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澍
每周日,楊麗娟的生物鐘會在清晨五點準(zhǔn)時叫醒她。她要負責(zé)給前來教堂做禮拜的人開門。早間禮拜完畢后,她和眾人一起穿梭于蘭州各民間福利機構(gòu)和醫(yī)院,鼓勵那些身處困境中的人。
一年來,一所教堂成為她第二處棲身之所,吃飯和住宿基本都在這里解決。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獨自一人,站在窗戶邊看教堂廣場上的鴿子,徘徊的心隨著鳥兒們的起飛落下漸漸平靜。唯有心靈的平靜,才能帶她走出過去的陰影。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14歲時,因為夢到劉德華的一張海報,蘭州女孩楊麗娟開始了史最瘋狂的追星路。為了滿足女兒“想單獨和劉德華見面”的愿望,父親楊勤冀做出了令人側(cè)目、令媒體沸騰的舉動:先變賣房子,繼而到處借款,以支援女兒兩次進出香港“去見”劉德華;還制造各種噱頭邀約媒體采訪,以引起劉德華的注意;2003年,借債無門的楊父甚至動賣腎圓夢的念頭;2007年3月26日,楊勤冀?jīng)Q定用生命換取女兒的愿望實現(xiàn),跳海自盡。最愛她的人再也回不來,楊麗娟遭遇前所未有的打擊。輿論卻在她的傷口上撒鹽,繼續(xù)斥責(zé)她“不思悔改”的瘋狂:“為了見劉德華,楊麗娟就可以不管父母的死活?”“她的父親就是被
她娘倆逼死的?!薄皸罡覆粫逃优?,可現(xiàn)在的父母有幾個會呢?這件事不過是極端的父愛罷了?!薄?/p>
她成了當(dāng)年最大熱點話題,無論是網(wǎng)絡(luò)還是現(xiàn)實,每個人都在討論評判她。楊麗娟沒辦法屏蔽這些聲音,但她必須把精力先用在應(yīng)付最棘手的事上:逝者的身后事、楊勤冀留下的一堆債務(wù),都亟待解決。
為了女兒追星,這幾年楊勤冀把能借的都借遍了,從侄兒到鄰居,從同事到領(lǐng)導(dǎo),甚至還借了1.1萬元高利貸。有幾家媒體以同情的角度報道了母女倆現(xiàn)下的窘境,引發(fā)人們的惻隱之情。歌星楊臣剛拿出2萬元資助楊麗娟赴港喪葬父親,還有人匿名幫她們還清了高利貸。好心人幫助母女倆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光,但回到蘭州后何處可容身?房子早賣了,一家三口曾待了很久的招待所也住不下去了,兩人最后在城關(guān)區(qū)永昌路北口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庫房,一個月房租400元。
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400元也成了天文數(shù)字。
父親的老同事告訴楊麗娟,可以找學(xué)校要撫恤金。得到這個消息,從不操心家事的楊麗娟第一時間去了學(xué)校。對這個聲名狼藉的前員工家屬,校方起初不打算理會??张芰藥滋旌?,她厚著臉皮找到校長,靠連續(xù)蹲守在對方辦公室不離開才狼狽地遂了愿。一面用這筆錢支撐生活,一面她去街道居委會申請了低保。兩個人,每月共400多元的最低保障金,交了房租后所剩無幾,但最起碼生活有了些許依靠。
最后一次瘋狂
經(jīng)濟問題解決后,楊麗娟又縮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她還是沒法接受父親的死,一年多時間里喪父之痛不減反增,“我很清楚地知道他走了,但內(nèi)心接受不了?!?/p>
失去精神支柱,生活一片空白,別人評價自己、尤其是否定父親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在腦子里回響。這些聲音令她無法接觸外界,哪怕是別人的一個眼神,都會讓她如驚弓之鳥,厭惡、反感、不知所措。
楊麗娟把自己關(guān)在家徒四壁的庫房里逃避現(xiàn)實,狹窄封閉的環(huán)境卻加速了精神壓力的爆發(fā)。她不覺得過去的自己有錯,但如果自己沒有錯,父親的死和現(xiàn)在的處境就需要別人承擔(dān)責(zé)任,
例如“毀了自己一家”的劉德華。
把追星13年攢下的所有關(guān)于劉德華的珍藏——照片、CD、海報、書籍,統(tǒng)統(tǒng)付之一炬。愛之深,恨之切,那么深愛的偶像,竟然認定自己的行為“不正常、不健康、不孝”?!拔乙騽⒌氯A‘討一個公道。”她對自己說,要狀告的不只劉德華,還有這兩年來“誹謗詆毀”她們的媒體。
這個想法在香港時就有了雛形。在香港為父親處理完后事,離開前她把父親的遺書交到了禮賓府,希望當(dāng)時的“特首”曾蔭權(quán)能看到,“想讓他知道我們真實的情況,很多事并不像媒體寫的那樣?!?/p>
母親陶菊英的做法更激進。除了和女兒一起收集“證據(jù)”,她還去了兩次北京:一次是去貼大字報,揭露劉德華的“真面目”,要求他對“不忠不孝”的造謠賠禮道歉;一次是去打官司,告劉德華和幾家“歪曲報道”的媒體。
這是楊麗娟最后的瘋狂,荒唐可笑是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yīng)。在嘲笑聲中,上海律師李天天自動找上門,“我要自費幫你打控訴某媒體的官司?!边@個消息讓猶如困獸的楊麗娟和陶菊英激動萬分。如果官司能贏,她們不僅會得到30萬元精神損失費,還能得到被告的賠禮道歉,能恢復(fù)名譽、消除影響。
2008年7月25日,廣州市越秀區(qū)人民法院對楊麗娟母女狀告媒體的3起名譽侵權(quán)案進行了一審宣判。法院認為,報道涉及楊麗娟一家三口的內(nèi)容基本屬實,楊氏母女的訴訟請求被全部駁回,并被判承擔(dān)案件受理費共計3000元。
楊麗娟最后的救命稻草斷了。她攙扶著小腿行動不便的母親徘徊在法院門口,久久不肯離去??粗^發(fā)日漸花白,眼角布滿刀刻般皺紋的母親,她幡然醒悟:現(xiàn)在這個家,真的就剩她和母親了。
封閉自己,重新讀書
楊麗娟明白自己必須回到正常生活軌道,最基本的正常生活,應(yīng)該包括工作和社交。
工作?她不是沒想過,可羸弱的身體讓她連走路都吃力;她也想過去擺個小攤,做點生意,但資金又成了難題。
最難的還是社交。瘋狂太久,也封閉太久,她怕了外面的聲音。那次出門買東西,超市店員很快認出她,跟旁邊的同事小聲嘀咕:“看,那不是楊麗娟嗎?就是迷戀劉德華的那個神經(jīng)?。 薄熬褪潜扑雷约喊值哪莻€?”……聲音壓得很低,卻足以讓她聽清楚,像刺耳的電鉆聲鉆進她的耳朵,鉆得她心疼。她放下東西匆匆離開,邊走邊哭。為什么自己都這么慘了,人們還是不放過自己,難道他們就不能設(shè)身處地為她想想嗎?
從那以后,楊麗娟本就不高的出門頻率變得更低。即便必須要出門,也會戴一個大帽子,把帽檐壓得很低,腳步很快,以防被路人認出。蘭州讓她覺得陌生,而她卻成了蘭州大街小巷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
那場官司成了楊麗娟最后的新聞,此后,她逐漸被人們淡忘。不用再被輿論左右,她可以專心做一件事——看書。初中后她再也沒有念書,而現(xiàn)在她要撿起來?!俄n信》和《心靈雞湯》是她最喜歡的書,每逢心情低落,她總會翻開后者的扉頁:“不經(jīng)歷風(fēng)雨,怎么能見彩虹?小溪不經(jīng)歷曲折,怎么能匯入江河?風(fēng)景不經(jīng)歷季節(jié)的更迭,怎么能有春花秋月?我們不經(jīng)歷生活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怎么會有一個成熟的心智和堅強的生命?生命不經(jīng)歷挫折的打磨,怎么能閃耀出璀璨的的光芒?”endprint
書里的世界填補了偶像坍塌后的虛無,她積攢起微薄的自信,嘗試著走出家門,參加一些愛心組織的公益活動。這個被愛心包容的圈子,沒有歧視,而且還會幫她去觸摸、適
應(yīng)更廣闊的社會。
最美的工作
想了很久的工作,竟然自己送上了門。2011年在一次慈善活動現(xiàn)場,楊麗娟與一家影視傳媒公司老板交談起來。兩人越聊越投機,她不自覺地竟然說出了心里話:那段經(jīng)歷讓她恐懼外界,但幾年過去,她越發(fā)渴望重新踏入社會。楊麗娟說得聲淚俱下,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淚引起對方的同情。事情過去了4年,她應(yīng)該得到一個機會:“如果你愿意的話,來我的公司上班吧!”
狂喜之后是濃濃的擔(dān)憂。她還是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何況沒有一點工作經(jīng)驗,她能做好嗎?擔(dān)心在上班第一天就被打消了。傳媒公司的員工都是年輕的85后,一身的陽光快樂。他們不在乎楊麗娟的過去,一見面便親切地喊她“楊姐”:“楊姐,有需要盡管開口?!?/p>
工作內(nèi)容也簡單,主要是整理公司的檔案和文件資料。即便這樣,對工作履歷為零的楊麗娟來說也有不小的難度,不懂的東西一大堆,她連向同事開口求教的勇氣也沒有。可這些年輕人很快就察覺了楊麗娟的為難,主動教她電腦、認識表格。
融入新環(huán)境比她想象的還容易。休息時間,公司的藝人們便會圍坐在一起,彈鋼琴、唱歌、跳舞,楊麗娟通常坐在一旁,和著節(jié)奏拍手,一言不發(fā)。突然,一個唱歌的女孩拉著她走中間,“楊姐,咱們一起唱。”
她以為自己會開不了口,父親去世后她就停止了自己的愛好,低調(diào)和躲避成為這四年里養(yǎng)成的本能。但音樂伴奏響起的那一瞬,楊麗娟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陽光總在風(fēng)雨后,請相信有彩虹……”唱著唱著,眼淚又流了下來,但這次,滾燙的眼淚里全是開心與釋然。這份讓她的心情持續(xù)美麗的工作,到2013年底才失去。因為公司經(jīng)營不善,楊麗娟選擇了離開。
不盡如人意卻最平靜的時光
“眾人將妓女帶到耶穌面前,男人說‘她是魔鬼勾引我們,女人說‘她是魔鬼破壞了我的家和愛情,他們高舉手中石頭,問耶穌應(yīng)如何處置。吵嚷聲中耶穌對所有人說:誰若至今沒有犯過錯,就可以用石頭打她,直到她以死亡贖罪。眾人沉默,紛紛丟下石頭轉(zhuǎn)身離開?!?/p>
7年后,有記者憶起了楊麗娟。在小心翼翼的交談過程中,楊麗娟講述了這個她最喜歡的故事。
從傳媒公司離職后,在做公益活動時認識的一位朋友介紹楊麗娟去蘭州一所教堂當(dāng)義工。他們的幫助對象都是身處困境中的人,看到他們,她仿佛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但和其他義工不同,她從不以自己的經(jīng)歷拉近與被助者之間的距離,過去是一道傷口,剛剛結(jié)了疤,還在隱隱作痛。
幫助別人,她也得到教堂管理方的幫助。了解到楊麗娟的經(jīng)濟狀況,對方每月給她提供了幾百元補助款,因為離家有些遠,她還在教堂里得到了一間小房間做宿舍,雖小,但床、桌子、衣柜俱全。
別人眼中清貧的生活,楊麗娟卻從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幫助別人,以付出獲得肯定,從肯定中積累自信,她開始感到久違的快樂和滿足。
尋找她的媒體漸漸多起來,記者們也不再把她放在“病人”的角度獲取內(nèi)容——2012年她參加了一次談話節(jié)目的錄制,但在那時,她仍是個“病人”,需要在心理專家的引導(dǎo)下說出對父親的愧疚,去承認其實父親比劉德華重要。而今年10月,楊麗娟再次露面一檔電視節(jié)目,這一次,她以清醒的過來人身份,勸誡和引導(dǎo)瘋狂的年輕粉絲。
“我不再迷戀劉德華!”這是她7年來最大的改變。節(jié)目過后,采訪邀約蜂擁而至。她太清楚媒體的力量有多么巨大,雖然在傳媒公司上班的經(jīng)歷讓她對媒體有了更多認識,但這建立在生活不被打擾基礎(chǔ)上,“長時間說話其實很累?!彼龑Α都胰恕酚浾哒f。這是她接受的極少幾家媒體,打動她的是記者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天氣冷了,記得加衣服?!?5歲的楊麗娟,內(nèi)心還住著一個孩子,容易被感動,希望被關(guān)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