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澄澄
冰咖啡
◎馬澄澄
冰咖啡,如果不加奶精或糖的話,味道很酸澀,沒有熱咖啡那么香濃,口感也沒有那么香滑。
“叮鈴……”玻璃門上的銅鈴清脆的響聲和從門縫中溜進(jìn)來的寒風(fēng)打斷了某個人的思緒。
“歡迎光臨!需要點兒什么?”多娜直起身,用手拽了拽沾了咖啡漬的圍裙。
“熱拿鐵,唔……不加糖?!?/p>
“好的,您里面坐,我馬上給您送過去?!?/p>
這天清晨剛開門不久,就來了顧客,是個中年男人。一襲黑衣,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坐下了。多娜一邊打著奶泡,一邊從咖啡機和墻壁間的縫隙中瞥著他。男人上身微駝,面無表情,頭發(fā)和胡子看起來很久沒有修剪過。應(yīng)該是獨身吧,多娜想。之前一直以為咖啡店是情侶約會或是白領(lǐng)忙中偷閑的地方,但來這里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像這樣的顧客并不少見?;蛟S是太過寂寞來到這里期待一場稍稍遲到的美麗的邂逅?抑或是將心中的苦悶寄托在咖啡的苦澀中?還是僅僅因為寒冷進(jìn)來喝杯熱乎的東西,享受舒適的暖風(fēng)?
多娜捏著一個小巧精致的奶壺,將奶泡緩緩倒入盛著黑咖啡的馬克杯中,巧妙地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心形,不透明的乳白色的液體與咖啡交融成漸變的咖色。給他帶些好運吧,多娜不禁對角落里的男人有了些同情和憐憫。
多娜來咖啡店將近一個月,逐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工作。由一開始負(fù)責(zé)外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在客人不多的時候慢慢地打杯咖啡和挖冰激凌球了。
咖啡店是一個在當(dāng)?shù)赜忻男W(xué)的一個歷史老師開的,曾經(jīng)是SPR的加盟連鎖店,前幾年獨立出來自己經(jīng)營,就改名為“香雅閣”,但店里的設(shè)備還是之前作為連鎖店所使用的,甚至牙簽的紙?zhí)咨线€印有“SPR COFFEE”的字樣。
老板本人長得很儒雅,書卷氣很濃,也很溫和,無奈娶了一個“庫依拉”(動畫片《101忠狗》中丑惡的女主角)式的老婆。老板娘經(jīng)常穿一件過膝的狐毛大衣,柴禾棍一樣細(xì)的腿和兔毛高跟鞋讓人聯(lián)想到了剛從寵物美容院出來的貴婦犬。個子不高但總是把下巴揚得高高的,好像要架到別人頭頂上。自從上次聽到“庫依拉”當(dāng)著一些客人和店員摔了一個因故不能來修理咖啡機的師傅的電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傻X”后,多娜越來越覺得“雅香閣”這個名字就像是插在庫依拉帽子上的孔雀毛一樣俗不可耐。
“多娜!可以打水了?!焙八氖橇硗庖粋€店員,大家都叫她“平姐”。她有一個不到一歲的兒子,心情好的時候會用手機給多娜她們看她兒子的照片,但大多時候她就悶悶地磨著咖啡豆,緊縮的眉尖深處仿佛有說不完的愁苦。
“好的。”多娜心里想的卻是,你自己怎么不去打。
多娜披上外套,一手拎一個暖瓶,出門右轉(zhuǎn),穿過整個商場,一層是賣珠寶飾品的,這時商場還沒開門,但柜臺的銷售人員基本已經(jīng)就位了,有的對著化妝鏡涂著口紅,有的趴在柜臺上睡眼惺忪,哈欠一個接一個。出了商場后門,是一條窄窄的柏油路,邊上擠著幾輛冷藏貨車。路面有幾灘污水已經(jīng)凍上了,多娜小心翼翼地踩過冰碴,來到員工宿舍的水房。插水卡,撥開水龍頭,等接滿的空當(dāng)兒,多娜總喜歡把手放在瓶口上方,蒸汽會把雙手熏得暖乎乎,濕漉漉的。
多娜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店里,在感受到暖風(fēng)的一瞬間不由得一個激靈,仿佛身上每個毛孔都張開了。
“外面太冷了,凍死我了!”這是事實,夾雜著自己小小的不滿。自從多娜來到店里,幾乎每天都是她打水。
“噢,是啊,降溫?!辈煌床话W地算是回應(yīng)了。
有時候多娜也會猜想,之前是哪個可憐蟲負(fù)責(zé)這個倒霉的差事呢?
“三號桌一杯木瓜汁。”
“木瓜在哪?”
“唔……看看柜臺底下還有沒有,昨天好像還剩了半個?!逼浇阏诤藢~目,專注的目光足以把賬本燒出個洞來。
柜臺底下的紙箱里果然有半個木瓜,隔了一個晚上顯然不怎么新鮮了?!笆且コ芍?,又不是做水果拼盤?!倍嗄认肫鹪瓉砥浇阏f過的話。自從有點胖胖的女店長上周辭了職,員工里面就數(shù)平姐資歷最老了,她也逐漸學(xué)會了對我們發(fā)號施令,承擔(dān)起了店長的職責(zé),儼然做好了被任命的準(zhǔn)備。
多娜正卷起袖子準(zhǔn)備洗手,也不知道平姐哪只眼睛瞄到了她,淡淡地說了一句:
“不用洗了,切吧?!?/p>
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哦?!边€是撥開龍頭,水流小得像蠶絲。
剔木瓜籽的時候,多娜覺得一顆顆包著半透明粘液的籽就像是蟾蜍卵,沾了一手。
上完果汁回吧臺的時候,聽見母親提醒年幼的女兒:
“手臟,別往里伸。”
工作日的時候生意少,多娜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就靠在吧臺上隨手翻起了一本提供給客人的雜志。
“下午就別看了,大姐來了該說了?!逼浇阌挠牡穆曇舨恢缽哪娘h來。
“嗯哼……”
“大姐”是老板的表姐,平時老板和老板娘不怎么來店里,全靠大姐照料。大姐一頭短黑發(fā),長得很精明,總穿墨綠色套頭毛衣。從其他店員那里聽來,大姐很嚴(yán)厲,對什么都要求得很苛刻,還總是訓(xùn)斥員工,她們私下里叫她“嬤嬤”。但是當(dāng)大姐知道多娜是T大的高材生后,對多娜的態(tài)度明顯有別于其他店員,雖然其他人意識到這一點后感到很不舒服,多少有些嫉妒多娜,但并沒有因此疏遠(yuǎn)她,基本上還能保持友好關(guān)系,畢竟工作在同一個屋檐下,再說多娜打的又是短工,犯不著。
店面不大,所以只有四個店員,而且分兩個時段上班。除了多娜和平姐,還有阿冉和旭。
阿冉不僅在咖啡店里工作,還在馬路對面的一家面包房里做兼職。阿冉人很親切,她男朋友經(jīng)常會到店里看她,大家都很羨慕。多娜跟她關(guān)系最好,尤其喜歡她一笑就會露出的兩顆小虎牙和一對酒窩。每次遭到大姐呵斥,阿冉總是低頭作痛苦狀,大姐一走,就轉(zhuǎn)過頭對多娜做個吐舌頭的鬼臉,可愛極了。
旭年紀(jì)比多娜還小,好像還沒成年。家在四川,自己一個人來北京讀大專。聽說多娜在北京長大,旭幾次當(dāng)著其他店員的面央求多娜說要她帶著自己玩北京。雖然多娜每次都滿口答應(yīng),但是直到多娜離開咖啡店,也沒有實踐過。起初多娜感到很不安,但后來旭也沒再提這件事,好像忘了一樣,多娜才稍稍安了心,也許她不是那么想玩呢。其實旭和多娜年紀(jì)最相仿,但多娜總覺得旭身上隱約顯露出與實際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在粉白的面頰下,說不清楚。
“您來啦,今天喝點什么?”平姐殷勤的問候打破了店里的沉靜。
“啊,今天真夠冷的!來杯紅棗奶茶吧。”
多娜斜著身子往門口看,是個謝了頂?shù)哪腥?。男人好像也看到了多娜,“咦”了一聲?/p>
“是新來的嗎?以前沒見過呢?!蹦腥祟^扭向平姐,身子卻往多娜這邊走來。
聽見有人提到自己,多娜合上書,禮貌地站起來。
“這個月剛來的,大學(xué)生?!?/p>
“喲,大學(xué)生吶,真不賴?!倍d頂男人笑起來像蛤蟆。
“您好,歡迎光臨?!倍嗄炔恢勒f什么,這樣算是默認(rèn)了平姐對自己的介紹吧。
男人張開嘴,像是要說什么,但最后還是閉上了,可能是想到了些什么,“嘿嘿”一笑,就邁著八字步從多娜身邊晃過去了。
店里經(jīng)常會有老顧客,除了這一位,多娜還知道有一對上了歲數(shù)的老夫婦,他們每周都會來。兒子和兒媳把老人安頓在這里就去逛商場了,大約三四個小時后才會回來。每次老頭都會要中杯的美式咖啡,老太太只要一杯溫白開。他們最喜歡坐在靠墻沙發(fā)上,那里很暗,昏黃的燈光照在臉上,臉上的溝壑,眼角的皺紋也變得柔和起來,呈現(xiàn)出一種氤氳的安詳。他們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偶爾啜飲一口,但旁人看了,仿佛可以感受到一對恩愛夫妻攜手走過的酸甜人生,一種莫名的溫暖油然而生。這周他們還沒有來過,什么時候來呢?想到這兒,多娜的心情好了起來。
上午很快過去了,午飯時間通常不會有客人,于是多娜她們便能從容地在店里吃午餐,只要錯開時間,保證有一個人在吧臺照應(yīng)就可以了。
老板不負(fù)責(zé)員工伙食,于是多娜從商場頂層買了吉野家的溫泉玉子牛肉飯。雖然一小時八塊的工資少得可憐,甚至一天的工資可能還不夠抵一頓飯,但多娜也決不會虧待自己的肚子。民以食為天,天要是塌了可不得了,多娜常常這樣說。
站了一上午,多娜早就感到餓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吹狡浇銜r不時往這邊瞟,多娜想她一定也是很餓了,就說:
“我馬上吃完?!?/p>
平姐沒回話,只是緩緩地擦著咖啡機,若有所思。
收拾完殘渣,多娜去接替平姐。
“我的飯還沒來?!?/p>
“不上去買嗎?”
“叫了外賣?!?/p>
“哦。”
那是種多娜從來沒叫過的外賣。一個穿著臟兮兮摩托外套的人把一個劣質(zhì)塑料袋遞給平姐。
“十塊?!?/p>
塑料袋里裝著一個像是撕了外包裝紙的方便面桶,一坨米線浸在棕色的浮著油光的湯料里。平姐就坐在咖啡桌旁,用粗糙得掉渣的一次性木筷吃了個精光。
多娜看著,心里五味雜陳。她不僅看見了平姐,好像也看見了她的兒子,還有可能也是如此打工持家的她的丈夫。
那天多娜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所謂的以接觸社會,體驗人生為目的打工到底能給自己帶來什么。這種有退路的工作方式到底能不能使自己成長。
其實將近一個月的工作也并不是沒有好處。起碼讓身居象牙塔的學(xué)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社會人,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探出了融入社會的第一步,輕觸到了人際關(guān)系的脈搏,并切身地感受到了世間的冷暖。
電影里的咖啡廳總是飄蕩著充滿小資情調(diào)的爵士樂,動作優(yōu)雅的侍者為正在閱讀的紳士端上一杯卡布奇諾。
但是熒幕上的東西大多是假的。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一下子來了七個人,其中有一個又矮又小,頭發(fā)銀白的老太太,其余的都是中年人,有兩對好像還是夫妻。那些人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來,挑了靠窗的一個大圓桌坐。多娜遞去咖啡單,他們點了幾杯咖啡,奶茶和幾塊蛋糕。不一會兒,走了四個,隱約聽到好像要去中友百貨,剩下兩個三四十歲樣子的女人和老太太。她們說了很多話,多娜就在展柜后面站著,多少聽到了一些。
其中一個年紀(jì)稍大的女人從腳邊的購物袋里拽出一件深紫色的羽絨外套,讓老太太試穿。老太太一邊穿,那女人一邊笑著說:“太合身啦,太合身啦,多好看!是吧?”旁邊那個稍年輕的女人也微笑著隨口附和。
又陸續(xù)進(jìn)來兩三個客人,多娜就忙著去招呼了。
再回到展柜旁,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吼罵聲。不止多娜,平姐,剛進(jìn)來不久的大姐和附近桌上的客人都側(cè)目望去。
“你還把我們當(dāng)女兒嗎?”是之前那個還笑嘻嘻拿衣服給母親試的女人??赡苡捎谔^激動,濃重口音毫無保留地告訴聽者這是一個何等潑辣的湖南妹子。
“我平時怎么待你的,給你吃好的穿好的,你反過來坑我!知不知道好歹啊你!”聽到這兒,多娜不禁倒吸了口涼氣,渾身覺得不自在。那個年紀(jì)稍輕的女孩意識到大家都在看她們,悄悄地拉了拉姐姐的衣襟,那女人正亢奮,粗暴地?fù)荛_了妹妹的手,索性站起來指著老人。
“你給了他多少錢?”
“……”
“我問你呢!倒是說啊!”
老人背對著多娜,看不到她的表情。老人像是說了些什么,但是聲音太過微弱,多娜聽不清。
這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經(jīng)在她們身上了。平姐依舊一副抹不平的愁眉,雖然看著她們,但眼眸就像無風(fēng)的湖面,透著冷漠。大姐斜坐在吧臺上喝著熱茶,活脫一個看客。多娜幾次看向她,意思是要不要過去勸勸。大姐卻低聲說:“這種事兒,誰管得了呢?!鄙跏遣灰詾橐狻?/p>
那女人又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旁邊的妹妹雖一副難為情的樣子,但看得出,姐姐的話其實也道出了她內(nèi)心的想法。
若是年輕人聽了這些也會受不了,何況是一個面對著自己的孩子的老母親。老人撐著椅子扶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哭了。
女人不知道是罵得累了還是看到母親哭了而有所收斂了,“嗵”地一下坐回椅子上去,卻叉著胳膊,將頭扭向一邊,故意不看老人,依舊一副不饒人的樣子。
此時的場景十分詭異:女兒氣勢洶洶,母親卻像是犯了錯的孩子,就那么惶恐地站著,流著淚,單薄的背影透著凄涼。
最耐人尋味的是,等之前出去的那四個人回來后,看到這副場景,聽了那女人的抱怨后,大家七嘴八舌地一通解釋勸說。不到十分鐘,女人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像剛來時一樣笑呵呵地攙著母親的手臂,其他人也都如釋重負(fù)般跟在后面,走了。
多娜隱約聽到那女人說了一句:“明天再給您挑一件風(fēng)衣?!?/p>
多娜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老人的臉,幸好沒看到。
一個周六的下午,喝咖啡的人很多,盡管阿冉和旭她們都在,但幾乎忙不過來。由于店內(nèi)規(guī)定生意繁忙的時候拒絕只歇腳不點單的客人,所以阿冉向一個戴著茶色蛤蟆墨鏡,衣著顏色過于鮮艷的中年婦女走去。她在窗邊坐了很久,時不時地向外張望,又低頭鼓弄著手機。
“您好,需要點兒什么嗎?”阿冉禮貌地問。
“啊!不用!我等個人。”嗓門可真夠大的。
“實在抱歉,我們店在周末是有最低人均……”阿冉話還沒說完,那婦女的手機就響起來。
“你到了?我在天橋這邊的咖啡店里!”
“就在你下車那兒的對面?。 ?/p>
“眼瞎啦?!哎呀!我都看見你了,這邊!這邊!”她大叫著,踮起腳尖用力地?fù)]舞著另一只沒拿著手機的手,掛在小臂上的挎包差點打到阿冉臉上,還好她躲得及時。
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一件污漬斑斑,滿是破洞的衣服架著一頂滋著線頭的藏青色毛線帽正緩慢而費力地倚著天橋樓梯的扶手往下走。婦女和阿冉站在玻璃這邊望著他,站了很久,因為他很慢。那婦女冷不丁嘟囔一句:
“這腿腳不靈光了呀?!庇滞蝗幌氲搅耸裁此频?,向阿冉道:
“咖啡多少錢一碗?”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問,阿冉忍住沒笑,而是說:
“您要美式咖啡,拿鐵,摩卡還是卡布奇諾?”
“這還分吶!哪個最便宜?”
“美式,中……中的二十,大的二十四?!?/p>
“沒有小碗?”
“不好意思,沒有?!?/p>
“噢……那就來個中碗?!?/p>
多娜在一旁邊聽著邊捂著嘴笑。阿冉拿著單子走回來的時候,多娜朝那婦女眨了眨眼睛,阿冉會心地一笑,走了過去。
“叮鈴……”
一個灰乎乎的影子笨拙地擠了進(jìn)來。仔細(xì)辨認(rèn),原來是個臟兮兮的老頭。
“歡迎光臨!”多娜像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地問候。
最先感覺到的是旭,那小家伙的鼻子最尖。她拽了拽阿冉,悄悄說:
“聞沒聞見一股騷味?”
阿冉使勁嗅了嗅,果然。
“是下水道吧……”
“不是,是從那邊傳過來的。”旭指著靠窗的方向。
“不會是那個老頭尿了吧?”阿冉擔(dān)憂地說。
“噫!太惡心了!”旭皺皺眉,快步走到離老頭最遠(yuǎn)的墻角邊,捂著鼻子,一臉厭惡。
不僅她們倆,多娜,平姐,周圍的客人也都聞到了異樣的氣味,那是一種刺激性非常強的尿液的味道。
婦女一開始跟老人坐在一起,在說什么事情,多娜無意間看到老人幾次把手搭在婦女的手上或者皮包上,但都被婦女嫌惡地甩開了。中間老人接了一個電話,響著尖銳鈴音的手機在有些顫抖的厚手掌上躺著,老人努力瞇著眼睛,發(fā)紅的粗糙的手指在鍵盤上摸索著,試圖按下接聽鍵。半天,緩緩地舉到耳邊。
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什么,老人情緒越來越激動,手也顫抖得越發(fā)厲害,甚至臉上松弛的肌肉都有些痙攣,音調(diào)怪里怪氣的。
老人接電話的時候,阿冉把咖啡端了過去,放在婦女面前。
“沒勺???”
女人聲音太大,以至于老人聽不清楚電話那頭,“???你說什么?”
“紙巾里面有一個攪拌棒?!?/p>
“攪拌什么?噢,不用勺喝??!啊哈哈!”
“啊?你再說一遍!”
老人的最后一句話是:“我跟你們沒完,我……我傾家蕩產(chǎn)也要討個公道!”就痛苦地掛了電話。
多娜走到吧臺前,平姐正在里面洗咖啡杯。
“聞到了嗎?”
“嗯,糖尿病?!逼浇阌妹硇⌒牡夭林樱み^頭平靜地看著多娜,
“糖尿病人身上都這個味兒,我丈人就是這樣?!?/p>
多娜本來一肚子話,但現(xiàn)在什么也說不出來,沒來由地難過。但過了一會兒又想,幸好不是什么傳染病。
周圍的客人已經(jīng)不能忍受了,不是匆匆買單就是換到更遠(yuǎn)的座位。多娜逐一向客人解釋道歉后,走過去問他們:
“你們還需要點什么嗎?”
老人的頭低著,摳著積著淤泥的長指甲。
“不要啦!”婦女大聲說。
多娜輕輕地“哦”了一聲,給剛進(jìn)來的客人點單去了。
后來,好像是要談的事都說完了,女人就端著咖啡坐到旁邊的一個桌子上去了。翹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咖啡,猛地皺了一下眉,艱難地咽了下去,就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再也沒動過了。
大姐走過去,客氣地說:
“您能不能坐回去,或者讓老人家坐過來?您看您兩個人占了四個人的位置,這會兒客人挺多的……”
“我花錢了為什么不能坐啊?!等有人來了我再騰地兒唄!”婦女打斷了她。
“剛才已經(jīng)有兩個客人進(jìn)來看到?jīng)]有座兒就走了?!?/p>
“那又不關(guān)我的事!”
“那您看您既然占了兩桌,就得再點一杯東西吧?”看到這不是個善主兒,大姐也就不費力跟她掰扯了。
“還得點?”婦女猶豫著。
“要不您就讓老人家坐過來吧?!贝蠼愠脵C說。
婦女一聽,表情立刻就堅定了,隔著桌子沖老頭喊道:
“誒!你還喝點什么嗎?不喝了吧?!你沒什么事就走吧!再晚了該堵車了。”
老人倒是很聽那婦女的話,真的拾起帽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緩緩地爬上天橋,在人海中消失了。女人又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店里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
那是多娜在咖啡店工作的最后一個下午。第二天一早她就結(jié)了工資,三十六天,春節(jié)期間加班按三倍算,一共一千七。接過錢的時候,多娜覺得從那一刻起自己跟這個店再也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也沒有絲毫留戀,甚至即使是以后以顧客的身份來這里喝杯咖啡也都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也是。
假期的后半段,多娜用工錢報了一個英文學(xué)習(xí)班。還有就是,她以后再也沒有在外面買過鮮榨果汁或是水果沙拉。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