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體有魚集（節(jié)選）
2014-11-18 04:20:26柏樺
西部 2014年4期
柏樺
跨文體有魚集（節(jié)選）
柏樺
1
他一生寫詩，致力于感受，完全不經(jīng)營句法。而另一個人寫詩，唯有細(xì)節(jié)，毫無結(jié)構(gòu)。再看第三個人，他在詩里寫思想（納博科夫說過，連最偉大的思想都是空洞的廢話），雖不痛恨音樂，但求語感即順口。
2
我說過多次了，沒有匠心（苦工），何來自然，但許多中國詩人就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心目中的自然就是，一個詩人要么不勞動（多么逍遙），要么憑靈感（多么幻美），隨手一揮便是杰作。你若告訴他，一個詩人應(yīng)每天勤練技術(shù)（如一個補(bǔ)鞋匠每天鍛練手藝），他反會理直氣壯地說你是一個不道德的人，因為你竟是一個如此不自然的人。
3
古人說，海為酒、山為肉、竹為笛；今人說，“當(dāng)前的形式和我們的任務(wù)……”（在列寧話語的感召下）
4
每當(dāng)想到胡蘭成愛說的四方風(fēng)動（前朝革命事），我便會突然想到四方風(fēng)萌（“萌”為今人時髦詞，多用于網(wǎng)路）。
5
有時是一種氣味讓我們立刻懂得了怎樣去生活，相信你的鼻子吧，不會出錯的；有時是一種聲音讓我們選擇了一種生活，但聲音有偽裝，容易出錯，因此尤其不能因為聲音而喜歡上一個人。
6
看到廖偉棠在微博上說了這段話：“挺喜歡兩句詩，一是‘在家人似出家人’，一是‘興味索然似野僧’，前者忘記是誰寫的，后者是戴叔倫的句子。老了，可能我也會出家吧?！蔽乙嘤懈卸l(fā)：這也是東亞人（尤其是日本人）的一個古老傳統(tǒng)，很有美感；前半生娶妻生子養(yǎng)家，后半生以小乘之心度己，走完自己的一生。
7
狗兒瘋、豬兒癡、牛兒衰、羊兒窮，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8
無事就造句，用“但是”隨手造三個簡單句（雖可造無窮多的句）：
但是“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句，眾所周知）
但是“弓刀陌上望行色，兒女燈前語夜深”。（黃庭堅句，少數(shù)人知）
“但是，我的好朋友，有隧道！橘子！”（明迪譯美國詩人卡羅琳·佛雪《給危城的信》末句）
9
好廚師都有個好名字，譬如揚(yáng)州廚師——居長龍。
好的飲食書也有個好名字。中國好的飲食書何止千萬，不可一一寫來，這里說二種。
一是因為名字好得怪：《易牙遺意》（明朝初年人韓奕所著的烹飪書），此書本是記韓奕家菜單，卻非要打春秋齊國名廚易牙菜系的遺產(chǎn)這個招牌，應(yīng)是為了取歷史悠久、自有權(quán)威之意吧。而易牙殺子，做人肉湯羹烹獻(xiàn)齊桓公的故事過于殘酷，在此就不多說了。
第二本飲食書則是名字好得別致：《養(yǎng)小錄》，清初嘉興人顧仲（人稱顧蝴蝶、顧莊子）所著。此書名，典出孟子名句“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但顧蝴蝶反其道而行之，以“養(yǎng)小”之菜單反了孟子一貫的“養(yǎng)大”。
10
時尚是向人的最后一段生命致敬的，因此本質(zhì)上時尚屬于老人的事。年輕人反而沒有時間時尚，也無需時尚。
11
希臘人說“美是難的?！睂ξ覞h人來說（寫悲苦易）歡樂是難的，歡愉之辭難工（韓愈的一個詩觀）。但李白是歡愉的，那《將進(jìn)酒》雖寫萬古愁，卻如同萬古樂。而壯烈又壯麗的辛棄疾，1174年，在金陵賞心亭上高歌一曲（他常在此高歌）：“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闭娉顔?？這愁之大氣反倒染了歡樂頌的顏色。
12
李白隱居安陸時，寫了一首《贈內(nèi)》：“三百六十日，日日如醉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p>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保ɡ畎住断尻柛琛罚?/p>
13
從古至民國，我們的衣裳一直是寬衣大袖，為何？因為“袖中有東?！保ㄌK軾），袖中有日月，袖中有乾坤，袖中有萬物……
14
預(yù)言來自于好奇。我從小就顯出這一癖好。一個人越好奇就越預(yù)言。
15
作詩法之一：“師已忘言真有道，我除搜句百無功?！保ㄌK軾《秀州報本禪院鄉(xiāng)僧文長老方丈》詩）可見，抄襲是作詩之正途。
16
人天生愛訴苦，而訴苦天然有力，因為有恨。恨力從來都比愛力大。
17
連續(xù)兩天兩夜讀楊鍵《哭廟》，得來三個觀感：一、這是一部執(zhí)著的啟示錄式的巨著；二、一部中國當(dāng)代史詩，以苦難寫照為核心形成延綿不絕的沖擊力；三、在大量墓群畔，我不僅流連于《犯人挑牙蟲者之墓》、《犯人汪齋公之墓》，“他的腳趾甲又尖又黃，像墻角的槐樹花”（《犯人趙開聰》），也流連于“我腳下的范伯榮之墓如春蠶”……好詩如此之多，簡直層出不窮，我根本不可能一一抄來，只說一點：
他筆下有那么多的牛羊，但我被下面的《一只羊》融化：
我被拴在枯樹上，
我就依偎在枯樹上。
依偎久了，
枯樹暖和起來。
我看不見拴我的人，
只能看見他的房子。
在我看來，
拴我的人的房子有一層神圣的光圈。
緊接著，我又被《苦難里的阿羅漢》震驚：
有一種墓碑是這樣的，
糧食得包在塑料袋里，
扎緊了口，
丟在糞坑里，
才能把生命保存下來。
18
古文有一種轎子的味道。
19
動物吃植物，植物又從死去的動物那里獲得營養(yǎng)。
20
風(fēng)吹草低，我們將順從什么呢？“順從風(fēng)吹、順從大地、順從生活、順從睡意……”
21
魚懶得游，狗懶得跑，鳥懶得飛，人懶得吃；花懶得開，樹懶得長，風(fēng)懶得吹，云懶得飄。
22
士農(nóng)工商，唯有士不是職業(yè)；“士尚志”（孟子），且多是些無名目的大（或?。┲?，譬如胡蘭成。又譬如何多苓，他辦了一畫展，命名為士者如斯。
23
中國人修身，日本人修業(yè)，印度人修行。
中國人易經(jīng)，印度人佛法，西洋人本體。
24
易經(jīng)：反——正——反；易經(jīng)終卦：（天地）未濟(jì)。
25
活石、死石?；钕铩⑺老?。節(jié)也是劫。季節(jié)消失，革命消失。何謂反革命？“反者道之動”（老子）。而每一次作文都是一次革命。
26
文殊美少女，觀音美少年；數(shù)學(xué)無理數(shù)，物理素粒子。
27
女人格物，男人致知；女人感受，男人行動。
28
深冬，日本人以瀑布修行。在人間，人應(yīng)體露金風(fēng)而非兩袖清風(fēng)。
29
又讀到循環(huán)事：“鐮刀為了收割，收割為了糧食，糧食為了勞動，勞動為工廠生產(chǎn)鐮刀?！?/p>
30
如下是胡蘭成的觀點：《洪范》是王天下的憲法?；蕵O是王天下的風(fēng)景。五行相生相克，八卦有生無克。無是萬物的法姿。感機(jī)——應(yīng)機(jī)——創(chuàng)機(jī)；革命是空機(jī)與色機(jī)相激蕩。最大的好玩是革命，革命是中華民族的跌蕩自喜。
31
易經(jīng)動，佛陀靜。
32
小雅——搗寒衣，大雅——國民革命軍北伐。
33
頌有華山碑、衡山碑、嵩山碑，碑碑相傳；頌有白發(fā)三千丈，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34
漢文明——天河鵲橋；倭文明——天之浮橋。
35
謝福、謝苦；謝樂、謝痛。
36
今生今世，二禮為大：婚禮，吾人稱紅喜事，真是光景悠悠呢；喪禮，吾人稱白喜事，人生之終結(jié)篇。
37
禮樂總是人世的。
38
在吾國，絲聲哀，竹聲濫；在東洋，以手擊鼓，三年成音。
39
秋思專屬于漢文明的人世嗎？
40
山東有一古曲，為子路所作，專寫他一路背米回家欲為老母做飯之事。
41
“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此為孔子座右銘，也當(dāng)為我漢人之座右銘也。
42
宋儒惡游俠，輕數(shù)學(xué)，好幽靜。而真儒者，政客也，兵家也。
43
你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xué)。我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山河歲月。
44
天時地利人和（孟子），天籟地籟人籟（莊子），天機(jī)地機(jī)人機(jī)（陰符經(jīng)）。
45
仁者無對，對樹無風(fēng)；知雄守雌，游于化機(jī)。
46
江山如畫，黃老曹操。
47
張愛玲年輕時的名言：出名一定要趁早啊。這使我想到杜甫類似的話：“富貴應(yīng)須致身早?！?/p>
48
一條真理（豈止大忌）：結(jié)了婚的男人千萬不要與單身男人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
49
四苦八苦（生、老、病、死、刀兵、水、火、貧賤），我們要度過，我們不征服。
50
快讀《安持人物瑣記》，有三點可記：一是梁鴻志（我曾在其他地方多次提起他）于民國初年在京時曾被武進(jìn)畫家湯定之相面后預(yù)言“將來必慘死，應(yīng)過鐵云云?！?946年11月9日，梁果然以漢奸罪在上海被槍斃?！凹傲悍ê?，有人詢諸湯氏，何以先知，湯云：梁雙目似豬形，又視人時必狼顧，此皆不得善終之相云云?！保ㄒ婈惥迊碇骸栋渤秩宋铿嵱洝罚虾嫵霭嫔?，2011，第115頁）二是在該書第185頁，讀到一個上海鄧姓刻印人，能小楷，亦作詩，他為自己更名，叫鄧糞翁（鈍鐵）。怪名我見得多了，而取名糞便的，還是頭一次見。三是在該書后記第267頁，孫君輝說陳巨來文革中飽受“四人幫”迫害，以至于脫肛很嚴(yán)重。個人脫肛與“四人幫”相聯(lián)系，此說頗有些意思。
51
我一想起日本，就會想起池尾寺，想起禪智內(nèi)供的鼻子。
52
詩人的樣子，應(yīng)該如張棗所說“……混在人群中，內(nèi)心隨意而警醒?！眱?yōu)雅的中國詩意也應(yīng)該如張棗所說“……讓我看見一只紫色的茄子吧，它正躺在一把二胡旁邊構(gòu)成了任意而必然的幾何圖形，讓我真正看見它并說出來?！?/p>
53
觀音經(jīng)、法華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金剛經(jīng)……到底有多少經(jīng)？一切可吃的植物中，為什么芋頭最具佛性？
54
“死了臉反而比活著好看?！蔽以诮娲堉樾≌f《盜賊》快至結(jié)尾處，讀到。
55
《左傳·昭公七年》：“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fù)荷?！狈g過來，便是：父親劈柴，兒子不能承受擔(dān)當(dāng)。為什么？
56
當(dāng)我一看到古典文學(xué)教授羅寧博士駕駛紅色的像跑車的小車時，我馬上感覺是：對了！濃艷顯個性，柔和是缺陷，這一簡單道理竟然鮮有人知。所以國人選汽車的顏色，非此即彼：不是白色就是黑色。
57
上個世紀(jì)的男人是浪漫的，這個世紀(jì)的男人是環(huán)保的。
58
地上有樹，平常；沙漠有樹，反常。何謂平常，何謂反常，可繼續(xù)造句。
59
歐洲鄉(xiāng)村貴族分為兩類：一類靜，讀書、收藏；二類動，吃酒、打獵。
60
對正派人來說，當(dāng)作家既費力氣又頗失尊嚴(yán)，但有兩人例外：李白、納博科夫。
61
幸福的人不看書（尤其不看小說），看書是寂寞人的事。
62
何謂戀愛的感覺？一秒鐘，僅僅一秒鐘，在南國的星空下，她看著他，整個時代突然消失了。
63
生活正確，煩惱難免。
64
人并非對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心都清楚明白，所以我曾說：“難得下一次決心，夏天還很遠(yuǎn)?！?/p>
65
是死亡優(yōu)先于存在，還是存在優(yōu)先于死亡？請左派先選擇。悲劇是義務(wù)，抒情即屈服，也并非完全是右派的事。
66
圖書管理員的工作以女性為多，是因為圖書需要整理而女性更樂于整理嗎？而我倒想起1940年代溫州籀園圖書館有一個足的陳姓男管理員，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之《永嘉佳日·春鶯囀》里專門寫到他，說他是：“帶殘疾的人多有一種隱忍狠僻，顧己不顧人，……”
67
鞋子之重要……其中，當(dāng)然還有看鞋者的心情。譬如每當(dāng)我看見穿繩制涼鞋的人時，就無言以對，為何？與其說我害怕藝術(shù)家（據(jù)說藝術(shù)家穿這種鞋），不如說我害怕繩索，尤其是那黑色的繩索呀。
68
刻薄的人都是細(xì)膩的人，瘦，是他們唯一的樣子，但我也遇見兩三個胖且刻薄之人，他們的共同點是，大量吃酒，并越吃臉越白。
69
幸與不幸的問題，說穿了，就是單調(diào)與繁復(fù)的問題。再說明確些：幸福的人單調(diào)，不幸的人繁復(fù)?，F(xiàn)在，你可選擇，你喜歡哪種人？
70
亞細(xì)亞的夏日南方，真是永恒不變，無處不在的悶熱，潮濕……可每一次晚間沖涼，都讓我心懷感激，因為每一次沖涼，都讓我夢回到十歲夏日的光景。
71
毛澤東時代的工農(nóng)是社會的主人翁，有一股發(fā)自肺腑的傲氣。我認(rèn)識一個農(nóng)村來的服務(wù)員，他就以“效勞”二字為恥，在一次批判會上，他說應(yīng)該把這個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詞語掃進(jìn)歷史垃圾堆。
72
要么當(dāng)一個雇員，要么成為一個騙子。
73
痛苦的人是小心的人。
74
弱者最不懂的是：適可而止。
75
在我記憶里，凡是身材矮小的男人，年輕時讀書的目的都是為了演說，演說拯救矮子。
76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保ㄍ蹙S）——一種值得贊賞的漢人老年風(fēng)采（或漢族宿命論）。
77
農(nóng)莊安逸，但農(nóng)活苦。
78
愛丁堡岸畔的峽灣，以及那里的歐石楠和藍(lán)鈴花……這只能使我想起穆麗爾·斯帕克（Muriel Spark，1918-2006）和她的《布羅迪小姐的青春》（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
79
臉上肉多的人何來悲哀？佛陀的慈悲來自多肉的臉。
80
白人的皮膚像牛奶一樣白嗎？人人如是說，真眾口一詞信口開河也。
81
除非你同時殺死一對夫妻蛇，否則另一條蛇一定會來報仇。
82
將一個豬蹄對剖開來，舊法用刀，我們就聽見刀砍之聲；現(xiàn)在有些大型超市用電鋸，我們就聽見電鋸之聲。兩種聲音不同，前者威風(fēng)（男性化），后者纏綿（女性化）。
83
庫切寫殺羊閹羊一節(jié)（參見庫切《男孩》，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第116-120頁），我一讀之下，不禁要拿來與張愛玲《異鄉(xiāng)記》中殺豬一節(jié)做一個對比，真是堪稱雙璧也（不展開來談）；且看那剛被閹割的小羊羔渾身是血，忍著劇痛，立刻跑到羊媽媽身邊依偎的樣子，讓我讀后即知何謂清白無辜、謙卑溫順的受害者也。
84
那就要死的人來醫(yī)院找人，卻看見了垂死的人，她嚇得發(fā)冷發(fā)抖，趕緊離開。
85
必死者眼淚輕易就流出來了，一陣快感，淚涌若急雨——西歐的天氣（倫敦雨除外）。
86
生活就是給開水燙過的番茄剝皮；感受光景，度過一生。
87
老人，敏感的人，怕死的人，極可能還要包括大部分知識分子（如我），最不宜讀的書唯有這本《鐵器時代》（庫切著）。
88
當(dāng)庫切說：“荷蘭女孩身上有一種財產(chǎn)的氣味?！保ㄍ?，第80頁）我們就說，朝鮮女孩身上有一種領(lǐng)袖的氣味。德國女孩身上有一種黑馬的氣味。貴州女孩身上有一種云的氣味。俄羅斯女孩呢，輕盈的氣味。（蒲寧的一個觀點）
89
惡是一種生活方式。
90
一個為什么，沒有十萬個：為何蟲夜鳴，鳥晨唱？
91
想起幼時最興奮的事：在盛夏40度的高溫里，圍觀重慶“武斗”之后滿街的尸體?，F(xiàn)在，莫說圍觀尸體，連一本剛借來的書《人類死刑大觀》（[法]馬丁·莫內(nèi)斯蒂埃著，漓江出版社，1999）僅翻了幾頁，最終也不敢看，趕快還給了周東升。
92
人人都是過客，所以沒有歸人?！拔也皇菤w人，是個過客?！保ㄠ嵆钣瑁?/p>
93
黑馬、黑狗、黑魚、黑人。詩人是黑人（茨維塔耶娃的一個觀點）；詩人是黑馬（布羅茨基的一個觀點）；詩人是黑魚（庫切的一個觀點，待查實）；詩人是黑狗（某中國詩人的觀點）。
94
亞洲農(nóng)舍的陰涼總含有一種潮濕的荒涼。
95
廚房的燈光是一個家庭所有房間燈光中最富詩性的。
96
魚在水里，樹在土里，人在塵世里。
97
瓦匠砌磚，石匠造像，鐵匠打磨，花匠修剪。
98
我喜歡聞艷陽天里剛晾干的衣服的氣味。
99
“十五志于學(xué)”（孔子）而非十三或十二，不僅適合于漢人，西人亦如是。讀《吉本自傳》（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第34頁）知，吉本也是在十五歲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變成大人了，“在我十五歲上，我覺得自己驟然從一個孩子變?yōu)槌扇肆恕?/p>
100
其實“下半身”（詩派）是非常害羞的，為什么？因為裸體（無論何種膚色和種族）是美麗的（美麗即害羞）。他們不怕痛，但怕恥辱。此一說法從狄摩西尼（Demosthenes 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臘雅典政治家、雄辯家）的一句名言“奴隸怕痛，自由人最怕的是恥辱”化脫而出。
101
窮國作家最歡喜俄羅斯文學(xué)，順理成章，他們也就特別感謝“俄羅斯母親”。而富有國家的作家深知，作家其實僅僅是娛樂業(yè)中很小的一員（庫切的一個觀點）。
102
如果說布萊爾的故事就是塔西佗的故事，那李太白的詩也是普希金的詩？
103
喜愛音樂的人是情感的人，是有著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社會主義的人。
104
豈止寫詩是女性的，寫信亦是女性的。
105
動輒憐憫的人也是殘忍的人。
106
高貴來于厭倦，樣板是波德萊爾。低賤樂于無聊，樣板是唐吉訶德。
107
人最好的導(dǎo)師，毫無疑問，是死亡。一個人如果沒有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是不可能成熟的。此說雖是老生常談，仍應(yīng)不斷提醒人們反復(fù)體悟。據(jù)我所知，某人的父親死時，正值他青春叛逆期，真是冥冥之中，死以另一幅招式迫使他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
108
饑餓使人寧靜，但我可不是說那患糖尿病的警察。
109
你說人淡如菊，他說血濃如油，我說死黃如蠟。
110
生活復(fù)雜，唯有女性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涼的（在我有限的接觸中）。
111
一小段對話，抄自庫切《慢人》第十三章：
“……他們在世界上自由自在。世界，對他們來說，是個好地方?！?/p>
“然而……”
“是的，然而那個男孩身上有著死神的記號。我們倆都看到了。太漂亮了，太爽朗了?！?/p>
“讓人想哭。”
112
形形色色，各自分開，鮮亮；形形色色，雜糅一處，暗淡。
113
面子帶來害羞，此種情形并非中國人獨有，全世界的人都有。
114
清晨生活的樂趣，一碗面……那是甌溆草堂的重慶生活……
115
老人和幼童的哭泣都來得太容易了。而與妻吵架每次都敗下陣來的男人易離婚。
116
詩人與思想家，風(fēng)與牛。
117
有兩個大國在平和與平庸之間，有一個共同的優(yōu)點，即最適合于人類居住，這兩個大國是：加拿大和澳大利亞。
118
他每到達(dá)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就醒來，有了生活的氣息；一離開，這個城市就被遺忘，立刻哈出來一股荒涼之氣。
119
詩由別人去寫，我只是抄詩。
120
新西蘭南島東岸港口城市——基督堂市，名字頗具生活敏感性。
121
曾與南極洲相連的羅斯冰架現(xiàn)已斷開，然而它的體積仍是那么巨大，足足有美國的德克薩斯州那么大。
122
再說一個老齡文人的標(biāo)志，他為人謙恭但選詞（造句）刻薄。
123
隨手寫幾個國際化的消遣方式：中國以麻將消遣，歐洲以讀書消遣，非洲以舞蹈消遣，美國以運(yùn)動消遣。
124
蝙蝠，白天睡覺，倒掛不動；夜里覓食，徹夜飛行。
125
小職員多是言行一致的人。受虐狂和強(qiáng)迫癥患者亦言行一致。
126
請不要介意少年不愿送給你或借給你東西，少年的世界很小，東西也很少，他纖弱的人格受不了空虛，它需要實物填充。
127
悲劇的本質(zhì)是恥辱。
128
王德威說：“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蹦阏f：沒有肉聯(lián)廠，何來集中營。
129
動手剪裁，就意味著取舍。
130
那女教授為了反叛自己，嫁給了一個車夫。這能說明什么呢？說明工人階級是有價值的。
131
1997年秋，我曾見過一名東德女清潔工，她確如庫切所說“從布萊希特作品中走出來，就開始干活”，她并非“清理亂糟糟的現(xiàn)場”，而是手拿吸塵器，打掃地毯。
132
1619年10月的某夜，笛卡爾做了一個激烈亢奮的夢，笛卡爾主義隨之誕生。
133
肉體盧梭、皮膚盧梭、知識盧梭、思想盧梭。
134
閱讀在樹下、思考在樹下、激動在樹下、痛哭在樹下、酒醉在樹下（那體育老師）……
135
不涉及肉體的哲學(xué)等于隔靴搔癢。
136
禁欲者恨鼻子。哲學(xué)家不喜歡鼻子。德謨克利特崇拜鼻子。
137
芬芳即逸樂，即奢侈（并非芬芳傅立葉），即頹靡，即亞洲……
138
愛上一個人，其實就是淪入一個人的氣味。
139
鼻子，即嗅覺，即音樂，即性感，即快樂。
140
從《香水》作者可知，德國盛產(chǎn)嗅覺專家。
141
以歐洲的角度：北方，金發(fā)碧眼；東方，共產(chǎn)主義；西方，佛陀；南方，鐵托。
142
花園寺廟、花園修道院、花園學(xué)校、花園泰戈爾。
143
“烹飪是和諧世界各種技藝中最搶眼的技藝?！盵法]米歇爾·昂弗萊《享樂的藝術(shù)：論享樂唯物主義》三聯(lián)書店，2003，第335頁）
144
照著鏡子飲食、起居，是享樂主義者的事。
145
在納博科夫《榮耀》（Glory）第183頁（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讀到“英國人喜愛契訶夫，德國人喜愛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立刻想到中國人（譬如我）喜愛納博科夫。
146
人間多少蔭涼，我只喜歡水井邊陽光的蔭涼。
147
年屆四十，他很委屈（因為他覺得他本來會永在青春里）；到了五十，他很害羞（因為他絕不好意思對人家說出這個年齡）；六十以后，他很焦慮（因為死更進(jìn)一步纏繞他）；七十以后，他有一種（人生）任務(wù)達(dá)成之感，就放松地破罐破摔，以爛為爛了；八十以后，幾乎天天都是一百歲的感覺，他開始吃繁復(fù)的早餐（即在一大碗牛奶里放枸杞、燕麥片、補(bǔ)鈣粉、芝麻糊、玉米粉、雞蛋……），他說要保健。
148
誰是世界文學(xué)中最偉大的非現(xiàn)實主義作家？果戈理。（納博科夫的一個觀點）順勢而來，當(dāng)然是生活模仿文學(xué)。道德殺死藝術(shù)（注意：這一句是說給懂得的人聽的）。
149
緊張的人是小氣的人。
150
無論多熱的天氣，身體躺下來，就覺得有涼風(fēng)。
151
日本人論文，說“句有亮光，則顯華麗，此為高調(diào)之句；……”突然想到陳均的詩集《亮光集》，他寫來并非華麗，但有文采。
152
說風(fēng)入松，莫如說風(fēng)如石。
153
少女日本，亦有寂聲、寂色、寂姿，勿需寂心。
154
樹在走，路在飛，彼得堡一貫話多。它屬于誰（僅選一個）？屬于食尸鬼果戈理，腹語者果戈理，鼻子意識論果戈理，兒童書寫狂果戈理。
155
“巖石青苔，寂之所生?！保ā镀郊椅镎Z》）太平盛世，雨中生姜。
156
日本茶筒中有“九我肩沖”、“江浦草茄子”，可她喜歡柿餅茶筒。
157
松之事，向松學(xué)；狗之事，向狗學(xué)；人之事，向人學(xué)。
158
何謂風(fēng)羅，風(fēng)吹綢衣即破。
159
夏爐冬扇（松尾芭蕉之風(fēng)雅）。
160
有時我們脫口就叫莊子為南華老仙。
161
杜五郎（穎昌人）三十年不跨出家門一步（典出《宋史》），此乃宅男之先祖也。
162
三十嫩老，四十小老，五十初老，六十半老，七十高老，八十天老，九十神老。
163
1980年代，他日日急著亦歡喜著要做的事，就是打開遠(yuǎn)方人寄來的書信，一遍二遍讀過。
164
請說說夏天的黑夜與冬天的黑夜有什么不同？意大利！冰島！
165
想到吾國的大年三十，日本人亦有同感；想到大唐的席地而坐如今已成東洋國粹，早在吾土失傳……日本國，你一生已有三位老師（依秩如下）：中國、德國、美國。誰將成為你的第四位老師？
166
他不說木門，說木戶；不說花重，說花森。
167
豬打滾，烏龜爬，皆在泥水中。
168
樸素全因有了香艷做底子，才引人側(cè)目。
169
瀑布邊的霧氣無論冬夏都是有的。
170
倭人倭歌，漢人漢詩；倭歌唱日人之寂寞，也非全是；漢詩乃隱者之詩？那倒不一定。
171
日本物哀即源氏物語之物哀，愛一個人亦是“知物哀”。
172
一個問題：漢詩自命圣賢，號稱大丈夫，動輒說教，裝腔作勢，缺乏軟弱纖細(xì)之女性真情？
173
“白鳥銜花之姿，可謂幽玄風(fēng)姿之象征?！保ㄊ腊洝吨粱ǖ馈分幸粋€觀點）
174
讀潘岳《秋風(fēng)賦·序》：“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辈唤锌湃藢懺娬嫱雒磷硪?，潘岳正當(dāng)而立，已生出白發(fā)了。
175
鴨足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之長，斷之則悲。（莊子）
176
中國老人滿街舞蹈，這使我想到，老人的舞姿應(yīng)追求老樹著花的優(yōu)雅。
177
何謂蔫美：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178
善惡不二，邪正一如。
未得謂得，未證謂證。
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
179
薛慶國教授翻譯的阿多尼斯的詩《他》，僅抄來兩句如下：
如果他有一間居所，那便是詩；
如果他有一個祖國，那便是詩。
180
殺狗起于春秋戰(zhàn)國，其中著名屠夫是聶政、高漸離，之后的名家為西漢樊噲。另，狗肝，古漢人譽(yù)之為美食也。
181
人人都知道，詩人誕生于童年。但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不可能有太多的抒情，因為抒情本身已經(jīng)夠多了?！保ù木S塔耶娃）
182
翻譯者在翻譯我時，請盡力模仿我的音樂、忠實我的音樂、創(chuàng)造我的音樂，請讓我的聲音在外語中聽起來有一種陌生的神秘感和喚醒感。
183
計劃的人是極權(quán)的人。
184
1970年代，中國部隊大院里的一切都是筆直的，路是筆直的，墻是筆直的，樹是筆直的，字是筆直的，人是筆直的，連聲音和頭發(fā)也是筆直的，床和被子當(dāng)然更是筆直的。
185
“在俄羅斯，只有她一個人用聲音寫作。”她餓，高爾基就同意了她的申請，答應(yīng)給她一件毛衣，但拒絕給她一條長褲。而他與其說是彼得堡詩人，不如說是沃羅涅日詩人。還用說嗎？讀者一看便知，這里二人：她是茨維塔耶娃，他是曼德爾斯塔姆。
186
濃眉人皆內(nèi)向人；濃眉男人，女性化；濃眉女人，男性化。
187
他取了一個老人的名字，沈耕芋，可他才五歲，怎么辦？另一個人取了一個兒童的名字，李呱呱，但已是八十七歲的老人了，又怎么辦？
188
對于西方他者來說，中國人的首要特征是什么呢？聲音大！但我曾在洪堡大學(xué)遭遇東德教授，他的聲音比我大十倍，而且他還公開批評我朗誦詩歌的聲音太小了。之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社會主義的人聲音大，無論黃人或白人。
189
一個特別計劃：我將寫從未謀面的甌溆草堂一家在重慶的唯美生活。
190
寫詩為己，學(xué)術(shù)為公。
191
飯吃了一頓又一頓，該如何稱呼這事？踵事增華？
192
中國是一個官國，亦是一個酒國。這兩點與俄羅斯極像，兩國宛若雙胞胎兄弟。這個意思我在多處說過。
193
花雕的激情既是小北的激情，也是青木正兒的激情。
194
何謂青樓之美？不是金小寶（海上花）的花酒，而是柳如是（河?xùn)|君）的宴會：“河?xùn)|君往往于歌筵綺席，議論風(fēng)生，四座驚嘆，故吾人今日猶可想見是杞園之宴，程、唐、李、張諸人，對如花之美女，聽說劍之雄詞，心已醉而身欲死矣?！保▍⒁婈愐。骸读缡莿e傳》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75頁）
195
1930年代，左派住上海，右派選北京。
196
在吾國，從邊門進(jìn)、大門出的行為，叫做軟進(jìn)硬出。
197
1898年的《海上繁華夢》，就是一個“華頭魯勃”（wardrobe），六把“欠愛”（chair），兩對“梯怕哀”（tea table）。
198
吾國天人合一，家具則處處疏遠(yuǎn)人；西方天人分離，家具卻時時親近人。
199
鏡花水月的意思：鏡中影像總?cè)局〉姆鹨狻虝骸?/p>
200
清末海上三胡：妓女胡寶玉，畫家胡公壽，買辦胡雪巖。
201
海上花界領(lǐng)袖林黛玉年近五十，仍光芒不減。1921年5月中的某一天，她被引薦給已來江南一個半月的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為何是5月中的一天？據(jù)我大致推算：芥川龍之介1921年3月30日剛抵上海，4月1日就因感冒引起的肋膜炎住進(jìn)了上海里見醫(yī)院，直到4月23日才出院。之后，芥川龍之介立刻拜訪了鄭孝胥、章炳麟、李漢俊等人，5月初，芥川游歷了杭州、蘇州、鎮(zhèn)江、揚(yáng)州、南京等城市，返回上海，5月17日乘船離滬……此節(jié)詳情見：芥川龍之介《中國游記》，秦剛譯，中華書局，2007，譯者序，第4-6頁。二人見面（林黛玉和芥川龍之介見面）典出何處？又見：（美）葉凱蒂《上?！郏好恕⒅R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三聯(lián)書店，2012，第251頁，倒數(shù)第5行至第三行。
202
1890年代至1910年代，中國媒體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一代大眾明星是上海名妓。
203
孫玉聲《海上繁華夢》第一章題目：謝幼安花間感夢，杜少牧海上游春。
204
海上花界四大金剛轉(zhuǎn)世圖：林黛玉，魔禮紅轉(zhuǎn)世；張書玉，魔禮壽轉(zhuǎn)世；陸蘭芬，魔禮海轉(zhuǎn)世；金小寶，從何轉(zhuǎn)世，缺。
205
《種玉記》里一幅插圖木版畫，讓我久久注目：一婦人在樹畔，臨欄獨坐望鳥，畫題二行詩：燕去燕來間白晝，花開花落送黃昏（王《宮詞》）。
206
月出驚山鳥？哭聲（從煙波致爽殿傳來）驚山鳥。
207
寫作，世事如棋，局局新（make it new）；身體，陳敦如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命運(yùn)，顏其超逢了旦夕禍福。
208
董，也叫千里草。
209
馬跑得愈快，樣子就愈憤怒。
210
詩是說謊的藝術(shù)。如有人說詩是真誠的藝術(shù)，那就是對詩的貶低，對詩藝的不屑。此話我已在多處說過，莫法，只得再說一遍。
211
辜鴻銘認(rèn)為英國人對于哲學(xué)沒有天分，他說他對美國石油比對美國哲學(xué)更有興趣。而毛姆為什么最終大吃一驚并認(rèn)為不合情理，因為辜鴻銘手抄了一首愛情詩送給他。
212
難忘的人是一生只見過一面的人。最難忘的人是彼此知道但永不見面的人。
213
榕樹下，老蔭茶攤，玩泥巴的兒童，休息的苦力，燕子飛來枕上的閑人……
214
為何說難（韓非）？因為誤會。
215
春風(fēng)——剪刀，夏風(fēng)——短刀，秋風(fēng)——鐮刀，冬風(fēng)——樸刀。
216
有一種木炭叫銀骨炭。
217
何謂選鋒（注意：不是先鋒）？即打仗沖鋒在前的敢死者。
218
銜枚疾進(jìn)，真是好聽又好看，雖說的是古代戰(zhàn)士行軍的緘默模樣，亦忍不住要親自抄來這里留個永久紀(jì)念。
219
慈禧散步主要為了消食，順便也做些思考。另，她喜歡當(dāng)官者說話聲音洪亮，順勢而來，她當(dāng)然喜歡震耳欲聾的京戲。
220
揚(yáng)州，綠楊城郭是揚(yáng)州；濟(jì)南，一城山色半城湖。
221
在故宮，某人行走，但不是內(nèi)廷行走，也不是御前行走，更不是軍機(jī)行走，是廚房行走。
222
英國通商，法國傳教，俄國寫詩，日本剖腹，中國午休。
223
224
老人的一副常見形象：“不知老翁有何事，獨坐此處等人來?！痹俅伟言捳f白了，老人有何可等？唯有等死。
225
1941年，“在北碚的那段時光很美好，我絲毫不覺得困苦?！保顟椧妫骸稄碾x騷開始，翻譯整個中國：楊憲益對話集》，人民日報出版社，第112頁）也是在北碚，有一天晚上，楊憲益誤倒了一碗“酒”（實際上是一碗煤油）給梁宗岱喝，梁宗岱一邊贊賞這酒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一邊將這一碗煤油喝盡而全不察覺。（同上，第128-129頁）15年后，我出生在北碚新村。
226
楊憲益幼時玩耍事（三件）：給金魚灌白蘭地，看螞蟻打架，追著捉蒼蠅。（見楊憲益著《去日苦多》，青島出版社，第8-9頁）
227
命婦。小時候讀書，總是遭遇這個詞，讀起來覺得怪，也沒查過此詞意思。如今百度搜查方便，一查意思，雖立即明白，但總?cè)鄙倭诵r候那種聞音而起的怪異之感。
228
《異鄉(xiāng)記》可作為文學(xué)同類的接頭暗號。它是1911年以來最罕見的一本書，幾乎壓倒《枕草子》。
229
浙江仙居，名不副實，山地苦寒，民風(fēng)野蠻，何來神仙居？
230
今朝開門一件事，讀到《孫真人衛(wèi)生歌》，其中兩句頗有意思：“衛(wèi)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接著再讀《萬壽仙書》之《衛(wèi)生寶訓(xùn)》。
231
苦除濕，甜給力，辛（辣）降燥，酸生水，咸消腫。
232
羊肉，補(bǔ)氣、止痛、暖人、增性，治小兒驚癇。
233
蟹——寒性，小毒，通胃氣，祛邪熱。
234
七世紀(jì)以來，日本一直學(xué)中國，引入“忠”、“孝”等，但絕不接受“仁”——這一中國倫理學(xué)的最最核心。
235
日本人是全球頭號睡覺高手，遠(yuǎn)超中國人。中國人本也是國際上頂尖級睡覺人，但與日本人一比，只能屈居亞軍。為何？僅舉一例：Arthur Smith 說，中國人可以站著睡覺；Ruth Benedict 說，日本人可以邊走邊睡。
236
再見日本人的矛盾處：黎明，苦行——冷水??；晚間，享樂——熱水澡。
237
趙孟能貴，趙孟能賤。（孟子的觀點）
238
可笑的事：咬緊牙關(guān)，還精補(bǔ)腦。
239
天津商人油腔滑調(diào)，天津潑皮大搖大擺，天津女郎愛放風(fēng)箏，天津道仙占卜求財。
240
日常生活中的化學(xué)之美：蘇格蘭威士忌。
241
日本作家森鷗外，其實是一個熱衷于寫“衛(wèi)生”的作家。上海的新感覺派小說家劉吶鷗也算是一個“衛(wèi)生”作家？他寫了《禮儀與衛(wèi)生》。
242
人間最令人不齒、肉麻的事：他，一個男人，自稱有微博粉絲三千萬，但他說他只關(guān)注三人。他真的只關(guān)注三人？他當(dāng)然真的是偽君子、說謊者、寶氣人。這種人，連他的親人都會私下覺得他無恥，更不要說外人了。
243
清朝勤政也算全球罕見了，從破曉至深夜，皇室、高官都在辦公，一年到頭無休息，但清朝還是垮了。
244
古文人雖號稱讀萬卷書，但唯獨瞧不起法學(xué)，認(rèn)為那是刀筆吏為討飯碗才去學(xué)習(xí)的小課本。
245
乾隆年間，湖南寧遠(yuǎn)知縣汪輝祖寫有一本《佐治藥言》，此書可推薦給中國政法學(xué)院、警官學(xué)校的學(xué)生閱讀。
246
中國自古以來官場勢利俗語一則：“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p>
247
鐵香是鄧承修（1841—1892），鐵漢也是鄧承修。
248
西洋噴泉入圓明園被稱作“大水法”。
249
在清朝，官威只嚇國人，洋人專滅官威。
250
春風(fēng)得意大登科，秋風(fēng)得意小登科。
251
《六個字母的解法》（劉禾著）是一部精致的偵探的幽遠(yuǎn)的學(xué)術(shù)小說。
252
隨手記陸游兩句：“日長似歲閑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
253
字字讀完，一如呼吸。這說的是讀“南食召”的文字。
254
清初降將祖大壽，一個發(fā)音怪誕的名字。
255
清人生活一頁：出潼關(guān)，過風(fēng)陵渡……
256
米分祿米（官員），甲米（將士），匠米（工匠），恩米（嫡系）。
257
岑春煊（1861—1933）既是個躁狂人，又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258
馬鳴謙譯鈴木伸一俳句“人生忽如柿落”。中國成語有：瓜熟蒂落。
259
深春，教室里遺留了一件襯衣；秋來，一樓飯廳里有兩個人；而夏日安于水庫；冬天宜于燈下。
260
在東北境內(nèi)進(jìn)行的日俄戰(zhàn)爭（1904—1905），雙方基本打平（日本稍勝，但可忽略），倒霉的當(dāng)然又是中國。
261
清末，載洵去德國學(xué)海軍，載濤去德國學(xué)陸軍，無用。
262
晚清的天津有什么是重要的？官制？教育？軍備？……我倒覺得是巡警。
263
1963年，從《李逵下山》（連環(huán)畫），我記住了風(fēng)景與樸刀；從《槍挑小梁王》（連環(huán)畫），我記住了衣袍和馬匹。
264
“不要生氣，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多么短暫?！薄岸虝?？但我還是很生氣?！?/p>
265
云南——茯苓；河南——山藥；浙江——於術(shù)；四川——貝母。
266
新聞在晚清可用于下酒。那張之洞日日喝“卯酒”。
267
“南人不相宋家傳，自詡津橋驚杜鵑?！保◤堉础蹲x宋史》）
268
洋務(wù)是一種時尚，立憲亦是一種時尚。
269
我在《國家與革命》一詩中寫了一句“商部高官陳璧是貪官”，后又在閱讀中碰到晚清郵傳部尚書陳璧（1852—1928），其實這二人是同一人也。
270
再次套用韓東的句型，有關(guān)西班牙，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在冬天永恒的青色天空下（冬日青空是阿佐林的觀點），夢游者肩扛掃帚，農(nóng)民們窮得殺羊，野狗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除了土風(fēng)舞就是斗牛，除了打鐵就是雞叫，熱鬧的西班牙，你到底有何寂寞可言？
271
并非幸福的家庭都是安靜的。
272
同樣的光線下，一些樹鮮碧，一些樹暗綠。
273
不要穿絲綢衣服，它使你看上去沒有毅力。
274
酒商和書商有何不同？他又搖身一變?yōu)榧埳?。所有商人中，只有燈商才能成為詩人?/p>
275
西班牙人是一個紅色民族，愛穿紅衣，喝紅酒，讀紅書，看紅燈，當(dāng)然也唱紅歌跳紅舞。
276
阿佐林，難道只有文學(xué)工作才是忍耐和愛嗎？
277
最宋朝的優(yōu)雅食品——橙釀蟹。
278
到底什么是最初的樣子，最初的想法，以及最初的痛苦和幸?！?/p>
279
小時候，樓梯令人害怕；青春時節(jié)，樓梯總是陰森的；老了，樓梯就是樓梯，病者、弱者及來日無多者的扶手啊。
280
竟然有人說門羅是我們時代的契訶夫。此說之目的就是為了把人逼瘋。
281
他為集中精神而喝酒，她卻為了分心而喝酒。
282
識人第一步：“睹居處玩好，則才不才了然可知?！保╗唐]歐陽詹）
283
晚唐，天下板蕩，石癖風(fēng)行。
284
“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的白居易（772—846）821年任杭州太守，825年任蘇州太守（真又是“兩地江山游得遍”呀）；829年，最終回到洛陽后，就一直住在他那“霜竹百千竿，煙波六七畝”（白居易《泛春池》）的私家園林——履道園里。還用說嗎？日日養(yǎng)鶴換馬（白居易從蘇州帶回的一雙白鶴，白居易欲用姬妾換裴度的駿馬）、詩酒文會（“琴酒連夜開”，白居易《自題小園》）不在話下。
285
白居易（閑人之外）——愛水人又兼愛山人。白居易在大隱、小隱之外，發(fā)明了中隱：“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中隱》）白居易的一生是“閑官在閑地”（白居易《詠懷》）的一生。
286
在吾國當(dāng)代，大多數(shù)別墅都是為保姆修建的，保姆在別墅里寂寞地工作并享受，真正的主人卻日日夜夜在外面打拼。此種情況自古皆然。在唐代，鄭谷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主人貪貴達(dá)，清境屬鄰翁?！保ā队钨F侯城南林墅》）這正是：園主外出追逐功名，而鄭谷卻“以游客身份，成為審美意義上的園主”。（參見楊曉山《私人鄰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和玩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第27頁）
一個悖論：園林為有錢人擁有，但供給閑人游玩，這又是“千金買絕境，永日屬閑人”。（劉禹錫《城東閑游》）
287
Arthur Waley說，九世紀(jì)的長安是馬德里，九世紀(jì)的洛陽是塞維利亞或干脆就是雷明頓（Leamington）。
288
朱熹攻擊白居易：“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保ㄒ姟吨熳诱Z類》）
289
從《齋居》、《題平泉薛家雪堆莊》、《李盧二中丞各創(chuàng)山居俱夸勝絕然去城稍遠(yuǎn)來往頗勞弊居新泉實在宇下偶題十五韻聊戲二君》，又見（之前我已無數(shù)次領(lǐng)教了）白居易對買房的熱心與講究。
290
與其說天空比一口水井還要小，不如說“庭閑云滿井”（張籍《經(jīng)王處士原居》）。赫塔·米勒說：“天空比一只眼睛還要小?！?/p>
291
“老翁真?zhèn)€是兒童”（韓愈），同理：Child is the father of the man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
292
石頌自漢賦，《雙石》（白居易）出蘇州?！叭烁饔幸获保荫痹谡戮?。”（白居易《山中獨吟》）石頭不外泥土之骨（bones of earth）。宋徽宗——花石綱。
293
研究者（因為偵破之難）高于寫作者。
294
一個學(xué)者，研究蘇軾，他就注定只能成為二流學(xué)者。一個文人，喜歡蘇軾，吾也順便可觀其趣味之低級。
295
“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保ǘ鸥Α肚刂蓦s詩二十首》之十四）
296
邵雍詩“篇篇只管說樂”（朱熹）。這有何奇怪？宋詩的根本就是逸樂，書寫痛苦是不道德的。再說白了，邵雍（包括司馬光）的閑適逸樂老師是白居易。
297
書在等人，人在找書，可惜我與帕慕克無緣。
298
有宋一代，洛陽是老人的天堂。
299
結(jié)束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首北韓之詩？但很可能是西德之詩。
300
愛是因為回憶；他越是回憶，就越是愛。
301
熱水器發(fā)出了聲音，我立刻感到自己成了別人。
302
北歐人是森林之子嗎？我看非洲人才是。
303
沒有絕對性，何來安全感。
304
涼快多山的烏干達(dá)像蘇格蘭，奈保爾在《河灣》（譯林出版社，2002，第23頁）如是說。
305
美淪入美，錢淪入錢，人淪入人。
306
誰怕聲音？除了狗和芥川龍之介……
307
油燈光的陰影比電燈光的陰影柔和。
308
貧窮和酷熱總是相連的，那倒不一定，苦夏江南確是中國最發(fā)達(dá)地區(qū)。
309
廚師穿白色衣服，醫(yī)生穿白色衣服，侍者穿白色衣服，那花花公子也穿白色衣服。
310
可以說，倫敦是阿拉伯人的天堂，也是他們的地獄。
311
當(dāng)歐洲人厭煩了機(jī)器和工廠，亞洲人就發(fā)狂地愛上了它。（奈保爾的觀點，參見其《河灣》，譯林出版社，2002，第251頁）
312
在俄國，“遺孀”是一種職業(yè)。（布羅茨基的一個觀點）
313
從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期，我在許多中國家庭看見過一種遲到了四十年的西方時髦——用鉤針編織的桌布（多為白色）。
314
好看的臉都是消瘦的，無論貴人或凡人；但威信和莊嚴(yán)出于肥臉。
315
德國人建的集中營都在森林里。
316
集中營并非盡是悲慘，請聽在納粹集中營待過的凱爾泰斯·伊姆萊的現(xiàn)身說法：“我已經(jīng)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個無法繞開的陷阱在窺視著我。話說回來，即使在集中營里，即使在如林的煙囪旁，也曾在痛苦暫息的時候有過某種與快樂相似的東西。所有的人都問我集中營是如何恐怖的問題……假如下次再有誰問我的話，我要跟他聊聊集中營里的幸福?！保▌P爾泰斯·伊姆萊《命運(yùn)無?！罚骷页霭嫔?，2004，第238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