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
像參天大樹,為我遮風(fēng)擋雨——這就是父親,這就是母親,這就是家。
不幸的人,父母已遠走,滿懷的愛無處投遞;幸運的人,父母健在,羊羔跪乳,烏鴉反哺。在 “情感”版組推出“我的父親母親”名人專欄,邀請各領(lǐng)域名家、名人,以他們飽蘸激情的筆觸,書寫感人至深的父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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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怨我是那么粗心,母親健在的時候,竟然沒有注意到她的肩膀她的脊梁。在她去世后許多年,有次整理生活相冊,看到母親唯一的照片,我忽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肩膀孱弱卻很寬厚,母親的脊梁彎曲卻很堅韌,難怪她健在時我覺得活得踏實,只有在這時我仿佛才真正認識母親,只可惜已經(jīng)太晚太晚了。
此刻凝望著母親的照片,跨越漫長的時間隧道,我的思緒在悠悠飄蕩。
“這才幾年哪,怎么,
人都走了樣兒啦?”
我很小就離開家鄉(xiāng),天南地北在外瘋闖,那時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偶爾才會想起家,想起父母。由于年輕渴望自由自在,乍一脫開父母的羽翼,真有雛鳥展翅的感覺,別提心里多高興了。在戲耍中度日,在無憂中生活,一晃就是十多年,不知不覺我已長大。
1955年搞“反胡風(fēng)運動”,我被莫名其妙地整了一通,思想不通心情無比郁悶,半夜孤零零地獨自亂想,兩行淚水從眼角潸潸流下,這時驀然想起小的時候,無論在哪里受到委屈流淚,總會有一雙溫存的手擦拭,一邊擦還一邊輕聲勸慰??墒乾F(xiàn)在母親不在身邊,有誰會來撫慰我呢?沒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苦惱,都得自己咬緊牙關(guān)忍受,這時才意識到母親對于我是多么重要。
時光僅僅過了兩年,1957年搞“反右運動”,倒霉的事又找上我,而且這次成了滅頂之災(zāi),戴上一頂“右派分子”帽子,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北京。我在北大荒勞改,在內(nèi)蒙古流放,這時母親承受的壓力,可以說比我還要大得多,因為,她不相信兒子是壞人,她不了解兒子的處境,她只能憑單純想象猜測,兒子和兒子的生活如何?無盡的思念和無著的惦記,這時就像兩把重磅鐵錘,日夜不停地敲擊母親的胸膛,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有母親自己知道。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婦女,丈夫和子女就是她的整個天空,而天的一角在她心里塌陷了,她那并不堅硬的肩膀能夠承受得住嗎?
摘掉了“右派”帽子,有一年回家探親,母親悄悄地端詳我,好久好久沒有說話,只是不住地抹淚,最后終于說了:“這才幾年哪,怎么,人都走了樣兒啦?”大概是我當(dāng)時的模樣比母親想象的還要糟,她覺得有些出乎意外。
是啊,那時正是全民挨餓的年代,正常人都吃不飽,何況被“專政”的賤民,可憐我的母親,她用正常思維來想,眼前的兒子哪能不走樣兒?就憑這句普通的話,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此時母親心中的滋味兒,會是多么艱澀痛楚和凄涼。對“右派”兒子的思念和惦記,日復(fù)日、月復(fù)月,在她的心中整整折騰了22年。
不正常的日子終于有了盡頭,母親應(yīng)該歡笑了吧?而這時母親已經(jīng)老了,糊涂了,歡樂和憂傷對于她都屬于過去,她只能生活在無感覺的現(xiàn)在。在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以后,本想接她到北京過幾天舒心日子,誰知母親卻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
“回來了,回來就好”
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和意識到,就像當(dāng)年我遭難受罪時,母親心中的天塌陷一角一樣,沒有了撫慰我、疼愛我的母親,我心中的天則整個都消失了。
母親一生養(yǎng)育了五個子女,大弟和妹妹結(jié)婚成家以后,父母身邊還有兩個小弟弟,母親的生活自然還會有歡樂。好像老天有意為難母親似的,就在我“右派”帽子摘掉沒幾天,母親剛剛露出的笑容,又被新的憂愁和思念的陰云所遮蓋。
在所謂“接受再教育”運動中,母親一次送走兩個小弟弟上山下鄉(xiāng),她的肩膀又扛起分離的重壓。那是個不讓人說話的年代,何況母親是個普通婦女,就是讓說話她又會說什么呢?在兩個小弟弟遠走他鄉(xiāng)的幾年,母親惦記和思念的心秤上,除了我又增加了兩個沉沉的砝碼,從此那個過去愛嘮叨的母親漸漸沉默了,做事情也開始有點丟三落四。
有年春節(jié)我和兩個小弟弟回家探親,我們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只見母親獨自一人在燈下,小心地用菜刀切一整條肥皂。那是個吃、穿、用都要票證的年月,她把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肥皂,為在外地勞動的三個兒子分切成三份兒。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角濕潤了,不時地用手背輕輕擦拭,這時的母親,與其說是在為兒子們分肥皂,不如說是為兒子們分她的心啊!
經(jīng)過多年的等待與盼望,母親的愿望總算沒有落空,若干年后兩個小弟弟陸續(xù)回來了,可是這時的母親更老了,更糊涂了,多年的生活磨難和精神壓抑,使她的神經(jīng)早已經(jīng)麻木,即使盼望的事情成為事實,她臉上卻連個會心微笑都沒有。她只是自己嘮叨:“回來了,回來就好?!?/p>
記得我發(fā)配回來的時候,她還知道端詳我的模樣,兩個小弟弟回來時,她連端詳都已不再,可能她的內(nèi)心早就結(jié)成硬趼,對于哪怕喜悅仿佛都已經(jīng)遲鈍,足見她心靈受到的擠壓多么大。多少年來她不會表達也不敢表達,她的微弱想法和她的輕薄愿望,連同苦悶都默默地壓在心中。母親的心,該負載多少艱難啊。
其實她哪里知道,她承受的所有艱難,不只是屬于她個人和她的子女,更是屬于那個荒唐的時代,如果她懂得這個道理說不定會好受些??墒撬欢.?dāng)然,也就比懂的人更加痛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