiàn)在是不斷地退讓”?!翱醽営H自向勃列日涅夫保證,不允許個體農民團結農會合法化,可現(xiàn)在你們未兌現(xiàn)諾言”?!澳銈兲斏髁耍銈兏吖懒朔磳ε傻牧α俊?。
雅魯澤爾斯基和卡尼亞不止一次地應對過這樣的會談了,但一次比一次難。既要從“亞當和夏娃”開始解釋波蘭事態(tài)的基本特點,又要根據(jù)形勢的變化不斷增加新的內容。在這一次會談中,雅魯澤爾斯基強調了解決比得哥什事件的華沙協(xié)議,說它給了當局喘息的機會,從而有利于控制經(jīng)濟危機和穩(wěn)定政治形勢。強調了團結工會的威脅十分嚴重,但同團結工會中的工人流派達成和解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還強調了前不久他同維辛斯基首席大主教會見時教會高層也反對極端主義。
安德羅波夫對波蘭教會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一定的興趣,雅魯澤爾斯基也就多說了幾句。
雅魯澤爾斯基說,他同首席大主教的會見,是在比得哥什事件后緊張形勢不斷升級的危險時刻,3月26日在華沙郊外的納托林宮舉行的。在卡尼亞的充分支持下,他努力推動政府同教會的接觸,但雙方之間的成見很深。教會堅決支持團結工會,向團結工會提供了多種多樣的幫助,還允許團結工會在其活動中廣泛地使用宗教標志。教會指派顧問,撰寫文章,為團結工會領導人樹立威信,神甫在布道中講述罷工的神學學說,為團結工會運動尋找其哲學根源。這些都是令人十分不安的一個方面。
但還有另一個方面。雅魯澤爾斯基指出,在危機面前,教會怕走極端,從而致力于調解,試圖使社會情緒降溫。他們不相信一夜之間就能推翻政權,并打破波蘭和蘇聯(lián)的同盟。他們認為要達到這一目標,還要走很長的路。他們雖然企盼這樣的前景,但不想人為地加快速度。教會明白,如果人為地加速,會帶來可怕的結局。
雅魯澤爾斯基告訴安德羅波夫,維辛斯基大主教認為,人們應該理解波蘭的地緣政治的現(xiàn)實,尤其是邊界的不可侵犯性,更不應忘記30年來所取得的成就。這種看法同那些極端分子的看法有天壤之別。維辛斯基對人們說,“你們要記住,我們是有成就的民族。我們是腳踏著廢墟走向自由的。復興了的波蘭成功地重建了華沙、格但斯克、弗羅茨瓦夫、波茲南和那么多的被夷為平地的城市。這一切絕非一日之功”??伤囊恍┧^的“崇拜者”——一些極端分子卻說,“30年來波蘭山河凋零,甚至比希特勒占領時期還要差”。
雅魯澤爾斯基說,他在會見時一再向首席大主教指出,團結工會中的極端分子,還有保衛(wèi)工人委員會,表現(xiàn)出很多的仇恨,又叫又鬧,失去了現(xiàn)實感,制造威脅感,造成了政權的癱瘓,廠礦領導的恐懼。他提請首席大主教注意,不能把宗教的象征,把民族的象征當作政治工具加以利用。難道白紅兩色旗幟和國歌可以成為罷工活動的包裝和伴奏嗎?!雅魯澤爾斯基告訴首席大主教,“我們真正是被擠到了墻角。我們試圖尋找理智的解決辦法。但是,如果天塌地陷仍在發(fā)生,那么采取某種非常手段,不是為了進攻,而是進行自衛(wèi),看來是必要的”?!靶蝿菔治kU,我獲得的信息是,一旦超出某種框框,問題就不再是我們的內部問題了。再進一步會是什么,我很難去想象”。
“我已經(jīng)看到了首席大主教對團結工會中正在發(fā)展的極端傾向深感不安”。雅魯澤爾斯基做了一個小結,之后又補充了兩個事實。
1981年1月19日,維辛斯基對瓦文薩說,“你們肯定要獲得更多。但是為了獲得更多,今天和明天都必須有耐心。要善于看到什么是今天能辦的事,什么是明天能辦的事”。在格丁尼亞維辛斯基對團結工會的代表們說,“有些時候,要以善報惡,這是難以避免的。否則,會給自己的祖國,會給祖國的獨立和主權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在比得哥什事件發(fā)生期間,維辛斯基對團結農會說,“我想衷心地祝愿你們,活動要有耐心。我們不能在波蘭冒險,因為我們不是孤立的自我”。
雅魯澤爾斯基說,“我認為首席大主教是對手,也是盟友”?!鞍蠢峡蚩?,他全身心地支持團結工會,他是對手”。但在局勢危急時“他還能扮演調停的角色,起到了一些剎車的作用”。
雅魯澤爾斯基沒有隱藏自己的看法,安德羅波夫聽了,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卡尼亞通報說,波蘭議會即將開會,屆時議會將通過關于停止罷工的呼吁書。雅魯澤爾斯基說,他將在議會表示準備辭去總理職務,理由是當前形勢使他不可能完成應完成的任務。他估計,他若提出辭職,會引起社會的震驚。
說這些話時,雅魯澤爾斯基心里盤算著,這也可能軟化來自盟國的壓力??砂驳铝_波夫未置可否,聽到的回音好像是烏斯季諾夫的那句老話,“你們要堅決,要進攻”!
會談結束了,雙方都感到不滿足。但是對波方來說,最為重要的結果是,三天過后,“聯(lián)盟-81”軍演宣告結束。形勢的緊張程度有所下降。波蘭在解決政治困局上,又獲得了一些活動的余地和時間。
4月10日,議會開會。雅魯澤爾斯基講話表示他愿辭去總理職務。他說,他就任總理時曾說過,“我是一名戰(zhàn)士,我隨時準備服從調遣,特別是當我主持的政府有負眾望的時候,我將交出自己的職權”。他認為“這一時刻已經(jīng)來臨”。但議會并未接受雅魯澤爾斯基的辭職,而是通過了雅魯澤爾斯基提議的禁止在兩個月內進行罷工的決議。
雅魯澤爾斯基本以為議會的決議和他的辭職表示,會引起社會的反響和反對派的深思,但他大失所望,他錯了。反對派仍然我行我素,蘇聯(lián)領導人的疑慮也一天比一天加深。
布列斯特秘密會談剛剛過去20天,蘇共中央書記蘇斯洛夫在另一位蘇共中央書記魯薩科夫的陪同下,匆匆忙忙來到了華沙。蘇斯洛夫是蘇共的思想家和理論家,他在蘇共黨內地位極高,是勃列日涅夫的左右手。1980年夏,波蘭危機爆發(fā)后,他是蘇共中央成立的所謂的“波蘭俱樂部”的主席。他此次來華沙,提出了一個令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感到非常尷尬的要求:他要會見波黨政治局全體成員。
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安排這樣的會見,行嗎?不行。安排這樣的會見,又意味著什么呢?雅魯澤爾斯基和卡尼亞兩人不約而同地認為,這顯然是在布列斯特密談后蘇聯(lián)“不贊同我們的所作所為”。
會見時,蘇斯洛夫強調,波蘭局勢令蘇聯(lián)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感到“十分擔心”。蘇斯洛夫使用了“triewoga”(“警報”一詞俄語的英音拼法)這個詞,雅魯澤爾斯基知道,把蘇斯洛夫的話,與其理解為擔心,莫如當作警報了。
蘇斯洛夫不愧為理論家,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他一口氣講了三個問題。他說,“前不久蘇共政治局開會,認為應該向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領導轉告這種擔心”。第一,波蘭的“反革命正在掐著黨的脖子。黨和政府領導未能對反對派的活動給予應有的回擊。比得哥什事件后達成的協(xié)議雖然防止了總罷工,但它使團結工會信心大增,相信自己是一支能使政權癱瘓的力量。他們害怕蘇聯(lián)軍隊,害怕沖突的國際化,因此他們要搞和平的反革命,要逐步搞垮社會主義,要改變制度”。一句話,“團結工會正在公開地索取政權”。第二,黨已遭到“嚴重的削弱”?!半m然地緣政治妨礙(他們)推翻和改變黨的角色,但是可以通過內部破壞來達到目的。對手企圖把黨領導分裂為所謂的強硬派和自由派,(你們)應該在原則的基礎上加強黨領導的團結”?!澳銈儾灰抡嬲墓伯a(chǎn)黨人。應該讓黨內的健康力量去回擊一切機會主義現(xiàn)象”?!包h不能成為地方黨委的邦聯(lián)”。第三,在波蘭“反蘇浪潮不斷高漲”。“可以認定誰是指揮者,但他們不受任何懲處”。為了論證波蘭有人反蘇,蘇斯洛夫舉了許多例子,什么玷污蘇軍紀念碑呀,什么篡改歷史和焚燒俄語課本呀,什么宣傳蘇聯(lián)剝削波蘭呀。令蘇斯洛夫氣惱的是,有人把美國給波蘭幾包奶粉制作成碩大的廣告牌,懸掛在大街上,他問,為什么不宣揚蘇聯(lián)實際上給予波蘭的巨大的援助呢?
在座的波黨政治局委員一邊傾聽,一邊盤算。卡尼亞惴惴不安,他感到這無疑是對他的當眾批評。他要申辯,但說話必須巧妙。他首先肯定了波蘇之間“在評估局勢方面沒有分歧”,表示他同意蘇斯洛夫的分析和判斷。然后在“沒有分歧”的大前提下,他列舉了一些事例,說明波黨工作中取得的“某些進展”,波蘭正在“消除反革命的威脅”。與此同時,他特別強調“黨和政治局的立場是一致的”,回答了蘇斯洛夫關于波黨領導分裂的看法??醽喅姓J,允許團結農會登記注冊,這是“犯了一個錯誤”??醽喅兄Z,要審判波蘭獨立聯(lián)盟領導人莫楚爾斯基,“不能讓反蘇活動不受懲罰”。最后,卡尼亞重申,“我們絕不自滿。我們要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做出最大的努力。我們還有可能用
政治手段,輔以有限的強制,來解決對抗”。內務部和國防部都理所當然地在為采取“其他手段”預做準備,以應對可能發(fā)生的事態(tài)。
雅魯澤爾斯基對蘇斯洛夫講的什么“原則基礎”啊,什么“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和“健康力量”啊,也不敢茍同,他想駁斥,但說不出口。他是政府總理,他在發(fā)言中特別強調了波蘭的經(jīng)濟困難。他的目的有兩個,第一是要爭取蘇聯(lián)的更多的經(jīng)濟援助;第二是要指出在經(jīng)濟困難的條件下,政治活動的余地極其狹小,如果采取更加嚴厲的強力的行動,很可能會引起社會經(jīng)濟的災難。他這樣說,實際上是支持了卡尼亞,為波黨現(xiàn)行的政策做了辯護。
政治局委員們都發(fā)了言,其中奧爾紹夫斯基講了宣傳戰(zhàn)線的形勢,他強調了為反對團結工會爭奪宣傳手段,波黨“正在進行嚴重的斗爭”。巴爾齊科夫斯基強調說,“罷工和緊張對團結工會中的極端分子有利。他們的影響隨著每一次的緊張而水漲船高。議會呼吁停止罷工兩個月是有意義的,如果得以實現(xiàn),那么形勢可能好轉”。關于黨的代表大會問題,巴爾齊科夫斯基不同意推遲召開的意見,他認為“召開代表大會雖然有風險,但如推遲召開,風險會更大”。地方上黨委領導的人事變動,選出許多新的省委第一書記,對這一現(xiàn)象,應給予“積極的評價”。巴爾齊科夫斯基講的話也是有針對性的,實際上也是支持了卡尼亞。
引人注意的是格拉勃斯基的發(fā)言。格拉勃斯基是黨內強硬派代表人物,同蘇聯(lián)大使阿雷斯托夫過從甚密。他在發(fā)言中批評了黨的路線和政策,說,“在政治領域,沖突和緊張不斷升級。作為政黨,我們推行了一條協(xié)商與和解的路線,這實際上就是退卻。團結工會正在加速向政權進軍。避免了3月31日的總罷工,這只是把對抗的時間向后推遲而已……我們?yōu)榇烁冻隽烁甙旱拇鷥r……允許團結農會登記注冊,破壞了同統(tǒng)一農民黨合作的基礎”。 雅魯澤爾斯基認為,格拉勃斯基的發(fā)言,非常尖銳,他為蘇斯洛夫的論斷提供了彈藥。
蘇斯洛夫是客人,但他反客為主,以老子黨領導人自居,竟對這次會見作了最后的講話。他不認為雙方的看法一致,他只是說“接近”。他強調“形勢嚴重,危機持續(xù),敵人強而有力,黨在不斷削弱”,“政治解決越來越不現(xiàn)實了,必須做好采取其他方式的準備”。他話里有話,支持誰和反對誰,在座的波黨政治局委員一聽就明白了。
蘇斯洛夫走了。兩天后,4月25日,蘇聯(lián)塔斯社發(fā)表了一篇評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黨內形勢的文章,明白無誤地說出了蘇斯洛夫在華沙想說而未說的話。文章尖銳地批評了波黨“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說他們極力“癱瘓波蘭共產(chǎn)黨人亦即
人民的領導力量的活動”。顯而易見,這篇文章“正式地”發(fā)出了蘇共支持波黨黨內“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的信號,也證實了雅魯澤爾斯基對蘇斯洛夫用詞的破解,所謂的“擔心”就是拉響了“警報”。
說到蘇聯(lián)駐波蘭大使阿雷斯托夫,他可是一位非同凡響的人物。在那時的波蘭,他比任何人都更緊張,更忙碌。拉科夫斯基曾說,“從阿雷斯托夫幾乎每天都要走訪卡尼亞或者還要走訪雅魯澤爾斯基來看,從他提出的各種問題的方式來看,他現(xiàn)在是一位古典式的(波蘭)總督。這些事實叫人感到屈辱。恰恰是阿雷斯托夫,根據(jù)勃列日涅夫的談話,擔當了格拉勃夫斯基及其同伙策劃的一場‘政變的主要組織者”。
5月底的一天,阿雷斯托夫在駐波蘇軍北方集團軍司令的陪同下,來見雅魯澤爾斯基,向雅魯澤爾斯基宣讀了一封蘇聯(lián)政府的抗議信。據(jù)拉科夫斯基記載,抗議信的主要內容說,在波蘭各地不斷地發(fā)生對蘇軍的挑釁事件,出現(xiàn)了明目張膽的反蘇主義。敵對分子肆無忌憚,當局毫無反響。丑化社會主義的浪潮越掀越高。有人造謠中傷波蘇關系,這也對《華沙條約》造成損害。反蘇的傳單和小冊子泛濫成災,攻擊性的招貼畫處處可見,
發(fā)表反蘇言論的大會小會比比皆是。
阿雷斯托夫質問雅魯澤爾斯基:“怎么能對這一切都不加懲罰呢?”“最近時期波蘇關系越來越冷是怎么回事?”
一位大使如此這般的當面質問一國總理,這會給人留下何種印象?無怪乎拉科夫斯基說“叫人感到屈辱”了。
阿雷斯托夫提出了抗議,雅魯澤爾斯基并不感到新奇。這類的抗議,又何止一次聽到過。雅魯澤爾斯基一方面對發(fā)生的反蘇事件“表示遺憾”,一方面批駁了阿雷斯托夫。雅魯澤爾斯基指出,第一,這是總的形勢引發(fā)的問題,這種事過去也有,“不要夸大其詞”。第二,波蘭譴責反蘇行為。如若指責波蘭沒有正式做出反應,“這是不能接受的”。
阿雷斯托夫未辯駁,只是搶著說了最后一句話,“那也必須對具體事件做出反應啊”!
雅魯澤爾斯基也未再說什么。其實他們二人心知肚明,這種抗議的真正作用,是正式地記下一筆賬。日后蘇聯(lián)一旦需要以“反蘇”為借口而采取什么行動時,翻翻老賬,不就可以說“反蘇”是由來已久,鐵證如山了嘛!
沒過幾天,6月5日,阿雷斯托夫去見卡尼亞,轉交了一封蘇共中央致波黨中央的信。這信的形式和內容引起卡尼亞的氣憤和雅魯澤爾斯基的不安。這封信是在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前夕,在即將舉行
八屆十一中全會時發(fā)出的,實際上是對波黨現(xiàn)任領導人投了一張不信任票。
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收信人,既不是波黨中央第一書記,也不是波黨中央政治局,而是波黨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們。如果說一個月前蘇斯洛夫來波會見波黨政治局全體委員,把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置于尷尬的境地,那么現(xiàn)今寫給全體中央委員的來信,指名批評了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無疑是打向波黨領導的當頭棒!這封信說:
置人于死地的威脅高懸在波蘭人民革命成果的頭上……在反社會主義勢力及其要求面前實行沒完沒了的讓步,致使波蘭統(tǒng)一工人黨在國內反革命——由國外帝國主義顛覆中心支持的國內反革命的壓力下,一步步地退卻了。當前的形勢不僅僅是危險的,更有甚者,它已經(jīng)使國家走到一個險要的關頭……我們想強調一下,卡尼亞、雅魯澤爾斯基和其他波蘭同志,他們同意我們在所有有關問題上的看法,但實際上卻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對退卻和妥協(xié)的政策未進行任何調整,交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陣地……我們不能讓社會主義的波蘭、兄弟的波蘭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卡尼亞從阿雷斯托夫手中接過來這封信,瀏覽了一下,只見那用大字體寫出的他和雅魯澤爾斯基的姓名,顯得特別刺眼。他聳了聳肩膀,把信丟在桌上,心中想,“現(xiàn)在要拿我開刀了”。
卡尼亞的感覺沒有錯。黨內的派系活動隨著這封信的流傳而驟然升溫。要求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辭職的聲音不脛而走。與此同時,隨著十一中全會的臨近,阿雷斯托夫大使更活躍了,他利用各種機會加緊同“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進行聯(lián)系,支持和鼓勵他們在十一中全會上一顯身手。
其實,雅魯澤爾斯基早就從情報部門那里獲悉,有那么一份蘇共中央的文件在波蘭流傳。華約統(tǒng)一武裝力量司令部的代表曾經(jīng)向波軍軍官介紹了它的內容,同時還要摸清楚波軍軍官的反應。他們分別找了國防部副部長、總參謀長和副總參謀長幾位將軍。在交談中,他們援引勃列日涅夫的話,說什么波蘭領導人反對社會主義反對派的斗爭毫無成效,黨內健康力量特別是軍人應該同這種政策一刀兩斷。為了了解軍隊的情緒,他們還提出三個問題進行調查,第一,有反對國防部長的可能性嗎?第二,能執(zhí)行不是由國防部長而是由其他人發(fā)布的命令嗎?第三,一旦發(fā)生外來的“援助”時,軍官們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
顯然,他們企圖在波軍中尋找“健康力量”,但他們的種種努力都未能獲得預期的結果。國防部副部長兼總參謀長希維茨基將軍向雅魯澤爾斯基報告了這些事,同時還報告說,華約統(tǒng)一武裝力量司令部提出了向波蘭各軍區(qū)和各軍種派駐代表的要求,他已表示拒絕;還提出了撤銷第20裝甲師師長職務的要求,原因是這位師長在一次友好會見時對客人明確表示波軍將反抗“入侵”,引起了尖銳的爭論,對這一要求,他也拒絕了。希維茨基的報告使雅魯澤爾斯基感到,他在軍中的地位還是穩(wěn)固的,波軍是忠于黨政領導的。盡管外人背著他在軍中做手腳,盡管國內黨內的形勢異常復雜和緊張,他還是胸有成竹地走進了十一中全會會場。
6月10日,波黨十一中全會如期舉行。氣氛凝重、緊張。雅魯澤爾斯基坐在主席臺上,注意地聽取發(fā)言。不出所料,黨內那股保守、教條主義勢力,對早已公布的第九次代表大會提綱的懷疑和不滿,溢于言表。他們指責說,黨內存在“修正主義”,“右傾機會主義”,“自由資產(chǎn)階級觀點”以及“反蘇觀點和情緒”。他們批評領導無能,向敵人投降。表示應該更換領導,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應該下臺。當副總理拉科夫斯基發(fā)言批駁一部分人對黨領導的指責時,場內一片混亂,響起了陣陣的跺腳聲。最使雅魯澤爾斯基感到痛心并且記憶深刻的是,有兩位將軍走上講臺,他們加入了這場合唱,講了些出格的話。
一位將軍,他是國防部副部長,把黨領導比作“在深淵中擺手呼救的溺水者”,另一位將軍,他不久前曾任總政治部主任,講話中充滿了不協(xié)調的雜音。
雅魯澤爾斯基用軍事術語概括說,這些人的發(fā)言,猶如一陣“排炮”,其中最厲害的莫過于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格拉勃斯基的了。這一陣“排炮”形成了“某種形式的政變”,如若得逞,其結果必然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劇烈變動,必然是推遲召開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必然是從根本上改變黨的路線。能允許出現(xiàn)這種前景嗎?雅魯澤爾斯基心里不斷地嘀咕著。
在全會中間休息時,召開了政治局和書記處會議,斗爭進一步激化了??醽喓脱鹏敐蔂査够硎荆敢廪o職。格拉勃斯基離開會場,走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后就高聲宣布:“斯塔尼斯瓦夫同志(即卡尼亞),你已失去了盟國的信任。誰失去了這種信任,誰就甭想領導波蘭。”政治局委員們面面相覷,片刻的寂靜后,多數(shù)人表示不同意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辭職。這個所謂的格拉勃斯基電話事件,雖然把十一中全會“政變”這場戲推向了一個高潮,但它轉瞬間就消逝了。
回到全會的會場,一位老將軍站起來發(fā)言。他力挽狂瀾,一聲怒吼,改變了十一中全會的風向。雅魯澤爾斯基向這位老將軍投去敬佩的眼光。這位老將軍名叫烏爾班諾維奇,論年齡,他比雅魯澤爾斯基大,論資歷,也比雅魯澤爾斯基老,他是波軍中的高官,曾擔任過海軍副司令、國防部副部長、總政治部主任等要職。他為人正派,講原則,立場堅定。如果可以把“投降”這頂帽子隨便地扣在什么人的頭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扣在這位老將軍的頭上。當他發(fā)言捍衛(wèi)黨領導、捍衛(wèi)現(xiàn)行的政策和路線時,當他宣稱“軍隊完全支持現(xiàn)領導”時,那些激進分子的地雷就一個個地變啞巴了。最后,烏爾班諾維奇提高了調門,大吼一聲:“人們,你們想干什么?!”
全會的氣氛發(fā)生了變化,多數(shù)人同意和支持了黨的現(xiàn)行政策和路線,支持卡尼亞和雅魯澤爾斯基的領導地位,為按計劃召開第九次代表大會開了綠燈。
十一中全會結束了,黨內有人試圖推翻或動搖卡尼亞—雅魯澤爾斯基領導體制,但他們的“政變”未能得逞。盡管如此,雅魯澤爾斯基并沒有什么輕松感。對他來說,十一中全會的結果,“絕不是什么全盤勝利”。恰恰相反,黨內分歧更加明顯了,盟軍影響波軍的努力也不是毫無效果的,前景如何,實難預料。卡尼亞雖然深深地喘了口氣,但緊張的神經(jīng)依然像拉滿了的弓。同雅魯澤爾斯基一樣,他也沒有什么輕松感。一團亂麻似的波蘭局勢,折磨得他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編輯 王 兵)
(作者是中國前駐波蘭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