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天琳,本名呂天林,1967年生。中國石油作協(xié)會員,黑龍江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黑龍江大慶。
即使在從前沒什么毛病的時候,我也喜歡聞中藥的味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堅持認為,經常聞聞草藥香,能夠預防多種疾病,甚至無形中還可以治病。即使不能預防和治療,長久地受著草藥的熏撫,只能對身體有好處。無數(shù)莫名其妙的病毒,就好像一些看不見的蟲子,你不知道它們何時侵入你的肌體。有了中草藥的衛(wèi)護和驅逐,蟲豸就不敢近身,身體也就不會得病。
我這樣說的時候,王舒宇基本上是不怎么反對的。他歪靠在沙發(fā)里,眼睛無目的地看著手里的煙頭兒,表情有點嚴肅,表示他在思考,或者說他在用心揣摩我的觀點。他對中醫(yī)中藥有一種近乎宗教般膜拜的情感,所以,才會從內心深處生發(fā)出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愛。自從三歲時患上小兒麻痹癥,他就對疾病產生了一種莊重的敬畏,他覺得人有病是因為冥冥中有一股異常神秘又強大的力量在約束著我們的身體,這種約束潛移默化,很宿命地存在,是對人過度放縱身體程度不同的懲罰。不同的人生際遇和生活經歷,不同的成長環(huán)境和行為方式,不同的思想觀念和文化經驗,患病的幾率和輕重程度也會有所不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重體力和輕體力勞動,煤礦、工廠、田野與機關、學校、機房,勞動強度的差別決定了對身心健康的影響自然是不盡相同的。民間說,吃五谷雜糧難免生病,不同的人生境遇和心理差異也會給身心帶來各種意想不到的傷害。健康是一種奢侈品,它決定了人的生命質量和能量能否支撐著肉身平安抵達幸福。
王舒宇對中醫(yī)中藥的認識比我科學也深切多了,這不只是取決于長期以來疾病帶給他的諸多不便和現(xiàn)實苦痛的砥礪,也在于他克服種種困難堅持讀完黑龍江省中醫(yī)學院后對中醫(yī)學科及其理論的堅實介入和了解,當然還包括他對人性的深刻體察和社會的廣泛接觸。小兒麻痹癥給他造成的苦難始終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兒時因為疾病帶來的屈辱讓他的記憶里注滿了形形色色的刻骨銘心。趴在父親背上度過的童年在限制了他行動的同時,也對他幼小的心靈造成了無法修復的損害。我不知道人在童年時是否能夠感受到啥是痛苦,知不知道痛苦是啥樣的。許多年后,當我讀到H·加登納《藝術與人的發(fā)展》時,意外地了解到人在幼年時是無所謂痛苦的。疼,只作用于肉體,它是一個孩子感知傷害的認知總和。它是外在的,或者說是膚淺的。痛苦就不一樣了,它來自于心靈對外部刺激和傷害的整體感受,直接觸碰人的內在情感,其尖銳程度往往超越了針扎與刀刺多少倍的感覺。自殺的人是不在乎疼痛的,他只追求死的結果,那是一種變形的快意,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自我實現(xiàn)。
直到上小學以后,王舒宇已經初步學會享受痛苦了。從一個患病的幼童長到一個大齡少年,他敏感的內心已經能夠承受再平常不過的不幸了。他比同班的孩子大好幾歲,因為身體有病,他長得有些矮小,如果不是走路一瘸一拐,誰也看不出他和“一般大”的同學有啥區(qū)別。萬幸的是,他的智力發(fā)育極其正常,因為成績優(yōu)秀,在老師和同學的眼里,他甚至有些超常。因為優(yōu)秀,在人群里你就會挺拔,不管你身材多么矮小,長相如何,你都會享受被抬舉。疾病就這樣反過來為他帶來了不一樣的尊嚴,也讓他體味到人性的溫暖和友情的珍貴。盡管他骨子里早就埋藏著在反抗疾病過程中積累的倔強因子,但他無法拒絕老師和同學的真誠幫助。正是這些看似平常的幫助,悄悄養(yǎng)大了他沉淀在心底的感動,成了他日后苦學中醫(yī),回報所有關愛的動力源泉。
有時候我們說一個人聰明,或許只是看到了這個人不傻的一面,但真正的聰明可不止這些,特別是表現(xiàn)在某些專長方面,那就還必須加上勤奮好學,博聞強記,敏思善察,還包括一點天賦的悟性。王舒宇這個生命集合里就具備這些特質和要素,甚至更多。他的聰明或許真是應了那種超驗甚至有些怪誕的理論,即,人的一部分感官失靈了,就會轉移補充到身體的另一部分器官和神經上來,促成那里的組織和意識高度發(fā)達,來成就一個人從看似歧途中走出自己的錦繡前程。我猜測,這部分過剩的聰敏,也許真的來自如影隨形的頑疴所帶來的痛苦的哺育,它使王舒宇不由自主地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他要改變自己,包括改變自己的命運,讓自己變得純粹和有用,必須拿到一把神奇的鑰匙,如今這鑰匙他已經牢牢攥在手里了。
在《疾病的隱喻》中,桑塔格開宗明義地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從反向復制一下這段話,我們可能會得到這樣一個新的結論,即,生命的陽面是健康,它會讓一個人的公民身份變得簡單。我知道王舒宇的心思里有這樣思辨的成色,他學中醫(yī)一定是預設了對桑塔格沒有明說的表達的一種糾正。他沒日沒夜地苦思冥想,全心全意地咀嚼醫(yī)寶藥典,不放過對每一個歷史時期中醫(yī)先賢圣手膜拜的機會,為的是有朝一日,他要清清楚楚地用他的心得和能力,公開自己的公民身份。
其實,我心里也一直著迷中醫(yī)中藥,撇開傳統(tǒng)文化這層關系,我更忠于自己的內心。中醫(yī)中藥對人的修正和哺育是遵從一種樸素的辯證唯物史觀走過來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它從不違背自然規(guī)律神化自己,它的神奇得自天地的造化,宇宙的垂憐,當然一定還有世道人心的推動。西方不接受中醫(yī),除了文化差異,還有就是一種所謂的科學心理在作祟,他們過于現(xiàn)實了,太講實際了,反倒對來自古老東方的醫(yī)學神術主動表達困惑,殊不知最現(xiàn)實的利益就擺在那,他們還在盲人摸象,心里已經接納下來,只是嘴硬罷了。
就好比手在開花,一個好的中醫(yī)如同一棵神樹,他參天在中國渾厚的大地上,他葆有豐富的中醫(yī)學經驗和行醫(yī)實踐,信手開出一張張助燃生命的醫(yī)案良方,使每一個身染頑疾的人藥到病除,洗掉靈肉里的苦痛。他的手在盛開,藥香使它芬芳,藥力使它美麗,藥性滋養(yǎng)著人性,它讓生命的花圃袒露出無限的生機……
望著王舒宇給我把脈的手,我想了很多,同樣的醫(yī)生同樣的手,可他們送到患者心里的燦爛和美麗是多么的不同。除了醫(yī)術高明,我想到了更深的一層,那就是通心的仁愛。中醫(yī)是講究氣場的,這同西醫(yī)的治療不同,西醫(yī)強調有的放矢,中醫(yī)更重視緣,重視患者內心的建設。同樣的花,西醫(yī)送出的是最大程度的治愈本身,中醫(yī)送出的不只是標本兼治,還有和花一樣的好心情。
我是個典型的西藥過敏者,這都源自小時候的一次感冒,中醫(yī)稱染了風寒。我頂著雨去三里路外的二舅家請他過來幫我老爸殺豬,到他家后二舅徑自先去了。我因為發(fā)燒身懶,就躺在二舅家的熱炕頭睡著了。醒來后就覺得左胳膊肘處奇癢難耐,不一會兒就變紅一大片,足有一個雞蛋大小,小指下方手的一側也隨之泛紅。沒過幾天就起泡流膿,疼痛難忍。連忙跑到大隊衛(wèi)生院。醫(yī)生姓李,和我爸很熟悉??催^我的胳膊和手,直接診斷為西藥過敏,并囑咐我以后不管得啥病都不能吃西藥。他用剪刀剪掉我潰爛的肉皮,抹上一種叫“雷風杜爾”的黃色藥水,然后用藥布包好,關照我從此吃中藥。
直到遇到王舒宇,我吃中藥的時間延續(xù)有30年了,每次跟他說起這事,他都打趣我中了中藥的毒太深了?!斑@與你接受學習西方的文化沒關系,它只能狹義地證明,你的血屬于黃種人,你的心是中國心而已。”
他補上這么一句,還向我豎起了食指和中指,盡管是那個含義清晰的“V”,我還是覺得那是一朵很中國的花,并進一步堅信,能開出這樣的花,一定是發(fā)自一顆斑斕的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