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義為
弈之友
◎關(guān)義為
一
日頭爬上幾竿子高,曬在張世文的睡床上,他才哈了哈氣,從床上翻滾著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清了一下嗓子,拿起一本《弈林新編》,戴上眼鏡,穿著睡衣,趿著拖鞋,軟沓沓地邁著方步,走向衛(wèi)生間,緩緩地坐在馬桶上,若無其事地認真閱讀這本不知讀了多少遍的《弈林新編》。
“嗯——”張世文長長地清了一下嗓子,就見他老伴張嫂邁著急急的碎步從客廳走來,衣裳擦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客廳響到廚房,又從廚房響到衛(wèi)生間,從他手中接過《弈林新編》和眼鏡,又將一個漱口杯遞給他,漱口杯上橫著一支牙刷,牙刷上已經(jīng)擠好一條青綠色的牙膏。張世文就開始刷牙,盡量懶些、緩些、松乏些,充分享受著家庭的溫暖。洗漱完畢,他右手捏著梳子梳頭,梳著梳著從衛(wèi)生間走進臥室,他脫掉睡衣,換上休閑服,走進一間專用于下象棋的房間,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對棋盤,開始擺弄著棋子。
一會兒,張嫂就在飯廳里催他吃早餐。張世文就走到飯廳里坐到了餐桌前,張嫂也坐下來,與他一起吃早餐。吃著吃著,張嫂說:“民樂商場今天開業(yè)呢,你能陪我去一下嗎?”張世文卻氣兒都不吭一聲兒,只顧低著頭吃著。張嫂又聲音輕緩地說:“過幾天,大姑的兒子就要結(jié)婚啦,想給他買套衣服,你就和我一起到商場去看看吧?!睆埵牢倪€是沒有吭氣。直至吃完早餐,他才喃喃地說:“出去走一走好是好,可就是沒有時間呢?!睆埳]好氣兒地說:“你又不上班,家務(wù)事也沒用你管,怎么說沒有時間呢!”張世文瞪了張嫂一眼,站了起來,漱口完畢,又走進他那下棋的房間。“炮打卒”“車二平三”……他當(dāng)起黑紅雙方的總司令,調(diào)兵遣將起來了。
二
張世文當(dāng)過多年的局長,但退下來后就大不一樣了。雖然他偶爾去局里,局里上上下下大多笑臉相迎,一個個叫著“張局長”。他要辦一兩件無關(guān)癢痛的小事,倒也照辦了,可是他只要提出要辦一件像樣的事,雖然現(xiàn)任官員嘴上說待討論,但你就等到去見馬克思吧。偶爾出門,也能看到原先的熟臉暖笑換作冷眼相對。張世文年輕時就喜歡下象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縣(八十年代末改設(shè)市)里連續(xù)兩年舉行象棋比賽,他兩度“黃袍加身”。當(dāng)了局長,棋下得少了,有時個把月才下上一兩次,往往是出差在外,遇到上級或同僚才下。局長不當(dāng)了,感到無聊和苦悶,就偶爾到棋攤上去觀棋,或是與人下一兩盤。棋攤上多有好手,他有贏有輸。遇上臭棋,邊走邊損,弄得他這個曾當(dāng)過局長的有點受不了,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好憋氣下完這一盤。
幾年前,我在街上碰見他,因他當(dāng)局長時曾幫過我忙,我就熱情地邀他喝茶。閑談中,他像想起了什么,眼里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我說可以。我們就要了一副棋下了起來?;蛟S是他棋路生了,水平只和我相當(dāng)。我們居然下了將近一整天,中午飯權(quán)且以幾個面包充饑。分手時,他說,今后有空就到他家下棋吧,如白天沒空,就晚上來。他的“家伙”可有兩副:一副是象牙刻成的棋子,檀木做成的棋盤;另一副是烏木做的棋子,棋盤是一幅絹,棋盒是銀白色有機玻璃做成的,盒上還雕著花。他家是一個小庭院,環(huán)境雅美清靜,兩個孩子都已成家另住,只有他和老伴在家,是最適合下棋的。
第二天晚上,我就邀一個棋友到他家去下棋。去了一次竟上了癮,三天兩頭總要往他家奔。之后到他家下棋的人就多了起來,但比較雜亂,今天這個來,明天又換了那個,可不到半年時間,就剩下曾慶光、謝啟青、鐘瑞平、張世文和我五個人了,后來又加入了方長纓,是一位離了婚的年輕婦女。曾慶光也是離了婚的男人,是市一中的歷史老師,近幾年來,好弈不倦。他們兩位都尚未生育孩子,沒后顧之憂,來去自由。謝啟青呢,雖然有老婆孩子,但想必居家過日子也很無聊,所以情愿和我們下下棋來作為生活的調(diào)劑,因為他下棋往往顯得精神渙散,常犯一些很低級的錯誤。至于鐘瑞平,學(xué)生時就喜歡象棋,后因家庭拖累,棋是下得很少了。現(xiàn)今孩子都已成家立業(yè)了,他也就清閑多了,晚上出來下下棋補償一下當(dāng)年的遺憾。而我嘛,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搓麻將打牌也不喜歡。只要有煙抽,有茶喝,有書讀,有電視看,偶有靈感時舞舞文弄弄墨,就心滿意足了。將近十年來,我唯一情有獨鐘的愛好就是下棋了,這棋藝出奇地長進。雖然各自下棋的目的不同,但會令你感到,原來世界上還有象棋這樣一門高妙無窮、樂趣無限的藝術(shù)。下棋的人可以運用自己的智慧,調(diào)兵遣將,一招一式都顯示著自己的謀略和思考,因而在小小象棋盤中,在規(guī)則的基礎(chǔ)上,任人想象,任人發(fā)揮,變化莫測,極為有趣。難怪有人說,象棋是中國的國粹。
三
張世文是我們這幫棋友中最有福氣的人。他五短身材,面部顴骨低,腦殼小而尖,整個頭部像一個沒發(fā)育好的椰子殼。他當(dāng)局長時,有些人曾背后叫他“矮子局長”“丑八怪局長”。
1965年他考上蘭州大學(xué)化學(xué)系,第二年“文革”浪潮先從大中學(xué)校開始,迅速席卷整個中國大地。他是被人指責(zé)為逃避革命的逍遙派。在一起混戰(zhàn)中,他充當(dāng)和事佬,卻也意外受傷倒地。混戰(zhàn)是在下午,戰(zhàn)場是城郊的一片墳地。薄暮時分,烏鴉的本無善意的怪叫卻把他那縷即將飄逝的靈魂喚了回來。他的傷并不怎么重,只是頭上鼓起了一個包和有一點點血淤。他倒在一個墳?zāi)古赃?,身邊有一塊磚頭,這塊磚頭上有一點新鮮的血跡。他想正是這塊磚頭致他昏倒,他恨透了這塊磚頭,一氣之下,他拿起了這塊磚頭,狠狠地擲去,打中了一只泥土瓦罐,瓦罐破了,他看見瓦罐旁邊竟有兩本書。他走近去將這兩本書拿起來一看,一本是清末郭慶蕃的《莊子集釋》;另一本是有關(guān)象棋的書,沒有作者,為手抄本。他拿著這兩本書,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墳?zāi)蛊鸱囊暗亍?/p>
回到學(xué)校后,他偷偷地閱讀這兩本書,竟對它們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那陣子,雖然張世文像所有的大中學(xué)生那樣,犧牲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到“文化大革命”中去“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可他卻意外地有了如癡如醉地閱讀這兩本書的收獲。莊子的“清凈無為,以養(yǎng)天年”的思想,對他的處世為人曾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而象棋的書,則使他對象棋情有獨鐘。當(dāng)時他還悄悄地到居民區(qū)去觀棋,偶爾還央人下一兩盤。他聽說他們系的一位講師棋下得好后,還偷偷地到那里去拜師學(xué)藝。
大學(xué)畢業(yè)后,張世文被分配在縣里的一個農(nóng)機修造廠當(dāng)技術(shù)員,使他在大學(xué)里所學(xué)的一點點非常有限的化學(xué)知識也沒了用武之地。他苦悶、煩惱,對象棋更樂此不疲了。人一旦迷上什么,總免不了要生發(fā)出一些傻事來。一次,縣革委會生產(chǎn)指揮組組長到廠里檢查指導(dǎo)工作,有急事派人找他,他正在下棋,就對來人說:“你叫組長先等著,我下完這一盤棋就到?!币蜻@事他被組長訓(xùn)斥了一頓,廠里還開會對他進行了批判,并將他降為修理工。
改革開放以后不久,中央大規(guī)模實行領(lǐng)導(dǎo)干部“四化”,既年輕又有文憑的“老五屆”(人們習(xí)慣上把“文革”爆發(fā)時的大學(xué)在讀生通稱“老五屆”)被整體性地提拔到各級各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被戲稱為“高四”畢業(yè)的張世文也沾了中央這一政策的光,時來運轉(zhuǎn)當(dāng)上了局長。這就像一個落荒而逃的人,饑餓得快要到了死亡的邊緣,突然間撿到百元大鈔一樣,純屬偶然。但他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他的幸運,而把幸運當(dāng)作不幸。人們至今還傳聞著他的這一傻事。當(dāng)年,縣委組織部部長找上門來跟他談,要他出任剛成立的縣環(huán)境資源局局長,他卻像受委屈似的,頻頻向部長求情能不能免了。部長說是政治任務(wù),是硬指標。當(dāng)晚他和妻子抱頭哭泣,說什么要是讓咱當(dāng)個副的尚可試一試,官這東西咱從來沒當(dāng)過,學(xué)生時連個組長也與咱無緣,一下子就當(dāng)正的,這不是讓咱出洋相嗎?自然怨歸怨,這局長他還是去當(dāng)了。開始時他感到有點兒吃力,不太“入官”,可漸漸的他就覺得官這東西也沒什么難當(dāng)?shù)?,并且還有點飄飄然,覺得這環(huán)資局局長非他莫屬。他想,他是曾受到莊子思想恩澤之人,深深懂得“天道”和“人道”合一,或說是“自然”與“人”合一的哲理。為了顯示他的學(xué)識,在會議上,他聯(lián)系實際,大膽套用莊子的觀點,并強調(diào)人要做大自然的朋友,與環(huán)境友好相處,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獲得了大家的掌聲。他跟局里的同志閑談時,大講特講莊子的學(xué)說,使大家聽得有點懵,有點煩,就背地里叫他“莊局長”。但后來,他竟閉嘴不談莊子了,卻大講起棋道來。在一次組織人事工作交流會上,他發(fā)言說,用人之道猶如下象棋,帥士相,車馬炮,還有兵,它們都有各自的妙用,就看你如何運籌罷了。在場的人,有的瞪著眼,有的搖了頭,有的喃喃地說:“張局長變成棋局長了。”他聽說市委羅書記喜歡下象棋后,高興得不得了,當(dāng)天晚上就慕名登門與羅書記對弈,結(jié)果羅書記技高一籌。為了表示對羅書記的崇敬,他又將一副上好的棋具贈送給羅書記。據(jù)說,在市面上是絕對看不到這樣好的棋具的,不知是哪個朝代傳下來的寶物呢。過了不久,張世文調(diào)任市交通局局長,而且一當(dāng)就當(dāng)了十余年,成了“老油條”。雖然政績平平,可也沒出過什么大的差錯,安全地進行“軟著陸”。當(dāng)官時他嘗到了不少甜頭,家庭收入節(jié)節(jié)攀升,日子萬般紅火,他放個屁,一干人也要驚驚乍乍的。雖說他長得不成相,但要找個美女樂一樂是不成問題的,有些美女還要自己找上門來呢。他兒子高中畢業(yè)后被安排在局里工作。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由于他的作用被分配在市委辦當(dāng)秘書,幾年后提任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而且,由于他的蔭庇,其三親六戚都生活得很優(yōu)裕、很風(fēng)光。
一次我與張世文談?wù)摫臼衅迨?,我說:“想不到市委羅老書記棋藝這樣高,當(dāng)時連你這樣的高手都敗下陣來。”張世文卻哈哈大笑:“你這就不曉得棋道了?!蔽乙粫r摸不著頭腦。張世文又說:“不是吹,我讓他兩個馬,閉著眼也要贏呢。”我愕然了。
四
鐘瑞平從小就喜愛象棋,現(xiàn)今他下棋時很專注,但閑談時免不了要發(fā)發(fā)牢騷,對社會上的事,這也不行,那也不是,好像總是有太多的不滿需要發(fā)泄。當(dāng)然,他是我們這幾個棋友中最倒霉的。
鐘瑞平出生于望樓河上游一個平原狹小,丘陵起伏,生活條件較差的村莊,是1966年的“老高三”,成績優(yōu)秀,是班上的第一名學(xué)生。他曾參加全省中學(xué)生數(shù)學(xué)競賽,獲得第三名。當(dāng)時大家都說,他有一個好腦子,不但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好,象棋也下得好。按理說,考上名牌大學(xué)是不成問題的。而對于人的一生來說,參加高考和上大學(xué)深造無疑是一種關(guān)鍵性、根本性的際遇和基礎(chǔ)。然而,正是在這個重要的人生關(guān)口上,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
他向我們回憶說,記得1966年6月18日清晨,他們班的同學(xué)們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床,興致勃勃地準備開始新的一天沖刺。他們的畢業(yè)考試、體驗、填報志愿等程序早就搞完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只等著十來天后就要沖上高考的戰(zhàn)場了。突然,就在剛剛坐到教室里準備復(fù)習(xí)時,學(xué)校廣播喇叭里播送了中共中央、國務(wù)院決定“高考推遲半年”的消息,同學(xué)們一下子都愣住了。大家的心里像是掀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味味俱有,很不是個滋味。這就像是喜滋滋地正準備邁入“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官”“新嫁娘”,猝不及防地被推到了黑云翻滾、風(fēng)狂雨驟的野地里。而且,同學(xué)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按當(dāng)時“文革”風(fēng)雨乍起、驚雷閃電的態(tài)勢,半年之后進行高考的可能性很渺茫,很靠不住。形勢的發(fā)展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后來“文革”浪潮迅速席卷全國,武斗連綿不斷,最終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在這種愈來愈惡劣的情況下,原先關(guān)于“高考推遲半年”的許諾根本沒有人再提起了,早就被扔到爪哇國里去了。父母都是農(nóng)民的他,只好含淚回家“修理地球”了。1966年6月18日之前忙著準備高考的情況,眼看著就要跨進大學(xué)的門檻,走向更寬闊的天地的美好愿望,完全成了遙遠的隔世之夢,想都不敢想了。
鐘瑞平感慨萬端,又道,至于恢復(fù)高考,那已經(jīng)是文革結(jié)束后的第二年,即1966年之后11年的事情了。但此時他已到了而立之年,上有老下有小,要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生存狀況很艱難、很窘迫,一石頭甩進家也打不著一件東西,整天皺著眉頭謀生計,一粥一飯來之不易,半絲半縷物力維艱,哪能重振鴻鵠之志并丟老棄小、拋妻別子、義無反顧地去考大學(xué)呢?植物開花亦有時節(jié),如果開花時節(jié)遭遇冰雪嚴寒的慘重襲擊,枝葉凋零,花蕾盡落,過幾個月以后再讓其重新開花,那委實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了!他說,他的一個同班同學(xué)倒是參加高考并被廣州的一所大學(xué)錄取了,但這位同學(xué)上了不到一年的學(xué),老婆、孩子和年老多病的母親在家里的日子苦不堪言,就只好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他嘆了一口氣,無限深情地說:“我們這些‘老高三’,內(nèi)心的苦澀和酸楚是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拖褚虻陡靼艨硴舳粝碌寞彴虝陉幱晏祀y以忍受的疼痛一樣?!闭f得我們都低下了頭,眼里含著辛酸的淚花。
沉默了一會兒,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你是怎樣來到市委辦工作的呢?”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聲音有點顫動地向我們講述了他后來的人生歷程:
1979年鐘瑞平當(dāng)了本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幾年后經(jīng)考試轉(zhuǎn)正,并調(diào)到鎮(zhèn)中心小學(xué)。1989年,市委辦主任聽說他文章寫得好,有論文和散文、小說在報刊發(fā)表,已是省作協(xié)會員,就把他調(diào)來市委辦當(dāng)秘書。開始時,他對“遵命文牘”有點生疏,情況不熟,寫得比較費力,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練就駕輕就熟了,成了市委、市政府兩院子里的大寫手,各方面的表現(xiàn)也不錯,年年被評為先進。市委幾任書記都當(dāng)眾表揚過他,說他人才難得。但許多秘書都先后被提拔重用了,他卻一直“原地踏步”。到了1998年市中層領(lǐng)導(dǎo)班子換屆時,他的年齡已過了提拔線,秘書就算到頂了。當(dāng)然,也有個別人因工作特別需要突破年齡大關(guān)而被提拔的,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我看了看駝了背、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頭發(fā)只剩稀疏一圈兒且已全白了的鐘瑞平,又看了散在棋盤上的棋子,靈感瞬間爆發(fā):“鐘秘書猶如過河的卒子,向左、向右、向前沖鋒陷陣,為老將出了力,立了功,可卒子過了河就回不了家啦!”
鐘瑞平看了我一眼,無限感慨道:“人們常說,秘書靠的是一支筆,誰的材料寫得好,誰上升的機會就多。其實不然。你要想進步,你就得腿更勤一些,嘴更甜一些,后臺更硬一些。我雖然不是官迷心竅的人,不當(dāng)官,也省去了鉆營的諸多麻煩。我也見過一些人,本來平平淡淡過日子是很快樂的,但他們卻熱衷于官位與權(quán)勢,將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變著法子往死胡同里鉆。我感到,幾千年以來,對中國人傷害最大的,就是大家都崇尚權(quán)力。但人是難于免俗的,一旦進入官場,官當(dāng)?shù)拇笮【褪呛饬恳粋€人事業(yè)成敗及自身價值的唯一尺度,就像拿破侖說的,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樣,在黨政機關(guān)不想當(dāng)官的干部就不是一個好干部?!?/p>
“更何況,官中自有黃金屋,官中自有顏如玉呢。”曾慶光迫不及待地說。
鐘瑞平抬眼看了一下曾慶光,又道:“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我現(xiàn)在好多了,子女都已成家,獨立生活了,總算挺過來了。想想那些下崗后沒生計門路的職工,我可就比他們強多了。雖然國家有了低保政策救助貧困群眾,但我卻聽到了一些低保指標也是走后門才能得到、花錢才能買到的奇聞。難怪有人要說:‘當(dāng)今社會是,大官大腐敗,小官小腐敗,沒官氣到敗,跟著爛鳥敗。’這話雖有些偏激,有些片面,但也值得我們深思??!”
“我真想不明白,為什么腐敗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腐敗分子越抓越多?”謝啟青像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向大家發(fā)問。
“這都是體制機制造成的。我們與其在下游打撈落水者,不如到上游筑牢堤壩,讓河水不再泛濫?!辩娙鹌皆秸f越激動。過了一會兒,他才像泄了氣的皮球,輕聲說道:“好啦,不說了,我們這些人改變不了社會,我們還是下棋吧?!?/p>
不知是什么緣故,大家都沉默無語,毫無下棋的意思。謝啟青就提議到影劇院看演出。他說,今晚省歌舞團到我市公演,我們也去觀賞吧,這是難得的機會。我說,現(xiàn)在都十點鐘了,還看什么演出,再說沒票怎么能進得去。曾慶光就說,不如我們到歌舞廳去看一看吧??墒谴蠹叶颊f沒什么意思。鐘瑞平好像還沒有從苦悶中擺脫出來,就說,你們聊吧,我有事先回去了。我就說,那么我們一起走吧。
張世文卻站起來走到門口,擺了擺手,說:“你們都先不要走,我給你們講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吧,保你們喜歡?!苯又尤话迤鹉榿砹?,嚴肅地說:“這個故事,是我當(dāng)交通局局長時的事了。那天是晚上,我給大家開了一個工交系統(tǒng)黨總支全體黨員會議后,為了活躍氣氛,就在大會議室里放一部內(nèi)部錄像給大家看,澳門的生活風(fēng)情片,很性感的。片子剛放十多分鐘,黑暗之中,交通局人秘股的老周,老周大家知道吧?就是前段時間來下棋的那個,他發(fā)現(xiàn)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溜走了。他想,準有事兒!他就悄悄地跟了出去。遠遠地見這一男一女鬼頭鬼腦地進了一個辦公室。他迅速地,悄悄地,躡手躡腳地,小跑到了那個辦公室門前,把耳朵貼在門縫那聽,就聽那女的嘻嘻說,真驚險!男的說:逼的!是一些叫人肉麻的話。再聽個仔細,他樂了,沒想門不鎖緊,一樂、一動,人居然進屋了。那女的見有人進來,就害羞地一邊說,人來了,一邊用手推那個男的,那個男的倒十分鎮(zhèn)定,臍下三寸小弟弟依然不停地工作,但這時已不再在那女的那個桃源洞里沖鋒,而只在芳草地上搜索了。老周趕緊走到那一男一女身邊,拍了拍那男的屁股說,快回家去繼續(xù)做完吧?!贝蠹衣犃?,樂得東倒西歪,笑得不行了。謝啟青問:“那一男一女怎么回事,是不是同年公同年母(情人)?”張世文卻說:“是一對老夫妻。因住房緊張,幾代人擠在幾十平方米的房屋里,你說做那事自由嗎?”鐘瑞平說:“凈瞎扯!編的!”大家就又再笑,跟著就散了。
五
晚上經(jīng)常到張世文家下棋,對于我來說意義是多方面的。首要的是我太癡迷象棋了,一天棋不下,就覺得心慌慌,手癢癢的。其次呢,就是和朋友們談?wù)勑?,?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增加新的見聞。那幾個棋友肚子里都有貨,既帶耳朵又帶嘴。閑聊成了精神會餐,即使是一些花邊笑料在他們嘴里使勁抖動,也往往成了我寫作時用得上的素材。再就是借機鍛煉一下身體。我自從由副局長改任副主任科員后,感到世道不公,就不怎么為單位賣力了,上班已不那么準時,晚上為單位加班加點寫材料的事更與我無緣。孩子已到外地讀書,老婆又三天兩頭上夜班,晚上自己一個人悶在家里,真是無聊極了。長此以往,對身體是不利的。而張家離我家較遠,將近兩公里的路程,我每個禮拜步行到張家四、五次下棋,身體也就得到適當(dāng)?shù)倪\動。雖則回家晚了一點,但放心睡到早上八九點鐘,睡眠時間也是足夠的。
晚上,從張家下完棋出來,已經(jīng)是三更半夜了,這時我一個人走在空曠的大街上,神清氣爽,思維特別活躍,一些新奇的想法和精彩的小說構(gòu)思或是頗有見地的散文佳作,往往這時候會在我的腦子里形成。而且在深夜的大街上和小巷里,還不時碰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常常見到那些搞雞鳴狗盜勾當(dāng)?shù)摹半u”和“鴨”(我們這里,管一些妓女叫“雞”,而把一些“男妓”叫“鴨”),他們的丑態(tài)使人感到無比惡心。而某些時候,我覺得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樂趣,社會的另類風(fēng)景。但每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又趕緊回過神來,把自己調(diào)整到鄙視他們的態(tài)度上來。我也碰到過對我糾纏不放的“雞”,她主動上前挑逗我,在我一再聲明我身上沒有錢的情況下,她仍不罷休,居然對我說:“你五十塊錢沒有,但十塊總會有吧,你只要給我十塊,我就讓你在我身上摸摸,不然五塊也行。”我說:“你只要給我五塊,我全身都讓你摸?!彼沽R我小氣鬼、村人。就好像她們做“雞”是件偉大光榮的事一樣。有時我也生發(fā)出一些憐憫之心。我見到一些“雞”,臉上有一些天真爛漫的神情,也許她們都有令人同情的身世,她們干這一行是迫不得已的。
一天夜晚,我下完棋后,路過新明街東邊的“仁和舞廳”時,看見舞廳對面的一粗大的圓石柱后面站著一位三十出頭的婦女。當(dāng)時正值嚴冬,即使是號稱“四季如春,沒有冬天”的海南,亦是寒風(fēng)凜冽,那個婦女被凍得渾身直抖,兩腳不停地在地上跺著。盡管如此,她還是側(cè)著身子,從石柱探出半個臉去,目不轉(zhuǎn)睛地朝馬路對面的舞廳門口窺視著。我想,她窺視什么呢?從她的穿戴打扮來看,她絕對不像是“雞”,況且“雞”也沒有必要偷偷摸摸躲在石柱后窺視嘛。那她在干什么呢?我覺得好奇,就停下來觀察。過了半個鐘頭左右,我見到一對男女從舞廳門口出來,男的手搭著女的肩、女的手挽著男的腰,像一對電影里面的戀人,大搖大擺地拐向左邊走去。她怒不可遏地跨過馬路追了上去。我緊跟在她后邊,只見她追上那對男女后,就和那個女人扭打起來,并一邊罵道:“你這淫婦,真不要臉,來勾引我的老公?!蹦莻€女人卻說:“難道你就不想一想,你這副丑臉,這一副毫不性感的身材,你老公能想得起你嗎?他那個‘鳥’能硬得起來嗎?”她氣憤到了極點,用盡平生力氣,將這個女人推倒在地。她老公這時卻沖上來打了她一巴掌。正當(dāng)她哭哭罵罵之時,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后,趁其不備將她推倒。那一對奸男淫婦不管不顧揚長而去,剩下可憐兮兮的她坐在地上痛哭怨罵了。我一股火從心頭燒上來,居然追上那對男女,指責(zé)他們的惡行。那男的卻說:“你管天管地,還管到我這來。你再說,我就不客氣了?!蔽覠o可奈何,只得感慨一聲“世風(fēng)日下”,就折回原路往家走。
將要到家時,我突然覺得那男人好面熟,卻又記不起來。進家后,我隨手拿起一本放在沙發(fā)上的《象棋全盤戰(zhàn)術(shù)指微》,倏地想起了那男人就是三年前曾在張世文家下過棋的“臭棋兒”。那晚他先與慶光下,慶光敵不過他,他就邊走邊損,并說這里誰是高手,很想見識一下。當(dāng)時我正好閑著,就說,我不是高手,但不妨試一試。他虎視眈眈地望著我,眼睛里露出譏諷嘲弄的神色。碼好棋子后,我神態(tài)超然,沉著應(yīng)戰(zhàn),勝了第一局。第二局,經(jīng)過三十多個回合的激戰(zhàn)后,雙方形勢處于僵持狀態(tài)。我皺起眉頭,沉浸在折磨人的思考之中。他就催我快下。我無奈之下,就走了一步閑棋。沒想到這一著棋卻改變了雙方的行棋規(guī)律,使棋局朝著有利于我的方向發(fā)展。我抓住戰(zhàn)機,雙馬連環(huán)直下,使他的帥出之不可,欲進不能,又勝了這一局。他好不懊惱,口中念念有詞:“真是瞎貓遇上死耗子啦?!蔽艺獢[棋子,他竟叫我跟他賭錢,說是賭錢才見真功夫。我說我從來不賭錢的。他就氣勢洶洶地說:“沒賭的是與時俱退之人,你不配跟我下棋。”說完就悻悻地走了。我不屑地看一眼離去的他,搖了頭,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笑。從此之后,我就再沒見到他的蹤影了。
六
謝啟青從小就是一個棋迷,棋藝精湛,下棋時很專注,可近段時間他下棋的時候,有時對方已經(jīng)移動棋子一會兒了,他的眼睛還盯著一個地方發(fā)愣,那茫然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他內(nèi)心的隱痛。
最近,他老婆的行動有些異常。她是市財政局副局長,雖然已四十出頭的年齡,但風(fēng)韻猶存。以前她是比較傳統(tǒng)的女人,雖然身材高挑,四肢修長,俊俏可人,卻穿戴簡樸,不會唱歌,不喜歡跳舞,拋頭露面的場所極少涉足,規(guī)矩得像深閨小姐一樣,據(jù)說第一個戀愛對象就是謝啟青,原汁原味,沒受任何污染。她能當(dāng)上副局長,那全是托娘家的福?,F(xiàn)今她卻三天兩頭不回家吃飯,說是要應(yīng)酬。每周有三四個晚上要出去,不是說到單位加班,就是有什么會要去開,半夜才像貓兒似的溜進門,并且每次出去都穿戴入時,涂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好像是舞臺上的女主角。這對于一個年愈四十歲的婦女來說,未免有些不合乎情理。而且她最近買了各式價格昂貴的時裝,還有項鏈和戒指,可家里的錢也不見減少。謝啟青問她,她就說局里又額外發(fā)了什么什么錢,可是以前局里怎么就不額外發(fā)什么錢呢?那么這些錢從何而來呢?當(dāng)然,她是一名副局長,但副局長又能怎么樣,現(xiàn)今副局長放個屁都不響,副局長做得了主辦得成像樣的事嗎?局里有頓飯吃,局長高興時叫你去陪吃就算不錯了,哪有什么人送錢送物給你呢?那么,這些時裝和項鏈、戒指,真是她買的,還是有人送的?誰會平白無故地送人這么昂貴的東西呢?再就是,以前謝啟青下棋回來太晚了,她往往要責(zé)備他,說要注意身體,如果身體搞垮了,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而現(xiàn)在她對他就如同陌生人一樣,連問都不問一句。最令謝啟青忍無可忍的是,一天晚上,他們的女兒發(fā)高燒,又吐又瀉。可她仍然要出去加班,結(jié)果謝啟青只好自己帶著女兒去醫(yī)院,經(jīng)醫(yī)生診斷為中毒痢疾,把謝啟青都急壞了,而她竟沒有打個電話來問一聲女兒的病情怎么樣了。她這樣加班未免太過分了吧。難道這個晚上局里就非她加班不可,且連個打電話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嗎?
種種跡象表明,謝啟青的老婆身在滄海還求水,除卻巫山還有云。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無法承受的。再者,他該如何處理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我們在張家七嘴八舌地為他出謀劃策。曾慶光的意見是,跟她離婚。對于女人犯的這種錯誤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否則就會助長她們的不正之風(fēng),培養(yǎng)她們的傲慢情緒。張世文也認為應(yīng)該這么干。否則,我們男人就成了縮頭烏龜。但謝啟青說,他確實下不了這個決心。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挺不容易的。當(dāng)初戀愛時,他們是多么情投意合,婚后也是美滿幸福的,現(xiàn)今他還是愛她的。再說呢,他每月領(lǐng)幾百塊錢,那怎么過呢!還有孩子,他是深愛著孩子的。離婚后孩子肯定要歸他帶,這點錢帶一個孩子,即使她再貼一點,也是遠遠不夠的。還有房子,也是老婆單位的,他先提出離婚,房子當(dāng)然要歸她了。難啊!
謝啟青原先在市政府辦工作,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轉(zhuǎn)行到一家工廠,沒幾年工廠倒閉,就只領(lǐng)這么一點點的生活補貼,而他又沒一技之長。他也曾做過小本生意,但不懂得經(jīng)營之道,不到一年就“擱淺”了。之后,他又與親戚借錢,和人合營香蕉販運,但卻賠了本。從此他就死了心。他老家還住著一個七十多歲的母親,是靠他和已出嫁的妹妹供養(yǎng)。而她老婆,工資高,娘家也比較富裕。這些年來,老婆可說是對他貢獻不小。
曾慶光捋了捋頭發(fā),眼里像放出光來,笑呵呵地說:“有啦,有啦,不妨把事情搞大,這樣也許能使啟青的老婆懸崖勒馬,因為女人是愛面子的嘛。另者,她是一名副局長,這樣一來,她還要考慮到烏紗帽的事情呢。”鐘瑞平卻說:“現(xiàn)今這種風(fēng)流韻事已不能丟烏紗帽了,你這位年輕的歷史老師最好多讀一些‘今天史’吧,不然就要與時俱退了。”但曾慶光還繼續(xù)津津樂道地談了半天具體的做法,無非是來個捉奸的所謂妙計。他還說,我們都參加捉奸隊伍,也許大家能看到一出好戲呢。把謝啟青搞得挺不好意思的,心里麻辣辣的不是味。我們卻堅決反對這種做法。這樣做雖則有可能讓謝的老婆懸崖勒馬,但卻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謝的老婆索性來個破罐子破摔。因為這樣一來,就會敗壞了她的名聲,那她就下決心跟謝啟青攤牌——離婚。張世文習(xí)慣性地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分析說,謝啟青的老婆都已經(jīng)這把年紀了,那么跟她勾搭成奸的男人也不小了,應(yīng)該是有家室的人。像這種年紀又有幾個臭錢的老色鬼,在情場上摸爬滾打多少年了,狡猾得很呢。所以,他不過是想吃吃異味而已,一旦謝的老婆對他有什么感情上的要求,對他施加壓力,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謝的老婆甩掉的。謝的老婆已經(jīng)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也已被那個老色鬼玩膩味了。而據(jù)心理學(xué)家講,女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是為愛活著的。也就是說,是不太可能純粹為了性的滿足而和一個男人長期有關(guān)系的。哪怕她一開始是為了這個目的,但慢慢就會生出情來,最后她總歸對男人產(chǎn)生感情要求的,要他表示如何愛她,要他離婚,要他娶她。這樣一來,謝啟青的老婆和那個老色鬼的關(guān)系就不會長久。那么(他指一指謝啟青),你呢,就不妨對你老婆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她亂搞去,等她和那個老色鬼鬧翻了,她自然會乖乖地投進你的懷抱。在這段時間里,你如果覺得心理不平衡,那也可以找個女人搞搞,尋找屬于自己的精彩,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鐘瑞平卻說:“像啟青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借個膽他都不敢,就是有這個賤膽也沒有招引女人的本事?!睆埵牢姆瘩g說:“小謝生得牛高馬大,有淫蕩女人喜歡的一副英俊的外表和一身過硬的技術(shù),怎說找不到呢?”“那他老婆怎么就不喜歡他那一身過硬的技術(shù)呢?”鐘瑞平針鋒相對?!八掀攀窍雵L嘗新味,換換胃口。不想到竟對那個老色鬼走火入魔了?!睆埵牢挠址瘩g道。說得大家前仰后合。停了一會,張世文又摸摸后腦勺,挨近謝啟青,神秘地附在謝啟青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話。只見謝啟青伸了伸舌頭。后來我才知道,張世文是要將謝啟青介紹給一個老板的太太當(dāng)“鴨”。我想,張世文也太“浪漫”了,難道啟青是這種人嗎?
其實家家戶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關(guān)鍵是看你如何面對罷了。謝啟青果然神態(tài)超然,對他老婆的風(fēng)流韻事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似的。這樣一來,過了不到三個月,他老婆就舊情復(fù)發(fā),主動向謝啟青表示愛的要求。那天夜里,他們夫妻倆像新婚一樣愛得死去活來,那種事共進行了三次,相互恰到好處地配合著,又激情,又豪放。
張世文稱贊謝啟青會處世,會做人,不像一些男人,跳蚤性格,因一點小事,就亂了方寸,誤了大事。而我是理解啟青的,他像棋盤上的“蹩腿馬”,跳躍不得呢!
七
一個初冬的入暮時分,我慢悠悠地步行去張家下棋,出門不多遠,煙癮就來了。我將手插進褲袋,卻發(fā)現(xiàn)忘了帶煙,就走進一家商店,冷不防看見我?guī)啄昵暗呐路介L纓。
近兩年來我可是聽到她的許多傳聞。兩年多前她離了婚,離婚后的最初日子里,曾經(jīng)對再婚充滿了神往和興趣。她想,只要再找一個合適的男人結(jié)婚,也許就能把離婚的陰影和心靈所受到的傷害抹去。然而,經(jīng)過兩次不愉快的“處對象”經(jīng)歷后,她漸漸放棄了這方面的需求。第一個男人據(jù)說還沒有結(jié)過婚,看起來長相、談吐都不錯,認識了十幾天,他就在一天晚上邀她到他的宿舍去看盾,但進了門,沒有開燈,他就一把抱起她,裙子是在瞬間被拉開的,他的動作之熟練讓她吃驚,她想,至少他是和十個以上的女人上過床的。等到要撕下她的內(nèi)褲時,她掙扎著,但他還是拼命地撕,她不知是好久沒“那個”了呢,還是無可奈何,就慌亂地問了一句:“你愛我嗎?”“愛,當(dāng)然愛?!彼⒅f。再接下來,她的內(nèi)褲被撕掉了,扔到了地上。她一氣之下,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打了他一巴掌,然后穿好衣服,奪門憤然離去。第二個男人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離過婚,和她一樣尚沒有孩子,而且還比她小兩歲。這個男人全心全意地對她好,像個貼身侍衛(wèi),會拿話哄人,看起來頗像那么回事。處了一段時間,她差不多快要相信了他在她枕邊的甜言蜜語,并且還飄飄然,有點暗自得意自己尚有吸引青年男人的魅力。仿佛覺得她這艘四處漂泊的小船,眼看就要找到自己的港灣。如果不是后來東窗事發(fā),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愛情騙子就在自己身邊。一次,單位派她出差廣州,回來時在??诙毫?,住進一家賓館,不想到卻見到他這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也住進了這家賓館。她火冒三丈,血霎時全都頂?shù)教祆`蓋上,當(dāng)場就與這個男人吵了一架。從此以后,她的心都碎了,覺得在她的人生字典里,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不是騙子就是自私自戀,不把女人的感情當(dāng)回事。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如煙屁股,用只是暫時的,當(dāng)一支香煙抽完就會被拋棄掉。不是嗎?跟前夫,六年相親相愛,不是說分手就分手了嗎?后兩個,雖則相處時間較短,但也投注了那么大的熱情,卻是一場游戲一場夢,讓她的內(nèi)心千瘡百孔。這樣一來,她就難免淤積出“厭男癥”病灶,對一切男人懷有戒心和憎恨。再婚擇偶的路,也從此被這不愉快的經(jīng)歷滯澀住了。
我在商店與她相遇時,她的眼神也全是憂郁、驚恐和防備,對人不信任。我驚喜地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她卻好像做了偷兒,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抓住似的,呆了一會,才對我點點頭。問她在新單位的情況,她也是繃著臉,目光迷離,一問一答的。她以前可是一個活潑可愛的人,那一雙丹鳳眼和柳葉眉挺招人喜愛的,大而堅挺的乳房又讓人迷醉,和我的關(guān)系也不錯,現(xiàn)在變成了這樣,真使人有點心疼。我說:“你調(diào)離文化局后,大家都經(jīng)常提起你,說你工作積極,為人忠厚,性格開朗,愛好廣泛,多才多藝,大家還記得你那次參加全市的象棋比賽,拿了女子冠軍,為我們單位爭了光。”提到象棋,她像是來了興趣,竟問我現(xiàn)在還下棋嗎?我說現(xiàn)在是下棋下得最勤的時期了。她說那你經(jīng)常到哪里下棋呢?我就將我們幾個棋友經(jīng)常在張世文家下棋的情況對她說了。她竟說,下棋最痛快,能解煩惱。我就趁機邀她一起到張家下棋,可她卻不同意。我知道她有“厭男癥”,就說:“張局長的愛人是非常熱情好客的,你的住處又離張家較近,我們不妨一起到那里看一下吧。”不知是她對象棋的神往,還是我入情入理的言語消除了她的心理障礙,她竟同意了。我怕她反悔,就立刻叫來了一輛的士,不一會就開到了張家。從此之后,她就成了張家的??汀Km然獲得了全市女子象棋的冠軍,但畢竟水平與男子象棋高手尚有差距,而曾慶光的棋藝是我們幾個男棋友中的末流手,水平正好與她相當(dāng),不多久他倆也就經(jīng)常廝殺在一起了。
象棋是一種奇妙無窮的斗智不斗力的游戲。方長纓和曾慶光因象棋的魔力而走到一起,時間一久,這棋戰(zhàn)中間就有什么事物變了,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她對他竟生發(fā)出許多莫名的好感,對男人的厭惡也日漸弱化。不必說,這與我們尤其是曾慶光對她的熱情、有禮、善待有關(guān)。當(dāng)然,他倆也有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時候,這是下棋人的通病,也合乎人類好斗的本能,而對于他倆來說,又加上一層意味了。我常??吹剿@步棋走錯了,想要悔,她就不讓他悔,他就說:“我下的是衛(wèi)生棋,不用動腦,只為消遣,有益健康?!彼蜁f:“你本來就不生腦嘛?!被蚴撬敽笳f:“好漢不贏頭三盤呀!”“男不跟女斗嘛!”這類的言語,這時她得意洋洋地說:“我讓出你兩個馬吧!”“我用半邊兵殺你吧!”而她輸了呢,就喃喃地說:“這是女人的和善呢。”“謙讓是良家婦女的德行嘛?!泵慨?dāng)這時,他卻變得豁達睿智,開懷大度,不是報以一笑,就是說什么“你這話很對,真使我感到有一種家里人的親切”等風(fēng)趣話,逗得她羞紅著臉罵道:“去你的吧,不要臉。”這時我就偷偷地笑,或是用手敲敲曾慶光的后背,或是向他扮個鬼臉。
自從方長纓加入我們的隊伍后,不知不覺已將近五個月了,正值仲春時節(jié)。一天晚上,我們下棋到十二點多鐘,正要回家,曾慶光突然說:“喂,我看,過幾天我們一起到郊外去玩玩吧。費用和車輛由我負責(zé)。”幾位男棋友都非常贊同,說現(xiàn)在正是旅游的好季節(jié)??煞介L纓卻說:“噢……我去,合適嗎?”“出去散散心,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曾慶光脫口而出。大家就約定星期六早上出發(fā)。
那天,我們玩得很痛快。雖然我們幾個人年齡相差較大,老中青都有,但大家很坦率、活潑、風(fēng)趣,充滿生命的質(zhì)感。曾慶光處處顯出善于照顧別人,凡事用心,尤其對方長纓,他更是跑前跑后,體貼愛護有加。她能從他身上嗅到傳情氣息?;貋淼穆飞希鴳c光邀我們順路去老家看望他的父母。他老家是離市區(qū)不遠的一個數(shù)百人的小村莊,風(fēng)光旖旎,綠樹成蔭,文化體育設(shè)施令你驚訝,是全市最早的文明生態(tài)村之一。到了曾家,曾的父母對我們很熱情,曾母的眼睛不時往方長纓的身上瞟,還對著她說:“慶光早就說你了,你是一個好女人,人品好,有文化。”她才明白了,今天這個日程是安排給她的,曾母的話語也是有意挑明的。我趁機說:“這是你老太太的福氣??!”方長纓白了我一眼:“去你的吧?!?/p>
回到市區(qū)后,曾慶光還在飯店請我們吃晚餐,并要來了酒。由于大家心情好,都放懷痛飲。要散場時已是九點鐘了,張世文還叫大家再到他家下棋,我們也心里癢癢的,可方長纓卻堅決反對。慶光就說,那好吧,他們幾個去下棋,我們倆回家休息。張世文哈哈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道,我先給大家說個段子,是現(xiàn)編的:“各位請聽好,酒是藥中寶;喝了哪都熱,喝了它不倒。要問啥不倒,試試就知道;別怕媳婦叫,準說好好好?!比鹌絽s說,什么現(xiàn)編的,這段子我前幾天才在雜志上看到過呢。張局長滑頭得很,真無愧是當(dāng)官的料??!說得張世文很不好意思。啟青就樂呵呵地說,不管是現(xiàn)編的,還是書上已有的,但最切合小曾和小方了。我又是拍巴掌又是笑。方長纓臉更紅了,走上來打了一巴掌在我肩膀上。大家又再鬧騰了一會兒就各奔東西了。
這次郊游后不久,他們倆就成親了,自然來張家下棋是少了些,但大家都能理解,畢竟是新婚,有該做的事情正等著他們呢。我們都衷心祝福他們很快能抱個娃娃。
八
一天晚上,我們幾個棋友都聚在張家下棋,我和鐘瑞平、張世文和謝啟青分別對戰(zhàn),曾慶光和方長纓觀棋。我和瑞平的這一局棋下得挺怪的。我和他智斗了四十幾個回合,我始終占有優(yōu)勢,眼下我紅方車馬炮三軍齊整,且有雙兵渡河,而瑞平的黑方棋非但兵種不全,且少了兩卒,然此時黑卒和黑馬已逼近帥府,處在極為有利的出擊位置。這時,我才緊張起來,暗想,難怪棋友們要說,瑞平下棋,像是不經(jīng)意似的,然而他那有法似無法的怪招卻暗藏殺機,常常令對手猝不及防。我沉著應(yīng)戰(zhàn),但已感到步步維艱。恰在此時,張嫂從房里出來,似懂非懂地看了一會兒棋后,兩個棋盤的戰(zhàn)事幾乎同時息了,她就突然問道:“你們下棋這么久了,可你們知道象棋是誰發(fā)明的嗎?”
這一問使大家覺得挺有意思的,都凝想著,忘了碼棋子,卻答不出來。曾慶光說好像是杜康吧。我們都笑了起來。謝啟青說:“杜康是第一個釀酒的人,被你給張冠李戴了。象棋是誰發(fā)明的,等我再想一想。”張世文就說:“婦人的話就別管了,我們專心下棋吧。”方長纓不服氣地說:“張局啊,你怎么瞧不起女人呢,你不知道就說你不知道嘛!”張世文舉起右手托了托眼鏡,又擺了擺手,像作報告似的說道:“我說呢,象棋是誰發(fā)明的并不重要,正如大學(xué)者、大作家錢鐘書所言:‘你吃了雞蛋認為不錯,何必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象棋的魔力。如果沒有象棋的吸引力,我看小曾和小方就要當(dāng)和尚、尼姑去了,或者不知道要再浪費多少年青春呢?!狈介L纓臉紅了一下:“如果沒有象棋,我們的生活也許會變得枯燥無味呢?!睆埵牢挠指哒勯熣撈饋恚骸暗彩露家卸?。賈平凹在《弈人》的文章里就講了一個故事,說是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婦人讓去醫(yī)院開藥,路過棋攤,心里說不看不看,腳卻將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難處,他就開始指點,但指點不被采納反被觀弈者所譏,雙雙打了起來,口鼻出血。結(jié)果,醫(yī)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兒子而是他。如果我們也成了西安那位中年人,那就物極必反了。比如小曾和小方,正處于新婚階段,自然,新婚是人生最為快樂的事情,但那種事也要有所節(jié)制,否則,就……”張嫂眼瞪著他,他下邊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沉寂了一會兒后,鐘瑞平若有所思,緩緩地說:“雖然我不知道象棋是誰發(fā)明的,但我卻十分欽佩那個發(fā)明者。這確實是一個偉大的發(fā)明。你想,一盤棋就像一個小小的法制社會,每個棋子兒都有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不管你是帥是兵、是車是馬,都必須按規(guī)矩辦事。正因為這樣,才使這一小社會有條有理,妙趣橫生,使下棋的人百下不厭,其樂無窮。如果有誰破壞了這個規(guī)矩,這棋也就沒法下了。這就是棋道啊!”謝啟青卻說:“但我們做事就不能死按規(guī)矩。我曾聽說過,一位政界偉人請他一個下屬下棋,棋下過十幾招,下屬就斂氣凝聲,眼瞪著棋盤發(fā)呆,手指停在棋盤上,像雕刻一樣,久久才抽回來,嘆道死棋啦。這時,這位偉人就對他說,只有一個方法可反敗為勝。下屬說,什么法呢?偉人將對方的象飛過河去。下屬驚悸。”“你這是謬論。如果這位偉人真的這樣,那他的偉大就會大打折扣了?!辩娙鹌狡炔患按睾鸬?。張世文用手托了托眼鏡,侃侃而談:“是啊,象棋的基礎(chǔ)就是規(guī)則嘛,每一個棋子包括老將在內(nèi),都必須嚴格按照規(guī)則辦事,不能搞特殊化,為所欲為,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社會也是這樣,必須有法律規(guī)范,每一個公民,無論身份高低,都必須嚴格遵守,不能我就是法,權(quán)大于法?!睆埳┼卣f:“我看,干脆調(diào)你到全國人大去制定法律好啦!”張世文發(fā)起火來,說:“你懂什么,法律是一個人能制定的嗎?”張嫂見到這樣,就微微一笑,輕緩地說:“我不說了,你們繼續(xù)下棋吧?!闭f完就走進了客廳。張世文氣還沒消,又道:“我從象棋聯(lián)想到我們整個社會,當(dāng)年‘文革’這場大災(zāi)難,充分暴露出我們國家的體制等方面存在諸多缺陷,主要是法制不健全,沒有嚴格依法辦事。那種不受監(jiān)督和限制的權(quán)力給人性和社會帶來的戕害遠大于受益。這是必須認真吸取的歷史教訓(xùn)?!薄翱墒?,現(xiàn)今一些領(lǐng)導(dǎo)還崇尚那種權(quán)力呢!”鐘瑞平憤然道。謝啟青看了看鐘瑞平,說:“要是沒有‘文革’,那么,我們這位高材生就會考上北大、清華啦,說不定還是個大科學(xué)家、大政治家呢!”曾慶光用手指輕敲了一下棋盤:“話也不能這樣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就沒有上過什么大學(xué),僅僅在師范學(xué)校畢了個業(yè)??伤先思业男鄄糯舐约八鶆?chuàng)造的豐功偉績,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與之媲美呢?”“是啊,沈從文只上過小學(xué),不也成了大作家、大學(xué)者嗎?”我吐了一口煙霧,也道出了這一句。謝啟青笑笑說:“如果鐘秘書的腦袋不是長在領(lǐng)導(dǎo)身上,那他也有可能成為大作家呢,很可惜,這么多年來已看不到秘書大人的文學(xué)作品啦!”鐘瑞平喟然長嘆:“其實啊,自學(xué)也是可以成才的,主要是自己不爭氣,怨天尤人。現(xiàn)在想通了,我自己的這些磨難是不值得掛齒的。與很多人的不幸相比就差遠了。社會有時看來就像一局棋,有多少是看清了再下呢?人生嘛,就那么幾十年,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耿耿于懷只能苦了自己。啊,不說了,現(xiàn)在都這把年紀了,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們繼續(xù)下棋吧。”我打趣地說:“下棋最好。何以解憂愁,唯有下象棋。何事最痛快,唯有下象棋?!闭f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墒钱?dāng)晚大家已沒了下棋的心情。在曾慶光和方長纓的催促下,我和瑞平繼續(xù)對弈,但雙方總是犯一些很低級的錯誤。最后,我僅有雙炮一卒,瑞平還剩一車一馬。他已經(jīng)勝利在望,可不知是心神不寧還是怎么的,我拱卒,他毫不猶豫地飛相吃卒,而我的炮直擊中宮。他一聲長嘆,閉上了眼。
張世文看到這種情況,就叫張嫂買來幾瓶酒和一些熟食。大家見了都非常高興。當(dāng)晚我們痛飲到深夜,不知不覺之中就在張家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八點多鐘了。
(責(zé)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