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媛
跨文化交際指的是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從事交際的過程[1](P1)。跨文化交際是一個甚為籠統(tǒng)的概念,其研究內(nèi)容包羅萬象,涵蓋了人際間交流的方方面面,如語言、思維模式、文化價值、行動取向以及溝通能力等等。影響人際交流的因素多種多樣,但是自認為歸屬于哪一個文化團體,對跨文化溝通具有很大的影響[2](P171)。為了工作、事業(yè)或學業(yè)等不同目的,必須身居異國他鄉(xiāng)一段時間的旅居者(sojourner)面對新文化的沖擊時,不可避免地會站在自己的文化角度去揣度異域文化,習慣先以自己的文化標尺去衡量異域文化并互相比較。在跨文化溝通中,旅居者是否要拋棄原有的文化坦然接受地主國文化 (host culture)的認同,還是保存自己原來的文化認同,是否能在文化差異和文化沖突中找到平衡,這些關于認同的問題,旅居者是無法回避的。文化認同/身份(culture identity)是人類對于文化的傾向性共識和認同,文化認同解決了歸屬和“我是誰”的問題,它是指個人對一個特殊文化或族群所具有的歸屬感[3](P6),其核心是對一個民族的基本價值觀的認同。文化認同建立之后,它不僅像一面鏡子映照一個人的相貌、思想態(tài)度和行為舉止,更提供我們一個解釋自己和他人行為的架構[2](P173)。文化作為人們思想、行為的基礎和依據(jù)在不斷塑造我們,因此研究文化認同問題對民族發(fā)展、文化的存在以及人類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具有重要作用,它可以作為一種理解文化、解釋文化的重要途徑甚至是一種工具[4](P1)。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和傳播媒介,借助電影藝術手段壓縮了時間的流程,突破了空間的限制,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出不同文化的碰撞與交流。電影人在他們的電影中以獨特的敘事主題和影像手法彰顯出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
美國是跨文化交際學研究的誕生地,作為一個移民國家首先關注的是國內(nèi)不同族裔的人們在相互交際中產(chǎn)生的問題。這方面的電影眾多,如《Spanlish(西班牙女傭)》《Everybody Wants to be Italian(誰都想成為意大利人)》《My Big Fat Greek Wedding(我的肥大希臘婚禮)》《The Name Sake(名字的故事)》《American East(阿拉伯人在美國)》《Crash(撞車)》等等。在全球化語境中,中國電影也逐漸摒棄單一的視角和過重的本土情結,用全球化的視角來闡釋中國文化以及中西文化的差異,如《孫子從美國來》《土婆婆PK洋媳婦》《喜福會》《刮痧》《暗物質》等。這些作品直視旅居者的海外生活以及他們對自身身份的理解和踐行,演繹了在中西文化差異與沖突中找到平衡的悲喜故事。
東西方國家文化的起源有所不同,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一儒家文化對中華文化的影響巨大,儒家思想不僅滲透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也根植于每個中國人的思想觀念里,它促成了以群體為本位的民族價值觀、道德標準的形成。西方隨著工商業(yè)階層的崛起,以平等交換為基礎的商業(yè)原則促成了個體意識的覺醒和成熟,孕育出西方人個體本位的文化精神。分別以群體本位和個體本位的不同原則出發(fā),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東西方在文化上差異,這一差別不僅體現(xiàn)在東西方民族的性格和思想中,更體現(xiàn)在東西方民族的文化價值觀和行為方式上。
為了研究文化價值觀,學者們把文化價值觀具體化到文化價值取向(cultural value orientation)的層次。文化價值取向是一個社會用來解決普世性問題的方法,它為文化價值研究提供了評判的法則,了解一個文化的價值取向是探尋文化認同,也是積累文化知識的主要方式之一[2](P73)。研究文化價值取向的模式有很多,如Kluckhohn&Strodbeck(1951,1961)模式針對人性的本質、人與自然的關系、人生的時間定向、人類的行動形態(tài)和人類之間的關系這五項人類社會所共同面對的普世性問題各提出三種價值取向。Condon&Youself(1975)模式是目前研究文化價值取向最為完整的模式,涉及到了人類社會的六大區(qū)域:自我、家庭、社會、人性、自然和超自然。Hofstede(1983,1984)的文化價值取向模式被廣為引用,可以歸納為個人主義/集體主義、權力距、不確定性的避免、陽剛/陰柔以及儒家動力五種取向。
中國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展現(xiàn)出中國人對土地的深厚感情,以及對家的深深依戀,故土難離的人們世世代代靠土地維系生計和家族的繁衍。家庭是一個普遍的、重要的文化主題,家庭作為組成社會的最小單位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社會的縮寫,家庭中的文化認同反映了社會的文化認同。許多導演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移民家庭,通過家庭把民族的文化符號傳遞出去,體現(xiàn)出對于文化的認同及反思。著名華裔導演李安執(zhí)導的《推手》《喜宴》《飲食男女》成為他詮釋家庭倫理的“父親三部曲”。李安異國他鄉(xiāng)的學習與生活使他深刻感受到東西方文化間的巨大差異,這種跨文化交流使李安逐漸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東西方交融的戲劇觀。在李安的作品中,一系列的“旅居者”形象演繹了文化的代表,家庭成了表現(xiàn)中西方文化沖突的主要載體。
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價值取向在Kluckhohn&Strodbeck,Condon&Youself以及Hofstede的文化價值取向模式中都出現(xiàn)過。以中國為代表的崇尚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collectivism)的國家中,人們提倡以家庭、群體、社會利益為中心,個人的行為與決定必須以保持團體和諧為前提。以家庭為基礎單元的社會結構形式?jīng)Q定了中國人的社會存在首先是依存于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庭和宗族集團。在中國家庭中,角色行為(positional role behavior)取決于輩分、年紀和性別三個要素,即輩分高、年紀大和身為男性在家族系統(tǒng)中有較權威的地位。中國家庭中的關系取向 (relational orientation)屬于直系性取向 (lineal orientation),不同于美國家庭以父母和未婚子女為主體的個人主義取向(individualistic orientation),直系性取向重視內(nèi)親和外戚結合的大家族系統(tǒng),它是一種集體主義的實踐。
在《推手》中,一個太極拳大師在退休后赴美和兒子一起生活,期盼能子孫繞膝安享晚年,然而他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與美國兒媳格格不入,不得已只能舍棄自己原有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在無可奈何的漂泊中尋找自身的文化認同。對于傳統(tǒng)儒家文化而言,“家”意味著一個父系文化結構的穩(wěn)定性和確定性[5](P116)。當老父親遠渡重洋到美國安家時,卻發(fā)現(xiàn)這個“家”已不是他所認同的家,兒子和孫子早出晚歸,閑在家里卻又無法和美國兒媳溝通。成家立業(yè)的兒子已是獨當一面的一家之主,兒子夾在妻子與父親之間,不想因為父親而影響夫妻感情,起初他想撮合父親和朋友的母親讓老人有自己的晚年生活,然而這一事件引發(fā)的沖突導致父親離家出走,深植于心的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念讓他無法棄老父親于不顧,根深蒂固的文化烙印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最終兒子試圖在文化差異和家庭間找到平衡,迎回父親使得一家團圓。在兩種異質文化之間,旅居者們在走出困境時往往面臨著兩難的境地,如何使多元文化認同(multicultural identity)成為可能是解題的關鍵。
中國家庭內(nèi)的層級關系系統(tǒng)是儒家最強調(diào)的價值取向之一,其主要目的在于依照個人的角色和地位,經(jīng)由適當?shù)恼Z言和行為來維持家庭與整個社會的和諧[2](P107)。在電影《喜宴》中,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希望兒子能早日成家延續(xù)香火,兒子在美國生活多年卻一直不敢向父母坦白自己有同性情人的事情,顧及到年邁的父母親,他只能壓抑自己真實的想法而辦一場假婚禮來蒙混過關,結果卻是弄巧成拙。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子女滿足父母的愿望,對父母的“孝順”是天經(jīng)地義?!靶ⅲ轮疽病?,“百善孝為先”,“孝”的最基本內(nèi)容就是“父為子綱”,即子女對父命“無違”,從敬畏父母的權威到放棄自己的獨立人格,為父母之命是從[6](P53)。在血緣關系至上的家庭觀念中,“孝道”是維系家庭中長幼尊卑名分和體現(xiàn)個人對家庭人身隸屬關系的基本原則,它在以倫理關系為中心的中國社會建構中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在集體主義文化中,人們常常想的是“我們”,并且有為了群體目標而與群體成員合作的強烈傾向。對于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來說,表現(xiàn)父子情感的方式被更加重視獨立性,講究個人的成就與權利,以“自我”為出發(fā)點所取代。
“家和萬事興”,“以和為貴”這兩句俗語充分表達了中國家庭和社會系統(tǒng)重視和諧的文化價值取向,和諧的觀念引導著人們的日常行為舉止,把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互動,看成是在一張相互依賴的網(wǎng)里,發(fā)展與建立和諧關系的過程[2](P202)。在電影《刮痧》中,美國兒童福利機構因為孩子身上的刮痧痕跡而誤判家長虐童,為了讓老父親不受牽連,許大同對法官謊稱是自己給孩子刮痧的。當經(jīng)歷了父子分離、辭職、分居等一系列遭遇和挫折后,大同即使背負了虐待兒童的罪名也希望能放棄官司和老父親、兒子一起回國來維護家人的安寧。后來許大同的老板兼好友問大同的妻子:“為什么大同說是自己給孩子刮痧的?”大同妻子眼含淚花認真地回答說:“因為他是中國人?!边@種最自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孝道表達方式對美國人來說可能是難以理解的行為。在《推手》中兒子最終買了大房子,為父親和妻子找到了各自的生活空間?!断惭纭分袨榱司S護家庭的和諧,家庭成員各自妥協(xié)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父親為了香火能夠延續(xù)假裝不知實情,讓家人演了一場戲騙自己,最后他只能默許兒子的叛逆,接納了兒子的情人。
《禮記·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痹醋匀寮宜枷氲摹爸小迸c“和”反映了中國人“貴和尚中”的價值取向和人格標準。和諧的信仰幾乎全面性地影響著華人的溝通和社交行為,體現(xiàn)了中國人共同的文化理念,共有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規(guī)范。根據(jù)Chen(2002)的研究,和諧的觀念給華人的溝通行為設定了五大行為準則:自制、不直接拒絕、給面子、禮尚往來與重視特殊性關系[2](P17)。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國家,以謙虛為美德,注重自制和內(nèi)斂的功夫,尤其在溝通過程中要抑制情感的沖動或避免行使侵略性的行為,不與人發(fā)生沖突?!白灾啤钡男袨闇蕜t也使得中國人在表達方式上更為間接,不善于直接觸及重點,不重視外顯性的口語信息,并且高度強調(diào)和諧,避免直接說“不”,有偏好沉默的傾向。相比之下,美國人在表達方式上更為直截了當,說話內(nèi)容都在外顯的語言信息之中,毫不掩飾。在《喜宴》中兒子即使想盡辦法搞砸相親,也不愿向父母吐露實情拒絕他們的好意。父親的老部下分別幾十年后依然沿襲以前的關系不改對父親的稱呼和敬畏,知道老上級的兒子剛結婚,就執(zhí)意要為他們舉行盛大的婚宴來挽回老上級的面子。在《刮痧》中,兒子打了老板的小孩卻不愿意道歉,許大同在大庭廣眾當著老板的面打兒子為的是給老板面子,然而他給出的解釋讓身為美國人的老板無法接受。和諧的實行主要寄托在“禮”的原則上,“禮之用,和為貴”(《論語·述而》)闡述了禮之功用,“禮”是典章制度、道德規(guī)范的意思,也有禮貌、禮節(jié)、儀式、禮物的意思,“禮尚往來”實質上是一個取得和諧的原則,它要求互動雙方之間的相互責任,并非是雙方互利的物化原則。具有集體主義傾向的人們重視發(fā)展人際關系,維系特殊性關系。人們被固定在各自的關系網(wǎng)中,在這里滿足自己的一切社會性需要,也履行各種必不可少的義務,并以一種內(nèi)外有別的標準去理解和處理關系網(wǎng)之內(nèi)與外的不同事物[6](P81)。例如,依層級關系,厘定性別、年齡、輩分、角色與地位的區(qū)別,發(fā)展出不同的特殊性關系 (particularistic relationships)網(wǎng),視關系網(wǎng)內(nèi)的人為我族類 (in-group members),在建立其他社會關系時也盡可能用血緣關系來比附,關系網(wǎng)中欲表親近者即“自己人”,彼此給面子,互利互惠,反之,則為“外人”。
文化間的差異猶如難以逾越的鴻溝擋在旅居者的前面。許多移民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夢”,為了能得到美國主流文化的認同,被迫依附于美國文化,然而要成為“真正的美國人”遠比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功困難得多。在《刮痧》中,當許大同在行業(yè)頒獎大會上激動地告訴所有人“我愛美國,我的美國夢終于實現(xiàn)了”的時候,他不會想到他的家庭會因為小小的刮痧事件而變得支離破碎;原以為信得過的好友不但不能幫他解決問題,反而站在法庭上做出了對他不利的證詞;愛子心切的大同被指控虐待兒子,最后搞得妻離子散,失去工作,有家不能回。許大同一廂情愿地認為美國已經(jīng)“接納”了他,卻不知是自己沒有真正認同美國文化?!断惭纭分械膫ネ谌谌朊绹兹松鐣倪^程中將自己定義為美國人,他和同性情人相愛,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把自己的個人主義特征表現(xiàn)得很明顯。當父母遠道而來參加他的婚禮時,他的集體主義特征就被喚起。偉同既想做孝順的兒子順從父母的意愿,又想維護他與情人的感情,在兩種異質文化中一家人最終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文化具有動態(tài)性 (dynamic),一個人作為文化的產(chǎn)物,對文化的認同必然也具有動態(tài)性[4](P8)。文化認同是一個與人類文化發(fā)展相伴的動態(tài)過程,是旅居者對異域文化逐漸適應與接收中進行身份建構與選擇的過程,也是對于自身文化身份發(fā)展的過程。在跨文化適應過程中,一個成功的旅居者能夠在不同文化認同間悠游自如,既對自己與本土文化的認同能夠清晰且更有自信地加以肯定與接收,同時能跨越本土文化的局限,對各種不同文化表現(xiàn)出一種包容的心態(tài),逐漸形成一種辨知自我多重認同與維系多種文化共存的新個性[2](P172),換句話說,多元文化者(multicultural person)能將多元文化認同變?yōu)榭赡堋?/p>
第二代移民作為跨文化適應的親歷者常常身處兩種異質文化的夾縫中,《喜福會》中的女兒們排斥母親們所堅守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爭取融入白人主流社會時卻被看作是少數(shù)族裔、“他者”,她們在被白人主流社會與傳統(tǒng)華人社會雙重邊緣化的迷茫與困惑中遭遇身份危機(identity crisis)。女兒們在對自身文化身份的自省中領悟到中國文化是自己文化身份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只有當最終接納了祖先文化和自己的中國血統(tǒng)時,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文化身份才得以構建,才得以用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7](P253)。最終,女兒們在對本族文化的自覺與回歸中重新接受中國文化,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爭取使中西兩種文化身份得到調(diào)和與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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