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潔西
(浙江工商大學東亞研究院,杭州310018)
明天啟元年(日本元和七年,1621),明朝“浙直總兵”所派遣的使者單鳳翔一行渡海到達日本。單鳳翔帶來了萬歷四十七年(1619)明朝“浙直總兵”申致日本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外交文書,試圖就海盜問題與日本德川幕府進行直接交涉。關于這一事件,幕府將軍德川秀忠的實錄《臺德院御實紀》在元和七年三月是月條中有如下一則記錄:
是月,明朝之欽差總鎮(zhèn)淅[浙]直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僉事王某赍獻書簡,其大意謂,海上之賊,托兩國商船交易之名,而為奸賊之業(yè),結黨掠貨,甚乃殺傷官兵者,請細勘之,嚴刑懲治。其文甚為無禮,故拒之。[1]
另外,成書于江戶時代后期的《通航一覽》在卷223“唐國部十九·渡來呈書”中亦有如下一段相關記述:
元和辛酉年,浙江省之單鳳翔渡來于筑紫,赴京,呈彼總督所奉書簡,訴海上掠盜之患。使者止留于京都,而書簡送達于江戶。然因其書簡可疑,未獲容許,使者掛帆而歸。[2]566
單鳳翔所帶來的“欽差總鎮(zhèn)浙直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僉事王某”(以下簡稱“浙直總兵”)申致德川幕府將軍的外交文書,于是年三月送達江戶的德川幕府。但是,德川幕府認定此外交文書不合禮儀,拒絕了明朝方面的交涉要求,使者未被允準往赴江戶,單鳳翔一行不得不掛帆回國。
關于這一“浙直總兵”投書德川幕府事件,明朝方面的史料難以考見,日本方面卻留下了頗多相關記錄[2]556[3]38[4][5],譬如“浙直總兵”所呈書簡內(nèi)容的全文,德川幕府的處置經(jīng)緯,學者林羅山等人與明朝使者的詩文酬答,等等。但是,關于投書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王姓“浙直總兵”,日本方面的史料不明其人,而迄今為止的先行研究,也僅有趙剛先生《德川幕府對外關系史料考》[6]一文稍有提及,關于“浙直總兵”其人以及投書背景,趙文亦未作相關考釋。
文章就明日關系史上的重要存在“浙直總兵”其人其事做考述,并試圖因以管見當時中日交涉之一端。
“浙直總兵”申致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外交文書,在日本的多種史料中均有收錄。其中最早、最為忠實于原文的一個版本,收錄于當時執(zhí)筆德川幕府外交文書的以心崇傳(一般稱“金地院崇傳”,又稱“本光國師”)所著的《異國日記》。《異國日記》所收版本,系以心崇傳直接抄錄自原件,茲將其內(nèi)容移錄于下:
欽差總鎮(zhèn)浙直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僉事(以上十八字,為青花之板器也)王(此一字以墨書云)為(此一字又青花板器也。自此以下,書之文也,以墨如常書也)靖盜安邊,以杜商患事。照得丁巳年間,據(jù)福建軍門海道申報貴邦送回中軍官董伯起等情,具表申奏朝廷,乃知北轅南返,忠臣無故國之悲,去珠復還,壯士沐歸王之慶,蓋甚盛心也。于是海禁從寬,來往商船,(自貴邦至此,一行)得以通行。迨今年肆月間,福建軍門差官報府,沿海奸徒,聚黨劫掠商船貨物,以致殺傷官兵,知會本府,連兵合捕。因思此輩劫逃,必假過洋客船,混至(自得以至是,一行)貴邦交易,商名盜行,真?zhèn)坞y分,虎攘狐藏,憲典莫及,倘非察剿,是養(yǎng)奸貽患,皆有國者之恥也。為此本府特差標下中軍官,赍文前往(自貴邦至是,一行)將軍樣麾下投遞,乞行令各郡,將所到商船逐一查理,及一切經(jīng)年流落商人,或賭博棍徒皆易為盜者,悉宜細勘,俾人贓得實,即嚴刑懲治,庶上伸三尺之王章,而商利(自將軍至利,一行)允沾,下杜兩邦之盜患,而邊疆永靖,益信昔日惠歸我人之非虛矣。惟將軍樣照允施行。須至文者。
都府壹百拾陸號(如此,判印半分,字亦半分,為半分之符)
大明萬歷肆拾柒年陸月日承行典吏張文相
照會□□(此四字為大文字)[3]38
注:括號內(nèi)文字為謄抄者所作夾注,原文為日文。
據(jù)以上內(nèi)容可知,此外交文書系一“王”姓“浙直總兵”申致日本“將軍樣”,即當時的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外交文書。“欽差總鎮(zhèn)浙直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僉事”系指投書者的官職,從其下雙行夾注“上十八字,為青花之板器也”的說明來看,當為藍色的印刷文字?!岸几及偈瓣懱枴钡陌敕钟∥模抵该鞒级礁l(fā)行的文書番號。從落款日期“大明萬歷肆拾柒年陸月日”可以判斷這份文書撰寫于萬歷四十七年六月某日?!俺行械淅魪埼南唷碑敒樨撠熯@份文書起草或者謄寫的吏員。從文末“照會□□”數(shù)字來看,這份外交文書的格式當為明朝官署間常用的“照會”。此外,這份文書另有兩處按印,但其內(nèi)容均未被摹畫。據(jù)上分析可知,這份文書當為明朝“浙直總兵”申致日本德川幕府將軍的正式外交文書“照會”。
該份外交文書的投書者,為一“王”姓的“欽差總鎮(zhèn)浙直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僉事”?!皻J差”系指奉皇帝敕命處理重要國家事務的高級官員之事,亦指受皇帝派遣的朝廷大臣?!翱傛?zhèn)浙直地方總兵官”指的是負責浙江和南直隸(包括現(xiàn)在的江蘇省和上海市)兩省軍務的最高軍事長官。“中軍都督府僉事”,系指明朝的最高軍事組織“五軍都督府”之一的“中軍都督府”中的高級官員?!皟L事”的官位,據(jù)萬歷《大明會典》的記錄“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右都督正一品都督同知從一品都督僉事正二品”[7]可知,其當為都督府中最為高級的官位之一。據(jù)上分析可知,該份外交文書的投函方,當為身居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這一高位,奉敕負責浙江和南直隸兩省軍務的最高軍事統(tǒng)帥“浙直總兵”。接下來,為進一步究明“浙直總兵”其人,先考察一下明代“浙直總兵”的設置沿革情況。
參加過嘉靖三十年代東南沿??官潦聵I(yè)的昆山文人鄭若曾在其所著《籌海圖編》中留有“浙直總兵”所轄將校的相關情況記錄。在浙江,其所轄將校為“分守杭嘉湖參將、分守溫處參將、分守寧紹參將、分守臺金嚴參將、游擊將軍、定海備倭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昌國備倭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金鄉(xiāng)備倭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臨觀備倭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海寧備倭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8]392-393十名,而在南直隸,其所轄將校則為“協(xié)守浙直地方副總兵駐金山、蘇松參將、常鎮(zhèn)參將、游擊將軍新設、駐扎金山、南洋游兵都司、劉家河把總以都指揮體統(tǒng)行事、吳松江把總、南匯把總、青村把總、柘林把總、川沙把總、福山港把總、鎮(zhèn)江把總、京口圌山把總”[8]500-501十四名。
但是,“浙直總兵”這一官職,在明朝歷史上僅僅存在了七年。嘉靖四十二年(1663),江南的倭患大致肅清,明廷撤銷了統(tǒng)轄浙江、南直隸、福建三省的最高文官“總督浙直福軍務兼巡撫浙江都御史”。與此相伴,負責浙江、南直隸兩省最高軍務的“浙直總兵”亦遭裁汰。關于“浙直總兵”的裁汰情況,時任明朝最高軍事管理機構長官的兵部尚書楊博曾上疏陳奏道:
浙直所設總兵、副總兵官二員??偠郊纫巡酶铮偢弊噪y兼制,欲要畫地專統(tǒng),無非責成捍御之意合無。依其所擬,備行浙直巡撫都御史,以后將見任總兵官楊尚英專管浙江一應水陸兵務,副總兵王應麟專管南直隸一應水陸兵務,如遇鄰省有警,不分水陸,互相應援,如或自分彼此,觀望誤事,聽各該撫按官指名參究。二官合用敕書,本部另行給換,原敕徑自奏繳。[9]
因為明廷裁汰“浙直總兵”的決定,此前總管浙、直兩省軍務的“浙直總兵”楊尚英被降為單管浙江一省水陸軍務的“浙江總兵”,而原來輔佐楊尚英的“協(xié)守浙直地方副總兵”王應麟,則不再受節(jié)制于楊尚英,正式成為專管南直隸全省軍務的最高統(tǒng)帥。兵部尚書楊博所奏的“專管浙江一應水陸兵務”的“浙江總兵”此后遂成定制,一直沿用至明末。關于嘉靖四十二年(1663)重新改設的“浙江總兵”的沿革、職掌,《明史·職官志》中有如下一段相關記錄:
鎮(zhèn)守浙江總兵官一人。嘉靖三十四年設總理浙直海防,三十五年改鎮(zhèn)守浙直,四十二年改鎮(zhèn)守浙江。舊駐定海縣,后移駐省城。分守參將四人曰杭嘉湖參將,曰寧紹參將,曰溫處參將,曰臺金嚴參將,游擊將軍二人,總捕都司一人,把總七人。[10]
據(jù)上述可知,“浙直總兵”乃嘉靖三十五年(1556)所設的臨時官職,它在明朝歷史上僅僅存在了七年,后來則以“浙江總兵”的形式固定下來,并一直延續(xù)到明末。萬歷四十七年(1619)投書德川幕府將軍的“浙直總兵”,其正式官職應為“浙江總兵”。
但是,這位王姓“浙江總兵”在投書日本德川幕府將軍之際,并沒有使用“浙江總兵”這一現(xiàn)行職位的官名,而是使用了在明朝御倭戰(zhàn)爭史上更有影響力的“浙直總兵”這一舊稱。
那么,萬歷四十七年(1619)的浙江總兵究系何人?
考萬歷四十年代的“王”姓浙江總兵,曾在《明神宗實錄》中出現(xiàn)過兩次。其第一次出現(xiàn)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月庚戌(十一日)條:
升總兵利瓦伊功、徐一鳴、王良署都督僉事。維功鎮(zhèn)守遼東、一鳴福建、良浙江。以總兵張承胤鎮(zhèn)守薊永山海。[11]10326
“王良”于是年四月升“署都督僉事”,出任鎮(zhèn)守浙江的總兵官。
但是,次年九月的《明神宗實錄》中所見浙江總兵的名字,則一字之差地變?yōu)榱恕巴趿枷唷?
浙江巡撫劉一焜題,寧區(qū)五爪湖外洋、壇頭海洋,臺區(qū)稻捍亭外洋、漁山下洋等處倭船突犯被官軍擒斬功次,總兵王良相等,道府楊一葵等,應分別敘錄。章下兵部。[11]10588
可見,《明神宗實錄》中出現(xiàn)了浙江總兵“王良”和“王良相”兩個極為相似的名字。萬歷四十四年升任浙江總兵的“王良”,與次年在御倭戰(zhàn)事中建立功勛的浙江總兵“王良相”,是否為同一人物?若系同人,則又當以何者為準?接下來,謹以地方志記錄為基本史料,嘗試探討這個問題。
在刊行于清光緒七年(1881)的《增修登州府志》中,出現(xiàn)有萬歷年間的副總兵“王良相”其人。該書的卷36“武秩·副總兵”列名八位萬歷年間的登州副總兵:
楊文臺州海陽衛(wèi)指揮。二十一年任。時倭犯朝鮮,登州設副將始此。待延春榆林衛(wèi)指揮。二十八年任。韓望東山陽武進士。三十年任。楊宗業(yè)蒲州千戶所武進士。三十一年任。吳有孚山陽人。三十五年任。彭友德興化右屯衛(wèi)指揮。三十七年任。王良相諸城所千戶。三十九年任。姜濟美鳳陽右衛(wèi)僉事。四十四年任。熊大經(jīng)淮安衛(wèi)指揮。四十六年任。[12]
在這份任職記錄中,出現(xiàn)了登州副總兵“王良相”的名字。從其名后的解說來看,王良相的出身為“諸城所千戶”,他自萬歷三十九年(1611)至萬歷四十四年(1616)五年間曾任登州副總兵之職。倘將這一任職記錄與上文所引《明神宗實錄》萬歷四十四年浙江總兵“王良”的上任記錄對照,則可大致推斷“王良”或者“王良相”于是年四月卸登州副總兵之舊職而赴浙江總兵之新任?!睹魃褡趯嶄洝啡f歷四十四年四月庚戌(十一日)條中所見的新科浙江總兵“王良”,或為“王良相”之舛誤。
《增修登州府志》關于“王良相”的記載僅有“諸城所千戶”和登州副總兵的在職記錄兩則信息,其他情況一概不清。所幸的是,按“王良相”出身所在的“諸城所”的地方志、刊行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諸城縣志》,則發(fā)現(xiàn)了有關其人的更加詳細記錄。
乾隆《諸城縣志》卷24“明洪熙以來誥敕表第九”中,記錄有明朝萬歷和天啟兩代皇帝贈予王良相的誥敕:
王良相見武功傳。妻徐氏。萬歷年任浙江總兵、中軍都督僉事。授驃騎將軍、中護軍。妻封夫人。天啟年授龍虎將軍、中護軍。妻封夫人。[13]192
由此可見,在萬歷年間曾以“中軍都督僉事”任“浙江總兵”的王良相,從萬歷皇帝那里得到了“驃騎將軍”“中護軍”等誥敕,后來又從天啟皇帝那里則得到了“龍虎將軍”“中護軍”等誥敕。
此外,乾隆《諸城縣志》在卷37“列傳第九·武功”中還留有王良相的完整傳記資料:
王良相,字景山,其先北平良鄉(xiāng)人,始祖友,建文中從燕王靖南,連陷東平東阿汶上,有功。燕王即位,授留守衛(wèi)副千戶。永樂八年,從征,進元明河,還,遷諸城所掌印千戶,予誓券,子孫世襲,遂家焉。七傳至良相,仍襲前職。萬歷二十八年,以捍御功升武定守備。時流寇趙風子余黨擾泰山,巡撫檄良相至濟南,謂曰:“此寇兩月可平乎?”良相曰:“十余日耳?!毖矒釅讯仓?,八日捷書至。巡撫薦于朝,升游擊將軍,未補。會倭寇掠浙江,遂升浙江總兵官。既至,嚴斥堠,明校閱以御之。倭所恃在海,每乘間出肆剽掠,至是,就岸者多被擒,乃悉遁去。浙人賴以安。子希燦,字儀南,萬歷末武舉,襲千戶,官至參將。孫之埈,字企庵,崇禎十五年大兵東下,之埈從,至沈陽,順治初授萬安所守備。之埈弟之塇,見忠烈傳。之墀,見一行傳。[13]268-269
據(jù)乾隆《諸城縣志》中的《王良相傳》可知,王良相的祖先王友系北平良鄉(xiāng)人,他跟從燕王(后來的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轉(zhuǎn)戰(zhàn)各地,立下頗多戰(zhàn)功,被升授世襲千戶。其七世孫即為王良相。王良相以軍功升山東武定守備,繼以平定泰山流寇趙風子余黨之功擢升游擊將軍。最后因倭寇倡亂浙江而調(diào)升浙江總兵。王良相調(diào)任浙江總兵的時間,據(jù)前引《明神宗實錄》和《增修登州府志》,可判定為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月。
關于《王良相傳》中所記王良相由守備升任游擊將軍之事,《明神宗實錄》萬歷三十二年(1604)正月庚辰(二十九日)條中亦有相關記錄:
以山東守備王良相為真定游擊,張士顯為濼陽游擊,張應學以游擊管西寧參將事,王從諫以原官調(diào)松山游擊。[11]7404
由此可見,王良相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正月由武定守備升任真定游擊。前引《王良相傳》中所見賞識王良相才能而重用之者,當為時任山東巡撫的黃克纘。①黃克纘自萬歷二十九年(1601)至萬歷四十年(1612)十一年間任山東巡撫。參見吳廷燮:《明督撫年表》(下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94-395頁。
然而,關于王良相自浙江總兵職上的離任,《明神宗實錄》和乾隆《諸城縣志》等諸種史料均未提及。所幸明人蔣德璟在其所著《大司寇蘇公傳》中有如下一段相關記述:
自撫浙以后,所綜畫軍國大計尤俊偉。臺區(qū)水兵王元、尤成者,以脧糧毀總哨署,旋擁入郡城,焚屋放囚稱亂。公疏黜大帥王良相,參將楊維垣,而密授計張副使師繹擒梟之。[14]
《大司寇蘇公傳》系蔣德璟為天啟年間的浙江巡撫蘇茂相所寫的傳記。據(jù)《大司寇蘇公傳》所述,臺州水兵王元、尤成等擁眾叛亂,“大帥”即浙江總兵王良相和參將楊維垣因處置不當而遭巡撫蘇茂相彈劾。關于這次臺州水兵叛亂事件,《明熹宗實錄》卷6天啟元年(1621)二月丙寅(二十四日)條中亦有相關記錄:
浙江臺州兵以索餉嘩郡署,并挾放監(jiān)犯,拆毀民房。浙江撫按蘇茂相,彭鯤化合疏以聞,請捕首惡,置之法。仍劾當日啟釁之臣,言知府陸元楨始而輕放輕扣,以致悍卒亂嘩,繼而隨挾隨從,遂令體統(tǒng)澌滅,分守參將楊維垣紀律不申,何有鈐束之令,行伍屢變,全無拊輯之方,請降元楨而以嚴州府知府張允登代之,罷維垣而以南洋參將馬孟驊代之。章付所司吏兵二部,各具覆如撫按所請。從之。[15]312-313
因為這次臺州水兵叛亂事件,數(shù)名身居要職的浙江官員受到牽連而遭處分。臺州知府陸元楨和參將楊維垣遭浙江巡撫蘇茂相彈劾,被降職和罷免?!睹黛渥趯嶄洝分胁o王良相的相關記錄,但是據(jù)《大司寇蘇公傳》,則王良相亦屬受牽連的政要之一,他因為蘇茂相舉劾而遭免職??梢灾С诌@一推測的,是在叛亂事件平定一個月后發(fā)生的新浙江總兵任命事件:
以署都督僉事楊茂春、白慎修、張國柱、何斌臣俱充總兵官。茂春鎮(zhèn)守薊州永平,慎修鎮(zhèn)守居庸、昌平,國柱鎮(zhèn)守大同,斌臣鎮(zhèn)守浙江。[15]358-359
張小波,女,現(xiàn)年13歲,身高1.59米,齊耳短發(fā),圓臉,身穿藍白相間的校服,于兩年前的一天中午不知去向。有知其下落者或提供線索者,請與我聯(lián)系,我有重謝,酬金3.5萬元。
天啟元年(1621)閏二月,何斌臣取王良相而代之,成為了新科浙江總兵。
綜上所述,根據(jù)《明實錄》和地方志以及明人蔣德璟《大司寇蘇公傳》的記載,王良相自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月至天啟元年(1621)二月約五年間任浙江總兵,后因臺州水兵叛亂事件而遭罷免。
據(jù)乾隆《諸城縣志》的記載,王良相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倭寇騷擾浙江之際被委以總鎮(zhèn)浙江之重任。當時,浙江、福建沿海地區(qū)確實發(fā)生了多起“倭寇”侵擾事件。是年四月二十三日,福建官方通過琉球中山王府的報告獲悉了日本企圖侵犯臺灣的軍事情報。[16]一周之后,兩艘日本船到達浙江寧波海域,與浙江水軍發(fā)生了沖突。這批僅僅數(shù)百人的“倭寇”集團,屢次進出寧波、臺州、溫州三區(qū)海域,二十天后竟然大搖大擺地從明朝水軍的包圍圈中脫圍而去。[11]10417-10418
王良相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月被任命為浙江總兵,其是否參與該年五月浙江水軍的御倭戰(zhàn)事不得而知。但是,對于突發(fā)的倭寇侵擾事件,王良相通過刊刻《御倭條款》等行動,迅速地采取了積極的應對措施。兩年后,王良相再出新舉,直接投書日本德川幕府的二代將軍德川秀忠,試圖與日本政府就海盜問題進行直接交涉。
接下來,筆者就目前尚無先行研究的王良相在明日交涉史上的活動——刊刻《御倭條款》和投書德川幕府將軍兩個事件做些考述。
2009年2月,筆者在上海圖書館古籍部發(fā)現(xiàn)一“王”姓浙江總兵所撰《御倭條款》刻本殘卷一種(萬歷四十五年(1617)正月刻本)。該刻本未見題名,但版心書有“御倭條款”四字,其以“御倭條款”為名,當屬恰當。但是,圖書館在書志標注上將作者判定為“王邦直”,則稍有輕率之嫌。
《御倭條款》開頭,有“欽差鎮(zhèn)守浙江等處地方總兵官中軍都督府都督王為申嚴令紀以裨實用以御鯨鯢事”這一相當于標題的文字表述,第三頁則有“萬歷肆拾伍年正月”這一刊刻年月標記。如前所述,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月至天啟元年(1621)以“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就任“浙江總兵”者,恰為王良相其人。顯然,這部《御倭條款》的作者,正是當時的浙江總兵王良相。
關于《御倭條款》的刊刻情況,王良相在該書開頭有如下一段趣旨說明:
照得粵稽往古忠臣名將馭兵之術,無他道也,惟在賞罰嚴明,用舍得宜。賞罰明則人知畏服,而無臨陣退縮之心,用舍宜則官守清肅,而鮮懦弱冒濫之徒。如是,法令一行,人心奮發(fā),敢勇登先,安有遇敵不勝之理哉。本鎮(zhèn)髫年從戎,銳志武略,茲承簡命,濫竽重地,心竊隱憂。況浙東與倭境相望,特盈盈一水之隔,乘風揚帆,瞬息可到。以此年年跋扈,地方罹害,疆場匪寧,皆緣防御失策,官兵懈弛所故耳。若不列款嚴行申飭,俾法紀更新,官兵何以有親上死長之志,而無臨難茍免之心哉?各區(qū)大小將領水陸官兵,值今倭酋跳梁之際,正當捐軀報效之時,各宜遵守令款,勿得視為泛常,三尺具在,定不姑息。須至冊者。[17]
王良相《御倭條款》的內(nèi)容,除了卷末的闕文,共有三十條項目。其內(nèi)容包括作戰(zhàn)的準備,行軍的事項,軍中的法紀,獎賞和懲罰條例,造船之事,火器的使用,間諜的防備等諸多方面。這些條例,成為浙江明軍必須嚴格遵守的有效法紀。關于《御倭條款》三十條的文獻探討,且待別稿他日再論。今僅舉《御倭條款》中的帶酒出船禁令作為個例介紹?!队翖l款》嚴禁明軍官兵帶酒上船:
一、船兵出洋汛防,須多備干柴米蔬,足充一汛之用,不許指缺少柴米菜,上岸易買,有誤軍機。亦不許帶酒在船,恐醉后沉睡,誤事匪輕,一有犯者,重究。因而失守者,斬。[17]
一旦有官兵發(fā)現(xiàn)帶酒出船,一律嚴懲不怠。若因飲酒之故而致海上信地有失,則定斬無赦。
王良相之所以嚴禁帶酒出船,恐怕與數(shù)年前浙江發(fā)生的一起御倭戰(zhàn)事有關?!睹魃褡趯嶄洝啡f歷三十七年(1609)十一月乙亥(二十七日)有如下一則記錄:
乙亥,兵科給事中朱一桂以倭之直犯臺溫也,曾經(jīng)定海,居民惶竄。浙江總兵楊宗業(yè)聲言出剿,反酣飲普陀巖上,坐視賊舟被風沖突,以致有此。劾罷之。[11]8743
當時的浙江總兵楊宗業(yè),在倭寇侵擾之際因為酣酒之故,坐失了最好的戰(zhàn)機。此事影響甚壞,兵科給事中朱一掛上奏彈劾,使他遭到了罷免的處分。浙江總兵楊宗業(yè)因為酣酒而遭彈劾,這對后繼者王良相來說,不能不說具有“前車之鑒”的深刻意義。
王良相《御倭條款》頒布后,很快就收到了顯著的成效。萬歷四十四年(1616)五月的御倭戰(zhàn)事,浙江水軍因為作戰(zhàn)不利,不但沒能消滅倭寇,反而遭到重創(chuàng)。[11]10417-10418但是,在次年的御倭戰(zhàn)事中,王良相所率浙江水軍在寧波的五爪湖外洋、壇頭海洋,臺州稻捍亭外洋、漁山下洋等地與倭寇交戰(zhàn),結果均獲大捷。[11]10588
前述萬歷四十四年、四十五年侵擾浙江沿海的“倭寇”,其實并非以掠奪財物、人口為目的的傳統(tǒng)倭寇,它們其實是日本的長崎代官村山等安所派遣的臺灣遠征軍。
日本元和元年(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長崎代官村山等安從德川幕府處獲得了準允其遠征臺灣的朱印狀。次年三月,由十三艘日本船組成的村山等安日本遠征艦隊從長崎出發(fā),浩浩蕩蕩駛往遠征目的地臺灣。然而,日本的這次遠征行動不合天時,很快就歸于失敗。其中的幾艘日本船漂流到浙江海域,與當?shù)氐拿鞒姲l(fā)生了沖突。另外兩艘飄到福建海域東涌的日本船在明石道友的率領下,抓獲了明朝軍官董伯起,并將之帶回日本。次年,德川幕府命明石道友將董伯起送回福建。以董伯起的送還為契機,德川幕府與明朝再開交涉,試圖與明朝重新確立勘合貿(mào)易關系,但這種努力最終歸于失敗。①關于村山等安的臺灣遠征,參見巖生成一:《長崎代官村山等安の臺灣遠征と遣明使》,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編:《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史學科研究年報》第1輯所收,1934年,第283-360頁;龐新平:《元和臺灣遠征と日明交渉》,載《大阪経大論集》第48卷第3號,1999年7月,第413-431頁。
但是,董伯起的送還事件以及德川幕府的外交姿態(tài),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明朝后續(xù)的對日政策。萬歷四十七年(1619)浙江總兵王良相在申致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外交文書中就提到:
丁巳年間,據(jù)福建軍門海道申報貴邦送回中軍官董伯起等情,具表申奏朝廷,乃知北轅南返,忠臣無故國之悲,去珠履還,壯士沐歸王之慶,蓋甚盛心也。于是海禁從寬,來往商船,得以通行。[3]38
丁巳年系指德川幕府將董伯起送回福建的萬歷四十五年(1617)。以日本送回董伯起事件為契機,明朝采取了“海禁從寬”政策,疏通海禁,允許自由貿(mào)易,明朝和日本之間的自由通航也得以實現(xiàn)了。
然而,明日之間的海域并不安穩(wěn)。董伯起送還事件發(fā)生兩年后的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初,福建海上屢屢發(fā)生海盜襲擊商船事件。關于這些海盜事件,王良相在文書中描述如下:
迨今年肆月間,福建軍門差官報府,沿海奸徒,聚黨劫掠商船貨物,以致殺傷官兵。[3]38
“沿海奸徒”系指福建沿海的海盜,他們結黨聚伙,劫掠商船貨物,甚至還襲擊維持海上治安的福建水軍。
王良相致德川幕府外交文書中所見的武裝海盜“沿海奸徒”,恐系福建漳州的奸民李新、海盜袁八老等一伙?!睹魃褡趯嶄洝啡f歷四十七年(1616)五月戊戌(十六日)條中就有關于他們活動的記載:
福建漳州奸民李新僭號弘武老,及??茉死系嚷势潼h千余人流劫焚毀,勢甚猖獗。巡撫王士昌檄副將紀元憲、沈有容等率官兵討平之。[11]11073
以李新和袁八老等人為首的海盜集團,其規(guī)模多達千余人,勢力甚為浩大,他們搶劫、放火,為所欲為,氣焰極為囂張。為了消滅這伙為患甚劇的海盜,福建巡撫王士昌除了調(diào)動福建海軍征剿之外,還致書廣東和浙江兩鄰省,商討聯(lián)合討伐策略。關于這一提案,兩廣總督許弘綱在其所著的《題報??軞w撫疏》中有如下記錄:
福建巡撫王咨稱袁賊流突閩粵,抗敵官兵,移會兩省,互相策應捕剿,以靖海氛?!?8]282-283
王士昌建議聯(lián)合征剿的書函也送到了浙江。浙江總兵王良相在申致德川幕府的外交文書中對這一聯(lián)合征剿戰(zhàn)略有著如下的描述:
福建軍門差官報府,……知會本府,連兵合捕。……[3]38
考慮到海盜集團可能會逃入浙江海域,王士昌知會浙江,要求聯(lián)合征剿。
王良相對閩、浙、廣三省聯(lián)合征剿海盜戰(zhàn)略自然持同意態(tài)度,但是他的包圍戰(zhàn)略,比王士昌的提議要更為完整。在王良相看來,受到福建、廣東、浙江三省海軍圍剿的海盜集團,還有一條逃生之路,那就是海外之國日本。因此,王良相采取了比王士昌更為大膽的行動,他直接投書日本德川幕府,要求幕府出面懲治逃亡到日本的中國海盜:
因思此輩劫逃,必假過洋客船,混至貴邦交易,商名盜行,真?zhèn)坞y分,虎攘狐藏,憲典莫及,倘非察剿,是養(yǎng)奸貽患,皆有國者之恥也。為此本府特差標下中軍官,赍文前往將軍樣麾下投遞,乞行令各郡,將所到商船逐一查理,及一切經(jīng)年流落商人,或賭博棍徒皆易為盜者,悉宜細勘,俾人贓得實,即嚴刑懲治,庶上伸三尺之王章,而商利允沾,下杜兩邦之盜患,而邊疆永靖,益信昔日惠歸我人之非虛矣。惟將軍樣照允施行。須至文者。[3]38
實際上,王士昌所提議的閩、浙、廣三省聯(lián)合圍剿計劃,很快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遭到福建和廣東兩省聯(lián)合圍剿的海盜集團,很快放下武器向閩廣聯(lián)軍投降。[18]283這次投降的時間,在是年六月初六日,比王良相投書德川幕府的函封日期六月初二日①在放納王良相外交文書的架籠盒上,標有該文書的函封日期“萬歷肆拾柒年陸月初二日”。要遲了四天。而王良相的這份外交文書,則很可能在此前已經(jīng)交付使者單鳳翔往赴日本投遞了。
萬歷四十七年(1619),明朝的“浙直總兵”所派遣的使者單鳳翔一行來到日本,試圖就海盜問題與德川幕府進行直接交涉。使者所帶來的申致德川幕府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外交文書,在《異國日記》等諸種日本史料中均有收錄,該外交文書是研究這一時期中日關系的重要資料。
文章對投書日本德川幕府的“浙直總兵”做了若干考察,弄清楚了相關的幾個問題。
第一,投書者的實際官職為“浙江總兵”而非“浙直總兵”;
第二,投書者為當時的浙江總兵王良相;
第三,王良相在任職浙江總兵期間,刊刻《御倭條款》(1617),投書日本德川幕府(1619),他的對日交涉活動在明代后期的中日關系史上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