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晞帆
文德爾班在研究19 世紀德國哲學時指出:“在德國哲學的繼承者中最重要的人物要算R.H.洛采?!盵1](P872)洛采是“價值哲學之父”,他認為世界已然存在,我們需要做的是去理解世界,而不是去發(fā)明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我們不單通過認知去理解世界,而且通過種種體驗方式去經驗它、充盈它。我們由來已久的偏見讓我們相信知識具有高度的普適性和唯一性,所以科學知識對人類的經驗方式的多樣性有著天然的排斥性。我們試圖獲得認知的真理,排斥真理的多元性。為了知識的至高獨尊的位置,我們排擠自然、排擠人的自由、排擠無所不在的神的位置。洛采致力于從哲學上明確規(guī)定自然科學知識的領域,劃定思維和知識的界限,去除對價值世界的遮蔽。
洛采自己說,他的哲學事業(yè)的展開就是基于對思維的偏好的抵制,他的所有著作都是為了將思維限制在它自己的適當范圍內,以彰顯價值世界。洛采發(fā)現康德無法分離或和解的一組組對立概念——感覺和理解、必然和自由、現象和實在、自然和心靈、知識和信仰,既彼此對立又彼此聯系??档聦F象與本體對置,將現象界與本體界對置。事物在康德那里是自在之物,是我們感覺表象之外的存在。理性的理念雖然是我們理性追求的最為高尚的東西,但它只是我們信仰的倫理實體中的設定,換言之,它變成主體無法企及之物?!都兇饫硇耘小窞槔碚摾硇缘倪\用劃定界限,試圖以此為信仰留出地盤,并且捍衛(wèi)理性,使人成為具有自由意志的理性的存在,從而保證人的價值世界。
對康德的解決辦法,洛采并不滿意。洛采認為現象(思維的對象)與實在、思維與情感、知識(思維的結果)與信仰的對立是最終的對立,無法彌合?,F象不可能轉化為實在,思維不可能轉化為情感,知識不可能轉化為信仰,它們各自有各自的領域,我們要做的是真正區(qū)分它們各自的領域,進而建立它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像康德那樣,在開端處安置下鴻溝,然后又千方百計地填補這條鴻溝,是不可能真正平衡兩個世界的。在洛采看來,我們不需要限制知識為信仰留出地盤,更不需要限制信仰為知識留出地盤。它們都擁有各自的領域,并在各自的領域內獲得各自的發(fā)展。
如果說洛采的問題意識根源于康德,那么最終促使洛采闡明思維的真實地位的則是黑格爾。黑格爾不滿意康德的二分法——事物作為自在之物,成了我們可以思維、卻不可能知道的東西,我們不可能把捉它、不可能關于它說些什么,這讓黑格爾無法忍受。黑格爾要消融康德的自在之物的世界,他認為,康德哲學中的一組組對立指向的是更深層次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的本性在每一組的第二個概念上表現出來。在洛采看來,黑格爾竭力證明實在與人類意識中生發(fā)的思維是一致的,或者說實在與知識體系是一致的,人類的思維就凝結在這些知識體系中。在黑格爾那里,真正的思維即普遍思維(universal thought),不但不是主觀的,而且是本質的、真實的、事物的客觀存在。
思維與其對象之間的確存在裂縫,無論在認知世界還是事物世界中,我們都找不到價值的影子,觀念世界和實在世界、感覺和超感覺各自為政,沒有實在的要素或者本體論的原則聯結它們。觀念和實在分別賦予思維和它的對象,思維的內容僅是觀念的,對象僅是實存的(existent),思維不可能是實存,事物也不可能是觀念,思維的發(fā)生不可能是自然而然的,而是以情感對價值的體認為前提。洛采并不否認人類思維自身在當下的可靠性。思維似乎對自身的所有知覺都有完全的自信,但洛采認為這種自信完完全全是一種無知,它沒有經過任何分析證明,情感對價值的體認這個環(huán)節(jié)被忽略了。洛采并非懷疑主義者,這里他并沒有說事物實際上與它們在我們眼前的顯現完全不同,而是區(qū)分了事物自身和它們在我們精神中的表象,畢竟事物在與我們發(fā)生關聯之前對我們而言是無所謂有無價值的。觀念總是關于一個事物的觀念,但是它畢竟與事物不同,思維純粹是觀念性的,事物和觀念完全一模一樣的假設不足信。思維的對象是已經被主體加工過的現象,而不是實存,不是外部世界,我們不可能解釋觀念如何可能是事物,因為觀念本身就不是事物,又何以產生關于事物的真理?
實在是什么?洛采用“實在(real)來區(qū)分存在的東西與不存在的東西,發(fā)生的事情與不發(fā)生的事情,實存的關系與不實存的關系”[2](P15)。他沒有采用“存在(being)”一詞,而是用實在來表示:(一)事物,相當于康德的自在之物,這些在洛采看來都是實在存在的;(二)事物之間的聯系、事物的變化、事情、事情之間的聯系、事情的變化,這里洛采強調的是變化和聯系的實在,但這種實在在我們的意識中顯現,是事物世界和我們的精神共同作用的結果,實在世界是變化不居和豐富多姿的;(三)任何我們所能經驗的對象,真實地存在于事物世界、意識世界或價值世界的、能與我們的精神發(fā)生聯系的東西。洛采告訴我們,思維是實際存在的,但是思維的內容不是事物,也不可能成為事物。構成觀念的材料完完全全是主觀的,它們是已經被精神的情感功能處理過的對主體有價值的東西;盡管思維本身是真實的,盡管思維可能產生關于事物的真理,但是思維自身不是事物,真理也只是價值的一種而已。洛采認為,主體的反思首先發(fā)現的就是思維完全是觀念的,這一點是不可辯駁的。我們可能不斷提升我們的認知能力,但是只要我們渴望從知性的意義來定義對象,那么它就必定從屬于知識范疇或直接知覺或認識,它永遠不會是事物自身,而只是關于事物的一些方面的說明。
只有當我們關注事物時,我們才能看到我們所見的事物,而我們沒有關注該事物時,我們是不可能見到它的。在洛采看來,我們關注一個事物一定是情感發(fā)覺到了它對我們的某種價值,也許只是很低層次的價值,但只是因為我們的情感發(fā)覺了價值,才使我們與這個事物發(fā)生聯系。認知不可能直接與價值發(fā)生聯系,知識不可能窮盡事物自身,我們的思維只能說明(explain)事物,我們說明事物的全面性隨我們思維能力的提高而增加,但對事物的知識與事物永遠不可能完全一致,對事物的知識永遠不可能窮盡事物的本質。一樣東西不可能同時是他者,一個觀念不可能是另一個觀念,更不可能是事物。
知識與實在的區(qū)別是知識的本質特征,知識只能是對實在世界的另一種方式即觀念方式的反映和復制,思維的領域是價值領域的從屬。從本體論意義上說,知識和實在是全然區(qū)分的,思維完完全全限定在觀念的領域內。觀念作為心理現象事件發(fā)生,如其他事件一樣實在,但作為事件,它們就不是知識了,“只要我們視其內容為抽象自我們所指向的心理活動,這內容不再發(fā)生,盡管它不再如事物存在那般存在;我們只能說它具有有效性”[3](P316)。知識是對真理的追求,思維的目的在于求真,我們的知識可以是真的,但它們在存在的意義上不是實存的,我們不應該混淆思維的內容和思維活動,思維內容要求的是有效性。思維就像一面鏡子,照出實在的世界,將實在的圖景放入意識之中,我們通常所謂的“真”即是對實在的最為完美的表述,而不是說思維是實在世界的組成部分,思維只不過是人類諸多智能中的一種。
狹義的思維僅僅是人類諸多智能中的一種,即便廣義的思維也僅僅是人類精神諸多功能中的一種,而且在洛采看來,思維還僅僅是不那么重要的一種功能。精神比思維有著更為豐富的內容,除了思維,我們還有情感(feeling)、意愿(volition)等,精神的內涵遠比思維更為廣博、更為本質,精神是以價值為基礎的且朝向最高價值發(fā)展的東西。我們有感覺、知覺、想象,這些處理方式在洛采以前的許多哲學家看來,層次較低且容易出現錯誤和混亂。比如,黑格爾認為思維是原始的、獨立自在的,“思維的真正客觀性應該是:思維不僅是我們的思維,同時又是事物的自身,或對象性的東西的本質”[4](P67),“凡不可言說的——如情感或者感官——遠不是最高真理,而是最不重要、最不真實的”[4](P31)。在黑格爾看來,思維可以提供真理,避免頻繁的錯誤和混亂,“思維活動的普遍性或者思維的產物包含了事物的價值——是本質的、內在的和真的”[4](P33)。
但是,思維的經驗方式具有推論性和間接性,它必須要借助于一定的媒介物。在洛采看來,思維主要借助情感的幫助和相應的對知識、經驗的記憶來分析實在,也就是說,情感的發(fā)生是當下的,而思維并不是直接當下的。比如醫(yī)生能通過給病人號脈,了解病人體內的活動狀態(tài)。思維向我們展示的從來就不是事物之所是,而是它像不像,等不等同,是不是與其他事物有聯系、有怎樣的聯系。當然,思維使人的認知能力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從具體的一事一物的認知的局限性中擺脫出來,便可依據一定的媒介物,上知亙古,下知未來。人類可以獲得那些沒有直接經歷或感覺過的或根本不可能經歷和感覺到的事物的知識,進而可以預見和推知事物發(fā)展的過程和結果。思維對事物的把握總是一般性的,它總是針對某個事物或某類事物的共同的本質特征,以及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和規(guī)律。也就是說,所謂處理普遍的抽象的東西,但我們不能因為感覺、知覺、想象等功能處理個別的具體的東西,就貶低它們的功能。思維可以去定義、理解、判斷、推理,但是它不能走得更遠了。在洛采看來,這些定義、理解、判斷、推理僅僅處理精神現象之間的聯系,思維僅僅追求和應對一種價值——真。思維要發(fā)揮上述功能,還必須借助感覺、知覺、想象和情感。簡單地說,感覺和知覺這一類的能力以其獲得的材料和內容來支持思維;而其他一些能力,諸如“信念”或者“感覺某事物有價值”則為思維提供理想、目的、動力和規(guī)范。
“事物的本性不存在于思維,思維也不可能把捉它。但興許整個精神可以以其他形式,主動或被動地經歷所有內在活動的本質。這樣思維只是精神的一個工具,將所經驗的東西帶入其本性所要求的聯系之中,思維對這聯系的掌握越多就使那經驗越強烈?!盵5](P353)也就是說,洛采認為人們可能經驗所有事物的“本質意義”和價值,但卻不能思維它,思維不是我們經驗實在的唯一方式,思維只有將價值作為已經被予的對象,才能對它進行反思。我們知道的所有實在必須作為我們的經驗來證明它們自身,而思維只是進入經驗的諸方式之一。除了思維,我們還有其他方式可以達到更為廣義的真。而且,在洛采那里,真也并非最高點,他完全贊賞以知性、信仰、情感、預感、靈感的方式經驗世界的最高點的人,贊賞承認在知識中不能擁有至善的人,人類的生動多姿的全部生活遠不只是思維活動一種。思維只是精神的一個部分、一個要素、一種功能,精神還有諸多其他部分和功能,這許多的部分和功能相互合作才產生我們生活的內容。思維在精神中只占據一個有限的領域,正如“真”只是價值世界的一隅。洛采相信,除了思維之外,還有感覺、知覺、記憶等部分和功能,否則思維得不到它需要的材料,而且也沒有興趣和能力作用于這些材料。即便最廣泛意義上的思維(包括感覺、知覺、記憶)也不能在我們的理論生活中唯它獨尊。洛采堅決反對忽視情感和意愿在人們生活中的地位,甚至不能忽視情感和意愿在思維活動中的作用,思維不能吞沒活潑潑的人類情感。
看到這里,我們不禁懷疑思維的可靠性和價值,難道洛采要將我們拖入不可知論的漩渦?思維是人類獨有的智能,我們指望思維能夠把握實在的世界,為我們帶來關于世界的真知。洛采并沒有要取消思維的意思,他要做的只是去除思維頭頂的光環(huán),剝下知識身上的黃袍,指給我們思維和知識的真實地位,進而讓我們回到與價值直接發(fā)生聯系的情感上來。思維是純粹的主觀活動,而且思維的材料和結果也都是主觀的。構成知識的材料完完全全是主觀的,不論它們源自何處;盡管思維自身不是事物,但它是真實的,洛采不否認它可能產生關于事物的真理。思維與實在之間的確有鴻溝,我們要做的不是填補這在開端處就存在的鴻溝,我們也沒有理由懷疑思維的能力和知識的可靠性。一旦認定知識是主觀的就懷疑知識不可能為真的觀點,在洛采看來純粹是一種未經證明的假定。
知識是在觀念中尋找現象與現象之間的聯系,以及這種聯系與我們的關系。依據精神的其他功能提供的素材,創(chuàng)造出一個體系化的世界,這個世界是觀念中的世界,它與實在事物的世界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實在事物的世界中,沒有主體和客體、沒有主詞和謂詞、沒有思維與實在的對立,也沒有什么聯系、定義、判斷、推理、規(guī)律、同一律、因果性等概念。實在的事物根本不理會思維的世界,它們不參與思維世界的創(chuàng)造,我們不知道它們具體是如何進入思維的,但可以明確的是,思維的對象或素材,在被思維之前就已經是主觀的東西即現象,而非那個實在的世界。是情感將現象呈現在意識中,“主體的參與使觀念世界實際上成為現象,不過這種‘現象’作為合目的的內在生活絕不是純然的幻覺,而是一個善在其中實現的價值領域”[1](P890)。事物不會去定義、判斷、推理,這些都是思維的功能,思維組成一個思維的世界,一個與實在的事物世界不同的世界。實在的核心在于各個特殊的事物,而思維不理會這些個別性,思維關心的是普遍的、一般的東西。思維不是當下的、直觀的,而是反思的、推論的,它游走于一個個事物之間,但并不把捉實在事物本身,而只是說明聯系。
既然知識無論如何必須是主觀的,那么,知識來源的主觀證據既不能支持也不能反對它的真理性。洛采認為,如果這樣就否定知識的真理性,就邁出了走向唯心主義的第一步。我們錯誤地設定了思維和知識的目的,也就用錯誤的標準責難它們,錯誤地認為知識的目的是像事物一樣“在”。在洛采看來,知識的目的在于它的有效性,思維雖然不可能是實在的要素,但它能有效地描述、表現實在事物和事件世界。對人類來說,思維是必需的,不可或缺的。人類必定有思維能力獲得可靠的知識。知識是對聯系的思維,是將種種聯系系統(tǒng)化的努力,單純地說,思維通過其能力把握和處理事物與事物之間的聯系,但這種活動本身是不具有意義的。思維緣何努力把捉實在世界呢?思維自身是冷漠的,它不會提出認知世界的要求,提出這個要求是源自情感,源自我們感受到自身與實在事物的聯系及事物對我們的價值。情感要求思維去處理事物與事物的聯系,以滿足情感對處理人類自身與世界的聯系的要求。思維處理各種各樣的素材,定義、分析、推理和歸納各種各樣的聯系,目的在于揭示實在的事物之“所是”,思維自身是盲目的,不能體驗意義和價值。思維的一切活動都指向真,但洛采說思維自己不會去求真,真是價值的一種,思維不具有對真的識認能力,只有情感才能體驗到價值,情感為思維提供素材、動力、目的、理想和意義。思維指向真并不是思維去求真,而是情感體驗到真是具有價值的,在情感的推動和促進下,思維努力去發(fā)掘事物與事物的聯系和規(guī)律、發(fā)掘事物及其與人的關系,只有當人與世界發(fā)生聯系時,價值才凸現出來,價值是屬人的。
精神需求與人類的科學成果之間的爭執(zhí)是完全不必要的,追求真理也不必放棄人類心中翱翔的夢想,這些夢想勾畫的動人景象比真理走得更遠,但恰恰是它們構成了人類認知和追求真理的持久動力,并且為思維的努力和成就指明了方向。洛采向我們指出,我們在不應該停下來的地方停止了,所以造成了精神需求和科學成果、思維和情感之間存在對立的錯覺。由于真最終指向的是至善,是世界的目的,因而,目的和價值是人生意義和價值的實現。思維固有的局限性并不使它失去存在的意義,價值不在于主觀與客觀、精神與實在的相符,而在于它發(fā)展精神本性的和諧。洛采承認并且希望我們也承認,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思考和解釋的,但我們并不因此而停下我們的探究,與此同時我們要保持對當下生活的敞開。
[1](德)威廉·文德爾班.哲學史教程[M].羅仁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2]R.H.Lotze.Outlines of Metaphysics.trans.by G.T.Ladd.Boston:Boston Ginn,Heath,& Co.,1884.
[3]R.H.Lotze.Logic(II).trans.by Bernard Bosanquet.Oxford:Clarendon Press,1888.
[4]G.Hegel.Logic.trans.by William Wallace.Oxford:Clarendon Press,1975.
[5]R.H.Lotze.Microcosmos:An Essay Concerning Man and His Relation to the World(VIII).trans.by E.Hamilton and E.C.Jones.Edinburgh:T.&T.Clark,1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