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志

（湖南工業(yè)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怎么”作為疑問代詞，是用來詢問原因或方式的，但它在交談中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用法，似乎尚未被人注意到。下面是個實例：

1) 李剛：班長，我今天沒打好。

陳鐵山：怎么，你也找到原因了？

李剛：找到了，主要是對復雜地形不能適應。（劉守林《九發(fā)六中的后面》）從形式上看，這種用法的“怎么”出現(xiàn)在一個后續(xù)話輪中，其句法位置在句首，并且跟后面說話之間有一停頓。從意義上看，它顯然不是用來詢問方式或原因的。我們完全可以將它刪去而不影響談話結(jié)構(gòu)的完整：

1’) 李剛：班長，我今天沒打好。

陳鐵山：〇你也找到原因了？

李剛：找到了，主要是對復雜地形不能適應。

下面對這種用法的“怎么”做點分析。為論述方便，用S1代表第一個說話人，在其話輪中使用“怎么”的說話人則為S2。雙方所說話語分別記為P1和P2。

（一）“怎么”的作用

我們認為，“怎么”在交談中的作用是引起一個推測提問，即S2從S1所說的P1中推測出某個語意來，并要求S1予以證實?！霸趺础眲t是S2提出此推測來的一個引發(fā)詞語。試觀察：

2) 南宮玲霞：是，大姐，要振作。我出院以后就回工廠上班。這一陣把生產(chǎn)都耽誤了。花大姐：這就對了?？墒橇嵯?，工廠你回不去了。南宮玲霞：怎么，花大姐，您也不要我啦？

花大姐：不，不。孩子，你要上北京呢。（熊生民《南宮玲霞》）此例S1說出的P1為“工廠你回不去了”，S2從此P1中推測出來的命題為“您也不要我啦？”即P2。“怎么”則是S2提出此推測來的一個引發(fā)語。

下面是可做同樣分析的例子：

3) 趙大明：你看，我們都認識這么長時間了，關(guān)系也該公開了。這件事給你爸爸媽媽講過沒有？

丁小潔：別提了，一說這事，我就煩。

趙大明：怎么，不同意？

丁小潔：我怎么跟你說？這事講是講過的，我說你是修理工，還沒有說是個修車工，我媽媽就不滿意。（陳志偉《修車》）

4) 趙一飛：（松了一口氣，遞一支煙）老張啊，你的脾氣今后也要改一改?。∫蝗?，我的小蘭可不能上你的家門呀！

張大海：（驚訝地）怎．么．，小蘭是您的女兒？

趙一飛：也是您將來的兒媳婦。（于起《新上任的經(jīng)理》）

但是，所謂S2從P1中推斷出P2來，這跟一般邏輯含義上的“如果P1那么P2”并不相同。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在許多場合中 P1并不表現(xiàn)為一個語句，而可以只是一個單獨的詞語。例如下面兩例，作為 P1的便分別只是個稱呼語和嘆詞：

5) 陳鐵山：（氣呼呼地）連長！

張正光：怎么，生李剛的氣啦？

陳鐵山：真沒想到，像李剛這樣的老戰(zhàn)士會不聲不響地翹尾巴。（劉守林《九發(fā)六中的后面》）

6) 劉秀芬：（高興地）剛才我打開水的時候，碰上老趙。他說木料已經(jīng)買到了，一會兒來人給咱們送信兒，告訴明天到哪里去取。永明，老趙可幫了大忙了。

陳永明：嗯。

劉秀芬：怎么，你不高興？

陳永明：（不悅地）高興。（徐葆齊《小家大治》）

這就啟發(fā)我們，S2從P1所推斷出來的P2并不是一個被P1所蘊含的命題，而只是S1說出P1的前提。所謂前提，指的是說話人說話時的出發(fā)點。凡一切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 S1會說出 P1來的理由均可看作是P1的前提。因此P2和P1的關(guān)系準確的解釋應為“因為P2所以S1說出P1”。

下面我們根據(jù)這種解釋來分析一個實例：

7) 丹增：扎西，拿酒來！

甲錯：不必了，丹增老爺！

丹增：（佯怒地）怎．么．，你認識我？

甲錯：認識。（白樺《紅杜鵑，紫杜鵑》）

此例如果將 P1和 P2之間的關(guān)系理解為一般的蘊含關(guān)系，則說不通：？“如果丹增老爺，那么你認識我”。但是我們可以合理地將兩者的關(guān)系解釋為：“因為你認識我，所以你叫我丹增老爺”?？梢?，由“怎么”引出的P2確是對于S1說話前提的一種推測。

（二）P1作為問句

我們知道，陳述句常常是有說話前提的，例如“今天又下雨了”就隱含“原來下過雨”這個前提。但交談中使用問句時，有時也是有前提的，因此P1也可以問句形式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S2可以不對問句本身作答，而直接用“怎么”引起一個對問句前提加以推測的P2。例如：

8) 鄭萍：好心？你們不把我嫂子臭倒心里不舒服。你說你看見那合影照片在哪兒看見的？

劉玉華：怎．么．，你認為我在給你編瞎話？

鄭萍：反正你今天拿不出照片，我跟你沒完。（高思國《風向杜鵑吹來》）

9) 易書記：那好吧！我把手表押在這里。

蘭花嫂：（大驚）押手表？

易書記：怎．么．，還不放心？

蘭花嫂：手表我難保管。（劉志均《書記推磨》）

此兩例P1均為問句，S2并沒有給此問句作答，而只是通過P2來詢問此問句的前提，以求對方證實。這種情況似乎表明，當說話人對對方問話前提加以推測時，對方問話的疑問功能可以被取消掉。

當然S2也可以先對作為問句的P1作答，然后再用“怎么”引出P2。這樣一來，在“怎么”之前便出現(xiàn)了一個答句。例如：

10) 李道長：我已經(jīng)不在我們省了，到漫江大學去了。

劉晶：啊，想起來了，那是你的老家，在那兒做什么工作？

李道長：能干什么，老本行，在中文系教書。怎．么．，你們沒有聽到我的事？

劉晶：在這縣城里消息本來閉塞，我們就更是聾子了。（趙羽翔《驚蟄時節(jié)》）

11) 丁小潔：哎，您上這兒來修車？

丁柱國：對，修車。怎．么．，我不應該修車？

丁小潔：不，我是說，這兒有點……（陳志偉《修車》）

當推測不到P2時亦可以缺位：

12) 劉小玲：（急急）檢查團團長到這里來沒有？

劉有源：沒有哇。怎．么．啦．？

劉小玲：檢查就要開始了。等他去呢。（吳英杰《風波》）

在這種情況下，一般說來S2應先對P1作答，然后才能用“怎么”引進P2。而不能先推測S1問話的前提，然后再對P1作答。但下面一例前面答語似乎可以跟后面推測問句換位。試比較：

13) 張嵐：（發(fā)現(xiàn)是袁芳，高興地）芳妹，是你！

袁芳：你是……？

張嵐：我是張嵐呀。怎．么．，不認識我呀?（王學讓《向往》）

S2：怎．么．，不認識我呀？我是張嵐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 說話前提是陳述說話人說話時某種情況的語句，里面不能包含有未知項。因此，作為對S1說話前提加以推測的P2，便只能是個是非問句。但是我們在語料中發(fā)現(xiàn)了兩例特殊用例，里面P2是個包含有“什么”或“怎么”的特指問句。試觀察：

14) 杜十娘：來，喝杯濃茶，解解酒。

李甲：不，不用。我心里難過。

杜十娘：怎．么．，你．難．過．什．么．？

李甲：今天，我……（左萊《杜十娘》）

15) 何成：那時候，我中學還沒畢業(yè)，只得退學。為了生活，我當了臨時工，在廢品公司看倉庫。這個廢品倉庫就成了我的圖書館。

郭自強：怎．么．，廢．品．公．司．怎．么．變．成．圖．書．館．了．？

何成：說起來很有趣。我上班后不久，有一天……（王性懷《道路就在你腳下》）

此兩例 P2均為特指問句，似乎難以構(gòu)成 P1的說話前提。但是我們要注意到，如果將此特指問中用疑問代詞指稱的未知項補出，那它們是恰好可用來做S1說話的前提的。因為我們完全可以這樣來理解：一定是因為“有什么事情令李甲心里難過”，所以他才對杜十娘說“我心里難過”?；蛘咭驗椤皬U品公司因為某個原因變成了圖書館”，所以何成才對郭自強說“這個廢品公司變成了我的圖書館”。

（三）P2的缺位

P2有時候可以缺位，從我們的材料來看，可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S2推測不到作為S1說話前提的P2，因此無法在“怎么”之后提供一個P2。這時由“怎么”單獨構(gòu)成一個詢問S1說話前提的問句。例如：

16) 馬書記：醫(yī)務室開了假條，你不要，還想瞞人！明天起好好休息！

陳永明：馬書記，三號焦炭運來了，我怎么能……

馬書記：明天試驗，叫劉師傅帶著干。把煤條子給我！

陳永明：怎．么．？

馬書記：煤我給拉來了。

陳永明：你怎么知道我沒煤了？

馬書記：（笑著）我長著順風耳呢。（徐葆齊《小家大治》）

17) 格桑：曲茨，你有事找我？

曲茨：有事?。嘈Γ┰趺崔k，我沒事好干了。

格桑：怎．么．？

曲茨：計劃供半年的貨在這兩天全都賣完了。（白樺《紅杜鵑，白杜鵑》）

此兩例都是因為S2推測不到S1說出P1的前提而造成P2的缺位。拿例16）來說，S2陳永明并不知道S1已了解自己家缺煤的情況，因此無法理解為什么S1會突然對自己提出P1“把煤條子給我”。這樣，他在“怎么”之后就補不出一個P2來。此說話前提改由對方在后一話輪中提供。

這種單獨構(gòu)成問句的“怎么”常以“怎么啦”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

18) 鄭大成：郝英，你把這件衣服換下來。

郝英：怎．么．啦．？

鄭大成：媽叫我給你洗洗。（高思國《風向杜鵑吹來》）

第二種情況是，雖然S2已經(jīng)推測到了S1說出P1的前提，但是卻并未在“怎么”后面給出一個P2，而是以這個推測的前提為基礎(chǔ)又引進了另一個相關(guān)的話語。這時候我們在“怎么”后面雖然見不到P2，但是從其后續(xù)話語來看，S2顯然已推知到這個說話前提。試觀察：

19) 袁坤：哎，對了，你要的照片我洗好啦。（取出照片給劉）劉師傅，你照像怎么穿這么身衣裳？

劉師傅：怎．么．？你別看這丐腰子對襟小襖，在當時這一身還挺排場。（王學讓《向往》）

20) 阿媽妮：歐陽，你們李大姐呢？

歐陽蘭：李大姐她……（哭泣）

阿媽妮：怎．么．，昨天我還看見她在河邊洗繃帶……（崔哲《一座雕像的誕生》）

21) 肖麗：我也不是吹。上次他們給我介紹的那一個，一見面就送我一臺彩色電視機，我都沒放在眼里。我主要是喜歡人，不是為了幾樣東西?？赡阋膊荒芘@么個獨眼龍來糊弄差事啊！

馬小明：什么？這三百多元的錄音機是獨眼龍？

肖麗：怎．么．？人家都這么說！一只喇叭的是獨眼龍，兩個的雙目傳情，三個的三廂情愿，四個的是四方進寶。（王學讓《向往》）

此三例中雖然在“怎么”后面都沒有出現(xiàn)P2，但是S2卻顯然是已經(jīng)推測到這個P2了的。拿例19）來說，S1說出P1“你照像怎么還穿這么身衣裳”來時其說話前提為“這身衣裳太落后”。從S2在“怎么”后面說出的話語“你別看……在當時這一身還挺排場”來看，他顯然是已經(jīng)推測到了S1的上述說話前提的，只是沒有給出一個P2而已。事實上，我們可以在“怎么”后補出這樣一個前提：

19’) S1：劉師傅，你照像還穿這么身衣裳？

S2：怎．么．，這．身．衣．裳．太．落．后．？你別看這丐腰子對襟小襖，在當時這一身還挺排場。

同樣，例20）、21）亦可在“怎么”后補出這樣一個P2，可分別為“李．大．姐．犧．牲．了．？”和“你．還．不．知．道．？”。

（四）“怎么”與“這么說”的比較

“怎么”有時候可跟“這么說”換說。例如下面例句中的“這么說”似乎都可以換成“怎么”。試比較：

22) 王淑嫻：你在柜臺上不是很能講嗎？你是顧客選出來的第一名，不講怎么行？再說，這是黨委決定的。

金鹿兒：這．么．說．（→怎．么．），一定得講？

王淑嫻：對。你的發(fā)言稿寫好了嗎？（航鷹《金鹿兒》）

23) 張廣山：錢隊長，你趕緊讓人去建塔吧。那段山路，我已經(jīng)讓人給你們修好啦。

趙新：這．么．說．（→怎．么．），你們不修渠抗旱啦？

張廣山：這……在我的要求之下，公社準備重新劃分渠道。（王慶林《馬頭山下》）

24) 張大海：放心吧！催貨官，這水泥我張大海就是吃也要把它吃到肚子里去！

余秘書：這．么．說．（→怎．么．），你真不去開會了？

張大海：要是那位經(jīng)理大人愿意來，三小時以后我一定去！（于起《新上任的經(jīng)理》）

但是，“這么說”跟“怎么”的語義功能并不一致：“這么說”表示的是一種因果推論，即 S2從 S1所說話語中做出某個推論，“這么說”的作用便是引出此一推論。

顯然，因為一個推論必是個能被前面話語所蘊含的語句，而一個被蘊含的語句又是可以被說話人當做說話前提來運用的，因此，“這么說”?？梢該Q說為“怎么”。不過，由于在用“怎么”的場合前后說話之間常常并不形成這種蘊含關(guān)系，因此一般說來用“怎么”的例子大都不能換說為“這么說”。

另一點值得指出來的是，在下述兩種情況下“這么說”不能變換為“怎么”：

P2是個非問句。例如：

25) 丹增：你是個很靈敏的人。拿酒來！（從扎西手里接過一杯酒）

甲錯：我在朋友面前才喝酒。

丹增：啊，這．么．說．（→？怎．么．）你還沒有把我當朋友嘍！

甲錯：是，老爺?。ò讟濉都t杜鵑，白杜鵑》）

當“這么說”重復使用時，不能換說成“怎么”。這時P2包括幾個從前面P1推出的結(jié)論，“這么說”在這幾個推論前面重復使用。試觀察：

26) 張廣山：誰打來的電話？

趙新：縣委劉書記。一會兒他也來。

李維國：這回可好啦！

錢志：（百感交集地）這么說（→？怎．么．），這一狀真告準啦？這么說（→？怎么）還真有人管咱們地質(zhì)隊的事？好！既然上頭有人管，我也敢跟他拼了?。ㄍ鯌c林《馬頭山下》）

除非將后面一個“怎么”刪去：

S2：怎．么．，你這一狀真告準啦？還真有人管咱們地質(zhì)隊的事？

鄧思穎 2011 問原因的“怎么”，《語言教學與研究》第2期。

賀凱林 1992 “怎么”的功能與意義，《湖南師范大學學報》第4期。

郭繼懋 2001 “怎么”的語法意義及“方式”“原因”與“情狀”的關(guān)系，《漢語學習》第6期。

劉月華 1985 “怎么”與“為什么”，《語言教學與研究》第4期。

彭可君 1993 說“怎么”，《語言教學與研究》，第1期。

王志 1990 回聲問，《中國語文》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