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興華
名家新作
2013的路上(二章)
桂興華
一擠進火車站,就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旅客不背著包袱。
有的是否背著過于沉重的失落?
有的是否背著已經(jīng)改不掉的合同?
對那些不習慣,此刻,我都得背著。
對那些別人不以為的新奇,我也得背著。
背著——其實已經(jīng)看不見的遠方那一對眼神。
排在我前頭的,像我那多年前因肺結核不??人缘母赣H;
像我那不再在為一桌麻將懊悔的母親;
也像我那已踩過一片艱難的妻子。
當橫在眼前的時間,一聲喊:“檢票了!”
我正滿心憧憬,并沒有背上對前途的任何擔憂。
生活永遠有未知數(shù),方程的解總是變化無常。
不要把并不蒼老的年齡過分夸張。
只要有一天在學習,我就會有第二雙眼睛,第三雙眼睛,第四雙眼睛,把北戴河們聚集得更加清徹,把人生透視得更加深邃,把自己的不足之處洞察得無所躲藏!
我想著明天的鴿子窩公園。
落潮以后的踏海拾貝,會檢驗我是否在石縫捕捉到了日出的余暉?
我想著后天的碧螺塔酒吧公園。
那乘船出海的碼頭,會檢驗我是否有撒網(wǎng)歸來的快感?
我想著大后天的仙螺閣、蓮峰山公園。
望海亭的鳥群,會檢驗我是否遠眺到大海的深處?
人生的下一個景點,還有老龍頭、燕塞湖、孟姜女廟、角山長城……
幸運和我一起,按著順序等待檢票。
身邊,一條電動的金魚竄了過來,它的紅光被一位女推銷員控制著。我比它自由。
我曾經(jīng)錯過了太多的機會。幾回回躺在蒼白的病床上,空負了花城的雨露陽光。
一聲火車汽笛就是一記警鐘啊,把我拖出了庸庸終生的泥塘!幾回回憋在苦悶的小茅房,數(shù)著墻洞外稀疏的星光。只記得門前屋后的野草,沒日沒夜地在冷寂中瘋長。
那時我難熬的饑餓,不僅僅因為缺少青春的口糧。
此刻,我突然想到:能不能像我的女兒,用無數(shù)雙手,掌控著提包里的快訊和縮影。包括兒子何時換尿布最舒服、添何種飲料最營養(yǎng)、公司的廣告牌閃什么顏色最愜意、小區(qū)的噴水池何時怒放最能濺出笑聲……
我得買些珍珠、貝殼類飾品給不常見面的她。
不僅僅自己品嘗梭魚、螃蟹、海螺和愜意。
誰都想重返美好的時光。
但從前是一部舊的經(jīng)典電影,只會快速地倒放。
我的人生和鄉(xiāng)村曾經(jīng)是一片空白。沒有一對疾馳的車輪來演繹山溝里的速度,也沒有第二塊手表來校對草灘上的時間。為了找一本老作家的舊著,得翻過多少道四季荒涼的亂石山岡?多想吹一曲俄羅斯的名曲啊,口琴吹出的,卻是小村莊一個個漆黑的晚上。抬頭望——只盼來呼呼的北風啊爭先鉆進泥壘的破墻,抱著吱吱呀呀的收音機……
此刻:盡管我的白發(fā)可以隱藏,但我正在把時間掰成兩半。
北戴河的休養(yǎng)所前,車輪繁忙。
正想著,我已經(jīng)隨著擁擠的人潮,來到了夏之夜的檢票口。
人的一生,會多少次通過這里?
天下第一關,是否真是第一關……
追記于9.15的臥鋪上
已經(jīng)過了早上八點。
我趕緊在番禹路上加快腳步。
一輛、一輛的76路,從我的身邊駛過。
就差幾步,車門卻無情地關上了。
我,不能再錯過下一輛。
這回,還沒到車站,76路又開過來了。
我的腳步不由得更快了,心跳也更急了。
總算在中門即將封閉之際,我的腳抬上去了,踩上,站穩(wěn)。
門,總算站在我身后。車,開了。
我驟然氣喘。我有些慌。趕緊從褲袋里掏出噴霧器。
一邊噴,一邊再從褲袋里掏出那板氨茶堿。
靠在中門過道的扶手邊,慢慢地,我緩過神來,睜開了眼睛。
我還清醒:知道手中的交通卡還沒刷。
過了一站,斜對面的一位女士下車了,有了一個靠窗的空位。
我坐下。然后把斜挎的皮包放在座位上,我慢慢走到前門那里刷卡。
車在穩(wěn)穩(wěn)地前進。我的呼吸,好像也重唱起“聲聲慢”。
這個時候,我才從包里找出手機。
打開微信,語傘的一條信息讓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脫下眼鏡,再瞅了瞅那幾行字:“韓作榮老師今天凌晨二時去世”。
沒看錯?后來,信息越擠越多:住院,心肌梗塞……
76路到了靜安寺,我又去乘地鐵2號線。人潮滾滾。門都關不上。
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那張寡言的臉,消瘦的臉,在一刻不停地抽煙。
煙是他的發(fā)言嗎?
他有很多話要說。他在筆下很聰明。在會上往往很無奈……
他比整個詩壇嚴肅!
我應該在科技館下車的,卻從世紀大道走出來了。
我離集合的時間就更遠了。
我打電話:“對不起,請等我10分鐘?!?/p>
想不到折回后,那里的出租車,沒有出現(xiàn)我平時常見的長龍。
我又得等,又得打電話。氣又急起來了。
直到與大部隊會合,向另一位詩人的南社紀念館進發(fā)。
下一次,我再也不能這樣趕車了。
慢些,再慢些!
比他小一歲的我,還會有下一次。
76路,還會開來。
生命,卻不會再來。
像韓老師那樣,他就回不來了。
他不是剛從外地采風匆匆回來嗎?他還想去南非訪問呢……
——追記于11.12的日記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