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宜
跨文體逃亡(外一篇)
沈澤宜
1937年初冬,日寇鐵蹄開始踐踏湖州。兵臨城下,情況萬分危急,湖州人開始傾城逃亡了。日機低飛盤旋,巨大的爆炸聲不斷傳來。入夜,火光四起,城市在燃燒。我家加入了逃亡的人流。那是初冬的一個下午,那天我穿著一件緞面撒花的絲綢綿袍(三年后上學時還將就著穿了一年)站在門前小街臨河的冷板凳(湖州方言,一種臨河長廊下竹制或木制的長排靠椅)上。祖母坐在我身邊,用手護著我。小河中近岸處停著一條木船,一樣樣東西正在往船上搬。情況危急,慌亂中許多必要的生活用品都來不及拿。這條船不大,是原先“沈祥茂”用來運貨的小木船,現(xiàn)在成了全家的救命船。一家五口(那時外婆和她領(lǐng)養(yǎng)的孫女銀針姐還沒有到我家來)就擠在這條船上隨水漂流,躲避災難。
孔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备赣H也一樣。十一二歲成為孤兒后,父親提前當家,除操持字號業(yè)務(wù)外,對日常家居有用的事物樣樣有興致,而且務(wù)必學好,做精。湖州是水鄉(xiāng),學會搖船就是其中之一,本來是學著玩的,有備無患,自己不用親自操作,不料這次逃難正好用上。湖州原是水鄉(xiāng)澤國,河道縱橫,蘆葦遍地,一條小船極易逃出日寇的視野。父親的偉大在這樣國難當頭的時候最為突出,全憑他出色的搖船技巧和智慧的判斷,我們一家才能多次脫離危難,化險為夷。就這樣,一家五口,祖母、父母親,我和金囡姐,擠在一條比舢板略大的小篷船上在水上漂泊了一兩個月。長大后回頭看這條小船,真不明白怎么會容得下三個大人和兩個小孩子的,并且做飯、用餐、睡覺都在船上!
水上漂泊時,每當夜晚來臨我就蜷縮在祖母懷中,隔著艙底板聽水聲汩汩,如同聽一首天然的催眠曲,漸漸進入夢鄉(xiāng)。而就在此時,我的父親還在費力地搖著這條小船,在星光月光下辨別方向,以便選擇一處可以平安過夜的河浜。
水上漂泊常常會一夕數(shù)驚,一會兒說東洋兵(湖州人對日寇的稱呼)快過來了,一會兒說我們的小船昨晚離開不久,村子就遭到了強盜的洗劫,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流亡期間難民的苦難是雙重的,既會遭到日寇的蹂躪,又會遇到盜賊的搶劫。城里人家紛紛逃離到水鄉(xiāng)、山村,盜賊趁機作亂,大發(fā)國難財,一兩枝槍,三五枝長矛,七八個人就會嘯聚在一起打家劫舍,攔路邀截。父親通常在白天把船搖到一個小村,一方面探聽消息,一方面添點兒油鹽食物,晚上就搖離村子,躲進湖岸邊的蘆葦叢。蒼天有眼,我們家居然沒一次遇到過日寇或者強盜。
也有上岸暫住的時候,我們家就曾租住過靠近山區(qū)的沈村、鴨港頭一帶的一間小屋。每逢晴朗的冬日,父親就和金囡姐上山去扒松針,我也寸步不離地跟著去。那時湖州的山丘遍地松竹,松針到了冬季就自動脫落,草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金褐色的松針。扒一個下午,一兩捆用稻草捆住的松針就扒好了。父親和金囡姐一頭高一頭低地往家中抬。山坡上空氣清新,陽光跳蕩,松針柔軟,是我打滾的好地方。我躺在上面看藍天如洗,白云游蕩,父親和金囡姐就在近旁勞作,心里充滿了溫暖和快樂……這情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若夢境,卻真實地存在過,比長大后的任何一次郊游更美好,更值得我懷戀??嚯y歲月里的這些溫暖的片斷,如同上蒼的恩賜,如同一支天然的搖籃曲。
扒來的松針除了當柴燒還有積余,在屋旁的一間披屋里堆了半間屋子。后來更換避難處,這半屋松針就留給房主人了。
在沈村初步定居下來以后,那時正值冬季,父母親發(fā)覺過冬的衣被因為船小和逃難時的慌張,大半留在了城南的家,于是父親打算冒一次險,把一些最必需的東西再取點到鄉(xiāng)下來。他真的那樣做了。搖船去南門的那天,一家人都提心吊膽地等他歸來。太陽快落山了,在我們焦急的等候中父親回來了,他居然取回了不少東西。父親回來之后,給我們講述了他通過封鎖線時的情況。原來在過水上關(guān)卡的時候父親那條船已經(jīng)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命令他立即靠岸。一個日本兵走下船來查看,父親的心情隨之緊張。出乎意料的是日本兵翻了一通之后,竟然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的,走!”他又伸出手來指指父親又指指他自己,然后翹起兩只大姆指說:“你的,我的,好?!苯又鴵u搖手說,“不要打仗!”父親對我們說,東洋兵有不少恐怕是被當官的逼到中國來的,不見得真想來欺侮我們。父親沒有講大道理,沒有說什么軍國主義等等,但我還是明白了日本人中也會有窮人、好人。
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他希望我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他不跟我抽象地講愛國大道理,而是教我唱歌。也是在沈村的時候,一天上午父親坐在飯桌前抽煙。父親用的是一種湖州民間土制的潮煙管。潮煙管其實就是半截小竹子,竹子的根部較粗,可以用來挖一個裝煙絲的小孔。煙絲用的是紙包的土煙絲,分“金鶴”、“至鶴”兩種,價錢都不貴。這時正碰上日本飛機出來掃射,剛巧在頭頂飛過。父親煙也不抽了,開始教我唱岳飛的《滿江紅》,教一句解釋一句,讓我跟著唱一句,一邊教一邊用潮煙管在桌子邊上打拍子?!芭l(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边@是上半闋。當教唱到最后兩句時,父親要我好好長大,將來好好讀書,不要白活一生一世,“空悲切”,空后悔。下半闋“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兩句牽涉到歷史,父親用了相當長時間才把它講解清楚。當唱到“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這句時,父親說:“今天的東洋兵就是當年的金兵。今天唱這句詞的意思,就是要把日本人打回東洋去!”接下去的歌詞是:“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父親說岳飛的志向就是要在收復了祖國山河之后,痛痛快快地回京城朝拜皇帝,今天就是要收復被東洋人占去的國土,讓中國的山河重見光明!
這是我一生中學會的第一首歌。父親把這樣一首高難度的歌教給一個四歲的兒子唱可能性急了點兒。但當時,那是父親最想教我唱的歌。這首歌我?guī)缀跻粚W就會,而且音也唱得特別準,以致后來長大時無需任何糾正。父親教我的這第一首完整的歌,我記住了一輩子。
當時我年紀還太小,只覺得父親的歌聲很好聽,卻不能像長大后那樣對此作出評價。一直等到我念高中了才十分偶然地聽到父親唱了兩句歌,只有兩句,已讓我整個兒震撼了。父親的聲音是一種非常柔和的男中音,深沉、寬闊,極富磁性而且音量飽滿。那時我也已經(jīng)算是一個經(jīng)常登臺獨唱的青年歌手了,卻覺得無法跟父親媲美。父親天性寬厚,覺得大聲唱歌是一件招人眼目的事,平時只是輕輕地哼唱。我做了他幾十年的兒子卻只聽他大聲地唱過這一回,而且只有兩句,是兩句什么歌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父親有時開心了,就會獨坐廊下吹起口哨。他的口哨跟我聽過的任何人的口哨都不同,一點兒也不輕佻,一點兒也不炫耀,特別的好聽。他的口哨聲好像不是從唇齒之間發(fā)出來的,又不像是從鼻子里發(fā)出的。我有好幾次想弄清楚,到底還是弄不明白。童年、少年時聽慣的那樣的口哨聲我已經(jīng)永遠聽不到了!
在沈村發(fā)生過一次意外。一天傍晚時分,村里人奔走相告,說強盜當晚要來搶劫。這時外婆和表姐也已經(jīng)逃出湖州城,輾轉(zhuǎn)找到了我們一起居住。于是,家庭人口一下子增加到了七個,從此直到多年以后外婆去世、表姐出嫁。
我家租住的屋子是在村路北邊,路南有一間閑置著的破舊小屋。父親當晚在那兒安置了一張行軍床(這張行軍床一直保留到我上大學),帶了我一起住在那里。屋邊有一棵枝葉茂盛的樟樹,父親打算等會兒躲在樹上看強盜的動靜,一旦強盜加害我母親或其他親人,父親就用手中的獵搶跟他們拼。此刻時間還早,強盜還沒有到來,小屋中行軍床跟前是一盞小小的油燈,父親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小心翼翼地擦槍,一個個烏油油的零件就擺放在我眼前??粗粗也恢挥X睡著了。
大約半夜時分強盜果然來了。父親躲在樹上,把他們的行動看得一清二楚。據(jù)父親后來回憶,強盜來時,先派了一兩個人來打探,其中一人拿槍站在了路北我家的籬笆門前。片刻之后,來了十來個強盜,為首一人問站在門口的人里面有沒有貨。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人竟說里面是空屋,沒人住。強盜們也不停留,就直接向村中竄去。這一晚村中有好幾家人家被劫,我家卻毫發(fā)未傷。這位持槍的恩人究竟是誰,一家人想來想去都無法弄清,也無從打問。多半是因為沈家世代積德,而父親又為人正直,體恤窮人,湖州城西的農(nóng)村幾乎無人不知道他。后來,每當我和父親在鄉(xiāng)間走動時,碰到鄉(xiāng)親,他們總是讓出路來肅立在鄉(xiāng)間小道邊,恭恭敬敬地叫聲“沈站長”或者“寶如先生”。父親并不認識他們,但總是微笑著謙恭答禮。上天保佑好人,天心其實就是民心。
第二天,父親在附近竹林里打到了一只鵓鴣,用竹筍炒了給我吃,味道鮮美異常,遠勝過我一生中品嘗過的任何美味佳肴。
日寇沒有放過這個村子。一天晚上,村里的一群大人聚集我家,神色緊張,說是鄰村已遭日軍掃蕩,這個村子很可能也要遭殃。父親等人當即決定天一亮就進山里避難。這個村子不在大路邊上,本來不容易發(fā)現(xiàn),但討論時有人說有漢奸帶路,村子難逃一劫了。我第一次聽說“漢奸”這個詞,就問父親什么叫漢奸。父親說中國人替日本人出主意、帶路、殺中國人的就叫漢奸。我記住了,心里滿是鄙棄和憤恨。
第二天東洋兵果然來掃蕩了。我們一家剛爬上半山坡,東洋兵就進村了。突然,爬在我前面的外婆腳下一滑,刺溜一下滑到了我的身邊,我趕快用盡力氣把外婆拉住,外婆急中生智抓住了一根竹子,才搖搖晃晃地站住了。這一細節(jié)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竹林稠密,山下剛進村的日本兵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我們透過竹林卻能看到他們。只見一隊東洋兵正從村口的一條小石橋上通過,領(lǐng)頭的那個兵刺刀上掛著一面太陽旗,轉(zhuǎn)眼沖進了村里。村里于是雞飛狗叫亂成一片。村子小,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東洋兵手提肩扛滿載而歸。村里的房子總算沒被燒掉。這個村子已經(jīng)不安全了,父親決定轉(zhuǎn)移。他把我和祖母寄托在離城較近的雙渡村一家親戚家,他自己和母親、外婆、表姐去到日寇尚未到達的更深一點的山區(qū)妙西鄉(xiāng),在靠河邊的一塊空地上擺了個小攤做起了小生意,來養(yǎng)活這一家七口。
雙渡村里有我的一個姑媽,她是我祖母的干女兒,年齡要比我父親大許多。她丈夫已去世多年,她有兩個兒子,大的已娶了媳婦。翁家在雙渡村也算是一家很不錯的人家,三開間兩進深的瓦屋,門前一條清澈的小河。西邊靠河的拐角上有一叢竹林,后來它成了我的游戲天地。從這里再往西、往北就是大片大片的池塘和桑葉地。我后來知曉雙渡是湖州最富裕的一個農(nóng)村,出產(chǎn)的湖藕雪白脆嫩、豐腴甜美,質(zhì)量是全國之冠,被稱為“雪藕”?,F(xiàn)在,各地的藕都已被叫做雪藕,正如所有的女孩都已被叫做美女一樣,但我知道真正的雪藕就產(chǎn)在雙渡。
在雙渡村度過的大半年時光,是我童年充滿童趣的一段鄉(xiāng)村生活。大表哥性格憨厚,務(wù)農(nóng),平時沉默寡言。二表哥信道教,是一位在家務(wù)農(nóng)的道士,他酷愛道教音樂,一管笛子吹得我百聽不厭,村里有紅白喜事常常請他去吹打。
屋子西邊的那叢竹子真是樂趣無窮。翠竹青青,迎風搖曳。竹筍才剛剛破土,冒出一點點尖尖的筍尖,有的干脆還在地下埋著。我沒有小刀,就用一片碎碗片當工具,挖出小小的竹筍,跟鄰居家的孩子一起過家家。有一次我異想天開,用一根棉紗線拴住一粒米飯,沿駁岸放入河中。這本來是為了好玩,沒有釣鉤,不指望能釣上什么魚蝦來,沒想到河蝦笨上加笨,老大的公蝦,一對耀武揚威的鉗子,鉗住了飯米粒死也不肯放手了,我輕輕松松地就提上岸來。其實它只要松一松鉗子立馬可以掉回到河中,可它就是不肯松,一捉一個正著。才一會兒我就釣了五六只。一連幾天,直釣到這邊的石駁岸再無蝦可釣為止。
在雙渡我也碰到過一兩次生命危險,都是我自己惹出來的禍。父親在妙西鄉(xiāng)擺小攤,有時也跟母親來雙渡住一兩天。父親喜歡扳魚,用的是丈二見方的魚網(wǎng)。五月間發(fā)黃梅水的時節(jié)父親在門前的河中扳到了兩條一般大小的黃白魚。黃白魚銀白的魚身,火紅的尾巴,煞是可愛。父親舍不得吃,把它們放養(yǎng)在門口的一只水缸里供我觀賞。兩條魚在碧綠的水草間來去穿梭,非常好看,但由于我自己的緣故差點兒惹出大禍。水缸放在一塊石板上,缸沿比我低不了多少。一天,我為了看得更清楚些,踏上石板,身子撲在缸沿上往下看,還伸手想捉住一條魚,不料一不當心掉進了水缸。我的頭悶在水里,窒息難忍,又喊不出聲來,兩條小腿只好在空中亂踢。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緊急關(guān)頭,我二表哥正好從家里出來,一見之后大吃一驚,連忙把水淋淋的我從水缸里抱出,這才救了我一命。
另一次,我在一方魚塘的放水溝里捉小魚玩,腳下一滑,整個身子浸沒在魚塘中。真是菩薩保佑,剛巧有一位農(nóng)民叔叔從魚塘邊走過,見此情景,趕緊跳下溝來,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拖回到岸邊,救了我的一條小命。這些都是發(fā)生在我五周歲時的事。
在雙渡,我也多多少少看到了農(nóng)民的辛苦。他們除了一般的農(nóng)事之外,另有兩件定期要做的事:一是割湖草,一是捻河泥。兩樁事都得動用船只。割湖草使用的工具是一把長長的彎刀,安裝在一根長竹竿之上,便于探入湖底或河底割湖草。湖(河)草寬一公分左右,長約一尺多,碧綠碧綠的,柔軟、光滑。湖草是用來喂草魚的,是很好的天然飼料。后來河中的割得差不多了,就到太湖里去割,一條船搖出去要一兩天才能回來。捻河泥是為了給桑葉地施肥。南方小河底上通常有一層厚厚的河泥,河泥營養(yǎng)豐富,里面有各種腐殖質(zhì)和魚蝦的尸體,是天然的有機肥。捻河泥,既能疏通河道,又能將厚厚的一層河泥覆蓋在桑葉地上為桑樹施肥,是一舉兩得的事。湖州一帶桑園之所以如此茂盛,是跟捻河泥無法分開的。非常遺憾的是,捻河泥這一重活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了。人對化肥的依賴,其長遠的結(jié)果是使地力越來越薄,這也是湖州一帶桑園逐年衰敗的原因之一。
大難不死,值得慶幸,似乎我從此可以平平安安長大,將一生的災難提前結(jié)束了。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這僅僅是個開頭,此后的歲月里,我沒完沒了地在災難中進進出出。所幸一次次都有驚無險,曲曲折折地茍活到了今天。
半年多的逃亡,我隨父親從平原到山區(qū),從山區(qū)到平原,四處流轉(zhuǎn)。在沈村時,是逃難最初的日子。城里人逃難,山里人也逃難,也有別的省、別的縣逃難路過的,然而逃的方向往往相反,亂成一片的景象時有發(fā)生。日本飛機在頭上掃射,炸彈就在身邊爆炸,難民們有的拖兒帶女驚慌逃躲,有的騎著騾馬、馱著什物倉皇遠去。我也曾看見有的大人肩挑重擔,一頭的筐子里放著糧食等什物,一頭的筐子里坐著一對兒女,在蜿蜒的山道上沉默而悲傷地走遠。
逃亡途中一日數(shù)驚是平常事。一次,我和父親隨同一批剛從湖州城逃出的難民連夜躲進了一座山洞,男女老少都有。洞口燃燒著一堆驅(qū)寒的篝火。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熊熊燃燒的篝火,覺得又新鮮又怪異。夜逐漸深了,一陣陣吼聲從稍遠處的山林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父親說那是虎嘯。一洞的人開始緊張,逃過了日寇,逃過了強盜,這回還得面對野獸!這群人總共有三兩枝獵槍,大人們決議,兩人一組,輪流在洞口站崗,提防老虎的襲擊,也好讓女人、孩子入睡。但洞中幾乎無人能夠睡著,一個個都睜著眼挨到了天明。像這種提心吊膽的日日夜夜書不勝書。一直要到了雙渡后,因村子離城較近,靠近“臺風中心”,侵略軍們稍覺放心,反倒不大來騷擾了,過了幾個月相對平靜的日子。
雙渡是一個典型的南方農(nóng)村。姑媽家在村西頭,沿小河走出不遠就到了村東頭。那里有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還有一座石拱橋,是傍晚時分鄉(xiāng)親們納涼、閑話的地方。父親在妙西鄉(xiāng)擺了幾個月小攤之后,發(fā)覺形勢稍稍安定了,就和母親她們回到了雙渡。我們家在橋邊租了一間屋子,門口擺起小攤,算是安頓了下來。黃昏納涼時我認得了更多的叔叔阿姨(湖州人一概稱呼為“爸爸”、“媽媽”),也有了更多的小伙伴。有一天傍晚納涼時,場地上剛好有一條拔上岸來等待修理的船。父親把我放進靠近船頭的艙中站著,這時正好有一個同村的女孩,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被他爸爸放在靠近船尾的那頭。船邊的大人們尋起了開心,要我們兩個慢慢走近做一對小夫妻。我渾身不自在,到底也沒有走過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以“做夫妻”開玩笑。當然鄉(xiāng)親們只不過是開了個善意的玩笑罷了。
父親見晚上無事,就在橋頭支起架子扳夜魚。人聲漸靜,河上微風吹來,月亮漸漸升起,灑下了一片銀色的光輝。在戰(zhàn)爭和流亡的間隙好不容易有那樣的片刻悠閑。那時河中的魚比現(xiàn)在多,一個晚上總能扳到一兩碗魚,作為幾天中僅有的葷腥。
一個七口之家,僅憑一個小攤是無論如何過不下去的。正在全家發(fā)愁的時候,租我們家田地的阿大叔冒著風險找到了我們。他把一兩石大米的田租用小船裝著搖過日寇的封鎖線來到了雙渡。一家人喜出望外,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這一兩石大米大大緩解了我家的燃眉之急。
阿大叔姓徐,原先是蘇北人,逃荒逃到了湖州,舉目無親,租種了我家的幾畝田,蓋了間茅棚,總算扎下了一條根。眼看將近三十了,還沒成家。這件事也成了我父母親的牽掛。一天,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要飯要到了我家,母親一看這女子長得也還壯實,就問起了她的身世,一問才知也是從蘇北逃荒來的,就多了一個心眼,把她留在我家做短期幫工。在這期間,母親讓阿大叔和這位女子見了面,出資為他們辦了喜事,雖然簡單了點,但兩人從此有了自己的家。不久他們有了第一個男孩,比我早兩個月降生到了世上。阿大叔一直心懷感激,現(xiàn)在,在我家急難關(guān)頭,他冒著風險送來了救命的租米。阿大叔還摘了一大筐我家桃林中的桃子帶到了雙渡。我好像從來沒吃過桃子似的,美美地吃了好多天。其中尤其是扁扁的蟠桃,不但甜,滋味還格外地鮮美,只可惜蟲蛀過的也特別多,簡直是人跟蟲分著吃。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凡是好的東西總是招惹人,就像這蟠桃!”阿大叔的救急緩解了我們?nèi)业募Z食之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話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我在慢慢長大,跟戰(zhàn)前不同的是我接觸的人多了,天地寬起來了,情感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也擴展起來了。戰(zhàn)前我被所有的親人、尊長疼愛著,不知道什么叫做困苦和艱難,現(xiàn)在我親身觸摸到了災難,以及它所帶來的離別、悲傷、死亡和苦難中的堅持,以及大難臨頭時人與人之間發(fā)自天性的關(guān)愛、呵護和互相扶持。在這種特殊的苦難中,一個孩子的成長速度要比平時快得多。
在抗日戰(zhàn)爭的整個過程中,和千百萬中國家庭、中國孩子相比,我所親歷的苦難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戰(zhàn)爭的災難讓我懂得了一個樸素的道理:我的國家不是一個太平安樂的國家,而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家。我作為一個中國孩子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命中注定不會有一個一帆風順、事事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人生。
在雙渡姑媽家時,隔壁的一家人有一位渾身曬得黝黑的大哥哥,每次見到我時都會親切地微微一笑,眼神柔和、慈愛。他會一把把五歲的我高高地舉過頭頂,惹得我格格地笑個不停。那時正是夏天,午飯后我就溜到他家,在寬大的空蠶匾里睡午覺,身下竹匾涼絲絲的感覺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這位哥哥我叫他“好哥哥”,是村子里的傳奇人物。一只要幾個人才抬得動的谷桶,他一個人用手一托,肩一扛,就輕輕松松地往打谷場上走。“好哥哥”還是游泳高手,我親眼見他身子豎直,兩手高舉過頭,就能從河的這邊踩水到河對岸。有一次一群男孩在湖里游泳,一個男孩游到湖中間突然兩腿抽筋,再也游不動了,身子立馬往下沉。伙伴們大喊救命。站在岸上的小孩連忙奔到正在地里干活的好哥哥那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救命,有人要淹死了!”好哥哥沖到湖邊,只見那小孩一會兒冒一下頭一會兒往下沉地在那里掙扎。好哥哥一個猛子扎進湖里,三兩下劃到出事水面,救起了孩子。
好哥哥救人一事村里人盡人皆知,但他自己從來不說。我沒有親哥哥,很想有一個像好哥哥那樣的哥哥,他成了我此生第一個偶像,雖然我那時還不知道偶像是什么。好哥哥身材高大勻稱,相貌堂堂,全身駿馬般的肌肉在皮膚下滾來滾去,生性卻和善深沉,一點兒也不風風火火,緊要關(guān)頭做了件旁人做不到的事,卻從不夸耀。
一別十來年,1950年我從北大回湖州探親時曾重訪雙渡。這個童年舊夢中的雙渡,河水依舊,村屋依舊,那叢竹子依舊,但變矮變小了。村子里添了些新瓦房,但姑媽不在了,大表哥、二表哥都不在了,我好一陣兒黯然神傷。大表嫂指著一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男孩子說:“他就是我們的兒子。”為了讓這份親情延續(xù)下去,表嫂定規(guī)要把她兒子“過房”(湖州方言:過寄,即當義子)給我,認我做“親伯”(湖州方言:義父)。我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就這樣有了一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干兒子。這雖然是一份干親,但湖州人一向重視,上一輩人希望以這種方式把親情或友誼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好哥哥的遭遇卻讓人難以接受。這位我童年時代心目中的英雄,如今才四十多歲,竟已兩鬢秋霜,神情蕭索,背脊已有點兒駝,越發(fā)不多說話了。這位土地之子、地地道道的南方農(nóng)民到底怎么啦?他走后我向表嫂打聽。表嫂說土改時好哥哥被定成富農(nóng),成份壓死人,一直心里氣悶,身體大不如前了。這真是天大的不公!好哥哥家境較好這是事實,但那是他親手做出來的。他一沒有佃戶,二不雇短工,全是憑結(jié)實的身板、勤勞的雙手起早摸黑、辛辛苦苦發(fā)家致富的。所謂致富也不過比一般人家日子稍稍好過一點兒罷了,把這樣一位克勤克儉的農(nóng)民打成“四類分子”,這公道嗎?為什么我所認定的英雄、好人一個個都成了“壞人”了呢?一個被一味歌功頌德的大時代會不會有差錯呢?到底是我錯了,還是時代錯了?當時我真是疑問重重。
五歲時在雙渡度過的大半年時光,是我作為一個人的自我意識逐漸形成的時光,也是我作為一個孩子開始朦朧地意識到?jīng)]有一個平安的國家,自己就不可能平安地長大的道理。國家的概念在那時還非常模糊,但確實已經(jīng)感覺到它跟我們家、我個人是死是活、是吉是兇無法分開了。此后我一生之所以時刻關(guān)注國家的命運,是跟童年這種非常時期的遭遇密不可分的。
姑媽家門前是一條小河。每當大雨如注的夏日,我就會獨自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發(fā)呆。那時,河面就如同一張大鼓,被跳蕩不已的大雨點敲打得一片喧嘩。大雨濺起的一個個水泡隨生隨滅,剛剛出現(xiàn)就立即破碎,讓我想得很多,我后來的憂郁氣質(zhì)恐怕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雙渡是我這一生最想回去看看的地方,但至今也不敢回去。二三十年前不敢回去,是因為整個村子的老年人都認得我父親,他們希望積善人家有后,無法接受我依然獨身這個事實,我無論怎樣解釋怕也解釋不清楚?,F(xiàn)在仍不敢回去,是因為無法面對這片在艱難時日里曾如此疼愛我養(yǎng)育過我的土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斜陽中面對一片面目全非的兒時故土,這樣一幅凄涼的畫面超出了我依然童稚的心靈所能承受的限度。
雙渡,我幼年時的天國,靈魂永久的家園,愿你永遠美麗如昔!
老屋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腳踏進石庫門時看到的景象。
老屋是沈家百年根基,是我家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地方,但不清楚它是哪年蓋的。老屋的結(jié)構(gòu)是有講究的,主體建筑是三開間、兩進深的樓房,前面的一進是樓廳,高大寬敞,它和后一進由一間雙層廂房作為過道連接起來,過道兩邊各有一個小天井,后一進樓上樓下都是房間。主體結(jié)構(gòu)左右兩邊都朝南伸展出去兩排手臂似的房屋。西邊的,經(jīng)過一間廂房通向祖父的書齋。書齋前面隔開一個小天井,是一個靠街的門面,面對著一條小河。祖父的兩層書齋裝修最為精致,長窗跟天花板都是西式的,不同于其他的房間。主體建筑的東端,隔著一個大一點兒的天井是圍墻。我家的石庫門就開在圍墻的東南角上。這對石庫門是暗藏式的,開出去不是在街道上,而是一間平房,同樣是隔了一個小天井通向臨街的門面。這樣,整片老屋就成了一個張開雙臂、呈元寶狀的整體,分明寓有招財進寶的意思。老屋的后邊是一排平房,毀于日軍的炮火,估計原先是廚房和下人們的吃飯間。再往后,隔一座池塘有一座“沈祥茂”時代的倉庫。倉庫的后面就是水波浩蕩的苕溪支流了。整片老屋就位于這一大一小的兩條河流之間。
除了這片老屋,在城南我家還另有六處房產(chǎn),都租給了別人,其中三家是中藥鋪。這些就是抗戰(zhàn)前后我們家還保留的一點兒房屋。
1939年5月間的一天上午,小船靠岸,一家人在逃亡了一年多之后回到了城南的老家。我仿佛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只覺得樣樣新鮮。我跟隨父親從靠街的一爿陶器點往里走(店面是一位姓欽的先生租我家的),經(jīng)過天井、平房,見到了一對虛掩著的石庫門,父親說里面就是老家了。我推開門去,一下子被里面的景象驚呆了。
撲入眼簾的是三間空空蕩蕩的大廳,門窗板壁、桌椅板凳已經(jīng)一掃而光。鋪在廳堂方磚地上的是一層厚厚的碎紙片(我不明白它們是打哪兒來的。戰(zhàn)前的廳堂雖然掛滿了字畫,撕碎了也鋪不起那么厚的一層呀),腳踩上去軟軟的。再看西廂房,同樣已經(jīng)沒有一扇門窗,成了一個空空的長方塊。石庫門和廳堂之間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朝南的墻上有唯一一棵讓我眼睛一亮的木香花。那棵沿墻而上寂寞開無主的木香花正逢它盛開的花季,碧綠的葉子,小小的白色的花朵開得滿墻都是,陣陣幽雅的清香仿佛在招手,歡迎我們的歸來。姐姐一樣的木香花如同通靈一般,分享著我家從苦難中歸來的欣喜。
踏著一地碎紙往里走,穿過通道到了第二進,但見一片慘象較前廳有過之而無不及。除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外,左右兩間樓房的樓板已經(jīng)被全部撬掉,只剩了幾根孤零零的樓棱。只有當中那間的樓板還勉強保留著。幾天之后我走上二樓“探險”,發(fā)現(xiàn)靠東邊那間已被撬掉樓板的墻壁上,每隔兩尺的樣子就豎寫著一個日本兵的名字,“三本”、“龜田”、“鈴木”、“井次郎”的什么都有,大約有十來個名字,這些字多半我已經(jīng)認識。起先我覺得好奇,細細一想恍然大悟,一定是樓板撬掉前日本兵的一個個鋪位。這么說我家百分之百在一段時間里成了侵略軍的兵站!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父親。父親夸獎我能留心觀察,說的確是這樣。1937年冬湖州嚴寒,日寇把我家所有木制家具、門窗板壁都用來生火取暖了,還不夠,就又撬掉了第二進的樓板,把我家破壞到了這等模樣!
返身來到前廳的樓上,竟也跟樓下一樣變得空空蕩蕩。樓上的三間房中間本來有兩道板障,也已經(jīng)被拆掉,三間房連成了空空的一大間。窗沒有一扇窗,門沒有一扇門,整整一座老宅變成了徹徹底底的空殼!
一家人站在二樓上黯然無語,良久,默默地拾級而下。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好說呢?——但這畢竟是自己的家,日子還得在這里過下去。
父母親回到船上把幾件可憐巴巴的家具和衣被搬上了岸。家里床沒床,凳沒凳,只好在樓上掃出一塊地方就地鋪上了被褥。當晚黑燈瞎火早早地睡了。家,自己的家,這要比擠在一條船上隨水漂泊好得多了,一家人都睡得特別香。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奇跡發(fā)生了。
街坊鄰居得知我們回來之后,第二天一早陸陸續(xù)續(xù)搬來了桌子、板凳、茶幾、太師椅、長條凳、床架、棕繃、鍋、碗、瓢、盆,甚至還有兩臺一大一小的石磨……原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家的。我家逃難離開城南后,家中空無一人,石庫門也來不及鎖,一屋子家具就成了無主之物了。街坊鄰居們怕東西被小偷偷走,趕在日本侵略軍進入我家之前分別搶出了些家什拿到自己家中代為保存?,F(xiàn)在得知我們平安歸來,連忙一樣樣一件件地送回我家。對街坊鄰居的這番盛情母親感動得熱淚盈眶,千恩萬謝。多虧這些凝聚著盛情、鄉(xiāng)誼的家具,我們才得以在此后的八年中再沒有添過一件。那窮苦的八年真是想添一扇窗也添不起??!
貧困有增無減,擱在父親面前的最大難題是怎樣養(yǎng)活這一家子,眼下唯一的辦法是依靠那六處房租。但戰(zhàn)爭年代生意都不好做,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很難指望這點租金能養(yǎng)活這六口之家。父親必須另想辦法。
我們家有位于臨河小街上一東一西的兩處門面,一處如前所述已經(jīng)租給了出售缸、甕等陶制品的商店,另一處卻還空著。父親又設(shè)法做起了小生意,經(jīng)營煙、紙等雜物。然而半年下來成績?nèi)珶o,生活迫使父親必須改變主意了。
就在這時,另一件事讓父親同樣擔憂,這就是我的學習。當時,湖州已經(jīng)辦了好幾座小學,學費也不是很貴,但我家連這點兒學費也負擔不起,無奈,只好由父親在家教我相當于小學一年級的課程。而在這之前還利用我家的廳堂請了一位老先生做私塾老師。父親這一主張深得人心,幾乎城南兩條街上的學齡孩子都來拜師上學了。私塾分高、中、低三個班,低班和中班放在石庫門外的一間屋子里教,高班已經(jīng)學到《論語》、《孟子》、《幼學瓊林》了,就放在我家廳堂上授業(yè)。私塾湯先生是一位前清秀才,瘦削,深度近視,畫的花鳥畫像真的一樣,教這一二十個學生堪稱盡心盡力。大一點兒的孩子一般比較聽話,他最不放心的是我們低班和中班的人,大半天時間都陪著我們,弄得我們想逃學也逃不成。
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教學法,對低班、中班的孩子,先生只讀不講。我的課本先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然后是《千字文》、《神童詩》。湯先生早上搖頭晃腦地領(lǐng)讀幾遍新課文之后,就叫我們放開聲音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此后,先生就自顧自看他的線裝書,或者畫畫,或者打盹?!度纸?jīng)》的內(nèi)容我們多半還不懂,于是就利用湖州口音把它改變成另一種有趣一點兒的讀法。比如“茍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蔽覀儼阉畛闪恕肮凡唤?,無嘴故。叫不年,獅子大?!蹦菢泳秃糜浂嗔恕MǔG闆r下我們念著念著偷懶了,聲音輕起來了,這時先生就會突然醒來,逮住一個學生就要他背書,背不出就戒尺侍候,打十記手心。我被打過一兩次,大家總結(jié)經(jīng)驗覺得如果把手心事先磨得發(fā)燙,挨打的時候要好受得多,所以我每天下午總要把手心磨得燙燙的,好準備挨打。
一天,我正在權(quán)當課桌的茶幾角上磨我的手心,斜眼看我鄰桌中班的一位同學正在讀《神童詩》,攤開的書本就放在我的旁邊。撲入我眼簾的是這樣豎排著的兩句:“渭水東流去,何時返舊州?”不知打哪兒來的一陣傷心,讓我立即陷入了迷惘、失落、悲愴的境地。這兩句的字我都已經(jīng)認識,意思也都能懂,但不知道“渭水”到底在哪兒,大約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心想渭水東流進入大海,它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了。人生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呢?如此疼愛我的祖母、父母親有朝一日是否也會“東流去”呢?他們要是東流去了,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再說如狼似虎的東洋人正在到處橫行,我長大后如果被他們拉拉走,或者干脆俘虜?shù)綎|洋又將如何是好?越想越難過得想哭,整整一個上午都神思恍惚?!@就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詩時的強烈感受。那時,“詩”這個字我還沒有聽說過,對什么是詩都還一無所知,還沒有讀過任何一首(這一點可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卻無意之中受到了這樣一次詩教。上大學后終于明白:“詩可以怨”,這兩句詩,正屬于惆悵、悲傷的“詩可以怨”的范疇。這斜覷的一眼是對我生命內(nèi)在詩歌因素的喚醒。
但在此后數(shù)十年內(nèi)我始終對這兩句詩的出處茫然無知。電腦發(fā)明以后,我的一位朋友終于幫我弄清楚了,原來那是詩人岑參的五絕《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中的首二句。一位大詩人,在逝世一千二百多年之后,他的詩句竟然還會給一個六歲的孩子啟蒙,由心到心,讓這個孩子無意之中觸摸到了詩歌最本質(zhì)的東西。這就是詩歌的力量。
就在我們家回到城南之后,父親開始了對我潛移默化的教導和引領(lǐng)。家貧如此,我一沒有任何玩具,二沒有可以供我翻看的小人書,三沒有現(xiàn)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的電視,但我擁有一個孩子渴望從父親那兒得到的最大的關(guān)懷和愛,那就是每天晚上都可以聽父親講故事。
我們?nèi)叶荚跇菑d的二樓上就寢。樓上原本是三間房,被日寇拆掉了板障以后已經(jīng)連成了一片。過去,父母親的房間在東邊那間,我和祖母的房間是西邊那間,跟西廂房連在一起,當中那間留給了外祖母和表姐。“一統(tǒng)山河”之后,父親講故事的聲音已經(jīng)沒有板障阻隔,大家都聽得見了。也許父親考慮到我的生肖屬猴,他就選擇《西游記》作為他講給我聽的第一個故事。他要我從一開始就對我的“同類”孫悟空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要我慢慢地跟著孫悟空一起去無怨無悔地經(jīng)磨歷難,為著一個“西天取經(jīng)”的理想百折不回、出生入死。這么多艱險,這么多妖精,稍一大意或者倦怠就有可能斷送師徒四人的性命,但多虧了孫悟空的執(zhí)著和警醒才一次次化險為夷,終于在歷盡了九九八十一難之后修成了正果。許多年后,當我自己也一再遭到類似的無妄之災后,才懂得了父親當年的良苦用心。
從《西游記》開始,接著講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以及孟母三遷、荊軻刺秦王、孫臏斗龐涓、伍子胥過昭關(guān)、勾踐臥薪嘗膽、孟嘗君信陵君四大公子的故事等等。父親要我從小就受到中華文化的熏陶,從小養(yǎng)成崇仁重義、嫉惡如仇的品性。除了傳統(tǒng)的故事外,父親也給我講一些外國的故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木偶奇遇記》、《苦兒努力記》和《魯濱遜漂流記》這三部。尤其是《苦兒努力記》,我覺得我就是一個苦兒,因而更容易激起我的共鳴。
《苦兒努力記》說的是苦兒路美自幼坎坷曲折、終于苦盡甘來的故事,是英國的一部小說。大意是:小路美的父親(我立馬聯(lián)想到我的父親)非常愛路美,每晚收工回家上樓,總要親一親路美的額頭,路美才能睡著。路美的父親是一名建筑工人,一天,他不慎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成了殘廢,失去了工作。小小路美從此不得不離開家自力更生。此后他做過馬戲團的小工、花園臨時工、煤礦小幫工等等。不幸老天爺事事刁難,做馬戲團小工時由于他盡心照料患了白喉的小猴子傳染上了白喉,差點兒死掉;照料花園時又不幸碰上一場冰雹,打破了所有暖房的玻璃,不得不再次失業(yè);做煤礦小幫工時天公不作美,礦井發(fā)了地下水,一隊礦工幾乎死于非命。歷盡了千辛萬苦之后,路美終于被發(fā)現(xiàn)和認定為有皇家血統(tǒng)的私生子,是被人拋棄后由那家建筑工人收養(yǎng)的。路美終于得到了本來該屬于他的東西,從此脫離苦海,恢復了他的貴族身份。路美的這些磨難中,水淹礦井一節(jié)最觸目驚心。礦井塌方、漲水,水一點兒點地淹了上來,礦工們撤退到高一點的地方躲避,不料水跟踵而至,開始淹上了腳背、小腿……這時帶班的礦工說,今天大家難逃一命了,水這樣跟著漲上來肯定我們中有人做過壞事,說出來,也許還能得到上天的寬恕。沒有一個人出聲。停了片刻,帶班礦工說自己小時候偷過鄰居家的一只鬧鐘,邊說邊往水中走去。他打算讓水淹沒自己,懲罰自己,不要再去吞噬其他人的生命。就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隨著他往深水區(qū)走,水竟然跟著他退了下去,大家保住了性命。后來坑道外的人開始搶救,終于鑿通了礦道救出了大家。
這個故事和我家當時毫無保障、極其困苦的生活以及我所擁有的父愛十分相似,因而我邊聽邊流淚,甚至悲傷得直哭。印象是如此深刻、強烈,以致直到將近七十年后的今天我還能大致記得故事的情節(jié)。
父親講的這些外國故事把我的心牽引到了我從未見到過的外國,分擔了外國兒童悲歡離合的遭遇和命運,讓我自幼就懂得了世上不僅僅有中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外國百姓、外國兒童,他們同樣需要關(guān)愛,向往著平安幸福的生活。六七歲孩提時代的這些粗淺的認知對我此后的一生都有教益。
長大一點兒后,父親又給我講了《資治通鑒》上的歷史故事,講了《儒林外史》、《聊齋志異》等等,還講了張恨水的近代小說《啼笑因緣》。這部小說印象深刻,以至我多年以后到北京求學時,還念念不忘能碰上一個像沈鳳喜那樣的女孩子。
妹妹蓉蓉終于在五歲時回到了我們自己的家,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了。大約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還在市陌路的時候,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父親對我說:“我們?nèi)タ纯茨忝妹冒桑 币怀酝晡顼埜缸佣司统霭l(fā)了。妹妹所在的農(nóng)村離市陌路大約有十來里水路,父親是搖船前往的。那時,小河的水還清澈見底,坐在艙中覺得好玩,我不由把手伸到河里戲水。玩著玩著我覺得應(yīng)該助父親一臂之力,就用手費力地劃水,好讓船走得快一些。父親見狀,笑笑說:“你還是歇著吧?!蓖A艘煌=又f,“用小手劃雖然不管用,多多少少還是有幫助的。”我聽了很開心。長大后回想當初時,我覺得要是有十來個孩子分坐船的兩邊一齊用小手劃水船照樣可能會前進,盡管很慢很慢。由此體會到,一個人的力量固然微小,但只要為正義事業(yè)出力,力量雖小也是值得鼓勵的。
在一個小河浜小船靠岸了。我跟隨父親走上岸來,迎面看到一座茅屋,門敞開著。主人見是我父親,連忙出門迎接,招呼我們進了中間那間起坐間。此時,從里屋走出來一位媽媽,手里抱著一個女孩,背對著我們。那位媽媽拍拍妹妹說:“蓉蓉,你耶耶來了!”妹妹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父親一眼,半天都沒有叫,顯然因為兩三年不見生分了。媽媽又說:“見見你哥哥?!泵妹迷桨l(fā)認不出我是誰了,一下子背過臉去趴在她奶媽的肩頭上。這就是我和妹妹第一次見面時的整個過程。我本來想抱抱妹妹,可是辦不到了,心里多少有點兒惆悵,但還是很體諒妹妹在鄉(xiāng)下這么多年自然認不出我們,再說我雖然磨難重重,畢竟還是在父母親身邊,比起妹妹來總還是幸福得多。
妹妹回家那天父親小有不適,半躺在床上,看著在床前小板凳上坐著的妹妹。父親試探著問妹妹幾歲了。妹妹可能是怕生,竟然回答不出來。那天妹妹穿著一件綠色的上衣,父親指著那件上衣說:“你的衣服是什么顏色?”妹妹怯生生地說:“綠的。”“對了,”父親說,“衣服是綠的,你今年是六歲,記住了?”湖州話中,“綠”跟“六”完全同音,父親想用這種辦法讓妹妹通過聯(lián)想記住那年她是虛歲六歲。
妹妹沈蓉蓉回家之時我正在背小九九,“三三得九”、“四四十六”地背,這就是中國式乘法的啟蒙教學。
一家七口的生活如何維持下去,成了最大的難題,一個小攤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無奈,父親只好下決心收回幾畝田地自己來耕種,以免除全家的衣食之憂。從這時開始,父親堅持做了長達六年百分之百的農(nóng)民,一個自學成材的書生徹底走上了延續(xù)兩千多年的中國自耕農(nóng)的道路。
我們家的田地主要是在南墩上。南墩是一片四面環(huán)水、無船路不通的農(nóng)村地帶,離我家不遠,約莫半里多路,擺個渡就到了,這為父親務(wù)農(nóng)提供了方便。從此,“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父親向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學習了。
父親的身高比我成年后略矮,身板結(jié)實,胸背肌肉都很發(fā)達,渾身都是力氣。用鄰居叔叔的話說,三兩個人也未必近得了他。然而現(xiàn)在要有板有眼地做農(nóng)民了,這談何容易。每天晚上父親都覺得全身酸痛,長時間地坐在走廊上一口一口地抽潮煙,煙管的紅火頭一亮一亮的。每逢這時我知道父親又在為家事、國事、天下事操心了。
按父親的脾氣,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全心全意地投入。一旦他決定當農(nóng)民后,就要求自己百分之百地做個自食其力的真正的農(nóng)民。搖船、擔糞、耘田、摸草、車水、打谷、種菜、割麥,一兩年時間就件件事拿得起放得下了。江南農(nóng)民是中國最勤快、最操勞的農(nóng)民,一年四季很少有農(nóng)閑的時候。在所有的農(nóng)事中,最辛苦、最勞累的是冬季的“扎板田”。“扎板田”是一個專門名詞,指的是每逢十月晚稻收割之后,過一段時間就應(yīng)當把田畝翻耕一次,以使土壤變得疏松,便于來年打碎,平整,放水插秧。當時中國沒有拖拉機,有牛的人家就全靠牛拉犁來翻耕。我家沒有牛,也租不起牛,就只好靠父親自己一鐵耙一鐵耙地掘,費時費力,而父親總是干得不錯。
父親徹徹底底當農(nóng)民這件事,很快在南墩、城南一帶傳開了。人們開始用一種不同于以往單純的尊敬眼光來看待父親了,而是以一種好奇、同情、惋惜、敬重兼而有之的目光重新打量父親,又是嘆息,又是贊美。
像這樣過了一年多之后,一天,一位不速之客拜訪了我家。來者是一位中年人,瘦削,精神,看起來比父親要年輕得多。父親請他入座,但沒有讓我叫他金華爸爸(叔叔)。父親以前跟我說起過他有兩位義結(jié)金蘭的兄弟,一位于上世紀二十年代投奔了革命,后來再沒有見過面,始終不曉得是入了國民黨還是入了共產(chǎn)黨,一位就是眼前這個李金華了。李金華環(huán)顧了一下我家家徒四壁的凄涼景象,假惺惺地嘆了一口氣說:“恭謙(這是我父親的字)兄,你這是何苦?現(xiàn)今是亂世,像你這樣的人才何必自苦如此,死守過時的信條呢?依我看大可不必清高自許了?!备赣H沒有答理,猜出了他的三分來意,等著他往下說?!艾F(xiàn)在政府穩(wěn)定下來了,求賢若渴,”李金華說,“侄兒女也大起來了,總不能不上學吧?恭謙兄如若有意出山,小弟當代為先容。有好幾個職位都等著兄臺呢?!甭牭竭@里,父親站了起來,直視李金華說:“人各有志,原是勉強不得的。沒想到的是,國難當頭,你竟然走了那條路,我也就不得不效管寧割席了。以后好自為之吧!”李金華碰了一鼻子灰,訕訕而去。
李金華走后,父親告訴我李金華已認賊作父做了漢奸,在湖州南街13號特務(wù)機關(guān)當了個頭目,墮落成了一個十足的民族敗類。這一特務(wù)機關(guān)仰仗日寇鼻息,殘酷虐殺愛國志士,為湖州百姓所切齒痛恨。它被簡稱為“13號”,一提起13號,無人不在心里暗罵??箲?zhàn)勝利后,漢奸李金華被國民政府就地執(zhí)行槍決,13號頭領(lǐng)周淦成被處以剖腹挖心的極刑,心和肝被懸掛在城中的儀鳳橋上示眾,直到變黑發(fā)臭為止。
父親又種田又種地的,農(nóng)忙時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來短工幫忙,有時一個,有時兩個。父親要我一概稱呼他們爸爸(叔叔),以禮相待。一日三餐都是同桌吃飯,從未見外。阿大爸爸有時也來幫幫忙,他家就在南墩,三間草棚,養(yǎng)了幾只湖羊,我小時候常到他家去玩耍。
父親務(wù)農(nóng)之后,一家的日子并沒有多少起色。考慮到兩進老屋只要第一進的樓廳就夠我們住了,第二進就租給了一位中醫(yī)。這位中醫(yī)姓陳,大號辛夫,本來就是父親的朋友,一家三口人,除了他本人就是太太和兒子了。陳太太要比陳醫(yī)生小十多歲,為人和善,不笑不說話,跟我母親親如姐妹。他們的兒子和我同年,后來成了一家中藥公司的資深職員。雖然是非常時期,中醫(yī)畢竟是家家需要的,陳家的收入要比我們家好得多。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家只能吃米糠餅當主食,這在湖州一帶即使是農(nóng)村也是最可憐的了。陳太太看了之后心里難過,就盛了一碗白米飯外加一碟栗子燒肉端給我吃。因為那天是中秋節(jié),我記得特別牢。
我當時正在看小人書。小人書湖州人叫它菩薩書。我第一次看的是封神榜,封神榜雖然是一部神神怪怪的小人書,但我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歷史事實,知道了“吊民罰罪”是怎么回事。上了小學后一次又從樓上的夾板里翻出了一本梁任公梁啟超的《飲冰室全集》,似懂非懂地看了起來。我特別佩服梁啟超先生的愛國精神,所以他的書我雖非全懂也讀得津津有味,尤其記住了斯巴達人嚴格挑選孩子的特殊做法,深深覺得那樣的國民是不可欺的。這種感受也跟我正在做亡國奴有關(guān),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個強大的中國啊。
那時妹妹也已經(jīng)回家了,為了多少減輕一點兒家里的負擔,收割季節(jié)我們兄妹倆就拿小籃到田里去拾稻穗。后來上大學時學《詩經(jīng)》,當讀到《小雅·大田》中:“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時,小時候和妹妹挽了小籃撿稻穗的情景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讓我又辛酸又惆悵。
不止一件回憶是跟中秋有關(guān)的。這可能是因為中秋是中國人合家團圓的日子,人特別容易感傷的緣故。記得有一年的陰歷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了,家里卻還什么都沒有,既無錢買月餅,也沒錢買點兒肉食葷腥來過節(jié)。無奈,父親又想到扳夜魚了。當晚,趁天色未暗,父親在門前柱子上支起一個網(wǎng)來,守著那條小河扳起夜魚來了。扳了一個多鐘頭,才扳到幾條鯧魚等最不起眼的雞毛魚,這急壞了我和妹妹。情急之下,兩人用小紙條寫了幾句邀請魚蝦到我們網(wǎng)中來做客的話,扔進了網(wǎng)中。真是傻得可愛。夜晚來臨,妹妹禁不住打瞌睡,回家睡去了,只有我陪著父親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扳,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落空。月亮漸漸升高了,網(wǎng)起網(wǎng)落河中就泛起朵朵浪花,銀亮銀亮的。大約將近半夜時父親扳起網(wǎng)后,發(fā)現(xiàn)網(wǎng)底有一塊沉甸甸的東西,父親抖了抖網(wǎng)發(fā)現(xiàn)它真的很沉,借月光仔細辨認那東西竟然是一只甲魚(鱉),足足有一斤多重。真是喜出望外,明天把它賣了,可以換兩斤肉來過節(jié)了!興致來了就再往下扳。又過了半個來鐘頭,網(wǎng)才扳起一半就發(fā)覺網(wǎng)中有大魚在游動。等到整個網(wǎng)即將出水,網(wǎng)中竟然有七八條黃白魚在絕望中游來游去,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父親用“撈海”(湖州方言:撈網(wǎng)中魚的有長柄的小網(wǎng))撈了一網(wǎng)還沒撈完。正打算再撈時,離我們二十來米的公路小橋上,一個值夜班的偽警察向下喊話了:“你們吵什么吵?”父親說:“剛剛扳到了幾條黃白魚,孩子高興,吵著你了?!本煺f:“拿兩條上來讓我瞧瞧,誰知道你們搞什么鬼!”父親無奈,揀了兩條大一點兒的放進長柄“撈?!毕驑蛏仙爝^去。稍后,那警察說:“你們扳吧,要小聲點兒?!备赣H向伸回來的“撈?!笨戳艘幌拢皇O铝艘粭l,那條大一點兒的被他“笑納”了。那時的警察也窮,還被人瞧不起,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第二天,我們賣掉了幾條黃白魚,買了一兩斤肉,做了一碗甲魚燒肉的大菜,一家人過了一個豐盛的中秋節(jié)。莫非真的天無絕人之路?
老屋是有堂名的,堂名跟沈氏譜系有關(guān)。因而家里雖窮,每逢大年初五我家還是在廳堂兩邊的柱子上掛起燈籠,上面貼上紅字:“沈純嘏堂”,這便是我家歷代的堂名了。純嘏是純善的意思。我家家譜在太平軍時已失落,這個堂名能不能幫我找到一點兒宗族的信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