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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鞅變法(下)

        2014-11-27 13:39:41張國剛
        月讀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改革

        張國剛

        商鞅之死 《史記·商君列傳》記載“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fā)吏捕商君”的情況,比《資治通鑒》多了一些細節(jié)。秦孝公死后,惠王即位,曾經(jīng)被商鞅割掉鼻子的公子虔舉報商鞅謀反。惠王發(fā)出逮捕令,商鞅攜帶家人逃亡至關(guān)下,欲匿名投宿客舍??蜕崆芭_的工作人員以無證件為由,拒絕為他辦理入住,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店客若無證件住宿,客舍犯連坐之罪)。”商鞅長嘆一聲道:“嗟乎,為法之敝,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后來商鞅走頭無路,復入秦,被秦兵攻殺,車裂以徇,秦惠王“遂滅商君之家”。

        在商鞅罹難之前的五個月,有個叫趙良的人來看望他。兩人曾有一番關(guān)于商鞅功績評價的對話。商鞅自認為有大功于秦國,功勞和待遇都應該超過秦之賢相百里奚:當初,秦國習俗,同于戎翟,父子無別,男女老少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化,而為其制男女之別,大筑宮廷城闕,把秦國營建得壯觀如魯、魏這樣的文明國家?!白佑^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

        趙良說:請允許我直言。你與“五羖大夫”百里奚根本不能比!出身和覲見君王的門路不能比,功勞不能比,得到百姓的擁戴更不能比。百里奚是楚國鄉(xiāng)下人,穿著粗布短衣給人家喂牛,秦穆公選拔于??谥拢游挥谌f人之上,秦國人人擁戴。為秦相六七年,百里奚不僅在國外建功立業(yè),而且在國內(nèi)施行德化。五羖大夫出任秦相,勞不乘車,暑不張蓋,足跡遍國中,無需警車隨從,無需武裝防衛(wèi),功垂史冊,德澤后昆。五羖大夫死時,秦國男女老少無不舉哀懷念。

        您商君來到秦國,走的是秦王寵臣景監(jiān)的門路。執(zhí)掌秦國相印,不造福百姓卻大建宮闕。上加黥刑于太子師傅,下施酷法于黎民百姓,招致舉國怨恨。所以,您出門必須數(shù)以十計的警車防衛(wèi),軍隊扈從,您的處境危若朝露??!

        我勸您交還商於十五邑封地,退避荒野,澆園自耕;勸秦王啟用山林遺賢,養(yǎng)老撫孤,施行德政,也許還可保全您自己的平安。假如您還要貪圖商於的富有,享受獨攬秦國政教的尊貴榮寵,積聚百姓怨恨,秦王一旦捐棄賓客而不能當朝,秦國要收拾您的仇人難道能少嗎?

        商鞅沒有聽從趙良的勸告,五個月后果然被殘酷殺害。對于商鞅的死亡,有兩個問題,值得提出來討論。

        第一,商鞅能否逃脫被追殺的命運?商鞅的命運與吳起在楚國的情況類似:靠山一走人,立即被處死。

        商鞅變法的成就,應該是無可懷疑的。沒有人能否定,秦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發(fā)軔于商鞅變法。但是,要改革就會得罪一些既得利益者。商鞅損害了貴族的利益,反對者未必是普通民眾。根據(jù)《史記·商君列傳》的說法:“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薄妒酚洝だ钏沽袀鳌芬舱f:“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睙o論是“秦民大說(悅)”“鄉(xiāng)邑大治”,還是“家給人足”“民以殷盛”,都是說商鞅變法,符合民心,有很好的社會效果和經(jīng)濟效果。

        改革的社會和經(jīng)濟效果好,改革者本人的命運,未必就一定會好。與沉默的大多數(shù)相比,被損害了的既得利益者,具有更強烈的反對改革動力,和直接針對改革者本人的反撲能量。趙良所說的情況,就證明了這一點。

        當然,商鞅本人行事,也有霸道和詭譎的瑕疵。法令推行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當初對新法不理解有抵觸情緒,現(xiàn)在改變了態(tài)度,贊揚新法,這本來是好事情,要加以鼓勵??墒?,商鞅說:“此皆亂法之民也!”把這些議論新法的人,盡數(shù)發(fā)配到遠方去戍邊,“其后民莫敢議令”。這種鉗制輿論的做法,自然不得民心。

        齊魏馬陵之戰(zhàn)(前341)后,太子申被俘,龐涓喪命,魏國損失了十萬大軍。商鞅趁機建議收復西河之地。他欺騙昔日同在公叔痤門下的舊交公子卬,致使秦國不戰(zhàn)而勝。這種不擇手段的行為,也會對商鞅的國際形象與聲譽造成損害。但是,最后商鞅卻以謀反之罪被捕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因此,商鞅罹難,并不是他工作失職,改革失敗;也不全是因為個性張揚,處事強霸。商鞅作為客卿(今日謂之空降兵),侵犯了既得利益者之后,陷于孤立,必然會有這樣的命運和歸宿。

        第二個問題,為什么處死商鞅的秦惠王,并沒有廢除商鞅所制定的法律?簡單地說,有三點原因,首先是這些法令適應了秦國的社會發(fā)展,有利于富國強兵;其次,許多變法內(nèi)容,比如縣制的推廣,基層保甲組織的建設(shè),在秦獻公時期已經(jīng)實行。在入秦墨家的影響下,“尚賢”、“尚同”(即與上保持一致,強調(diào)社會控制)、重視農(nóng)耕、重視軍事防御裝備(墨家非攻,但是卻重視軍事防御技巧)等思想已經(jīng)為秦王室統(tǒng)治者所熟悉。在秦人看來,秦孝公才是變法的主動者。實際情況,恐怕也是如此?!渡叹龝じā氛f:“孝公平畫,公孫鞅、甘龍、杜摯三大夫御于君。慮世事之變,討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君曰:‘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wù)明主長,臣之行也。今吾欲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議我也?!?/p>

        可見,是秦孝公主動謀劃改革,召集商鞅、甘龍、杜摯三位大夫,討論變法事宜。秦孝公說:國君繼位,要不忘社稷之重;大臣輔佐,要實施變法以張君威。“變法以治,更禮以教百姓”,是秦孝公非常自覺的主動行為。商鞅只是孝公意志的堅定的、具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執(zhí)行者。因此,商鞅的被處死,不會影響新法的繼續(xù)實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比較的視角 如果比較一下古代希臘城邦改革,可以使我們更進一步認清商鞅改革的實質(zhì)。雅典城邦從梭倫(約前640—約前558)到伯利克里(約前495—前429)的改革,基本方向是注重權(quán)力制衡,鼓勵工商業(yè)發(fā)展。商鞅變法則是注重提升政府的社會管控能力、戰(zhàn)爭動員能力,促進農(nóng)業(yè)發(fā)展。

        同樣是打破貴族血統(tǒng),梭倫改革突出的是按照財富劃分社會等級,商鞅的二十等爵則是按照軍功劃分政治社會地位。前者承認并鼓勵私人創(chuàng)造財富,后者引導國民埋首農(nóng)田或撲向戰(zhàn)場。

        梭倫改革中,與財產(chǎn)定等級原則相配合的,是各等級公民政治權(quán)利的差異。例如,第一等級可任執(zhí)政官、司庫及其他公職①。第二等級可以擔任司庫以外的所有公職,說明管財稅的司庫官有更高的個人財產(chǎn)要求②。與第三等級不可做高級職位,尚可擔任一般公職不同,第四等級一般不擔任公職,最多充當陪審員。③

        商鞅改革之后,從外來普通移民而躋身卿相的客卿,如張儀、范雎、蔡澤、呂不韋、李斯,不知凡幾,平民通向政治道路,似乎秦國比雅典更徹底。但非貴族化和平民化的政治,導致沒有任何勢力可以挑戰(zhàn)君主的權(quán)力,反而強化了中央君主權(quán)威,社會的過度平面化,又使得只有不斷地強化君主權(quán)威,才能阻遏混亂,維護社會的統(tǒng)治秩序。相反,公民政治中的等級制度,倒使秩序規(guī)則的維護和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制約,具有現(xiàn)實的操作基礎(chǔ)。

        如何看待這種東西方早期改革中的差異呢?

        一是產(chǎn)業(yè)的差別。地處關(guān)隴的秦國是純粹的農(nóng)業(yè)為主、兼及畜牧業(yè)的國家,而雅典等希臘城邦則是面向海洋、工商立國。因此,各自對于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思路不同,激勵重點不同。

        二是民眾與人口的差別。內(nèi)陸秦國的百姓,父祖相傳,安土重遷;而雅典的居民,則多是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多利亞移民。公元前500年,持續(xù)增長的雅典人口,成年男性公民僅3萬多人。秦國人口大約有400萬—500萬之多。①誠如孟德斯鳩所言,小城邦容易實行民主制,人口眾多則多實行君主制。②

        文藝復興,將古希臘的傳統(tǒng)接續(xù)為西方的政治制度?!鞍俅孕星卣啤薄眺弊兎榇撕髢汕Ф嗄甑耐醭於嘶{(diào),甚至影響到今日社會與人心。

        《資治通鑒》選讀

        商鞅變法(下)

        ◎ 張國剛 選注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薨,子惠文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fā)吏捕之。商君亡之魏。魏人不受,復內(nèi)之秦。商君乃與其徒之商於,發(fā)兵北擊鄭。秦人攻商君,殺之,車裂以徇,盡滅其家。

        初,商君相秦,用法嚴酷,嘗臨渭論囚①,渭水盡赤,為相十年,人多怨之。趙良見商君,商君問曰:“子觀我治秦,孰與五羖大夫賢?”②趙良曰:“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仆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諾?!壁w良曰:“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穆公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君,一救荊禍。其為相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于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今君之見也,因嬖人景監(jiān)以為主;其從政也,凌轢公族,殘傷百姓。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歡而黥公孫賈?!对姟吩唬骸萌苏吲d,失人者崩?!鄞藬?shù)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④。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稌吩唬骸训抡卟?,恃力者亡?!俅藬?shù)者,非恃德也。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政,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商君弗從。居五月而難作。

        (選自《資治通鑒》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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