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
郭虎的中篇報告文學《右玉,不會忘記》,發(fā)表于《中國作家》,后選入該年度中國報告文學精品集,寫了右玉縣威遠城一個叫毛永寬的有志青年短暫卻很不平凡的一生。
1968年,18歲的毛永寬開始任威遠大隊村干部,從大隊會計、民兵營長很快干到大隊主任、大隊支部書記,聚10年之功,帶領(lǐng)威遠鄉(xiāng)親們植樹造林,修路架橋,開渠平地,發(fā)展畜牧,在他28歲上,被活活累死了。毛永寬為右玉獻出了青春壯麗的生命,30多年后,另一個右玉人郭虎為他立傳,最后比照的,一個是保爾·柯察金,一個是我們山西的英雄詩人高君宇。
郭虎是縣里的宣傳部副部長、文聯(lián)主席;民間身份,一為詩人、作家,一為右玉赤子。
尤在省城,郭虎出現(xiàn)在大家中間,皆“為右玉精神的鼓與呼”有關(guān):找作家趙瑜、張石山和電視臺的朋友談編寫及拍攝電視連續(xù)劇的事兒;找文學院院長張銳鋒談康熙蒙古大營,設(shè)立文學院創(chuàng)作基地;找《山西畫報》的老師拍攝并報道右玉全縣的綠化,讓更多關(guān)注右玉的人看今日之殺虎口長城、古蒼頭河、西口、古堡等著名的塞上風光;泡在印刷廠激光排照室審定《西口文藝》的出片及印制情況,諸如此類,盡為此道。
現(xiàn)在,人們關(guān)注右玉,知其右玉精神已推廣到全國,右玉精神的宣傳工作已然納入我們國家的主流話語霸權(quán)——外面大報、大電視臺的記者蜂擁而至,實為他們必須去踐行的新聞任務(wù),而非右玉或者說憑借郭虎這樣的右玉人的一腔熱誠所邀請;而能完成這樣一個大的跨度,除卻右玉綠化本身的重大存在,其間正為郭虎這樣的地方賢德不辭勞苦、四方奔走、無私奉獻而取得。他們當然是右玉精神的代言人。
我以為,這正是郭虎的《右玉,不會忘記》能獲得多方認可的一大前提。這也是他作家的質(zhì)素。
在文學界,時下談?wù)搱蟾嫖膶W的成功,除題材之外,更多談?wù)摰倪€是采訪或田野調(diào)查。郭虎也講,為這部作品,他至少跑了有幾十趟,用了幾年時間,采訪得相當?shù)厝娑钊搿S性u論家指出:“報告文學采訪的意義,不僅僅在于獲得大量的素材,更重要的是獲得相應(yīng)的體驗,并由體驗而感悟、而飽滿作家的感情?!庇兴煌氖?,郭虎的這一系列采訪,卻非從情感上更多進入自己的寫作對象,他真正找尋(釋放)的恰恰是一種我們共有的核心情感,所謂人的精神;本質(zhì)意義,還在于對我們生命的重塑或者精神上的更新,完善。兩個字,他在寫:我們。
《右玉,不會忘記》在紀錄毛永寬一生的同時,實質(zhì)還指出一種重要的文學力量:與這塊土地相依為命的強烈的命運感。對呀,并沒有什么不離不棄,如年輕的毛永寬考取了教師資格、幾乎就得到了到外面去上大學的機會、還有被提拔到上一級當干部的機遇,但幾多爭取,終究無果,右玉威遠城也就真的成了他人生的終極。而與此相互依存的,則是那種戰(zhàn)勝艱難困苦的現(xiàn)實力量,它就蘊涵在人民群眾中間,和塵同光。
毛永寬生于1950年,比郭虎大13歲,他任威遠大隊干部的前后10年,正逢“文革”和學大寨運動對國家,對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的輪番傾軋。在右玉,又加之風沙肆虐,毛烏素沙漠不斷向前推進,家園大有被廢棄的危險,那完全可以說是自建國以來他們所處的最艱難的一個10年。今天有不少到過右玉的人,因它的綠化超乎想象,綠化又為右玉人幾十年而為,特別是年輕一代,便把右玉的過去簡化為單一的綠化史,美化或者說弱化了過去幾十年里我們的大小運動,甚或為某些運動涂抹上喜劇色彩;如我,也曾對“文革”中的右玉有過相應(yīng)的誤讀,認為永不停歇地種樹便是一貼階級斗爭的緩釋劑。對于這一點,郭虎在《右玉,不會忘記》中雖隱晦曲折,但還是點了出來。是的,歷史不能假設(shè),如我們不能假設(shè)沒有始自1960年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沒有“文革”10年浩劫,年輕的威遠大隊黨支部書記毛永寬的內(nèi)心沒有那么多爭斗,因之而過早地撒手人寰。所以說,右玉境內(nèi)的那一大片碧綠,最是飽含著人民群眾痛苦犧牲的生命結(jié)晶。
這過去的年代,痛苦的年代,卻是確立右玉能有今朝的血汗基礎(chǔ)。這是最堅實的,對此,沒有一個外人能比這位寫作者更清晰、明曉。
和幾位報告文學專家討論此著,有朋友還借用了批評家雷達的話:“看一個作家深刻還是膚淺,首先要看他有無強烈的自主性。主體意識才是作品價值的立法者?!倍⑦@部報告文學呈現(xiàn)出的自主性及主體意識,也許就最值得我們留意并肯定。另一個觀點:報告文學的業(yè)余寫作雖無優(yōu)勢可言,但作者生活中積累的財富,反是一般職業(yè)寫家所不具有的。郭虎則說他“不會寫;不知道報告文學該怎么寫;僅憑自己一腔情感的沖力”,而令其燃燒、沸騰。是為我們長此以往一直強調(diào)的一種粗糲的原創(chuàng)意義:與生存息息相關(guān)的樸素之美;初看簡略,實不簡單,掩卷長思,人物、事件、場景反而一一浮現(xiàn)于心壑腦海,久莫能忘。
是在有意也是在無意之間,通過毛永寬這一理想化身,郭虎在作品中完成了他們共有的靈魂塑造。
郭虎對毛永寬的認同是完全徹底的。如前所示,毛永寬其實還是一個新一代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熱愛文學,有著高遠的生命理想,并不希望這一生全然被固定在右玉縣威遠城。是命運把他和威遠城牢牢地捆綁在一起,直至不能分割,血肉之軀全部融入泥土,成為它的一部分——這土地上的綠蔭與傳奇。論年紀,奉獻出青春與生命的毛永寬該是郭虎的長兄,郭虎在少年時,就曾被他的人生故事所深深打動,并始終被激勵著。郭虎說,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種樹,青少年時代更不例外,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右玉,一邊當教師,一邊種樹。全右玉人,也大凡如此,如工人在工余,如機關(guān)干部在節(jié)假日,在八小時之外,種樹成了他們工作與生活的常態(tài)。外來人也一樣,如插隊知青,首先學的就是種樹。運動的同時也不能耽擱了種樹。這邊批林批孔,那邊南山種樹。當然,種樹任務(wù)最重的還是農(nóng)民,他們的父老鄉(xiāng)親。而他們所有人經(jīng)年累月所面對的最大問題,仍然是:難得把樹種活。那不能說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但如此的生命考驗,第一就要他們做到不屈不撓,談何容易啊,人在反反復復不能成活的事物前太容易氣餒了,因此上,他們心目中則不能沒有英雄。毛永寬卒于1978年12月,1979年10月,右玉縣委縣政府發(fā)出通知:“向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毛永寬學習,為綠化右玉大地不懈奮斗。”至此,毛永寬成為全右玉的一面旗幟,也駐扎在了郭虎這個少年詩人的靈魂之中。把毛永寬寫出來,一定程度上,倒成了郭虎的命定。所以,毛永寬之于郭虎,實為一種自發(fā)的人物塑造,一種右玉精神的悲壯回歸。而郭虎在令他心目中的英雄長存的同時,更值得首肯,是完成了右玉精神的人格化(擬人化)飛躍(這是文學家的任務(wù)):毛永寬上升為那個艱辛奮斗時代的符號與象征,記住毛永寬,也就記住了那段不能忘卻的歲月;認識毛永寬,也就是更深地認識了右玉人和右玉精神。endprint
而揭示作品中最深刻的家園意識,在有限的視域里,能比照的是甘肅環(huán)縣。2007年夏,我們一行到離縣城60公里的山城堡采訪,車向縣北進發(fā),那黃土已變白沙的群山,充斥著唯有死寂的悲號,壓抑得人幾近無法呼吸。大自然有時候就這么殘酷:滾滾旱象,顆粒不收,寸草不生,人畜不見。但那山峁峁上卻有一戶人家,在掙扎、堅守。他們家中什么都沒有,維持生命,僅靠一點扎了芽發(fā)了臭的土豆。那40余歲姓戶的男主人,則接近于半瘋癲狀態(tài)。有朋友說,此中生存,人不變?yōu)榘氙?,又怎么往下活嗎?這恐怕也是事實。返回來重憶右玉當年,那是他們?nèi)缛舨皇羌霸绲乇阏归_自救,種樹不歇,興許比環(huán)縣北部這白象似的群山,會完蛋得更早,漫漫黃沙,會以毛烏素沙漠的名義,統(tǒng)馭一切。
讀郭虎這部作品,結(jié)合到塞上走得久了,感同身受,反而認識到,最終對這片土地取得決定性作用的,恰恰是華夏民族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之光。它貫穿在字里行間,例子很多,大家展卷即可發(fā)現(xiàn)。在這山西緊鄰內(nèi)蒙古的北大門,歷史上有那么多的連年征戰(zhàn),烽煙不息,鼓角相聞,馬蹄聲碎,這土地也一定是最早接受游牧文化,融合胡服騎射的,當然游牧文化的光輝在這里亦隨處可見,并顯出它勃勃的生命力;但說到底它還屬于支流,不是決定右玉和右玉人的“道”——他們視土地為母親,為一切,忽然就想起老祖母抱著你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教你牙牙學語: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這不就是吾中華文明的基石家園?
作品中有一個細節(jié),是說吃“鋼絲面”的。那時毛永寬已經(jīng)病入膏盲,在醫(yī)院里,當他品嘗到那一飯盒用玉米面壓制的特別筋道的“鋼絲面”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們村中應(yīng)該有這樣一臺壓面機,讓全威遠人都能吃到“鋼絲面”。
在種樹之外,如毛永寬早早便帶著大家興修水利,搞糧食深加工,辦養(yǎng)老院等等,都是非常有說服力的具體例子。
是離開這塊與生俱來的故土呢,還是堅守,掙扎,挑戰(zhàn)沙海,贏得一線生機,部分地戰(zhàn)勝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對,他們沒有選擇離去,而是留下來,選擇了種樹,一直種樹,讓家園和他們一同活著。
右玉人是贏得家園的人,有足夠的底氣與欣慰?因之郭虎臉上才有那樣不倦的笑容?
2012年夏天,山西省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在保德召開,會議伊始,著名作家趙瑜在向大家介紹山西省近年來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時,特別點出“郭虎寫右玉基層干部的《右玉,不會忘記》”,將其和魯順民的《送84位烈士回家》、陳為人的《唐達成風雨五十年》《馬烽無刺》、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趙瑜、順民、駿虎、黃風、玄武的《王家?guī)X的訴說》、黃風和徐茂斌的《夕陽下的歌手》、王保國寫抗日女英雄的《李林傳》、聶還貴的《中國有座古都叫大同》一并提出,認為寫得“扎實飽滿,在文壇上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是我省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成就”。
肯定作品,自不待言。倒有一事應(yīng)記在后面。還是我拿到該作品的同時,郭虎向我講:右玉人口10萬左右,國家有政策,人口不足10萬的縣份將被撤掉。正因為如此,右玉縣在人口普查時,一些村里在縣上打工的人,因城里的臨時戶口,既頂著村里人,又頂著城里人。右玉縣至今也存在著被撤掉的危險。當然了,天下從來也沒有可供人類予取予奪的一寸土地。右玉自不例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