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十五 劉家圪垛的“政治”
時間:2014年6月10日
地點:中陽縣劉家圪垛村
早起,從黃河邊的三交鎮(zhèn)出發(fā),一路雨急,加上不熟悉路線,到達中陽縣城已近上午11時。若不是當?shù)刈骷覐埥鸷裣壬坝甑桨氲郎弦I,可能還得在路上耽擱一段時間。昨晚,已和老張在電話里溝通過,商定去他老家劉家圪垛采訪。那村子他隔三岔五回去一趟,更熟悉一些。老張個頭不高,卻有點發(fā)胖,爬樓梯步子快了,便會聽到喘氣的聲音。
安頓好住處,雨也歇了,便前往劉家圪垛。
近兩年讀過老張關于故鄉(xiāng)的一些文字,因而對將要去的劉家圪垛,頭腦里先就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印象。比如,那本是劉姓人開辟的村莊,如今村子里的住戶卻多為張姓本家,沒一個姓劉的。比如,村子外面有條叫“有子溝”的大溝岔,是過去村人送放夭亡孩子的地方。受醫(yī)療條件所限,從前村里每年出生的孩子有近一半活不了,遇到災荒或者瘟疫流行,死去的更多。按當?shù)仫L俗,不到12歲的孩子死去不能掩埋,更不得進祖墳,只用一捆谷草裹了放到溝里,任由野獸吞食或自行腐爛。老張的弟弟那年死后也送到了這溝里。再比如,村對面的那道山梁,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過兵走馬,便叫“走馬梁”,又因為人馬走過時,村里的狗都朝那山梁吠叫,又被叫做“狗朝乍”。
老張邊駕車邊感嘆地說,我們村真是有點奇怪啊。
我看了他一眼,問,怎么個怪法?
老張說,奇怪的事多了,你比如說,那些開辟村莊的劉姓人怎么好端端就遷走了呢?聽說他們也沒住幾年啊。我們這些張姓人是不是雀占鳩巢?我問了好多上年紀的老人,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說著,他自顧先笑起來。他很愛笑。
從地形上看,老張又說,我們村明明是個山圪凹,卻偏偏叫了個“圪垛”,你說這不是開玩笑嗎?這不是怪事嗎?
老張的祖祖輩輩,就生存在這個有點奇怪的村子里。他爺爺輩4人,從“生”字起,依次叫“財、源、茂、盛”。大爺生財,是有名的“小九九”,節(jié)儉得連大奶奶往鍋里多撒一顆米都要打一頓,可就是沒發(fā)了財。二爺生源,是他親爺爺,念過幾天書,開口閉口“之乎者也”,過年時寫對聯(lián),字就數(shù)他家寫得黑,因此被村干部當作村中首富,有啥救濟一點也不給。三爺生茂,年輕時騙過頑軍哨兵,向陜西的紅軍販賣過生鐵、食鹽,小買賣一直做到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被打斷一條腿才偃旗收攤。四爺生盛,從小渴望發(fā)財,有一次跑到城里偷了人家的東西,讓幾個哥哥發(fā)現(xiàn)了,好一頓打,自那以后就老老實實地窩在村子里,再沒想過進城做事。土改時,老張一個爺爺?shù)米锪舜甯刹?,被狠狠報復了一回,本來窮得叮當響,卻被定了個“中農(nóng)”。
說著話,不覺駛進了武家莊鎮(zhèn)。路過鎮(zhèn)政府門口,老張放慢了速度,問我,要不先進去坐坐?
我覺得進去了解一下情況也行,就答應了。
將車開進鎮(zhèn)政府大院,一打問,幾個頭兒都不在,秘書說他們?nèi)タh里開“群眾路線”會去了。秘書認識老張,安排我們先進書記辦公室坐坐。十幾平米大的一個空間,讓一個靠墻擺放的大立柜分成了兩部分,外面擱了張辦公桌,里面擺了張床。一杯水沒喝完,秘書就叫我們?nèi)コ燥?。老張問我,你看是下村,還是就在這里吃?我想下村可能更不方便,便和老張隨了秘書一起去食堂。這幾天在呂梁采訪,我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午飯多在鄉(xiāng)鎮(zhèn)食堂吃。和別的地方一樣,這食堂的飯也是一大盆面條,幾個做面臊子的小菜。來吃飯的多是些沒家室的年輕人,有說有笑的,很熱鬧。他們中有個姑娘在武家莊當村官,是山西財大畢業(yè)的,在這里已干了一年。問她將來何去何從,她說能行就考個研究生,不行就再續(xù)聘唄。
吃過飯,也不敢再耽擱,直奔劉家圪垛。
是午后一點來鐘的光景,天比我們進來時陰沉多了,看樣子很快又是一場大雨。一路溝溝坎坎的,很不好走,但因為路程沒多遠,這一帶老張又熟,所以只用了十幾分鐘便進了村。
村口是一座挺氣派的牌樓,聽老張說是幾年前修起的,花了5萬來塊錢。牌樓兩邊的對聯(lián)是老張草撰的。因為沒下車,沒看清寫了些什么,但看得出老張很在意,畢竟這事有他的參與。
村中只有一條主街道,兩旁是順坡勢建造的房子。剛進村的那段路,一側還設了護欄,油漆似乎新刷過不久,很醒目。街道也硬化過了,有的地段還是石板鋪的。街西有座戲臺,戲臺左側有個新修的涼亭,里面豎了塊石碑,其上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后來我們往回返時,進到亭子里專門看了看,碑文也是老張草擬的,稱“借亭述事”,記載了這個村的地理位置、環(huán)境和歷史沿革。明代這里出過一個叫張?zhí)N道的工部侍郎,此人進士出身,長子做過永寧縣知縣,其余4子2孫皆為貢生。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6年立碑之日,總共出了3個博士1個碩士,16個大學生。碑文還記載了當年村人捐資出力,興修戲臺、廟宇、村道的情況。
這陣子,涼亭的欄桿上坐了20來號人,見我們過來,一張張臉都扭過來,葵花盤似的。
老張早停了車,遠遠就跟他們打招呼。有個后生先走過來,老張介紹說,這是劉家圪垛的村支書張利文。個子不高,胖胖的圓臉,白半袖衫,上衣袋里卡了一支筆。
又把我介紹給那年輕人,這是省作協(xié)的王處長。
我看了老張一眼,覺得他這么說有點牽強,真要論所謂的行政職務,我也不過是個“副處”。再說,作家協(xié)會不過是個不起眼的群眾團體,與正經(jīng)的行政單位沒有半點可比性,又有什么譜可擺的?這么多年來,我其實更喜歡人們直呼我的名字,但我又深深理解老張,他這么介紹大概也有不得已之處,畢竟這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到了縣鄉(xiāng),行政身份可能更有一點說服力。但這樣做的壞處是,他們一旦真把你當個“官”看,說起話來肯定會加倍小心,這顯然不利于采訪。
年輕人向我伸出手來,很熱情地說,王處好,歡迎您來我們村。
我說,老張說你干得很不錯。
來的路上,老張確實說過這個年輕人,說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弟,今年28歲,3年前回村當?shù)臅?。老張說他這表弟當這個官,主要是為了爭口氣。表弟的父親有些窩囊,過去在村子里很受欺侮,他當這個支書,就是想為他們家里爭口氣。初中畢業(yè)后,他一直在外面闖蕩,后來在一家煤礦當副礦長。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當了后才知這個家確實不好當。村子窮,上面的“婆婆”又多,有些事兒還真的不好辦,可既然當上了,再難也得撐下去,這幾年為給村里做事,他自掏腰包墊進去10萬多塊錢。老張說,你說他這幾年也賺了點錢,要不是為了爭口氣,他會跑回來折騰嗎?我覺得老張說得在理,如今有一些村子的頭頭兒,不少是從外面回來的“能人”,他們或通過經(jīng)商發(fā)了財,或外出打工增長了才干,回來當書記,看重的并不是這個位子能給他們帶來什么經(jīng)濟實惠,而完全是為了那點小小的“權”——這可以滿足他們不同的心理欲求。endprint
我和年輕的村支書說話時,老張早跑過去跟那些坐在欄桿上的鄉(xiāng)親說話去了,不時掏出煙來讓他們抽。
后來,可能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看了我和村支書一眼,要不開始吧?
村支書便朝那伙人揮手,走,都去會議室坐吧。
我一聽就著了慌,原來這么多人坐在這里,竟是等我這個省里下來的“處長”的,這不是擾民嗎?罪過啊罪過。我忙對老張說,用不了這么多人,找?guī)讉€代表就行,別人忙啥忙去吧。村支書肯定聽到了這話,看著我說,沒事的,這幾天地里也沒啥活兒,用得著就讓他們?nèi)?。我制止說,真不用。見我這樣,他點了幾個人,讓他們?nèi)h室。
村委會院子寬敞,整潔,正對大門的是一座二層辦公樓。從一層的活動室進去,繞了幾個彎,上了二層的會議室。墻上掛了幾個宣傳框,其中一個是關于村莊的概況文字,說這個村由劉家圪垛、喬家莊、井溝3個自然村組成,全村共330戶960人,現(xiàn)有耕地1890畝,核桃林2100畝,2013年核桃產(chǎn)量約2萬斤,產(chǎn)值約20萬元。村內(nèi)無企業(yè),村民以外出務工為主,現(xiàn)在人均純收入2550元。
雖說用不了那么多人,但進來的還是有七八個,有的在前排坐下了,有的坐到了后面的條椅上。年輕的村支書讓我坐到通常開會時給領導設的位子上,我笑笑繞開了,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村支書看了我一眼,也沒去坐那個位子,坐到了我旁邊。老張也找了個位子。這時候又進來幾個人,老張招呼他們也坐下。村支書對我說,要不開始吧?說話間,又進來幾個人,我心里就笑,那些剛剛在街上等候的人肯定都來了。
看這陣勢,他們是真心想來開這個會的,大概是想了解一下我這個省里的“處長”來調(diào)查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聽聽吧。
老張先來了個開場白,稱我在寫作上如何如何著名,又如何如何在全國有影響(我當然知道這是嚇唬人的,作家的影響如今怕是只能輻射一個小小的圈子,他們的作品有幾個在民間或一個較大的群體產(chǎn)生了影響?又有幾個受到了民間或相當一部分民眾的尊重?),并講了我來這里的目的,等等。
眾人好像聽懂了,也好像一點都沒聽懂。
然后,在老張的提醒下,坐在我對面的村民開始一個挨著一個說話。一開始,他們還有些拘謹,到后來發(fā)言的氣氛就濃了。樓外下起了雨,很激烈的樣子,坐在里面也能聽到嘩嘩的雨聲。
張鳳龍(73歲,臉上有塊黑痣,性情樂觀):讓我先說,那就說說吧(笑)。我五四年完小畢業(yè),被安排到井溝村當民辦教員,那村比我們劉家圪垛都小,沒多少學生,教員也不多。我代1-4年級復式班,總共20來個學生。在這所小學,我整整干了12年。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因為我家是富農(nóng),成分高,公社不讓我當了。我回了村,當社員種地,沒少挨斗受擰制。(沉默片刻,又開了腔)我家當時地還真不少,坡上溝下的有好幾十畝(說到這里,他顯得很興奮,臉上也有了光彩),家里雇了兩三個長工(這時,旁邊有人打斷張鳳龍的話說,他叔叔受得擰制更大,對,是他親叔叔,原來在國民黨軍隊當軍醫(yī),解放后給戴了頂“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回村改造,掛牌子游街啥的??赡苓@話戳到了張鳳龍心中的痛處,別人說這些事時,他顯得很尷尬,只是木木地笑)。不說了,都過去了,說這些還有啥意思呢。
我2個兒子3個姑娘,大小子屬虎,今年53歲,90年代起在上橋煤礦下煤窯,干了15年。結果運氣不好,出了事故,兩條腿砸殘了,不得不坐輪椅,由他媳婦侍候。也真是雪上加霜,前年他媳婦也得了病,直腸癌,做手術花了6萬多。入沒入合作醫(yī)療?入啦,報銷了2萬多。咋才報這么點(又笑)?這不簡單嘛,治癌藥貴,政策規(guī)定有的不準報銷。如今我家老大沒一點勞動能力了,大媳婦也病了,生活得肯定不好。老二還行,在鋼廠(中陽鋼廠)打工,44歲,對,剛剛他們不是說了嘛,那地方福利還可以。3個姑娘都出嫁了,日子還過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核桃樹,有四五畝地140棵吧,啥?這些樹都分給兩個兒子了(笑)。是,啥也沒啥了,就剩了3畝地,種點小雜糧,最多收入1000塊。咋養(yǎng)老?不是國家給點低保嗎?還有養(yǎng)老金,合起來2000來塊,也夠我生活了。
張有兆(67歲,身體消瘦,說話蔫蔫的):我說兩句。(村支書插話介紹說,他是我們村的能人,村里管理核桃樹的技術員,誰的樹有啥問題都去找他。)我2個兒子,2個姑娘。老大42歲,他不在村,家在縣城。出去好多年了,下窯。對,沒文化,初中畢業(yè),只能做苦力,在陳家灣煤礦。老二也混了個初中畢業(yè),不想在村里呆著,一畢業(yè)就走了,開大車,跑運輸。他現(xiàn)在住在離石,對,還開車,侍候人。家庭條件不行,現(xiàn)在他還沒結婚,對象是找上了。大姑娘嫁到了金家莊,女婿也下井,這幾年累出毛病了,對,腰椎有毛?。ㄕf到這里,神情有些黯然)。二姑娘在武家莊當教員,女婿也下窯。咋找了個下窯的(笑)?他們是中學同學,自搞的對象。女婿原來在村里當電焊工,后來覺著不行,養(yǎng)不了家,就下了煤窯。
我的收入?不行。我們村人就靠核桃樹,我過去有五六畝核桃樹,一畝30來棵,合起來一百五六十棵,對,現(xiàn)在都分給兩個兒子了。也掙不了多少錢,一棵樹,好一點出個10來斤貨,年份好時一斤能賣八九塊。對,直接到地頭收。我這幾年身體不好,高血壓,地是種不了啦,就靠那點養(yǎng)老金,低保。沒錯,和別人一樣,靠國家養(yǎng)活,一年也就2000來塊錢的收入。
白虎才(61歲,身材魁梧,穿著干凈,看上去像個干部):和他們比,我算比較幸運的啦,生活不受制。我2個女兒,大閨女當教師,女婿是公務員,二閨女在鋼廠做工。兒子兒媳也不錯,在長治工作,也都給公家干。我侍弄了四五畝核桃樹,還可以,生活過得去。你們問他(老白身后的條椅上坐了個黑漆漆的人,臉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不言不語)?我兄弟,白林才,癡呆癥,20來歲就不行了,老婆看他不成器,跑了。咋生活?村里看他可憐,給他鬧了個低保。就這樣生活唄,自己做飯,想起啥吃點啥。啥人有啥活法,總能活下去吧。
我平時也看看電視啥的,現(xiàn)在提倡城鎮(zhèn)化,政策是好,可我總覺得搞得太快了。是,我們農(nóng)民跟不上。說是城鄉(xiāng)一體化,我總覺得不是“一體化”,是把農(nóng)村拋下了。也可能是我理解錯了,說錯了你們多擔待。我總覺得這么著不是個法子,這么多農(nóng)民咋辦,都進城去?endprint
這幾個人一發(fā)言,眾人的話匣子一下子都打開了,圍繞鄉(xiāng)村的現(xiàn)狀、前景等問題,紛紛發(fā)言,氣氛熱烈。
有的村民說,這幾年上面讓村里做的工程好多沒用,比如山梁上修的那些路,只為了應付檢查,參觀團一走誰還走?也就鎮(zhèn)上的書記走了一回,有球啥用?純粹的瞎花錢。
有的說,今年廠礦企業(yè)不景氣,工廠裁員,農(nóng)民工咋辦?我們村的地本來就不多,這些年搞退耕還林,過去開辟的好好的機耕田也退耕種了樹。那400多出去打工的人,有一天回來咋辦,吃啥喝啥?喝西北風去?
有的說,我們村的收入主要靠經(jīng)濟林,靠那些核桃,村里倒是成立了(核桃)合作社,可一點作用沒起,掛羊頭賣狗肉,是來賺農(nóng)民錢的。當初入社時,鎮(zhèn)里的那個人賣嘴皮子,說入了社到年底能分多少多少紅利,可到現(xiàn)在我們見著一分錢了嗎?
……
我聽著,心想這些話他們一定是憋了許久,早想說出來,卻又無處可說。過去,我總認為農(nóng)民關注的多是自己的收入,并不太在乎村莊的命運,只要吃飽了,天塌下來也沒他們的事。作為一個在場者,現(xiàn)在我才感受到了他們“議政”的熱情。他們提出的問題,又都是實實在在的,不容忽視。看來他們不是不想說,是一直沒有話語權,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他們也不像我們通常認為的那么愚笨,說起話來幽默風趣。比如,說到村子里打的那些旱井時,曾在村里當了14年會計,現(xiàn)年73歲的村民張明寬譏諷說,“那些東西沒一點用,存東西坑深,養(yǎng)魚水淺”,可謂一語中的。
會一直開了3個多小時,這期間外面始終雷雨大作。可能覺著時間差不多了,村支書張利文看了老張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該結束了吧?然后,他把目光轉向眾人,問還有誰想說說?眾人也不是榆木腦袋,馬上聽出這個會快要結束了,想說的也趕緊打住,不再吭聲了。我發(fā)現(xiàn),來開會的村民還是給他們的村支書留足了面子,有些話他們只是點到為止。大概他們也在想,這娃年輕當這個官也不容易,為了給村子謀發(fā)展還墊進去好多錢,有些事他又不能不聽上級的,不能太傷了他工作的勁頭。村支書看著也挺有涵養(yǎng)的,村民發(fā)言時,他一直耐心聽著,多不中聽的話也不去打斷。可能正是因為年輕,他才懂得必須放低自己,去尊重他們?畢竟都是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叫個大爺,也得叫個叔叔什么的,犯不著太生分了。
我們說鄉(xiāng)村政治,說鄉(xiāng)村的權力結構,說村民的參政議政,其實是很難一句話道破的。在鄉(xiāng)村,權力和家族、親情有時是攪和在一起的。
張利文的結束語是這樣的:
我回村當這個書記就想干點事。這幾年我沒少墊錢,可光墊錢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子把經(jīng)濟搞上去。跟城郊村子比,我們村也不是沒優(yōu)勢,污染小,土地條件也相對好點。咋搞?我看就得發(fā)展核桃產(chǎn)業(yè),搞合作社,走產(chǎn)業(yè)化的路子。山上發(fā)展核桃林,溝地種植大棚菜。城鎮(zhèn)化是個大趨勢,可這地方真要建得像模像樣了,外面的人能不回來嗎?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多半在煤礦,我搞了10年煤礦,知道那里有風險,而且在井下干久了會得塵肺病。現(xiàn)在還看不出個啥來,將來肯定會發(fā)作,到時他們咋辦?所以,我希望把村子搞好,把出去打工的人吸引回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建設新農(nóng)村的整體思路,堅持做幾年,我相信應該有個好的發(fā)展前景。
會結束后,雨也停了。
離開會議室,我跟村支書及幾個村民在村委會門前合了個影,便提出和老張一起到村里走走。村支書說,也好,鄉(xiāng)里來了人,我得協(xié)助查一下房舍。我笑笑,讓他去忙。然后,就要往村子深處走去。這時,從那邊走過來一個人,70來歲的樣子,可能是剛聽說了什么來開會的,但來晚了。老張跟他握手,又向我介紹說,這是張錦榮,在村里當了多年醫(yī)生,還開了個小賣店。又說,我跟你講過他的,就是那個站在山坡上數(shù)燈的人。
我一下想起來了,沒錯,路上老張?zhí)徇^這件事。有時吃過夜飯,張錦榮會出來四處轉轉,喜歡站到坡上朝下看他們村,誰家還亮著燈,誰家黑燈瞎火的。亮著就是有人在,若是黑乎乎的,一準是出去打工了??煽磥砜慈?,也沒發(fā)現(xiàn)有多少個亮燈的院子,他因此常常感嘆,這村子是空了,荒了。
我們跟著張錦榮往他的小賣店走。
雨后的村莊,空氣格外清新,街道兩旁的樹木郁郁蔥蔥,山坡上的花草也洗得清亮亮的。
沒幾分鐘就到了。小賣店是村里原來的供銷社,三四間房的門面。進去后,有幾個人在柜臺前的一張桌子上打麻將,見主人領著我和老張進來,便停下來看我們一眼,接著又嘩啦嘩啦地搓開了。張錦榮領我們進了里面的一間屋子,這是他的起居室,一條大炕,正對門是一面鏡子和一張沙發(fā)。我們坐下后,老張對主人說,打得挺熱火的嘛。張錦榮知道他說什么,搖搖頭說,小麻將,今天下雨出不了地,湊個熱鬧啦。他的老伴抱進一顆西瓜來,切開了讓我們吃。
張錦榮說,他19歲時當了村里的代銷員,后來又當赤腳醫(yī)生,他對這個村莊的變遷太清楚了。過去,他這個小賣店還能掙點錢,如今都出去打工了,一天能賺10來塊錢就不錯了,剛夠一家人吃喝,維持日常生活。過去,他當赤腳醫(yī)生,那時上面的要求是小病不出村,他看過的病人還真不少。這幾年,鬧合作醫(yī)療,來他這兒看病報銷不了藥費,所以人們有個病都跑到鎮(zhèn)上或縣醫(yī)院去了,行醫(yī)他也掙不了錢了。
世道變得真快??!他感嘆道。
從小賣店出來,時間也不早了。
我們往縣城返去。
路上,我想起了老張寫過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一個有脾氣的村莊》。在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幾個走出劉家圪垛的名人的脾氣,怎樣與官場的壞規(guī)矩不合作,怎樣為心中的理想百折不撓。聯(lián)想起下午在村中的所見所聞,我心里最想對老張說的一句話是,假如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了脾氣,為村莊的未來大聲說話甚至是大發(fā)雷霆,那劉家圪垛就真是個“有脾氣”的村莊了。
十六 大的憂慮
時間:2014年7月29日
地點:盂縣大村
大村,位于盂縣梁家寨鄉(xiāng)的深山之中。
7月底去陽泉,有個朋友建議我去大村看看。他正是盂縣人,雖進城多年,依然固執(zhí)地操一口地道的盂縣方言。他將大(pìn),念作大(chǎng),并說盂縣人都這么念的。又說,“”這個字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已找不到了,《康熙字典》里有,意思是“山清水秀”之處。還有一種解釋是,(chǎng),即水從山上流下來,指瀑布。據(jù)說過去村前山口有3道瀑布,第一道較大,稱為“大”,依次為“二”、“三”。那里是盂縣最古老的村落,去年入選了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如今村里只有十幾位老人留守。endprint
第二天早上,從陽泉出發(fā)直奔大。
車駛過梁家寨,前面只有一條粗糙的沙石路,且窄,僅容一輛小車通過,一側是滿布巨巖奇石的險峻峰巒,一側是看一眼便覺頭暈目眩的陡峭懸崖。路蜿蜒曲折,不時出現(xiàn)一個急轉彎,盡管司機蠻有經(jīng)驗,我們坐在車內(nèi)仍忐忑不安。眼前的風景倒是越來越奇崛,或松林顯秀,或亂石穿空,讓人眼花繚亂。正好是周末,這條路顯得繁忙一些,我們前面有車,后面也有車,估計也是奔大村去的。去年,央視播出有關大村的紀錄片之后,來這里參觀的人便漸漸多了起來,僅今年上半年就接待了3萬多游客。半道上有個村子叫“御棗口”,后來才知大因人煙稀少,如今已和此村合并管理了。
這一段山路也就四五公里,卻走了半個小時。據(jù)說還是1989年修的,晴天還好一些,下雨天道路泥濘不堪,上山就需要更長時間。
轉過最后一個彎,終于看到了大村的側影,在向陽的山坡上掛著。
眼前是一個開闊的峪口,兩邊停了十幾輛車,看樣子這里是做了停車場。那邊有個七八十歲的老漢,正指揮一輛車找地方停,收費。朋友一眼認出了他,是老韓,韓雙牛吧?又扭過頭對我介紹,這是大村村長韓國印的父親。老漢點點頭說,你們打哪兒來的?朋友答,陽泉。又問,多會兒開始收費的?。宽n雙牛說,收了2個月了,一掛車10塊(后來了解到,村里的老人輪流來這里收費,2個人一班,收一天給30塊工錢。收下的錢主要用于村落保護)。又問,來的人多嗎?韓雙牛說,多了,電視上放了來的人就多了。
我們朝村口走去。
那里站了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據(jù)說在這兒都守了1000年。
沿著一面斜坡往村中走。路旁有幾間老房子,外墻上是一排溜照片,大一年四季的景致都掛在這里了,有些片子拍得讓人叫絕。
轉過彎,那古老破敗的村影便從坡上壓下來,直逼眼簾。所有房屋依一整塊巨石而建,土壘墻,木窗框,道路和臺階也大都是從巖石上鑿出。望上去,一幢幢民居層層疊加,錯落有致,好似南方山寨,又似那遙遠的布達拉宮。街巷里有游人蠕動的影子。
順著一條巷子,先進了一家標有“農(nóng)家樂”字樣的院子,這院子是韓國印的。他不怎么在村里,3年前就搬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梁家寨了。這飯店由韓雙牛老兩口經(jīng)營著。院子里也有游客,都管不了自己眼睛的樣子,東瞅瞅西看看的。也有的跟立在堂屋門口的一個年輕人說話,像是在討論中午該吃些什么。這年輕人是韓雙牛的孫子,在山外工作,周末跑回來給爺爺幫忙??繓|墻那邊盤了個大灶,鍋里熱氣蒸騰。有個中年男人蹲在灶前往灶口里填柴,煙氣不斷冒出來,染得院子里藍汪汪一片。記得小時候,每當做飯時街巷里就充溢著這熟悉的味道。這地方,山高路險,沒人上山賣炭,也沒人下去買炭,一年四季燒火做飯都用柴禾。西墻根下方方整整地垛了一大塄木柴。
灶前忙乎的還有韓雙牛的孫媳婦,麻利地篤篤篤地切菜。
朋友說,一會兒可能人更多,咱也訂下飯吧。對那年輕人說了幾句,然后叫上我往村中走去。
這時,往院子里涌的游客更多了,聽口音多是外地的。有一對中年夫妻是從西安來的,男的手里牽著一條狗,個頭很大,全身毛乎乎的,別人看了都往遠處躲。那男的笑笑,擺擺手,意思是不用怕的,不咬人的。
出了門,便是一條朝上伸去的巷子,走不了幾步,又是一處院子。我們遲疑了一下進去了,有個老太太正在一張桌子前侍候幾個游客吃涼粉,一問,才知是韓雙牛的老伴,叫劉巧秀。這院子是她小叔子韓雙虎的,小叔子在煤礦工作,平時不大回來,以前村里安靜時就那么閑著,現(xiàn)在外面的人來得多了,他們和雙牛協(xié)商了一番,將這院子也用上了。院子里還有個女人在端碗遞盤子,50來歲的樣子,是劉巧秀的女兒。
剛有一撥人吃過涼粉,抹抹嘴要走了的樣子。
朋友看出我想問些事,便要了幾碗涼粉,邊吃邊聽她說話。
這是一處典型的四合院,正房建得高一些,門前有幾個石臺階。西房的門口,一只大貓呵護著幾只小貓,毛茸茸的景象。主人家的小外孫女在旁邊逗它們。
跟劉巧秀說著話,知道現(xiàn)在這村里的人都姓韓,沒一個外姓。相傳元末明初,有韓家三兄弟從洪洞來到盂縣,老大和老二把老三趕進深山,讓他自生自滅。老三無意中走進這個無人居住的村落,自此安家,成了大人的祖先。她還拿出家譜讓我們看。說是家譜,其實是過年時掛墻上供奉的“云圖”。從圖的排列看,韓家的香火傳到現(xiàn)在已是第18代了。
又進來一批人,我們不便再打擾,出了門往別處去。
幾乎是個石頭村,村莊坐落的山坡是塊完整的大石頭,街巷的墻壁是石頭砌構的,腳下踩著的也是石頭。院落與院落,戶與戶之間,由逼仄的石階連接起來,隨坡勢而走。有的地段太陡,石階也隨著陡起來,得手撐著才上得去。天長日久,風吹雨淋,很多石階都彎曲變形,被踩得滑溜溜的。院落呢,多是二層建筑,遠看一棟棟像是連在了一起,上去才發(fā)現(xiàn)都是單門獨院,各自為章。所有的房屋都沒有地基,多是先搭建一層裸石建筑,再在上面蓋房子,青瓦頂,木框架,黃泥抹面的石頭墻。
也許是因為村中的人大多搬走了,頭上雖頂著明晃晃的太陽,我卻感覺好似走進了一座時間的迷宮。幾十處起起伏伏的院落,殘垣斷壁,滿眼的衰敗。有的房子已經(jīng)坍塌,木梁歪斜在快要傾倒的墻上,破瓦碎石滿地,舊家具、老農(nóng)具被隨意丟棄在某個角落。破敗的門樓,緊閉的大門,生銹的門鎖,叢生的雜草,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歲月的滄桑。相形之下,那些新安裝的太陽能路燈、健身器材、信號塔,似乎是天外來物,反襯得這村子更加破敗了。
滿街都是游人,卻掩不住村莊的荒涼。
我們進了一處寂寞的院落。
一個面容憔悴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正從院子往屋里抱柴禾,大概是要生火做飯了??赡芸闯鑫覀兪怯稳耍苍缌晳T了南來北往的打擾,便讓我們進屋坐,又歪斜著身子給我們倒水,說大熱天的喝點水吧。閑聊中,我們知道老人叫韓二妮,現(xiàn)在81歲,從山下的蔡家坪嫁到這里60年了。她和我母親的年齡相當,她的善良也讓我想到了我母親。屋子里又暗又亂又擠,泛黃的報紙糊滿屋頂,不過被褥還算疊得齊整。向她打問村中的事,她搖搖頭表示不清楚,讓我們?nèi)査膬鹤?。她說他出地去了,也該回來了。endprint
正說著,進來個扛鐵鍬的中年男人,一問正是韓二妮的兒子,叫韓生志,61歲。跟著進了他的屋子,里面幾乎沒有什么講究一些的擺設,真正的家徒四壁。寫這段文字時,我又找出了朋友當時發(fā)來的照片,畫面里散發(fā)出的那種簡陋的氛圍又一次擊疼了我。怎么說呢?屋里只有一條炕,一個柜子,一只小凳子。土炕一半鋪了席子,另一半可能是因為新打了炕,席子卷成筒靠墻豎著,有席子的這半鋪了行李。柜子上面的墻上掛了兩個相框,一個是他本人的,一個是他老母親的,像照得很專業(yè),我猜可能是經(jīng)常在村子里吃住的攝影家們的作品。我覺得屋里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再一問,才知他是個光棍,五保戶。
大概看出了我的疑問,韓生志解釋說,他過去身體不大好,老害胃病。后來病好了,也老大不小了,這村子你們也看了,又窮又破,來一趟不容易,哪個女人愿意嫁過來?現(xiàn)在,韓生志就守著老母親生活。他兄弟姐妹3個,大哥韓福志,在盂縣煤礦做工,弟弟韓貴志,在榆次做工。他們都多年不在村了,幾個侄兒也在外面。他還有2個妹妹,大妹妹嫁到了縣城附近的一個村莊,幾年前不小心讓煤氣悶死了。二妹妹也嫁到了山外,日子還過得去。
韓生志在山上種了七八塊地,地也瘦,雨水勤了,還能收點糧食,遇上天旱,就啥也別盤算收了。這村子又沒別的資源,從他記事起就這么窮著,土改時村里想定個地主都沒有。中農(nóng)也只兩三戶,有一戶還是因為老輩是兄弟3個,3個兄弟只一個有兒子,因他繼承了長輩們的全部土地,才勉強劃了個中農(nóng)。大集體時,這村子也繳不了多少糧。他那幾塊地,主要種些谷子、土豆、南瓜,但山里的野獸多,前年他的一塊谷子地,全叫野豬拱了,一顆都沒剩下。過去生產(chǎn)隊時,人們埋個夾子,收拾一下野豬野兔啥的,如今這一帶因為林木多,劃成了動物保護區(qū),也不準打獵了。
我說,看來你那地也打不了多少糧。
韓生志說,剛夠個吃。
游人越來越多,你沒想過開個“農(nóng)家樂”嗎?
不要說咱沒那心思,有也不能開。
怎么不能開?。?/p>
人家韓雙牛不是開了嗎?也就這么點個村子,我要開了,不是搶人家的飯碗嗎?
跟我們說話時,韓生志一直坐在炕沿下另外盤的一個灶臺上,有時盤著腿,有時又把腳伸出來。他煙癮很大,我給他遞一支,他推讓一下很快就抽了,再遞一支,又很快抽了,煙屁股扔得到處都是。他的炕上放著一根長長的旱煙鍋,我拿起試著比劃了一下,他笑笑說,這東西你吸不來,可嗆人呢。
這么多人來了,你覺得是好事還是個壞事?我問。
韓生志搖搖頭說,我不知別人咋想,我覺著不大好。發(fā)財?shù)哪苡袔准遥蠖鄶?shù)人還不跟原來一個樣?你看看外面的人一進來,村子里就開了鍋。我們也是人啊,也過日子。游人不過是一年來個一天兩天,可那么多人呢,你來一天他來一天,我們就清靜不了啦。再說,有些人手腳也不老實,我們村寺廟里的佛像就讓盜了。這村子,家家房前院后都辟出塊地種些黃瓜、西紅柿啥的,外面的人覺著好吃,是綠色食品,摘了都拿走了。還有些人更猴害,院子里好好的花椒樹,他覺著稀罕去摘嫩芽芽,可不知道摘過后,過不了幾年這些樹就會死。不瞞你們說,來的人越多,心里越不清靜。
看得出,他對此很無奈。
告別韓生志,我們往下面的農(nóng)家樂飯店走去。
院子里已很熱鬧了。
吃飯時,在一間可能是主人的起居室里,又遇到了那一對西安來的中年夫妻,他們在桌前吃,那條狗就臥在桌腿邊聞聞嗅嗅的。朋友看著他們說,不給狗吃?那兩個人便笑,說有專用的狗食,一天吃一頓就行了。我看了一眼那狗,心里還是有點別扭。
飯后,聽說在停車場收費的韓雙?;貋砹?,在上午我們吃涼粉的那個院子幫忙,便去找他聊天。
院子里還是有些忙亂,韓雙牛正給老伴和女兒打下手,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閑不下來的,便想找個地方歇歇。劉巧秀早看出來了,便把我們領進一間房子,幾個人就躺上了炕,拉了個枕頭睡。卻睡不著,外面不時有人進來吃粉,來了就會跟那老倆口說話,問這問那的,時不時還發(fā)出一陣大笑。這老倆口都上過紀錄片,有些人在電視里看過他們,除了問問這村子的歷史、風俗、小吃,還會讓他們講講上片子時的感受。等等。
后來我快要迷糊著時,韓雙牛進來了,便坐起來和他聊天。
韓雙牛今年78歲,但看上去很精神,記憶力也好。聽他邊抽煙邊嘮叨,大的前生今世便展現(xiàn)在了眼前——
我們村的歷史可久了。后山有座大王廟,廟里供了7個佛像,打我記事起,這些佛像就擺在廟里,過春節(jié)時家家戶都會跑去祭拜一下。最大的那個佛像上記著我們村的歷史(說到這里,韓雙牛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紙包,展開一看,是張照片,他指著照片說,你們看,這就是佛像。我看了看,佛像后顯出幾行磨損風化了的字,落款是“金承安五年”,也就是說距今有近千年的歷史了)。你們不知道,這佛像可神呢!想看看去?看不到嘍,3年前就給偷走了,現(xiàn)在廟里供奉的是假古董,后來做的。文化局也研究過了,說我們村至少有800年的歷史。
你們也知道,村外那些山是太行山,對,這地方一直是山高皇帝遠。過去,八路軍可能覺得這地方隱蔽,在山后那個洞里存糧,放彈藥,好像還建了個醫(yī)院。那洞離大王廟沒多遠。日本鬼子的鼻子也靈著呢,嗅到了。四三年,偷偷摸來了一大隊人馬,有幾百個鬼子兵,沒抓住一個八路軍,狗日們的氣壞了,就殺人放火。殺了多少?聽說有幾十個,有民兵,還有一些村民。殺了后挖了個大坑,埋了。燒了一大片房子,牽走800來只羊,為貴的東西都拿走了。
呵,窮山?。?0年前,我們村還有300來口人,村子里光棍多,對,沒人愿意嫁過來。后來政策放開了,年輕人都往外跑,尋出路。九九年,村里發(fā)山水,泥石流,村東一片房子塌了不少,路也給堵死了。鄉(xiāng)里號召搬遷,每戶給2000塊的安置費,一下走了不少人。我記得那年走得只剩下40來個人。村里也沒幾個上學的娃了,就關了學校。學校關了門,有的年輕后生本來還想留下,一看娃們不能上學了,也搬出去了。挺好的一個學校,是陽泉建行下來扶貧給蓋的,一排溜新房子。如今做了養(yǎng)老院,住了2戶五保戶。endprint
現(xiàn)在,只剩下16個人了,年紀最大的85,最小的也53了。本來韓義珍年紀最大,92,可他年前一伸腿走了。韓義珍走了后,胡巧雙就算最大的了,85。大多一個人過,像我這樣有個老伴的,還有韓雙珠老倆口,對,也算有個照應。韓生志跟他老母親也是2個人。都有低保金和養(yǎng)老金,這兩項加上兒女們回來時再帶點吃喝,也夠生活了。確實不方便,沒醫(yī)沒藥的,買東西沒處去,想下趟山不通車,不得不買的東西也得讓別人捎。這條件,誰還想守著?我們老了,也習慣了,不想走了。我看年輕人還是走了的好。
種地?我們這里坡立石頭多,毛驢、騾子都上不了山,種地砍柴,送糞拉糧,就靠竹簍背。沒有煤,做飯燒炕都燒柴禾。冬天吃干菜,夏秋自個種點,每家院子里都種點土豆、西紅柿,也養(yǎng)雞,養(yǎng)雞不是為吃肉,是為了下蛋,過年才吃頓肉。
我們這些老人都不識字,不會下棋打牌,不大看電視,憋悶了就坐到街上嘮嘮家常。這兩年,不算太寂寞了,外面進來的人多了??蓙淼娜硕嗔?,也不安靜了。有些游客覺得我們村有歷史,是個古村,啥東西都是古董,值錢,順手會拿走一些東西。我家有個月餅模子就讓偷走了,對,有100年了吧。說實話,以前我們村夜里睡覺不用關門,現(xiàn)在不敢了,都上了鎖。村口的廟門也上了鎖。就算以后真的沒人住了,我也不希望東西被拿走。不瞞你們說,現(xiàn)在沒人住的房子也上了鎖,怕偷唄。
我們是年歲越來越大了,再過5年,可能又會走幾個人。再過10年呢,守在這里的又有幾個?(說到這里,韓雙牛嘆了口氣。)外邊人誰還回來?(朋友插話問,我看到有處新修的房子,那是誰的?蓋了準備接待游客?)韓愛軍蓋的,不是吧,他爹媽早下世了,3間房子都塌了,他就是看著破敗想修修,不打算回來了。除了我們這些老人,沒人再戀著村子了。年輕人都在外面工作,家也安在了外面,對村里沒啥感情,根本沒回來的想法。只有我們這些老人還戀著吧。我們現(xiàn)在還能守在村里和來的人講講歷史,再過10年,我們這批人慢慢不在了,那時誰還能再去向別人講述這里的故事呢?
與韓雙牛聊天中得知,前段時間,鄉(xiāng)里為大村常住的16戶村民每家提供1000元的房屋維修費。但維修保護一間房子少說也得一萬多元,這點錢顯然是杯水車薪。全村共有50多處院子,300多間房屋,大部分房屋廢棄后遭到破壞成了危房,大規(guī)模的維修那又得多少資金?鄉(xiāng)里還聯(lián)系北京一所大學制定發(fā)展規(guī)劃,計劃將當?shù)氐臏厝_發(fā)與古村保護結合起來,拉長旅游線路鏈條。
我問韓雙牛,這么多人不停地往村里涌,你覺得會給村莊,給你們這些留守老人帶來好處嗎?
韓雙牛遲疑了一下說,外面的人要進來,誰也攔不住。
我說,不是開了個飯店嗎?這對你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而且來這么多人,你們也不孤單了。
韓雙牛搖搖頭說,我們都老了,要那么多錢干啥,精精神神的比啥都強。當然,人多了是不孤單了,可有時也太鬧了。
我說,你身體沒問題的,10年后我們再來,你肯定活得還很精神。
韓雙牛一下給我逗笑了,搖搖頭,什么都沒說。或許,他內(nèi)心里也想過自己10年后的景況,只是不愿說出來吧。那時候,這村子會怎樣?后山大王廟里的香火又會怎樣?這里是徹底成了一個只有游人的旅游景點,還是因為人煙日漸稀少,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荒村呢?
離開這處院子,我們向村外走去。還有游人一批批涌進來,其中有畫家,模特,攝影師,大學生。七八個漂亮的女模特在老槐樹下化妝,聽說是要拍一個廣告片。朋友看著感嘆道,這村子怎能消化得了這么多人,這么多人要是再在村里住下去,這千年古村很快就會給毀了的。而我憂心的卻是,隨著游人的到來,村子里的那種古樸的、原生態(tài)的、充滿人情味的生活方式,會不會隨著旅游開發(fā)熱的興起而徹底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充滿銅臭味的商業(yè)氣息?到那時,這里的古民居即便完好,不也成了一個沒有文化傳承的空村嗎?
十七 長城邊的教堂
時間:2014年7月17日
地點:左云縣八臺子村
不知為什么,那座七八年前拜訪過的與明長城相伴相襯的教堂時而會閃現(xiàn)在我腦海里。以至于我這次出來轉,最先想到的便是去那個小山村八臺子村看看,看一眼那座殘缺的哥特式建筑,進而了解一下這個村近年來又是怎樣一種狀況。
八臺子村地處左云縣境北部的三和鄉(xiāng),村北是浩浩莽莽的群山,因其高峻巍峨,被當?shù)厝朔Q為摩天嶺。翻過嶺去,便是“口外”,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內(nèi)蒙大草原了。嶺北有久負盛名的長城隘口鎮(zhèn)寧口,以及千里明長城保存得最為完好的一座空心敵樓——馬市樓。幾年前,我是從201省道靠近那座敵樓的,車一直開到了樓前。明長城的墩臺,一般只作瞭望、點燃烽火之用,據(jù)資料記載,此處卻長期屯扎著大量軍隊,功用自然非同尋常。過去,鎮(zhèn)寧口河水湍急,因無法筑土修城,便在溝沿的制高點上修筑了這座敵臺,一旦有敵人入侵,用箭即可封殺入口。在烽煙寧靜的歲月,箭樓又成了關城,漢民族與蒙古游牧民族在這里互貿(mào)茶馬,于是這樓又叫“馬市樓”。樓高30米,以長城為軸,內(nèi)為關城,外置馬市,形成一個巨大的“中”字。關城還能看出過去土圍墻的痕跡,南墻外有個可以進出的小門洞。箭樓北,即長城外的內(nèi)蒙境內(nèi),那4道殘破的大土圪塄,便是當年馬市城的夯筑土城墻。馬市城北面,有個不起眼的小村子叫馬市樓村,聽說如今已搬得只剩一戶人家了。
這天下午,天陰沉沉的,偶爾若有似無地刮過來一星半滴雨絲。我出來時只穿了件短袖T恤,車在村北的一塊空地停下后,一開車門,渾身便打了個冷圪瘆。視線朝西北方向攀走,越過一條深深的雨裂溝,在起伏的山嶺下,那個直插云天的哥特式建筑便是我曾拜訪過的八臺子教堂。而我駐足的這邊,一道飽受風雨剝蝕的古長城從北面的山嶺俯沖下來,其上每隔一段坐落著一個墩臺。也就是說,教堂與土長城相隔不過幾百米。讓我覺著礙眼的是,那古老的邊墻和墩臺前,不知什么時候添了些雕著“十字架”的墩臺,都是磚砌的。左云的朋友介紹說,這是近兩年一些信奉天主教的教民捐資修建的。我搖了搖頭,覺得它們與滄桑的土長城及墩臺很不協(xié)調(diào),顯得不倫不類。endprint
要走近那座教堂,就得跨過這條溝,溝上溝下長滿了一叢叢芨芨草。下了溝,再沿著陡峭的溝坡攀了上來,那個被鉛云罩著的哥特式建筑就在眼前了。說是教堂,剩下的其實只有一座殘缺的鐘樓,主體建筑早已被毀。據(jù)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拆用了教堂的門窗,土改時,里面的家具又分給了農(nóng)民,到了農(nóng)業(yè)社時期,大堂成了牛棚羊圈?!拔母铩敝校烫帽辉旆磁刹饸?,如今殘存的鐘樓鑿損的門額上,還留有當年紅衛(wèi)兵書寫的“反修樓”墨跡。“文革”后期,村子整體南遷,教堂被棄,成了刨磚取木的場所。盡管教堂被毀掉了,但憑借殘存的磚雕,依然可以想象出教堂當年的規(guī)模以及建造者在藝術上的講究。
現(xiàn)在,我站在鐘樓前,望向前面那個廢棄的老村,只剩一些塌了頂?shù)母G洞,有的連窯洞的模樣都看不出來了,不是散布著碎瓦片的土堆就是坑洞。想想,真是時光無情,滄海桑田??!從這片廢墟的面積看,這個村子當年也沒多大,最多也就四五百人吧。
我和朋友們望著那片廢墟,說起了教堂的過去和今天。
有風從身邊吹過。
據(jù)記載,遠在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年),天主教正式傳入山西境內(nèi),至清光緒年間,山西已有中國教徒近2萬人。光緒二年(1876年),有位德國神父張樂倫來此建教堂。據(jù)說,教堂最先并不建在此處,而在八臺子以東10里處的前鋪,那里挨著從山上鎮(zhèn)寧口下來的西口古道。當年,德國傳教士來到前鋪,立刻被眼前的雄渾景觀鎮(zhèn)住了——巍峨的群山,群山間蜿蜒著古老的長城,烽堠密集,邊墻峻整,寬闊的原野上是齊整的城堡,一派獨特的邊塞風光。他腦子里隨即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長城是中國的象征,來中國傳教,把教堂建在長城邊的這個村莊不是很有意義嗎?再者,這里緊傍西口商道,來來往往的商旅會把神的意志帶向沿途各地。教堂很快建成了,靠坡臨溝,溝里泉水潺潺,使得這塊圣地更顯清幽。1900年,義和團運動風起云涌,左云店灣鎮(zhèn)石虎溝的團民打到前鋪,殺死神父一家人和部分中國教民,燒毀教堂,史稱“山西教難”。1914年,意大利柏神父決定重修教堂,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他沒有再在前鋪修復教堂,而是把地址選在了八臺子村。新修的教堂稱為左云八臺圣母堂,據(jù)說可容納800人做禮拜,有70間房屋,規(guī)??捎^。新教堂落成,先后有六七位神父主持教務。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柏神父棄守八臺逃難。此后,教堂一直無人駐守?,F(xiàn)在,地面的磚石也拆得沒一塊了,只剩下塔樓。
從圣母堂鐘樓返回來,我們進了八臺子村。
村中只有一條南北向的主街道,順地勢一路傾斜下去,讓人覺著這條街騎自行車不用蹬,跨上去很快就到達村南了。雖是新修的水泥路,路面上卻四處散布著圓滾滾的羊糞球,看上去很是臟亂。沒多久,左云的朋友將我?guī)У揭惶幣R街的院落前,鐵柵門,院子寬大,正北一排溜平房。我覺得這地方很像個學校。有朋友笑道,沒錯,從前這里正是村中的小學校,如今做了教堂的禮拜地,聚會地。我說,那學校搬到哪里去了?朋友說,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孩子也跟著走了,沒生源,學校還咋辦?早撤了。2005年,一個叫牛民悅的神甫被教區(qū)派到了八臺,村里覺得學校閑著也是閑著,就把它給了教堂。
然而鐵柵門卻推不開,倒是有條大黑狗從北面的房子前跑過來,不咬不叫,朝我們張望著。有人給潘神甫打電話,一問才知道他不在,昨天下午去了大同,那邊的教堂有活動。我們都有些遺憾。潘神甫叫潘亮,是五年前接替牛神甫的,今年還不到40歲。
我決定找?guī)讉€人聊聊。
南邊幾步遠的墻根下,立著個50來歲的男人,黑瘦瘦的,面容呆板。從他口里得知,這個村如今走得只剩50來戶200多人了。他是從山那邊的馬市樓移民過來的,來這個村不到10年。馬市樓是曹碾鄉(xiāng)的一個村,已經(jīng)屬于內(nèi)蒙古地界了。他說這個村不少人是從內(nèi)蒙遷來的。我問,教堂活動多嗎?他說,這地方快沒人了,星期天有外面的人來。我問,你信教嗎?他搖搖頭,說不信,這村信教的,姓鄧姓李的多。我說,那你能給我們找個教友嗎?此人遲疑了一下,指著北邊一個坐在大石頭上的中年婦女說,她是老住戶了,你們?nèi)査伞?/p>
中年婦女并不怯生,剛才我們跟那個村民聊天時,她好像一直在觀望著我們。走過去,她問我們干啥來的?我笑笑說,來看看那個鐘樓,挺有意思的。她說你們打哪兒來的?聽口音她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內(nèi)蒙那邊的。同行的一個朋友說,我們左云的。她有點不相信,盯著我們說,左云的沒來過個八臺?她的意思很清楚,左云人不會不知道這八臺子,這里的教堂似乎太有名了。交談中得知,她是20多年前從馬市樓村嫁過來的,丈夫在村務農(nóng),如今幾個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問她信不信教,她說一直沒入,但常去教堂幫個忙,做點小營生。
這時,從東邊的巷子里走出個小姑娘,手里還牽著七八歲的小女孩。她穿過街道到了這邊,看了我們一眼,侃快地說,我信。這倒是出乎我們的意料,后來知道她姓鄧,叫鄧彩霞。我們和這小姑娘說話時,那個中年婦女不時插幾句話,好像這小姑娘還沒長大,她的言語并不可靠,不足為信。中年婦女說話時,姓鄧的女孩就低下頭看手機,估計是在上網(wǎng)聊天。問她話,她就抬起頭來,不問,便低下頭玩手機。
我問,你在哪里上學?
她靦腆一笑,早不上了。
你多大了?
20了。
我有點驚訝,都20了,看不出來啊。
她說,我都結婚了。
我臉上肯定又是驚訝的表情,都結婚了?對象哪里的?
那個仍在石頭上坐著的中年婦女,見我們有些懷疑,便做證似的說,她去年就聘了,嫁人了。對象就八臺的,在外面打工呢。
我點點頭,又把目光轉向女孩,你信教,那你對象呢,他信不信?
她搖搖頭,他忙,沒功夫信這個。
我說,那你們平時聚會多嗎?
中年婦女又插了一句,忙時聚得少,閑了就多了。
我說,平時外面來的人多嗎?
小姑娘不加思索地說,下個月的2號,8月2號你們來吧,教堂搞100年慶典。到時來的人肯定多,想看就過來吧。endprint
她邊說邊玩手機,我發(fā)現(xiàn)她確實在聊QQ,要不就是微信,在跟網(wǎng)上的姊妹傳遞這個消息。屏上有8月2號的字樣。正說著,從我們身邊的門洞里出來一個60來歲的女人。小姑娘立刻說,她也信教,是我們的姊妹。說話間,街上響起一陣突突聲,自南而北來的。抬眼看去,是一掛不知載了什么東西的三輪車,開得很快。剛才跟我們說話的中年婦女,先是拔長脖子往南看,等車開過來時便站了起來,跟開車的人說了句什么,就追著車走了。
從門洞里出來的這個老女人也喜歡說話,她告訴我們,她今年64歲,兩個孩子早出去了,都在縣上工作,老大在電業(yè)局,女兒找的人家也不錯??吹贸鏊龑ψ约旱淖优軡M意。如今,家里就剩她老倆口了,那些年種了不少地,眼下只留了10來畝,也不忙,幾乎沒啥可干的,就信了教。她男人也信,但不怎么去教堂,去一下不去一下的。我們說話時,先前站著的那個女孩進了門洞,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再沒出來。
這時,對面的東墻根下聚過來幾個女人,她們身后堆著一大堆木料,一看就是備下起新房用的椽檁。她們坐在一根較粗的木頭上,一張張臉都曬得黑黑的。鄉(xiāng)間的女人都這樣,不大講究,有時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其中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看上去挺愛說話,性子也侃快。問她信教嗎?她說自己大字不識,患老年癡呆癥了,鬧不了“那東西”。雖不是教友,可教堂的事還是知道一些。平時就那樣,沒幾個人,過節(jié)時多一點,什么復活節(jié)呀,圣母節(jié)呀,去教堂的人多了。潘神甫人不錯,他今天不在,在的話,你們跟他聊聊,對教會的事就知道了。似乎怕我們不懂,她解釋說,信教也是受教育,是往好處教你的,不是往壞處教的,不叫你騙人,不叫你干壞事。經(jīng)她這么嘻嘻哈哈一說,旁邊的女人都笑了起來。
我想找村干部了解一下村里的情況,便問你們村支書信教嗎?
女人說,不信,他是干部。
我說,他在村嗎?
她想了想說,不知道。
后來有人說,不在,早上看見他出村去了。
說話時,有條狗一直搖著尾巴在我們身邊蹭來蹭去,左云的朋友把它抱起來,讓別人給照了張像。
時而有幾只羊走過來。
離開這里,我們又往下走。
下面的墻根下也站了一伙人,三五個男的,兩三個女的。我記得我在一篇文章里寫過,這種站街是鄉(xiāng)村最常見的景觀。
聽說我們是來看教堂的,一個中年男人指了指村北的鐘樓說,看看好,不錯吧?知道嘛,那是德國的洋神父鬧起的,100多年了。我們說,不是意大利神父建的嗎?他搖搖頭說,就是德國人蓋的。我們說,德國人?他說“對”,忽又笑著說,邊墻(長城)你們也看了吧?那是德國人順便鬧起的。他身邊的一個女人便“哈”地笑出聲來,怎么可能呢?那是萬里長城,是咱老祖宗修的!中年男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錯了,不再堅持“錯誤”,笑瞇瞇地說,我還以為是德國人順便鬧起來的呢。他蓋了教堂,想想這大野地的,風大,得有個堵風的墻,就修了那邊墻。我們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中年男人說,快別笑了,我一個大老粗,一天書也沒念過,說錯就錯了。問他信教嗎?他一擺手說,咱鬧不了那。又指著身邊一個一直不怎么說話的女人說,她信那個。那個女人笑笑,算是默認了。問她常出去聚會嗎?她說很少。問去過市里的教堂嗎?說去過。
先前大笑的那個女人忽然記起了什么,指著東邊巷子里的一處院子說,你們進去摘杏吧。
我們笑道,哪敢隨隨便便去摘呢。
那個女人又說,我家的杏都落了,要有的話領你們?nèi)ァ?/p>
我們說,哪里也不敢隨便去。
中年男人說,去吧去吧,村里人好著呢,不會為難你們的,不像城里人,鬧不好真要收拾你。
我指著左云的朋友說,你看這幾個城里人誰像個壞人?
他大笑,我是開玩笑呢,城里人也分好壞,你們都是好人呀。
那個女人也不甘寂寞,好像有意要證明什么似的,堅決邀請我們到那個院落去摘杏。她既然這樣堅持,我們實在不能忤了她的好意,就跟著去了,漸漸看到了院里的杏樹,幾棵,綠葉間閃爍著誘人的黃。杏樹后的房舍早沒了窗戶,看得出很久沒人住了。她指著稍大的一棵杏樹說,去摘吧,沒人說你們的。怕我們不進去,她先從院墻的一個豁口進了院,幾個朋友也跟著她進去了。
我沒進,順著巷子又往前走了幾步,巷子盡頭是一條溝,溝上是蜿蜒的長城和墩臺。這一段長城美得無法言說,一下子就能把人擊中。
拍了幾張片子,正好他們也從那個破院落出來了,便跟村人道別,原路返向縣城。
上車前,我又遠遠看了一眼摩天嶺下的長城,以及長城邊那座殘缺的哥特式鐘樓,還有長城邊那一群雕著“十字架”的有些刺眼的新墩臺。
補記:
那次離開左云,我又去了右玉,在一個簡陋的教友活動場所里,見了幾個基督教徒。這幾個教徒均為女性,一個在街頭賣菜,一個陪兩個兒子在鎮(zhèn)上讀書,一個因經(jīng)常生病在家閑坐。在那個掛著“以馬內(nèi)利”和“十”字圖標的場所里,她們向我講述了自己的信教過程,有的是因為常年生病,有的是因為夫妻感情淡薄,有的是因為無所事事,還有的則是希望日子過得好一點。加入教會之后,最簡單的改變是和丈夫吵架少了。她們還為我唱了“贖罪的羔羊”,講解了“遵信誠命必蒙福祉”一節(jié)教義。那個陪兒子到鎮(zhèn)里讀書的郭姓教友勸我也加入教會,說你加入后,“這以下的福必追隨你,臨到你身上。你在城里必蒙福,在田間也必蒙福。你身所生的、地所產(chǎn)的、牲畜所下的、以及牛犢,羊羔,都必蒙福。你的籃子和你的摶面盆都必蒙福。你出也蒙福,入也蒙福。”跟我說這些話時,她身子前傾,兩只手努力向上伸著。
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八臺子村,覺得該和潘神甫通個電話了,便向當?shù)嘏笥汛騿査穆?lián)系方式。朋友先和潘神甫通了個話,然后告訴我他現(xiàn)在有活動,好像正忙著,不過你可以和他簡單聊聊。我隨即按照朋友提供的電話撥了過去,簡單的寒暄之后就聊了起來。
我說:我在右玉轉時,發(fā)現(xiàn)一些教民,特別是女性教民,她們或者是因為夫妻的情感出了問題,或者是身體生了病,還有一種情況是希望“神”保佑她們發(fā)財。你所在八臺子村是一種怎樣的狀況?
潘神甫說:八臺子跟別處情況不大一樣,這里的農(nóng)民多是過去老教民的后代,有信教的傳統(tǒng),他們信教更多是傳統(tǒng)的力量。
我說:這村的農(nóng)民有多少信教的?
潘神甫說:也有些吧,但是他們對宗教的理解都很膚淺,也很簡單,對人生的東西不是想得很多。
我說:按照我的理解,這些年是農(nóng)村最為劇烈的轉型時期,市場經(jīng)濟對傳統(tǒng)農(nóng)村社會的沖擊很強烈,一些農(nóng)民感到生活越來越不確定,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與焦慮。在這種情勢下,他們可能會選擇宗教,以找到精神上的寄托。
潘神甫說:農(nóng)村不比城市,在八臺子這樣的小山村,環(huán)境的變動不是很強烈,生活節(jié)奏也沒那么快,信教大多是一種傳統(tǒng)。
我說:你來這里5年了,有什么感受?
潘神甫說:我覺得村民們從小生活在這個村莊,鄰里之間,村民與村民之間,因為種種原因,矛盾比較強烈,用信仰調(diào)和一下,潛移默化地改造,對他們的生活有好處的。
正說著話,電話那邊好像有人喊他,潘神甫對我解釋說要去忙了,以后有時間再聊吧,便掛了電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