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書畫同源”，所以書法與國畫常常并舉，謂之“書畫”。西方人對此有別解，或者說誤解，干脆就把漢字當(dāng)繪畫。毛筆在英語里稱brush，與畫筆、刷子是同一詞。國人編的漢英詞典里給的是“writing brush”，大約是以示區(qū)別的意思，不怕麻煩地硬譯起來，就是“以鬃毛制成的用于書寫的筆”。但好多老外不管這些，以為中國人都用畫筆寫字，實在有趣得緊。南京俚語，贊人有點本事，常說“有兩把刷子”，這話懂點中文的老外聽了去，很可能要理解成某人的漢字畫得不丑。有老外跑到中國，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居然跟他們一樣，用鋼筆、圓珠筆寫字，不免深感失望。好在想學(xué)書法不是難事，各種漢語短訓(xùn)班都開書法課。學(xué)生聽說有此一舉，照例興奮異常，于他們，書法課和武術(shù)課一樣，不像是上課，像節(jié)目。

這樣的書法課上誕生過多少書家，我不知道，但我教過的一個法國學(xué)生，的確在幾乎筆還提不好的情況下，向他的同胞成功出售了一幅“作品”。我是到法國教書后，聽與他同班的中國留學(xué)生說的。出售地點是周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據(jù)說賣了25 歐元。中國學(xué)生很是氣憤，因為寫得（不如說刷的）不成樣子，叫墨豬都是客氣，而且書體雖是近于狂草（老外學(xué)書似乎尤喜這一路），絕對地得意忘形，中國學(xué)生還是在被告知寫的是“龍飛鳳舞”后，認(rèn)定四個字沒一個是對的。如此糟蹋中國書法，居然還賣了錢，不由人不生氣。氣憤的結(jié)果是，中國學(xué)生決心到巴黎中國城置辦筆墨紙硯，再不打工了，上集市上擺攤?cè)ァ?/p>

我不知道法國學(xué)生如何解釋他的“作品”，比如那幾個字是何意思？但買家沖著字像畫才掏錢是一定的，有似圖畫的文字似乎正可助洋人遙想中國的神秘。我也不知道中國學(xué)生在集市上賣字是否有所斬獲。在歐洲各處旅游，倒是見過由漢字派生出來的其他生意，比如在愛丁堡鬧市區(qū)的旅游品商店里，就有上印漢字，類于貼畫的玩意兒出售。這字卻是端端正正的大楷了，每個字下面都有對應(yīng)的英文名，架上有個牌子，上書“DISCOVER YOUR NAME IN CHINESE”。如果叫布羅姆（Bloom），中文名自然就是“花”，哪怕你是寫《西方正典》的那位男性名教授。

這是“意譯”，還有一種字畫，也是在名字上做文章的，卻是以音譯為本。不是書畫合稱的字畫，是真正的字畫——由漢字變形而成的畫。在很多旅游景點都見到中國人在做這買賣。印象最深的是在佛羅倫薩，圣母之花大教堂一側(cè)排了一溜，少說有十個攤位，著名景點金橋附近又是一溜。主顧報上姓名，寫字的將其音譯為中文，而后用筆蘸了顏料，把幾個漢字畫成花鳥圖形?，F(xiàn)場操作，三五分鐘一幅花花綠綠的花鳥字便告成功。旁邊緊挨著的就是街頭畫家的畫攤，畫肖像的，畫風(fēng)景的都有，但這些寫字的同胞全無藝術(shù)家的派頭，甚至連小時常見的吹糖人的手藝人都不像。一問才知道，他們都是從浙江農(nóng)村過來的，有的是在家就會這一手，有的是過來后操練操練就上陣。

可能會讓相鄰藝術(shù)家們不平的是，有時這邊的生意比他們還好些。我問話間就有兩個游客光顧，其中一老太太報上名字，且在詢問之下又重復(fù)了兩遍，似乎是Chris，幾個相鄰攤主議論了一通，方言聽不懂，想來是商量如何翻譯，過一陣幾個花鳥狀花里胡哨的字就出現(xiàn)在紙上，我能辨出是“克麗絲”三字。顯然他們很敬業(yè)，找了個女性化的名字。其實老太太塞給什么就是什么。老太太問：“Chinese characters ？”（中國字？），這邊一起點頭；又問：“My name ？”這邊齊說“Yes，yes！”于是老太太付了錢，捧了她的中國芳名心滿意足地走了。

不知道老太太拿回家如何處置，也許隨手一擱很快就找不到了，也許弄個鏡框掛在墻上，后一種情形我在一法國人家里就碰到過?？梢钥隙ǖ氖牵^對無法將那幾個變態(tài)的漢字還原為正常的樣子，如果要與親友同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他們，這不是尋常的畫或圖案，這是漢字，是她的名字。

——也算是一種中西間的交流。這樣的交流充滿了陰差陽錯的喜劇性。漢字對洋人委實是一種誘惑，街上?？梢姷接腥舜┲∮袧h字的T 恤衫，而但凡與中國沾點邊的海報廣告上，多半都會嵌進一兩個漢字，有些與內(nèi)容根本看不出關(guān)聯(lián)。那也無所謂，洋文對于我們是有意義的，而對絕大多數(shù)西方人，漢字沒有意義，只是一些美麗的圖案，恰可傳遞中國的異域情調(diào)。

當(dāng)然對有些人情況就兩樣，開始不過是好奇，由好奇竟然也就開始學(xué)漢語 ，于是同漢字接觸的經(jīng)歷再不是喜劇性的了?？谡Z也就罷了，認(rèn)漢字，尤其是寫漢字，于他們簡直是一種折磨。我教的法國學(xué)生讀中文系三年級，居然沒一個人能保證寫一個簡短的句子而不出現(xiàn)幾個錯字。這里添點，那里少點，看上去絕對是漢字的形狀，字典里卻是絕對找不到，令我想起多年前國內(nèi)轟動的徐冰系列畫，叫《天書》。

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寫漢字絕對地不按牌理出牌，什么筆畫、部首、偏旁都是不管的。有本英文詞典就“字”給的例句是：“漢字看起來就像一幅幅小圖畫?！?這些學(xué)生也都把漢字當(dāng)作畫記憶下來，與其說是寫字，不如說是畫字。我曾試圖規(guī)以正道，令其從記偏旁部首入手，結(jié)果徒勞無功，只好任他們憑圖形學(xué)記憶“畫”下去。因“畫”法詭異，我時常看得不明所以。有次看一學(xué)生默詞，寫“照亮”二字?！罢铡笔菑南旅鎸懫?，先是四點底，而后“口”，再往上面架把“刀”，“畫”到此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才又在左上角添了個“日”字。接下去的“亮”字倒又是先上后下，上邊下邊都“畫”了，獨缺中間一“口”，我忙道：“錯了?！蹦闹⒉煌ｎD，胸自有成竹地畫完，空間還留得正好。而后睜了亮晶晶的藍(lán)眼睛問我：“我錯了嗎？”——一時語塞。

本文選自《一半是這里，一半是歐洲》，中華書局，2013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