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當亡國奴 艱難流亡路

1937年8月13日，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僅三個月，上海淪陷，南京告急。叔父帶領(lǐng)全家回安徽老家避難。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后，傳來日軍大屠殺的慘聞，我家雖有幸避過，但我小學同學及家人就有遇難被害的，我聽了心里非常難過。此后，日本兵艦常游弋到長江安徽段，炮擊兩岸村莊，我家住在長江邊，深受其害和威脅。日本人要打到安徽來了，叔父說：“我們不當亡國奴，絕不給日本人做事?！?/p>

1938年5月，叔父帶領(lǐng)我和家人開始西行流亡。我們輾轉(zhuǎn)到了長沙，找到搬遷到長沙郊區(qū)絲茅沖的遺族學校奶牛場。這些奶牛原是宋美齡從美國引進的，以供學生喝牛奶，保證營養(yǎng)的。在奶牛場住了五個月，其間日軍飛機多次來長沙轟炸，我目睹了許多平民百姓被炸得血肉橫飛，死者面目難辨，有的還缺手或缺腳，有些殘肢被炸飛掛到樹枝上，地上還有一堆堆的碎肉，分不清人形。

紅十字會的救援人員抬來木板釘?shù)墓撞?，用掃帚將碎肉掃到一起，用鐵鍬鏟到棺材里，裝滿了就作為一具尸體，運到山上埋起來。看到這樣的慘狀，人們都流淚了，我一連幾天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噩夢連連。仇恨的種子埋在每個人的心里。

武漢失守，長沙危在旦夕。遺族學校奶牛場全體工作人員及教工家屬，還有八九十頭奶牛，雇小輪及木駁船20余艘，從長沙經(jīng)洞庭湖、沙市，抵達宜昌，共行駛了20多天。

當時的宜昌到處都是難民，晚間屋檐下、走廊里都睡著難民。奶牛場工人不得已，在東門外郊區(qū)的天主堂旁墳場上搭起了帳篷，人與奶牛一起住，過了20多天，才在招商局登記排到了輪船，逆流而上，經(jīng)多日航程到達山城重慶，住在上清寺巴蜀中學內(nèi)，在中學操場搭起了奶牛棚。當時日軍飛機不斷來重慶轟炸，有時警報幾天都不能解除，還發(fā)生了萬人隧道里悶死人的慘案。

叔父被金陵大學聘任，此時的金陵大學已搬遷到成都華西壩。我們?nèi)页四咎科囉至魍龅匠啥迹夥孔≡诖蠹t土地廟巷，此地離黃忠墓很近。流亡期間，叔父叔母一直抓緊指導我學習，在成都住下后我插班建本小學六年級下學期。小學畢業(yè)后，因成都學費昂貴，家庭難以支付，叔父和我商量決定投考搬遷到江津的原安徽二中（已改為國立九中），這是所經(jīng)教育部批準的免費專招安徽流亡青少年的中學。

從成都到江津，如乘汽車，用時少，但費用太高。我就從成都西門外乘木船到宜賓，再換乘輪船到江津德感壩。因為是免費，國立九中特別難考，初中只招110人，可報名者多達1000多人，最后我有幸被錄取。

讀到初中三年級時，叔父作為教育部特聘教授，受聘到西遷湘西辰溪縣龍頭垴的湖南大學任教。我于是就讀辰溪鄉(xiāng)村師范，后考入湖南大學附屬云麓中學插班高二年級。云麓中學是為湖南大學教工子弟辦的，許多教師都是湖大的教授或講師兼任，教學質(zhì)量很高。

我在讀高中的1942-1943年，叔父正忙于寫書《臺灣郡縣建置志》，他是文史學者，查找大量史料，論證了臺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lǐng)土。叔父選此題時日本霸占臺灣已近50年了，日本的侵略勢頭正勁，不可一世。叔父太忙，我便幫他整理卡片，抄寫書稿。該書1944年5月在正中書局出版，為二戰(zhàn)勝利后中國收復臺灣提供了歷史依據(jù)，這也算文化抗日吧。1946年該書獲教育部社會科學一等獎，這是湖南大學歷史上沒有過的榮譽。到1947年該書三次再版，此乃后話。

我在念完高二后即投考湖南大學電機系，被錄取。

投筆從戎 湘西會戰(zhàn)

1943年，就在我考取了湖南大學時，國民政府大張旗鼓地宣傳抗日救國，號召“一寸河山一滴血，十萬青年十萬軍”，征召青年軍。我在長沙、重慶等地所見日軍暴行，歷歷在目，對日軍恨之入骨。我知道，不消滅日本法西斯，學業(yè)、家業(yè)都無從談起，于是決定放棄學業(yè)，報名參加青年軍。經(jīng)過體檢和考試，我因考試成績較好，被分到設在芷江的空軍通信學校第九電信訓練班，同批參軍的有的分到青年軍，有的分到遠征軍出國，有的分到憲兵營。

當時芷江是抗日的第二道防線，空軍第九總站設在此。芷江機場當時是全國最大的機場，美國的飛虎隊和中國空軍第五大隊都以第九總站為基地。第五大隊配備有先進的P-51型戰(zhàn)斗機和B-24型轟炸機。空軍通信學校第九電信訓練班設在郊區(qū)柳樹坪張家祠堂內(nèi)，一墻之隔的是第五大隊飛行員與工作人員宿舍。

我們訓練班同學，湖南人居多，安徽、上海、江蘇、浙江、湖北、江西、廣東等地的都有。大家都是經(jīng)過考試（英語占的分數(shù)較多）與體檢擇優(yōu)分配來的，只有兩位湖南邵陽籍同學朱克劍、劉拔萃是由第九總站高站長保送來的，當時號召所有青年人學習他倆的事跡，他倆是淪陷區(qū)邵陽高三學生。

有一天，日軍派出戰(zhàn)斗機護航轟炸機，到我后方來轟炸，第五大隊P-51型戰(zhàn)斗機和飛虎隊P-51型戰(zhàn)斗機由芷江機場起飛，在邵陽上空與敵機激戰(zhàn)，一架飛虎隊戰(zhàn)機不幸中彈，飛行員司潘斯跳傘降落在一個小湖里，游泳到湖邊山石處躲藏，日軍滿山搜索未果。

朱、劉兩同學目睹了這一幕。日軍走后，他倆找到飛行員，用英語與其交談，經(jīng)過一番解釋，飛行員相信了他倆，跟他倆回家。到家后將飛行員頭發(fā)、胡子都剃光，換上了他們父親穿的長袍子，用白圍腰大布巾扎上腰，再戴上帽子，化裝成當?shù)剞r(nóng)民，帶他連夜偷越敵崗哨，來到國軍駐地。他們向駐軍首長說明情況，駐軍首長與空軍第九總站核實情況后，派車將他們?nèi)怂偷杰平?，飛虎隊隊長要給獎金，被謝絕。

他倆要求給介紹工作，飛虎隊將他倆介紹給第九總站，第九總站高站長兼任訓練班主任，于是就保送他倆進訓練班學習。飛行員司潘斯歸隊后經(jīng)常來訓練班玩，與我們班同學交談，玩得很好。

我們訓練班分機務與通信兩組，我被分在通信組。教材都是通信學校統(tǒng)一編印的，軍訓教官是總站派來的，技術(shù)理論（如發(fā)動機、氣象、譯電等）教官都是通信學校的。endprint

通信技術(shù)教官吳洵漾是浙江人，從轟炸機上調(diào)來的，業(yè)務水平高。他除講授陸空、空空、平面通信外，還整天在教室里用蜂鳴器按電鍵手把手地教我們發(fā)報，由每分鐘英文和中文字母幾個字開始，逐漸進步到數(shù)十字，要求在教室里每分鐘發(fā)中文120字、英文140字，到機子上每分鐘發(fā)中文100字、英文120字才能畢業(yè)。畢業(yè)后分到第九總站下屬站的各飛機場電臺見習，再正式上機工作。我畢業(yè)后被分到貴州施南塘坨鎮(zhèn)的一個小飛機場的六十二電臺見習、工作。

1945年4 - 6月，日軍發(fā)動“雪峰山戰(zhàn)役”（即湘西會戰(zhàn)），向芷江發(fā)動全面攻勢，企圖攻占芷江，打開大西南通道。

中國陸軍在雪峰山一線阻敵，中、美空軍從芷江機場出動戰(zhàn)機2500多架次參戰(zhàn)，擊斃日軍12000多人，擊傷15000多人，使敵人始終未能逾越雪峰山，遭到了慘敗。湘西會戰(zhàn)的勝利，加速了日本侵略者的滅亡，為芷江受降奠定了基礎。會戰(zhàn)期間，我晝夜守機值班，接收信息，傳達命令。受前方勝利消息鼓舞，兩個多月雖睡眠不足，卻總是精神亢奮。

芷江受降 南京接收

1945年8月15 日，日本天皇向同盟國宣布接受波茨坦宣言的各項規(guī)定，無條件投降。我們六十二電臺全體官兵調(diào)回芷江待命。

當時南京為前方受降地，芷江為后方受降地。

位于芷江七里橋村的中美空軍聯(lián)隊俱樂部大禮堂定為受降會場，我參加了會場布置，會場正面孫中山像，像上方是“天下為公”四字，像兩側(cè)分別是“革命尚未成功”和“同志仍需努力”字聯(lián)。像前擺放長桌，上面鋪著白桌布，猶如法官案臺，正中是陸軍總參謀長蕭毅肅中將的座位，左邊是陸軍副總參謀長冷欣的座位，右邊是中國戰(zhàn)區(qū)美軍作戰(zhàn)司令部參謀長柏德諾的座位，側(cè)面是譯員和記錄員坐席。對面擺著一張桌子，桌后四把椅子作為投降代表坐席，日軍首席投降代表是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大禮堂前扎有松柏牌樓，芷江無城墻，在東西南北街道出口處也都扎了松柏牌樓，大街小巷都貼了不少標語，軍、憲、警人員全部換穿呢制軍服，并全部換了新式武器，經(jīng)強化訓練，走在街上雄赳赳，威風凜凜。

受降準備工作完畢后，我空軍無線電臺與日本空軍電臺聯(lián)系，通知他們受降事宜：指定受降那天所用的波長，要求來芷江的飛機連飛行員與通信員不準超過7人，同時飛機尾后必須掛一丈以上長的白布，日方飛機無線電必須與我方對空無線電隨時聯(lián)系等。我方的通知是命令式的口吻，發(fā)報的是我的同學戰(zhàn)友，我的任務是戴著耳機守在機器旁監(jiān)聽上述信號。隨后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上將等總部官員、各戰(zhàn)區(qū)長官、美軍方人員及記者陸續(xù)飛抵芷江。

1945年8月21日早上8點，我方第五大隊一個中隊9架P-51型戰(zhàn)斗機起飛，在芷江上空警戒。日機從漢口起飛，當發(fā)現(xiàn)日機到達常德上空時，我方9架戰(zhàn)斗機加速迎上去，3架搶在日機前方，3架上升到日機上方，3架尾隨其后。到達芷江機場上空，我方前3架首先著陸，日機隨后著陸，我方其余6架戰(zhàn)斗機繼續(xù)在芷江上空實施警戒。

日機著陸后，所有人員全部走出機艙，雙手上舉，請求我方憲兵檢查。經(jīng)過仔細搜查，無可疑之處后，即令他們乘坐我方準備好的敞篷吉普車，車前插有一面小白旗。我方軍、警、憲人員全副武裝，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車隊前面是開道警車，日方兩輛降車隨后，后面又是我方警車壓陣。車隊繞芷江城一周，芷江街道兩旁站滿了民眾，口號聲、鞭炮聲不絕于耳。受降期間，我還承擔了一些雜務工作，看到日軍代表的狼狽相，我開心極了，心想：“小鬼子，你也有今天！”

第二天（8月22日）上午8時，受降儀式開始，會場周圍站滿軍、憲、警人員，戒備森嚴。主席臺上端坐著我方首長，對面的日方席上坐著投降代表日軍副參謀長今井武夫等4人，他們的后面坐滿了各界、各戰(zhàn)區(qū)代表及第九總站工作人員。儀式由高站長主持并首先講話，接著各界、各戰(zhàn)區(qū)代表講話，最后日方投降代表今井武夫宣讀投降書。雙方簽字后，今井武夫手捧投降書，低頭彎腰，雙手遞給我方首席受降代表蕭毅肅中將。這時，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緊接著鞭炮齊鳴，歡呼聲、口號聲震天。

儀式結(jié)束后，日方代表又坐上插著白旗的吉普車，我方軍、憲、警人員荷槍實彈押送，按頭一天的乘車順序，再加上我方代表及各界、各戰(zhàn)區(qū)代表乘車隨后，長長的車隊又繞芷江城一周。我深深感到我們被侵略者蹂躪的時代結(jié)束了，中國人揚眉吐氣了，此情此景我終生難忘，我為見證了芷江受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而自豪。

當晚，何應欽總司令設慶功宴，芷江軍民歡聚一堂，歡慶八年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

芷江受降后，我方即準備去各淪陷區(qū)接收日本陸、海、空軍工作?？哲娪珊娇瘴瘑T會統(tǒng)一調(diào)動，必須先切斷日方的耳目——設在南京的空軍無線電總臺。我被調(diào)往南京，一行20多人在芷江乘飛機，降落在南京明故宮機場，再乘汽車到中山東路原國民政府最高法院院址，接收日軍空軍總臺。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住在對面的原司法部大樓，他的住處是由陸軍去接收的。隨后我方在南京小營梅園新村前院架設我們自己的空軍無線電總臺，航空委員會調(diào)來貢常懷任總臺臺長。架設完成后，總臺開始與全國各地電臺及飛行中的飛機聯(lián)絡。

1946年3月，我的叔父因輪船事故不幸去世，我請假奔喪，處理后事。因大大超時，更因當時國共談判決裂，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我不愿意打內(nèi)戰(zhàn)，故沒有回空軍，自動脫離。后被家鄉(xiāng)的鷂石中學聘為數(shù)理教師，以后又應聘到四毅中學（樅陽一中的前身）任教，并于1948年春結(jié)婚。

1954年的肅反運動中，組織上認為我在國民黨空軍工作過，定我為“歷史反革命”，開除公職，回家生產(chǎn)。以后20多年，我頂著“五類分子”帽子當農(nóng)民，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每次政治運動都要受到?jīng)_擊，我的前五個子女也失去了上學的機會，成了地道的農(nóng)民。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組織上為我平了反，恢復公職，我又回到老洲區(qū)，在中學任教，直到1982年退休。

我從18歲起當了兩年多的兵，從29歲起受了20多年的罪。一生雖然坎坷，對國家沒有什么貢獻，但我為自己在民族存亡之際沒有當亡國奴，并為抗日做了一點事情而引以自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