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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鐘

        2014-12-17 16:55:33王保忠
        天涯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年輕人電話妻子

        王保忠

        菩提鐘

        王保忠

        這個區(qū)的文化館,坐落在一條不起眼的街道,卑微、安靜,與世無爭的樣子。按說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化活動中心,可因場地經(jīng)費的問題,一年到頭就做不了幾件事,還不如同一條街上的慈云寺忙碌些。那寺院沒幾個殿堂,主持也一大把年紀了,做事卻極講規(guī)矩,不說別的,光每日的早晚鐘,細聽,就知道沒一下是偷懶的?;蛟S是受了影響,老周堅持每日來館里坐班,有事做事,沒事也會守著看看報,練練書法。擱在面前的電話,有時會象征性地響幾聲,更多時候卻沉默著,不吱一聲,好在老周也習(xí)慣了,不會認為是出了故障或欠了費。但今天好像有些不同往常,他一進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wěn),電話鈴便啦啦啦地響了起來。

        “是周同志嗎?”一個陌生的南方口音問。

        “是,我是周廣遠。”

        “周廣遠同志你好,這是最后一次通知,你有一張法院傳票一直未領(lǐng)取。請你在下午四點前到市中級人民法院……”

        “夠了?!?/p>

        老周咔地掛了電話。這種詐騙手段他早聽說過,心想跟我來這一套,你也太小瞧人了吧。辦公室有些憋悶,老周起身推開窗子,嘈雜聲立刻從紗窗眼硬硬地擠了進來。對面那家賣電器的商鋪在搞促銷,引得街上開了鍋似的,人聲鼎沸。鋪門前新搭的臺子上,一個女的在扭來扭去地唱,唱一會兒便拿起一個電飯煲說話。老周眉頭由不得挽了個疙瘩,趕緊推上了窗子,剛坐下,電話忽又啦啦啦地響了起來。他怔了怔,接起來一聽,是文化局辦公室主任,說各家的捐款都已交齊,就剩你們一家遲遲不動,局長問你還想不想當這個館長了?老周這才記起有這么回事,是給正在擴建的區(qū)中學(xué)捐款的,據(jù)說這是區(qū)主要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上周局里還專門開過會,但他對此類事一向很反感,所以也不管這是哪一級的號令,沒作安排。局辦主任這一催,他說好好好,我這就再動員一次,盡快把任務(wù)完了。說是這么說,放下電話,老周就再懶得去想了,對不想辦的事,他的主意就是拖,事怕三疲,拖一拖就過去了。文化館這么不起眼的單位,沒人硬盯著,也犯不著打腫臉充胖子。至于他頭上這頂帽子,什么時候想拿去就拿去唄,反正一兩年他就退休了。

        現(xiàn)在,老周開始琢磨另一件事,他打算在清遠鎮(zhèn)建個文化活動中心,真要做成了可以示范全區(qū)。幾天前,他和那個鎮(zhèn)的書記碰過頭,對方應(yīng)承得很好,可他心里卻一直懸懸的,害怕這件事又會流產(chǎn)。正想著怎么再去落實一下,辦公桌上的電話又啦啦啦響了,老周心里就犯嘀咕,怎么今天接二連三地有人找他呢?接起來一聽,這回是書協(xié)秘書長邱平。

        “老周,”邱平在電話那頭說,“有個年輕書法家,專門從廈門那邊趕過來向你討教,你看是不是接待一下?”

        “專門?不對吧,我有那么大的名聲?”老周笑了笑。

        “笑什么?他真是慕你的大名來的?!?/p>

        “那也不行,我還有事,得馬上去一趟清遠鎮(zhèn)?!?/p>

        “老周,這個年輕人可是非同尋常啊。”聽得出邱平對客人印象不錯,“他的字寫得很好,尤其是行草,更顯功力,書體風格有點像你。還有,你在報上發(fā)的文章他也看過不少,還能談出個頭頭道道呢?!?/p>

        老周又一笑:“一個毛頭小子,字能有多好?!?/p>

        “我會騙你嗎?”邱平就差對天發(fā)誓了,“不要說人家是專門奔你來的,即便是個不起眼的書法愛好者,你這書協(xié)主席也該見見吧?”

        沒錯,除了文化館長,老周還兼著區(qū)書協(xié)主席一職。幾年前書協(xié)換屆,宣傳部長點名讓他接任主席,語重心長地說,老周啊,咱們這個區(qū)小,數(shù)來數(shù)去也就你的字拿得出手了,這個職務(wù)非你莫屬,你得多給我們培養(yǎng)些書法人才啊。老周聽了不僅沒受鼓舞,反而心里犯了愁,他知道書協(xié)的條件連文化館都不如,財政不撥一分經(jīng)費,當主席肯定是活受罪??深I(lǐng)導(dǎo)發(fā)了話,老周不當也得當,就拉了喜歡書法的高中同學(xué)邱平做秘書長,幫著處理一些事。邱平在區(qū)民政局工作,一直想混個一官半職,卻始終未能如愿,讓他當這個秘書長竟有些受寵若驚,自然在認真地做,單位沒事就跑到書協(xié)守著了。

        “那,”老周遲疑了一下,“要不你領(lǐng)他過來吧。”

        “這會兒我還有個事,”邱平不好意思地說,“先讓他過去吧,中午吃飯時我們見面?!?/p>

        “中午還要吃飯?”老周眼睛睜得多大,“邱秘,你有沒有搞錯?書協(xié)有半分經(jīng)費嗎?你請還是我請?”

        “不請就不請,”邱平隨和地一笑。

        掛了電話,館員小劉進來了,她是來送今天的報紙的。小劉可以說是這館里最勤懇的一個,別的人就不好說了,不是這個領(lǐng)導(dǎo)的親戚,就是那個局長的公子小姐,常常十天半月逮不著個人影兒。老周為此抹下臉整頓過幾回,卻也不見什么起色,人是懶洋洋地來了,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并不好好做事,搞得他心灰意冷,再懶得去跟他們較真了。老周對小劉笑笑,接過報紙看了一眼,上面有他一張稿費單,三百四十塊,是一家書法雜志寄來的。他又對小劉笑了笑,很快在單子上寫了身份證號,簽了名,讓她幫著到郵局取一下。

        小劉剛出去,外面就有人怯怯地敲門,老周應(yīng)了一聲,一個細細瘦瘦的年輕人進來了。年輕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拘謹?shù)亓⒃陂T口,羞澀地問,這是周老師辦公室嗎?老周點點頭,我是周廣遠。他覺得這年輕人好像在哪里見過,驀地想起來了,他和兒子長得有些相像呢。說話的聲態(tài)也像,動作也像,都是那種稚氣未脫的樣子。年輕人眼一亮,上前幾步,沖著他伸出手來。老周把手遞過去,你是邱秘書介紹的那個青年書法家吧?年輕人點點頭,忽又搖搖頭。

        “老師可不敢這么說,我只是個書法愛好者,得多向您學(xué)習(xí)。”

        “你坐!”老周笑了笑,轉(zhuǎn)身去倒水。

        等他捧著水過來時,年輕人剛好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了,身子朝前傾著,屁股只有半個落到實處。見他過來,馬上又站起來,接了杯子,連聲說,謝謝老師。說過后,卻又把杯子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再沒去碰,好像那不過是一件擺設(shè)。杯子也確實好看,是一個朋友為報答他贈的字送過來的,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小紫藤青花手繪方杯。

        “這個你吸嗎?”老周又從抽屜里找出包煙。

        是那種硬盒的包裝,一面是一座古城樓,一面是一個男人的頭像。這包煙藏在抽屜有些時日了,還是教育局的趙局長給兒子辦婚事時發(fā)的喜煙,好幾十塊錢一包,他一直沒舍得吸。他覺得抽這么貴的煙太奢侈了,還是等有貴客上門時再拆封吧。他抽的一直是那種四五塊錢一包的“紅河”。

        “我還沒學(xué)會?!蹦贻p人搖搖頭。

        “不吸好?!崩现苈犃司蜎]去拆封,又把煙放進了抽屜,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紅河”,抽出一支點了,“吸煙對身體一點好處都沒有,我戒過幾年,感覺挺好的,可后來還是沒管住自己,又吸上了,這一吸上就再戒不了啦。這大概跟練書法、上網(wǎng)一樣,都是種癮啊?!?/p>

        “老師真幽默,對了,您也上網(wǎng)?”

        “偶爾也去書法網(wǎng)逛逛,一只螞蟻有時也要看看另一只螞蟻怎么工作,是不是?”

        “老師可不是螞蟻,您是書法界的大象啊。”

        老周微微一笑,忽然記起了什么:“你在哪里高就?”

        “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蹦贻p人遲疑了一下說。

        “如今就業(yè)難啊。”老周點頭表示同情,心里卻微微有些失望,“聽說你是專門而來,你從哪里打聽到我的?”

        “我有個親戚也喜歡書法,就在老師你們這個市做生意,他常常對我談起您?!蹦贻p人眼亮亮地說,“我上網(wǎng)百度了一下,發(fā)現(xiàn)您果然是個造詣極高的書法家,打那以后就開始關(guān)注您。不瞞您說,老師的書作和文章我能搜到的都仔細研讀了,受益匪淺啊?!?/p>

        “也沒你說得那么玄乎,你倒是個有心人?!崩现苄α诵?。

        “老師太謙虛了,您的書法是寶貝啊,怎么會沒價值呢?”年輕人搖搖頭,“您這么說,也太讓我們這些晚輩汗顏了。”

        老周沒吭聲,心里卻有點喜歡這個年輕人了,他覺得他雖有些羞澀,卻很懂禮貌,比館里那些人素質(zhì)高。說實在的,老周喜歡別人叫他老師。在這個小城,他覺得自己無論比學(xué)問還是論人品,都配得上這個稱呼。但是館里的人卻要么叫他館長,要么叫他老周,這他都不喜歡聽,卻礙于面子不好去糾正。時間久了,他似乎也習(xí)慣了別人這么叫,偶爾有人叫他老師,反倒覺著生疏,甚至別扭了。但現(xiàn)在,這個年輕人卻叫得那么自然、順口,讓他不能不接受。

        “書香致遠,墨韻流長啊?!崩现芨锌卣f,“你這么年輕就專注于書法,將來會有好前景的。”

        “老師您得經(jīng)常指點我?!?/p>

        老周笑笑,又向年輕人看去,時令都仲秋了,他還穿一件白半袖衫,褲子是米黃色的那種,看著有些單薄。鞋子呢,還是夏天那種皮涼鞋,棕色的,露出一雙有點臟膩的白襪子。老周心里就有些感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遠沒有這年輕人樸素,吃穿都講究得過分。大二談上女朋友后,就更是不像話了,一來電話就會問他要錢,好像除了錢不會說別的了。

        “出來有些時日了?”老周忍不住問。

        年輕人好像曉得了什么,窘迫地點了點頭。

        這時,小劉敲門進來了,是來給他送那點稿費的。老周隨手把錢塞進了衣袋,忽然記起身邊有客人,臉就紅了一下。等小劉帶上門走了,老周發(fā)現(xiàn)年輕人正盯著墻上的書法端看。那是他的手書,用淡黃色的仿古宣裝裱出來的,看起來頗為雅致。書的是蘇軾的《赤壁懷古》,筆勢飛揚,每個字好像都裹挾著千鈞之力,波浪滔滔,風雷滾滾。本來,他是個不事張揚的人,可邱平看了卻百般稱贊,迫不及待地拿去裱了,又自作主張地掛到了墻上。這一來看的人就多了,都說好,有大家風范。他也漸漸習(xí)慣了人們這種評價,不忙時,他會仰倒在椅子上,目光自然而然地探向這幅字,品上半天,覺得還真的很養(yǎng)眼很有味道呢。但有時他心里也犯疑惑,他的字真要像人們說的如此那般地好,怎么就不能給自己換來符合想象的潤筆費呢?

        說實話,老周這兩年日子過得有點緊,他們剛剛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的樓房,兒子就上了大學(xué)。雖說他的字也能賺點潤筆費,可畢竟談不上暢銷啊,再加上妻子一直沒個正經(jīng)工作,養(yǎng)家糊口就主要靠他的工資了,他真的希望自己的字能暢銷一些??蛇@話他又不能對邱平說,他覺得說不出口,有失身份。于是他給自己解釋說,你是曲高和寡,知音難覓啊。妻子曉得他的心思,說你就別等著有人上門買你的字了,你得出去推銷自己,現(xiàn)在有點手藝的人不都這樣嗎?會畫幾下的辦美術(shù)班,會唱幾下的辦音樂班,你會寫幾下該辦個書法班呀,連邱平都辦班掙學(xué)生娃的錢了,別人能掙你就不能掙嗎?老實說他不是沒動過這心思,可后來到底沒有付諸行動,他覺得真要去辦什么書法班,那就跟街上的藝人沒什么兩樣了。他不能跟他們同流合污,是的,他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同流合污。早過了天命之年,退休近在眼前,單位也什么事都做不成,他心里唯一的寄托就是書法了。倘若連這點都守不住,那他還有什么呢?

        “老師的字真是名不虛傳?!蹦贻p人忽然轉(zhuǎn)過臉來,激動地說,“這些年我走過好多地方,看過的字不下千幅,但說句不客氣的話,能打動我的少得可憐,您這字讓我震撼啊。氣吞萬里,舉重若輕,看不出一點暮氣,要不是先見了您的面,我還以為這幅作品出自一個年輕人之手呢?!?/p>

        老周聽了心里有些得意,嘴上卻說:“嬉戲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p>

        “老師,您怎么能這樣說自己的書作呢?”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皠偛盼液颓窭蠋熞呀涣鬟^了,他研習(xí)的是三希堂法帖,字不能說不好,好就好在端莊娟秀,疏朗飄逸,可恕我直言,他的字缺點也很明顯,中規(guī)中矩,有些太過拘泥了。您也學(xué)王羲之王獻之,但隨性運筆,舒卷自如,有如行云流水,太有收藏價值了。我覺得您的書法作品,有些被忽略了,還尚待書法界充分認識、發(fā)掘。以您目前的功力,至少能夠在行草的領(lǐng)域坐上前十把交椅。”

        “是嗎?你這樣認為?”

        老周的口氣有些平淡,也包含著疑問,但心里對這說法卻是認同的,他覺得這年輕人對書法很有見地。邱平的字也確實那樣。至于他自己的字,老周認為也確實有些被忽略,他身居一個小城,人有些愚鈍,更不會花錢買獎炒作自己,自然熱鬧不到哪里去。

        “老師,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當然……”老周本想說什么,卻又打住了,看了年輕人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了讓他展示一下的想法,就拿了墨硯,又在桌子上鋪了紙,“你對書法的理解很深,字想必也寫得好,來,讓我也開開眼吧?!?/p>

        “這,您這不是讓我班門弄斧嗎?”年輕人搖搖頭。

        “不要推辭了?!崩现芄膭钫f。

        年輕人還是顯得很為難,又看了他一眼,刷刷刷寫了起來,書的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一氣呵成,頗有氣勢。老周在一旁看了,不由暗暗叫絕,這狂草也確有幾分功夫了。贊嘆之余,又覺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仔細看了看,是字里行間透出來的欲求太重了,少了一種浩然之氣。無欲則剛,一個人的欲求太重,那種氣怎么會有棲身之地呢。無氣則無神,無神則淺薄,又談何境界?

        “不簡單,年輕有為啊?!毕胧悄敲聪耄现苓€是贊揚道。

        “老師千萬不能這么說,”年輕人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對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您肯賞臉不?”

        “說吧,只要我能辦到?!崩现苄α诵?。

        “是這樣的老師,”年輕人誠懇地說,“想請您去我們那里一趟,講講學(xué),談?wù)剷ǎ吘刮以跁鴧f(xié)有不少朋友?!?/p>

        “去講學(xué)?”老周一下瓷在那里。

        “是啊,”年輕人懇切地點點頭,“若是方便的話,您還可以帶上師母,帶上邱老師他們。對了,我們那地方離鼓浪嶼沒多遠,順便可以去觀觀光,也不知您去過沒有?”

        “我還真的沒去過,”老周搖搖頭,“上了島能看到海吧?”

        “當然能,這島就在海上呢?!?/p>

        老周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擊中了,有一種眩暈的感覺。說實話,他到現(xiàn)在還沒見識過真正意義上的大海。年輕時,有好多次可以看海的機會,可每一次都因為工作忙沒有成行。如今,時間是寬裕了,日子卻也過得緊了,真要讓他去,他也不想花那個錢了??尚睦镞€是有個結(jié),想去看看海,想在海邊坐坐,體驗一下什么叫心胸開闊,什么叫真正的安靜。有一次,他跟妻子說了這個夢,說什么時候咱們一起去看看大海呢。妻子說,去一趟至少得花費你兩個月的工資,等咱們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再談這事吧。這話說得很沒趣,卻在理,是的,看海得花錢呀,等兒子不問他們要錢時再想那事吧。前幾天,兒子還來過電話,說想買臺筆記本電腦。他聽了很生氣,說上個月剛剛給你打走幾千塊,現(xiàn)在又要,你以為我是開銀行印鈔票的嗎?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妻子不滿地說,你開個書法班不就有錢了嗎,還用這么跟孩子發(fā)脾氣?

        “老師要覺得不妥,”年輕人見他不吭聲,忽又出了聲,“就當我沒提這個請求?!?/p>

        老周趕緊表態(tài):“行,我看完全行?!?/p>

        “那就太謝謝老師了,”年輕人臉上有了喜色,“回去后我就給您正式發(fā)函,你們此行吃住的費用全包在我身上?!?/p>

        “這,不用這么客氣嘛?!崩现軘[了擺手。

        二人正談得投機,邱平的電話來了,問聊好了嗎,都到吃飯的時間了。老周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確實快正午了,也該去吃午飯了。他看了年輕人一眼,不知該不該請頓飯,請又怎么請,錢從哪里擠?自從兒子上了大學(xué),不僅工資卡被妻子要走了,連偶爾賺的一點稿費也得上繳。驀地記起了小劉送過來的稿費,就覺著腰干粗壯了不少,心說這回怎么也得請客人吃個飯,不能再聽妻子的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人家還要請他去講學(xué)呢。

        “這么吧,你先去千佛嶺羊肉館占個位,我們這就動身。”老周終于出了聲。

        電話那頭的邱平忽然笑了,“不是說不吃飯了嗎?”

        “來了客,怎么能不吃呢?!?/p>

        掛了電話,見年輕人正看著他,便說:“走吧,一起去吃個便飯。”

        “我正要說呢,早想請老師吃頓飯了?!?/p>

        “這你就不要操心了,”老周擺擺手說,“到了我的地盤,哪有讓你花費的道理?!?/p>

        就要出門,卻見年輕人又走到了那幅字前,兩只眼睛幾乎是伸出了手,要攫走什么似的。老周忽然明白了,他該送年輕人一幅字呀,人家那么崇拜他,那么爽快,不送幅字說不過去。便打開書柜門,從里面找出一卷已經(jīng)裱好的《滕王閣序》,展開看了看,又卷好了,這幅字他寫了整整八個小時呢,是他很喜歡的一幅長卷。半年前,有個老板說想收藏他一幅字,并表示愿出六千塊潤筆費,他面子上沒表現(xiàn)出個什么,心里卻高興,下功夫?qū)懥诉@幅字,但裱好后,那人卻好像忘了這回事,再不提了。他也不好去問,這字就存了下來。書柜里還有幾幅字,都是來了靈感時寫的,還沒有來得及裝裱。

        “這幅字,”老周頓了頓,終于下了決心,豁出了似的說,“你拿去作個留念吧?!?/p>

        “老師,這我哪好意思啊,您的字金貴著呢。要不,我留點潤筆費吧。”年輕人喜出望外地說,說著就要把手伸進衣袋里。

        “見外了,我們之間不談錢,是不是?”老周將書卷塞到了年輕人懷里。

        年輕人如獲至寶,連聲稱謝。

        老周只是笑。

        “老師,”年輕人忽又出了聲,“我還有個想法,可以對您說說嗎?”

        “盡管說?!?/p>

        “剛才看到您柜子里還有幾幅寫好的字,”年輕人一臉誠懇地說,“您要沒什么急用,不如讓我?guī)Щ厝グ?,一來讓更多的人欣賞一下您的作品,二來也可以賺點潤筆費。書作一出手,我就給您把錢寄回來。您看如何?”

        “也好?!崩现苓t疑了一下,還是把那些字拿了出來。

        等年輕人把那幾幅未裝裱過的字卷進了長卷里,老周便帶他出門,剛出了單位院,卻聽得自己衣袋里的手機響了,響了幾聲忽又斷了,他看了看,是家里的電話。這是妻子和他約好了的,響幾聲便斷,然后老周再用單位的電話打回去。這也是兒子上了大學(xué)之后的事,妻子讓他必須維護這個約定。老周一開始心里很不舒服,也很有些不習(xí)慣,說這也太那個了吧。妻子就開導(dǎo)他,說你該知道自己掙不了幾個錢的,掙不來就得節(jié)省,省下就等于掙上了?,F(xiàn)在,遠方的客人待在身旁,老周真是很難為情,他本想用手機打回去,又怕回了家妻子沒完沒了地嘮叨,就對年輕人笑笑,說有件東西落在辦公室了,得回去拿。然后三步并作兩步趕回了辦公室。等他用固定電話打回去,妻子劈頭就問,你怎么回事,都這會兒了還磨蹭著不回家?

        “有客人呢,我得陪著?!崩现苴s緊賠笑。

        “有客人,你也不吭個聲?”妻子沒好氣地說,“說句話能低了你,還是高了我?”

        “先別這么電閃雷鳴的,”老周還是低聲下氣的樣子,“有好事呢,客人說要請我們?nèi)ス睦藥Z看海。”

        “去鼓浪嶼看海?”妻子冷冷地說,“大白天的你就做美夢吧,這樣的好事輪不到我們。都五十多的人了,想得實際點好不好?”

        “是真的,人家請我去他們那邊講學(xué)?!?/p>

        “請你講學(xué)?”電話那頭的妻子忽然笑出聲來。

        “有什么好笑的?!崩现懿粷M地說。

        “這人不會是個騙子吧?”

        “騙子?”老周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很快搖了搖頭。“怎么會呢?我會那么輕易上當受騙?我有那么幼稚嗎?跟你說吧,今早一上班倒是遇到了個騙子,可他一說話就給我看出來了,想跟我玩那一套,沒門!”

        “老周,我還是提醒你小心點,從來就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逼拮尤圆环烹娫挘皩α?,一會兒請客誰掏錢?不會又是你個冤大頭吧?”

        “這次是邱平,”老周撒謊說,“客人是沖著他來的。”

        “那就去吧,別喝醉就行。晚上早點回來,我們商量一下怎么給兒子買臺筆記本。我覺著你還是辦個書法班好,沒錢你就沒面子?!?/p>

        老周不想聽她再嘮叨下去了,說邱平在催了,這些事回去再說。說著趕緊掛了電話。正好邱平的電話也來了,告訴他房間已經(jīng)訂下了。老周說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出了單位院,走不了幾步就是慈云寺。老周看了年輕人一眼,說你對這類建筑感興趣嗎,要不要進去看看?年輕人笑笑,沒吭聲。老周就想他這肯定是不好意思,就推開門往寺院里走。年輕人夾著那幅長卷后面跟了上來。這院子老周常去,幾個和尚、還有那些打雜的,沒有不認識的,進來后就沒人攔擋。老周帶著年輕人各個殿走了一回,每一處都作了些講解,年輕人哦哦地應(yīng)承著,顯得很有興致。最后,老周在大雄寶殿門前停下來,指著里面的一口大鐘對年輕人說,這菩提鐘是寺里傳下的寶物,有些年頭了,聲音卻還是悠揚悅耳。又說,我喜歡聽這鐘聲,聽了心里就會安靜下來。年輕人點點頭,一臉敬仰地說,老師一看就是高人,心中有佛啊。老周搖搖頭說,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佛性,佛性是什么,就是一種向上向善的德性,可是我們很多人卻不去發(fā)掘,任塵土把它埋了。年輕人怔怔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

        這時,邱平的電話又來了,老周說在慈云寺看了看,這就走。

        他們要去的千佛嶺羊肉館在前邊不遠的一條街上。老周也不急,邊走邊介紹這家館子。千佛嶺是采涼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家家戶戶都養(yǎng)羊,因為吃的都是山上的藥材,羊肉的質(zhì)地就好,本市的星級飯店都從這里進羊肉,炒得越來越火,價錢要比別處高好幾倍。所以村子雖小,可隨便拿出個放羊漢都是腰纏萬貫,肥得不得了。這千佛嶺羊肉館就是這村人開的。年輕人吃驚地點著頭。老周注意到他把那幅字夾得緊緊的,像是擔心一松手就飛了似的。

        到了飯店,邱平出來把他二人帶進了雅間。

        老周讓邱平點菜,又吩咐上酒。

        酒要的是那種小瓶裝的滹洲老窖,凈含量125ml。商標特別強調(diào)說這是“革命小酒”,還用繁體字印了兩句“最高指示”:酒是糧食精,少喝為革命。老周喜歡喝這酒,可到現(xiàn)在他也搞不清這話出自毛選哪一卷、哪一章、哪一節(jié)、哪一段。雖然價錢便宜,酒卻是地地道道的,落口很爽。酒瓶也好看,細膩的白瓷,精美的圖案,瓶口還扎了根紅絲帶。

        “今天我們落實一下最高指示,多喝點。”老周微笑著對年輕人說。

        “那是那是,多為革命做點貢獻嘛?!鼻衿礁胶驼f。

        年輕人卻顯得一臉茫然,看那樣根本就不懂“最高指示”什么意思,“革命”又是什么意思,樣子就有些呆。老周自是看在眼里,勸他不要拘束,來了就是朋友。年輕人反越發(fā)拘謹了,兩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好像放哪里都是多余的。老周不敢再勸,心說搞書法的大概都這樣,只有談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時,才會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之也。今天沒多少客人,菜不一會兒就陸續(xù)端了上來,除了店里的看家菜燉羊肉之外,還有蒸水蛋、豆腐海帶燉豬肉、小白菜嫩豆腐、涼拌苦菜等。這時,老周聽得自己的手機顫了一下,一看,是兒子發(fā)來的短信,兒子說他昨晚提的那個要求有些過分了,等你們將來寬裕些再給買也不遲。老周看了心里就有些感動,他沒想到兒子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知道體諒父母了。老周又看了身邊的年輕人一眼,催促他下筷子,又往他碗里夾了一塊羊肉,好像他就是自己的兒子。

        “千萬不敢客氣,不能餓著肚子呀?!崩现苷f。

        “不不,在您這里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年輕人受寵若驚地說,“等過些時日把您二位請去了,我一定陪著好好走走?!?/p>

        老周便扭過頭對邱平解釋,“這小伙子邀我們?nèi)ニ抢镏v學(xué)呢。”

        “這好啊,這好?!鼻衿窖劬Ρ牭煤艽?。

        喝了幾杯酒,年輕人不再拘束了,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談起了他見識過的一些書法家以及他收藏的名家字畫。年輕人說的這些名人,老周只是在電視里的書法講座或書法雜志上看到過,沒想到他都認識,有的還請他吃過飯呢。而他收藏的那些名家作品,有的在市場上可以賣個天價。老周聽著,忽就犯起了疑惑,一個既沒有固定職業(yè)又沒有多少名氣的年輕人,怎么會認識那么多名家大腕呢?還有,他的字為什么欲求太重,多了幾分浮躁呢?這一點他覺得不能忽略,人一浮躁,什么有悖心性的事做不出來?忽又想到了妻子的話,這個人真的不會是個騙子吧?

        “哦,對了,你們書協(xié)主席是誰?”老周裝作很隨意地問道。

        年輕人微微一怔,很快報了個名字。

        老周哦了一聲,勸年輕人接著喝,臉上顯得很輕松,心里卻越來越覺著不踏實了。后來等年輕人上洗手間時,老周趕緊吩咐邱平,讓他馬上和那邊的書協(xié)聯(lián)系一下,查查這個年輕人的來歷。邱平吃驚地看著他,老周你懷疑他?我真想不明白,你送了他那么一幅長卷,讓我都有些嫉妒呢,怎么忽然又懷疑起他來了?老周也不作解釋,板著臉讓他快點去,要做得不動聲色,不露破綻。見他這么嚴肅,邱平搖搖頭去了。

        那年輕人很快回來了。

        老周笑笑,招呼他坐下接著喝,邊喝邊談書法,但這回談書法是假,喝酒是真了。老周想把他灌醉,醉了他就得說真話了,但沒想到對方酒量大著呢,自己即便再減去十歲,也不是對手。沒喝醉對方,老周倒先覺著有些暈乎了,卻還是硬撐著,盼著邱平能快點回來。當然,他不希望查出什么問題來,雖說和這年輕人認識才小半天,可他已經(jīng)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了。是的,這年輕人不光是才華橫溢,人也是那么彬彬有禮,更重要的是,若真的沒什么差錯,他就可以到鼓浪嶼去看海了。去的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把妻子帶上,讓她開開眼界,知道自家男人絕非等閑之輩,他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啊。

        “邱老師呢,他怎么不喝了?”年輕人忽然問。

        “去接電話了,這個老邱啊,搞什么名堂呢。你稍等,我出去喊他一下?!崩现軟_年輕人笑笑,搖搖晃晃出了門。

        出了門,恰好看到邱平往這邊來了。邱平臉灰灰的,老周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心一下懸到了嗓子眼。邱平說查了半天總算和那邊聯(lián)系上了,人家說聽都沒聽過這個人,還有,他們書協(xié)主席也不是年輕人說的那個。老周就知道這年輕人確實有問題了,懸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又沉了底,看來,他想得太簡單了,竟然沒有看出這是對方設(shè)的套,他甚至還沒有妻子目光犀利。是的,哪里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呢,就是有也輪不到他頭上。可他居然就信以為真了,為什么會這樣呢?還不是因為他不知不覺就被對方灌了迷魂湯?還不是因為他心里一直潛藏著看海的欲求嗎?他總嘲笑別人心里的欲求太多太重,又自認為是個淡泊之人,可事實證明,他心里的欲求一點都不比別人少,也不比別人輕。真是可悲啊。

        “媽的,都騙到我們頭上來了?!鼻衿綒鈽O敗壞地說,“這家伙也真是膽大包天,你看我們是不是馬上報警呢?!?/p>

        “報警?”老周遲疑了一下,“你覺有必要嗎?”

        “當然有,不報他還會到別處去行騙的?!?/p>

        “那就,那就報……吧。”

        “我這就打電話?!鼻衿矫鲭娫捑鸵?。

        “算了算了?!崩现芎鲇种浦沽饲衿?,報了警這事就會傳出去,不到天黑,一個縣城的人就都知道這事了。到時人們會怎么看自己?不僅不會同情他,還會說周館長這人居然也會鬼迷心竅,一個毛頭小子就把他騙了。

        “為什么又不報了?”邱平愣愣地立在那里。

        老周欲言又止,他不想讓邱平知道為什么,他還得裝下去,維護自己這點可憐的面子:“或許他們并不了解他,你想想,一個還沒找上工作連飯碗都沒有的大學(xué)生,他們會了解他?”

        “老周,你不能心軟呀,此時心軟就是縱容犯罪,姑息養(yǎng)奸?!鼻衿郊钡弥钡裳?。

        “聽我的,回去喝酒。”

        老周狠狠地擺了擺手,像是極力擺脫什么似的。

        “你的字呢,還給他?”

        “給。”

        再回到酒桌上,老周發(fā)現(xiàn)他們要的三小瓶酒都快喝光了。就讓邱平再去要,邱平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已經(jīng)知道了是個騙子,怎么還陪他喝?你錢多得沒處花了?老周卻堅持再上一小瓶,邱平?jīng)]法,只得又要了酒,他自己卻不去拿杯,冷冷地坐在一邊看。老周不管邱平什么態(tài)度,對年輕人依然很客氣,且還是那么談笑風生的。邱平看了就更不滿了,一眼一眼地剜他。老周只當是沒看見,照舊跟年輕人交杯換盞,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的樣子。漸漸地,兩個人舌頭都有些大了。

        “老師,我們不敢再喝了?!蹦贻p人僵著舌頭說。

        “喝好了,你真不喝了?”

        “是,不喝了?!?/p>

        “那就不喝了,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撤吧。”

        幾個人便往外走。

        老周注意到年輕人起身時沒忘把那幅長卷帶上,他心里真有些疼,好幾幅字呢,都是一筆一筆寫成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會去把它們要回來了。邱平自然也盯著,不停地朝他使眼色,意思是你怎么不把它要回來,多好一幅字呀。老周裝作沒看見,先行一步,到吧臺去結(jié)賬。從衣袋里掏錢時,他的動作顯得堅決有力,不像平時那樣拖泥帶水的。待邱平和那個年輕人過來時,他已離開吧臺,朝門外去了。

        “這賬該我結(jié)呢?!蹦贻p人追上來說。

        “哪能讓你結(jié)呢,你是客人,不能讓你破費的。再說,你不是還沒找上工作嘛,身上可能一點錢都沒了。后生,聽我的,我希望你的字越寫越好,等你在那邊找上工作了,生活安定了,再來請我吃飯,是不是?”老周盯著年輕人說,這時候,他的眼前忽又浮出了兒子的影子,他們長得是多么相像啊,“我相信你會好起來,一定會的,是不是?我相信天下所有有才華的人都能好起來,是不是?”

        “老師,”年輕人聲音有些哽咽了,“回去以后,我就……”

        一旁的邱平忽然怪怪地一笑。

        “回去以后,你就要給我們發(fā)函是吧?”老周瞪了邱平一眼,又把臉轉(zhuǎn)向年輕人,他覺得自己的目光是善意的、慈祥的,是一個父親面對親生兒子的目光,“這事不急,等你好起來,再請我們?nèi)ブv學(xué),是不是?”

        “這,老師,我聽您的。”

        “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的,等你找上工作,日子有了起色,你肯定會請我去講學(xué)。你還會帶我們?nèi)ス睦藥Z看海,看那一望無際的大海,是不是?”

        “老師,我……”年輕人說著就要跪下來。

        “你這是要干什么呢?”老周有些慌了,一探手將他拉住了,“都什么年代啦,不興這樣拜師的?!?/p>

        “老師,您真會收我為徒?”

        “都拜過了,我能不收嗎?”老周淡然一笑,“其實你的書法已很有些勁道了,所以我欣賞你,相信將來你也會超過我的。當然,你要是能耐住性子,少一些浮躁,會有更好的前景?!?/p>

        “老師,我都記下了?!蹦贻p人點點頭,忽又指著腋下的長卷說,“這字……”

        “你都拿去吧?!崩现軗]了揮手。

        “那就太謝謝老師了?!?/p>

        年輕人說完,看了他們一眼,夾著那幅字朝街上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加快了步子,很快就要匯入人流中了。

        “老周,那是你辛辛苦苦寫下的呀,真就讓他大模大樣地拿走了?”邱平望著遠處,心急火燎地說,“現(xiàn)在你發(fā)話還來得及,我一個電話,警察就來了?!?/p>

        “老邱,”老周沉著聲說,他沒敢說幾幅沒裝裱的字也一并給拿走了,“你還想不想把字練好?”

        “當然想?!?/p>

        “那就得冷靜,不能太急躁,明白嗎?”

        老周說完,丟下邱平,朝單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走到文化館這條街,又到了寺院門口,他由不得停下來,恍惚聽到了那悠揚的鐘聲。多么撼人心魄的鐘聲啊,每一下都毫不含糊,先緊敲十八下,再慢敲十八下,如此往復(fù)兩遍,不多不少共一百零八百下。老半天,邱平喘著粗氣追上來,問他走那么快干嗎?老周看了他一眼,說:“你聽到鐘聲了嗎?”邱平愣了一愣:“沒,沒聽到?!崩现苷f:“你再聽,再細細聽。”邱平便側(cè)著耳朵認真地聽,忽然咧開嘴笑了:“這會兒哪會有鐘聲呢?”

        “怎么就沒有呢?”老周不屑地看了邱平一眼,旁若無人地吟誦起來:“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

        “老周,你高了,你真喝高了?!?/p>

        “你真覺得我喝高了?”

        老周瞪著眼看他,像看一頭怪物。

        “不是嗎?”邱平懦懦地說。

        老周收回了目光,忽然想大笑一通,敞開懷、無所顧忌地大笑一通,笑這些人心中沒有菩提,俗不可耐,眼前卻倏地飄過了那年輕人的影子,還有被卷走的幾幅字,心里不由又狠狠地一疼,再沒有了笑的意思。他又看了邱平一眼,搖搖頭,自顧自往前走了。

        王保忠,作家,現(xiàn)居太原。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后生活》、《塵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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