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
四川涼山的大山深處,有一個叫大營盤的小村莊,這里群山環(huán)繞,交通不便。從1959年起,因為麻風病這種古老而又神秘的疾病,村莊幾乎與世隔絕,被稱為“隱形村落”。這樣的地方卻讓一個遠在中國臺灣的女子牽掛,她叫張平宜,曾是一位資深記者。從2011年起,張平宜放棄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投身四川涼山麻風康復村的教育事業(yè)。為了讓這些與世隔絕的孩子能盡快融入現(xiàn)代社會,她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
我來了又怎肯離去
張平宜曾是中國臺灣《中國時報》的記者,2000年到四川涼山等地的麻風村采訪。翻山越嶺,張平宜第一次踏進這個小山村就震驚了,在村子里,看到許多麻風病患者只能拖著殘缺的四肢在地上爬行,身后帶出一道道血痕。最讓她心痛的是那里的孩子,他們沒有一件穿著像樣的衣服,臉蛋很臟,眼神空洞。
村里唯一的小學在海拔1800米的山上。第一眼看到這個學校時,張平宜很吃驚,兩間破土房子,沒有一扇完整的窗戶,教室里擺著十多張破舊的課桌,黑板上都是洞。這破舊的教室里擠著70多個學生,大部分只能站著聽課。
從1986年建立以來,這個學校沒有一個畢業(yè)生,因為老師的文化程度只能教到四年級。而這個唯一的老師苦于工資無法養(yǎng)家,也準備下山打工。如果連這所學校都垮了,張平宜不知道這些生長在麻風病陰影下的孩子還能有什么希望。她向老師許諾:“你留下來,我去籌錢蓋一所新的學校?!?/p>
張平宜說,那時城里的孩子都已經(jīng)吃上麥當勞,他們卻連汽車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們就像一群被遺棄的孩子,從一生下來就沒有了希望,讓人特別想保護而不忍丟下。麻風村的老人很難改變命運,但他們的后代不應遭受不公平的對待,父輩的病,不是麻風村孩子的命。而唯一改變孩子命運的途徑就是讀書。張平宜的血往上涌,作為一個母親,她的心一陣陣地疼痛。她決定留下來。
一切都比想象中艱難得多。麻風村的大人已經(jīng)習慣于被拒絕,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好麻木地活著。而這群正待成長的孩子,大部分沒有機會上學,也面臨著父輩的悲劇。張平宜想為孩子們搭建一個通往外界的橋梁。她告訴孩子們,通過自身的努力也能改變命運。
從那天開始,張平宜開始奔走呼號,試圖說服潛在的資助者。她帶著積攢起來的善款,回到大營盤。2002年,正如她承諾的那樣,嶄新的校舍在大營盤落地生根,而她的命運也和這個一度被外界遺忘的村莊連在了一起。2003年,她辭去百萬年薪的工作,在海峽對岸開辦“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xié)會”,致力于大營盤麻風病人的子女教育。
愛里沒有懼怕
這座曾經(jīng)“快要撐不下去的小學”,已經(jīng)有了100多個畢業(yè)生,13個公辦教師,有著整潔的教室和食堂。但問題遠未完結(jié),小學畢業(yè)后,孩子們必須每天走3個半小時去縣里讀中學。由于對麻風病人子女的偏見還沒有消除,他們的住校請求不被批準。張平宜咬咬牙,說:“好,那我就來蓋一所中學?!?/p>
縣長同意批給她一塊地,當她興奮地帶著募集來的錢回來時,前任縣長卻調(diào)離,而新任縣長拒絕了批地請求。這個女人失望地大哭了一通。好在為了解決麻風村子女的入學問題,四川省扶貧辦在大營盤小學的校園內(nèi),蓋起了一座氣派的中學。
最讓張平宜感動的就是這些孩子的知足。因為經(jīng)費缺乏,大營盤已經(jīng)盡可能把所有的資源都給了孩子,可依然匱乏:一個禮拜30多個住校生分享10斤肥豬肉,平均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一小塊;熱力跟水量都不足,一個禮拜才能提一桶燒開的熱水大家分著洗澡;睡覺時只有一張薄毯子與薄棉被。但孩子們從不抱怨,他們的回答永遠都是“好吃不冷”。對他們來說,能念書能吃飽,有人關(guān)心,這已經(jīng)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這個在中國臺灣不曾下過廚的太太,已經(jīng)能給一百多個孩子做午餐。她甚至將咖喱、麻油雞這些孩子們從來沒有嘗過的食物,帶到了大山中的食堂。在大營盤的晚上,張平宜站在陽臺上,靜靜地瞭望滿天星斗,聽到孩子們對她高唱“樓上的女生看過來”。張平宜哈哈大笑。那些令她煩心的事早丟到九霄云外去了。孩子們的笑容是對她的最好回報。
一個普通女子的堅守
十年,可讓懵懂少年長大成人,也能使滄海變桑田。張平宜在過去十年里,建立了中國第一所麻風病人子女小學,使上百個被社會遺棄的孩子,因此摸到書本,吃到三餐好飯。張平宜原本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現(xiàn)在每年的母親節(jié)可收到幾百個孩子的祝福。
學校重視品格教育,每個孩子都要背《弟子規(guī)》,張平宜希望他們有最基本的禮貌和素養(yǎng)。她對孩子們說:“讀書不是你們的一切,但每個人都應享受義務教育,因為這9年里學到的東西,能讓你們之后的幾十年過得更有尊嚴?!?/p>
2008年,大營盤迎來了第一批初中畢業(yè)生,他們當中許多人已經(jīng)是20多歲,張平宜覺得與其讓他們繼續(xù)念高中考大學,不如讓他們有一技之長。為了給孩子們找出路,她又讓在青島辦工廠的弟弟,為想要外出打工的學生提供技術(shù)培訓。
這些孩子按照她制定的計劃工作和學習,主要學英語、計算機等實用基礎(chǔ)課程。他們對生活不適應了,她就和他們談心,鼓勵他們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幾年來,有些人已經(jīng)進到工廠正式上班,成為優(yōu)秀員工。張平宜希望麻風村的每個孩子都能走出大山的隔離,回到社會,過上自己的幸福生活。
2009年“八八風災”,中國臺灣災民收到一筆來自大陸的4688元捐款。捐款人是來自青島臺商工廠內(nèi)的一群麻風村子弟,他們半工半讀1個月的工資不過500多元,這筆將近5000元錢的捐款是他們幾個月省下來的血汗錢。善款雖少,但愛心無價,至少這幾十位來自麻風村的年輕人到老都會記得,是一群臺灣人讓他們走出被社會隔絕的宿命,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2012年,張平宜被評為“感動中國”人物。如今,她受邀擔任鄭州市志愿者聯(lián)合會名譽會長,多次提出鄭州市組織志愿者前往四川省越西縣大營盤村學校開展支教活動。大多數(shù)人說起自己的人生,是用段來計算的;張平宜說起來,是用塊來計算——臺北是一塊,青島一塊,大營盤一塊。她說,“我已經(jīng)不完整了,一個人被分成三塊活著,但是三邊各有各的快樂,我在這部分而言也很貪心,要這樣不同的角色?!?
在臺北,她是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xié)會執(zhí)行長,有一個當醫(yī)生的丈夫,有兩個可愛的兒子?;氐脚_北的她,是一個好太太,也是一個好母親,不過更多的時間,是帶領(lǐng)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xié)會的志愿者們,為大營盤的孩子們籌措善款,號召更多的人加入到她們的工作中來。每年,她也會帶臺灣的朋友、志工到大營盤與孩子們共處。在青島,她是一群年輕人的“母親”,她安排著這些年輕人的工作學習,引導他們的理想、戀愛,同他們分享人生。她希望通過這樣半工半讀的方式,讓大山里的孩子融入外面的世界,找到自己的希望所在。
2014年初,張平宜帶著大營盤的孩子們又一次來到青島,一起帶來的還有她為大營盤的孩子們寫的一本書——《觸臺灣娘子上涼山》。這本書記錄了她和孩子們之間發(fā)生的感人故事。如今,她計劃著在內(nèi)地成立一個關(guān)于麻風病兒童的基金,為此還為新書簽售、演講。她說,成立這類基金的門檻是100萬元,捐出全部版稅的話,得賣30萬冊。
籌款是她做慈善必須面對的難題,而另一個未曾想到的難題是,她好不容易捐建起來的大營盤村小學,如今卻面臨著留不住學生。外出打工,幫父母掙錢,剪奇怪的發(fā)型穿時髦的衣服……這些對于孩子們來說似乎更有誘惑力。麻風村的清貧與外面世界的喧囂,哪個對孩子更有吸引力?如何留住孩子?如何讓慈善理想照進麻風村的現(xiàn)實?這是最近幾年困擾她的難題。
“不是要求每個孩子都跟著我們的想法走,畢竟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當?shù)氐纳鐣Y(jié)構(gòu)、家庭結(jié)構(gòu)?!彼嬖V記者,逢年過節(jié)以后,就會有幾個孩子“消失”,打聽之下才發(fā)現(xiàn)他們出門打工去了,勸也勸不回來?!拔覀冎荒馨压降臋C會釋放下去,至于能否抓住機會,就看孩子自己。不是說孩子們一定要完成我們的期望,那是不實際的?!?/p>
當然,有許多孩子抓住了機會。有的畢業(yè)生成了張平宜身邊的助手,也有一個孩子成功讀上了大學。
現(xiàn)在,張平宜會利用籌得的善款,負責孩子們初中以前的學費、餐費、路費,并為考上大學的孩子提供助學貸款。有朋友表示,為什么不把孩子們的高中費用也承擔了,張平宜說:“我不想讓孩子覺得,就是因為自己是麻風康復村的孩子,就能得到所有的關(guān)懷,不希望他們養(yǎng)成這種錯誤的概念?!痹谒难劾?,康復村的孩子,和所有地方的孩子一樣,需要發(fā)奮向上的決心。張平宜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僅從外表來說也是如此。在中國婦女發(fā)展基金舉辦的女性公益慈善頒獎典禮上,一襲黑群的她蹬著過膝長靴,讓人難以想象她在大山里為孩子們奔波的情形。她說:“我非常愛自己。我是獨一無二的。我對自己的孩子和大營盤的孩子們說,你們要張阿姨,我是獨一無二的,你們不要我,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張平宜甚至坦言,她羨慕空手接住墜樓小孩的“最美媽媽”吳菊萍,因為她的慈善只需要做一次就能完成;而她為了麻風村的孩子們,不得不一次次地踏上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