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小說天下烏禾有夢
曾秀華
如果有一個子虛鎮(zhèn),則必有一個烏有鎮(zhèn)了,因為世上的奇聞異事從不孤立存在。我要講的便是發(fā)生在烏有鎮(zhèn)一個夢中殺人者的故事……
1
夢中殺人者,我國古代確有其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曹操曹阿瞞。
曹阿瞞是個精明風雅的政客。說到精明風雅,難免使人聯(lián)想起那只趕著黃鼠去河邊喝水的貓。
話說有一天,貓捉到一只黃鼠,不過并沒有立刻吃掉它,而是趕著黃鼠去河邊喝水。黃鼠不明其意,不肯去。貓于是呲出尖牙,黃鼠便不敢不去了。到了河邊,黃鼠不停地喝水,就算有泥沙葦葉跑進嘴里,也只能認命,唯有埋頭苦喝而已。不大會兒工夫,整只黃鼠便脹如水袋,再也容不下一滴水了。于是,貓又扶著黃鼠躺下。水飽的黃鼠,妥帖地躺在地上,看著天上飽脹的云,想著自己未卜的命運。貓卻開始為黃鼠揉肚皮。不多時,黃鼠肚子里的穢物便排泄出來了。如此再三,黃鼠便干凈無比了。
貓這才坐下來,一口一口,將黃鼠從頭到腳吃了個干干凈凈。
曹操當然就是那只貓嘍,而漢獻帝就是那只埋頭喝水的黃鼠。
不同的是,漢獻帝忙著將自己淘洗干凈,表明他樸拙無害的草根情懷,曹操卻繡衣絲履頭頂通天冠緩緩坐下,讓那俊美的后生階下深揖,拜自己為相。曹氏一脈從此坐大,最終三分了漢室天下。
這樣的曹操,夢中殺人一點兒都不奇怪。
我說的這個夢中殺人者,卻是個裁縫。
2
此裁縫姓烏名禾,肖龍,今年三十六歲。與小商品集散地烏有鎮(zhèn)百業(yè)街裁縫巷別的裁縫不同,烏禾從不接窗簾、桌面、臺布、被套這類器物活兒,他只為活人做衣裳,并且只為女人做旗袍。
烏禾專做旗袍,是因為從祖父的祖父開始,就入了這行。聽說,第二代烏裁縫曾是慈禧身邊管事姑姑的御用裁縫,第四代烏裁縫曾給新疆軍閥盛世才的婆娘做過旗袍。輪到烏禾這一代,新中國已經成立好幾十年了。幾代人做旗袍,歷經王朝興衰更迭,旗袍也因了常人的命運不同,而繡上了別樣的禽鳥走獸,禽鳥走獸時而載人上云霄,時而嚙人如水火。別的不消說,單說案頭那把骨頭老剪,經幾代裁縫心血汗水的浸淫,仿佛成精了。那剪刀通身金棕色,散發(fā)著老玉的光澤,卻又不是老玉,而是象牙的柄、東瀛的青鋼。
這樣一把骨頭老剪放在哪兒,哪兒的光線都會突然暗下去,唯有它熠熠生輝,仿佛一場醞釀中的風暴。
烏禾所在的裁縫巷從家家打著“皇家旗袍老店”、“旗袍世家”、“江南名媛館”的旗號接活,到接窗簾、桌面、臺布這類器物活計,再到改作冥器壽衣行,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只有烏禾抱樸守拙,守著祖?zhèn)鞯氖炙?。然而烏禾的抱樸守拙,最終讓他淪為等生意上門的老裁縫——雖然他并不算老,可已經出現(xiàn)了那個行當普遍的老態(tài)。那是一種類似布匹的平靜衰老。他身板清瘦,略微佝僂,加之腰上系著一條長長的灰圍裙,鼻子上架副老玻璃眼鏡,怎么看都是位老裁縫了。
3
話說這天烏裁縫做完活計,照例坐在縫紉機前歇息,喝著老茶壺泡的清水,悠悠然睡意襲來。朦朧間,一個小孩子像氣球似地飄進屋來,烏裁縫猛地靈醒過來。
這孩子烏裁縫認得,是鄰居元青的獨子元寶兜。寶兜平素進進出出踹雞踢狗有些討人嫌,烏裁縫自然要多留意幾分。他讓寶兜去外面玩,寶兜卻不理會,一頭扎進烏家內室。烏裁縫急了,怕這淘氣孩子弄壞了東西,急忙跟了進去,嘴里喊著:“哎,寶兜,喊你出去玩呢!”
寶兜半個身子卻已拱入床底,嘴里嚷嚷著:“殺人了,殺人了?!?/p>
“誰殺人了?這淘氣孩子?!睘醪每p俯身去抓寶兜的腳脖,沒想?yún)s抓了個空?!翱斐鰜戆赡恪!睘醪每p拍著床幫,就像在趕耗子。
寶兜卻沒聲了。烏裁縫俯身去看時,卻見那孩子骨碌著兩只眼趴在床屜盡頭,手根本夠不著他??蔀醪每p又不好意思往里鉆,畢竟,成人有成人的尊嚴,更何況他烏禾還端著烏氏幾代裁縫的體面。
烏家的高箱床是老輩子傳下來的,那時烏家家世了得,三個木匠打這張床花了差不多仨月。床雖是高箱床,但不是普通的高箱床,因這高箱是從床尾出屜。年深日久,屜門松動,掉了下來,屜箱便整個陷在了床里,一直也沒修過,那床尾就像爛門牙似地豁著。屜箱底板裂開了手掌寬的縫,陽光照進來,柏木高箱床恍若一個小吊腳樓,能看見屜箱下面的青磚地板。外面地上的青磚已經被踩得凹凸不平了,床下面的卻依舊平整光滑。
烏裁縫又拍了拍床箱,見還是沒動靜,便說:“你這淘氣孩子,再不出來,就把你關在里面了哈!”他作勢從旁邊拖過沉重的屜門,掩了豁洞,又用凳子斜著頂好,然后自己拉過躺椅,坐在上面,一條腿架在凳子上,專等那寶兜爬過來求饒。等著等著,卻終究沒能熬過午后千斤重的睡意,竟一覺睡了過去。
待烏裁縫醒來睜眼看時,只見那屜門依舊堵在床尾。他搬開凳子,拉開屜門,寶兜卻不見了。他連喊了幾聲,也沒人應,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索性隨他去了。
烏裁縫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到門口,日已西斜,街上沒什么人,連寶兜的狗大熊也沒見在門口趴著。
那一刻,陽光剛剛好斜穿進鄰家的西門,烏裁縫無意間瞥見那光灑在地上一條鼓囊囊的布袋子上。這布袋子是裁縫人家用布頭做的百納袋,看上去簇新,沒有一絲兒灰,干干凈凈的。里面裝的東西,中間凹,兩頭鼓,就像一截苗條女人的身子。見了烏裁縫,元青呸了口剔牙花子,問:“老烏,見我們家寶兜了嗎?”
4
元青從鎮(zhèn)東找到鎮(zhèn)西,又從鎮(zhèn)南找到鎮(zhèn)北,都沒找到寶兜,就朝大屋走去了。說是大屋,其實就是睡覺和吃飯的地方沒隔開,房子略顯得空闊些罷了。
大屋里住著元青的老爹老娘,老爹去年過世后,就只剩老娘一個人,大屋徹底沒了人氣,總散發(fā)著燒紙的煙氣。傳說人死后以煙氣為食,大屋就更顯得凄清陰深了。正因為如此,元青的媳婦彭慈霞來了也從不進門,給生活費總是站在門外喊一聲“老娘”。摸到彭慈霞的路數(shù),老娘后來也懶了,總要慢慢索索梳好頭解完手才出來,弄得彭慈霞徹底不愿上門了,生活費就讓兒子寶兜傳遞。但彭慈霞卻不告訴寶兜籃子下面的塑料袋里掖著錢,怕寶兜翻出來玩,弄丟了。今天正是寶兜去大屋送菜豆和豬肉的日子。
到了大屋,元青見老娘獨自在鴨坑邊站著,不知道在看什么。元青走過去,見水池邊上有幾截被扯斷的蚯蚓在那兒橫扭豎卷著,心里忍不住厭煩起來,便問:“哪兒來的蚯蚓?”老娘說是寶兜刨的。元青沒好氣地問:“寶兜呢?”老娘說:“剛才還在這兒?!痹嗾f:“剛才?我都找他一大圈了?!?/p>
“剛才還在這兒?!痹嗄镉中踹读艘槐?。元青知道老娘自老爹死后精神就不大正常了,他不耐煩地將一張蔫菜葉子當作抹布,將蚯蚓泥囫圇成一團,遠遠地扔到蘋果樹下,那里有一小堆新挖的土。
“寶兜不見了。”回到家,元青給彭慈霞打電話,“寶兜不在你那邊嗎?”
彭慈霞正在給人做頭發(fā),顧客頂著一腦袋塑料布裹成的小綹。
“沒過來,是不是找同學玩去了?”彭慈霞一邊和顧客嘮嗑,一邊應付元青。
“我可都找遍了,沒找著?!痹鄴炝穗娫?,心想,管他呢,反正不是我元青的親兒子。
5
一晃半月過去。這天午飯,烏裁縫有心諞故事給老婆盆盆聽,不過他沒直接諞故事,而是想著先營造諞故事的氛圍,就賣了個關子,說:“老婆,你說這世上到底有鬼沒有?”
盆盆正在啃雞爪,以為丈夫閑來耍笑,便隨口說道:“就看你心里有沒有鬼。心里有鬼自然就有鬼嘍?!?/p>
“那你覺得什么樣的人心里會有鬼?”
“做了虧心事的人啊,要不怎么說‘做了虧心事,夜半鬼叫門’?!?/p>
烏裁縫聽到這兒,訕笑道:“什么夜半不夜半,寶兜的鬼魂上門那天,可是個大白天?!?/p>
盆盆聽了一愣,寶兜失蹤差不多半個多月了。距烏有鎮(zhèn)不遠的鐵路邊,散落著寶兜的衣服碎片,還有零星血肉,草灰蛇線足足逶迤了四五里路。她雖說沒去現(xiàn)場,可街上東一句西一句聽來的話,也把她嚇得幾天都沒睡好。盆盆生性膽小,以為丈夫故意拿她開涮,便不動聲色地說:“那寶兜的鬼魂都和你說什么了?可問你要糖吃了?”
烏裁縫就把前面發(fā)生的事說了一遍,說完后,嘆了口氣說:“我還真沒想到那是寶兜的鬼魂咧!”
盆盆聽得呆住了,回過神說:“烏,你在編故事嚇我吧!”
“嚇你做什么呢?”烏裁縫指了指里屋的床,煞有介事地說,“最奇怪的就是,寶兜一進來就往床底下鉆。”
盆盆嚇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卻又忍不住地問:“那后來呢?”
“后來我就睡著了?!睘醪每p扒了口飯,慢慢咀嚼。他這人一向都非常有主意,做事極有條理。
盆盆開著間寵物店,專賣寵物用品和盆栽植物。平時,就算有顧客被仙人掌扎到,她都會緊張得要命,生怕人家對仙人掌過敏而出人命。她見丈夫不像在開玩笑,便問:“烏,你說你會不會是在做夢?”
“做夢?不會。我是真看見寶兜了?!睘醪每p說,“你要不信?那床下的青磚上八成還印著他的手印呢,我看他在那兒摶土玩的……”烏裁縫站起身,就像要立刻進屋去驗證一番似的。
“別!怪嚇人的!”盆盆連看都不敢往里屋看了。
一絲微笑像天邊的閃電自烏裁縫的臉上一閃而過,他說:“古怪的事兒還多著呢。”他重新坐下來,又說起鄰居元青家里那條布袋子來。
“那袋子嶄新,里面就像裝了個人,如果真是那樣,倒還真是有些可惜了!”
“什么可惜?你是說布袋子可惜嗎?”盆盆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賭氣說,“就算拿來裝死人,也一點兒都不過分啊,可惜什么!是條人命就配得上體面些的……裝殮!”
“裝殮?要讓死人更體面,就不應該用布袋子,而應該是漂亮點兒的小棺材,那才對?!?/p>
“那你是說那孩子可惜?”盆盆說,“可是,如果真的得了個全尸也好,也不至于讓父母痛心到那種地步?!迸枧杪犝f,鎮(zhèn)里專門有人拿著容器,一路沿著鐵軌撿拾??墒?,火車真的會像絞肉機一樣,把人粉碎成那樣嗎?她腦子里甚至冒出“秸稈還田”這個詞以及對應的九月天來。那時侯,她還很小,看見機器將瑟瑟發(fā)抖的玉米稈子卷進去,粉碎后又拋撒出來,真是可怕!她搖了搖頭,像是要擺脫掉腦子里可怕的畫面似的,心煩意亂地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真的只有老天知道了?!边@是盆盆的一貫做法,不明白的或不想弄明白的事全推給老天。
烏裁縫耐心地說:“老婆,我之所以說到那個布袋子,是因為如果把兩件事擺在一起想,就會覺得很古怪。我的意思是說,寶兜有可能不是被火車碾死的,那他是怎么死的呢?那天他往咱家床里頭鉆的時候,嘴里還直嚷嚷‘殺人了殺人了’,就像被人追殺似的。你說,會不會是有人殺了他,又把他搬到了鐵軌上?”
“別再講了!你見到寶兜的時候,興許他還沒去鐵路上玩呢!什么鬼不鬼魂不魂的。”盆盆面露困倦,說,“我要去睡一會兒了,還有整整一下午要對付呢?!闭f完盆盆進到里屋,爬上床去準備睡午覺。
烏裁縫卻跟了進來,坐在床頭,說:“你想啊,每天有兩趟對開的火車經過烏有鎮(zhèn),分別是凌晨五點三十五分和上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可寶兜是下午四點多來咱家的?!?/p>
“那又怎樣!”盆盆這回是真動氣了,她呼地掀了被子坐起身,說,“如果真的是那樣,你怎么會看到那只布袋子呢?如果布袋子里真的裝著寶兜,那個時辰也應該早已經被火車碾碎了才對??!”
“誰說不是啊,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啊。你想想看啊,那天一大早,我看見元青悄沒聲地拉開門,肩上扛著個袋子,見了我,他就放下了袋子,一看就很古怪。那個袋子和下午放在門口的袋子看上去是同一條袋子,但里面裝的絕不是同一種東西!依我看,是他元青在使障眼法。再說了,如果寶兜當時真的活著,那床下面的人到哪兒去了?所以我才說那天鉆到床下面的是鬼魂?!?/p>
盆盆聽了,忙從床上跳下來,仿佛床下真的有鬼似的。
烏裁縫冷笑道:“你剛剛說我做夢,那天我在躺椅上睡著的時候,還就真的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殺死了寶兜,就用那把骨頭老剪,整個過程就像是裁一塊完整的布……你說,我不會是在夢里把他給殺了吧?”
“別開玩笑了!”盆盆說,“干脆把這床拆了吧,早說過這破床晦氣!”
“怎么就破床了?怎么就晦氣了?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一啞巴老物件嗎?”烏禾自知失了分寸,畢竟是祖上留下的東西,也不便再多言,只說,“我說……這床下不會有別的什么東西吧?你好好想想看,寶兜以前來咱家,是不是落下過什么東西?”
盆盆想了想,說:“是有一次,寶兜和大熊一起到家里來玩,一只彈力球蹦到里屋,怎么也找不著了。不會是在床底下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木床。
6
盆盆以前聽人說過,人死后靈魂會回到生前去過的地方,撿拾腳印,對遺下過心愛之物的地方更是留戀不已。烏裁縫說一定要找到那只彈力球,它是關鍵。說找就找,正當烏裁縫要鉆到床下去找球時,潘云來了。
潘云是來取旗袍的。
潘云自稱是公司職員,私下推銷手工藝品掙點外快,其實她的真實身份是淘寶網(wǎng)店“大民·國靨”的老板,專作旗袍、皮包等奢侈品生意。烏禾是她至關重要的王牌旗袍師傅,專做限量版禮服旗袍,一個月只出三到四件活兒,她只管拿料子來,做好了,一件付烏禾七百元工錢。在潘云的“大民·國靨”文化沙龍里,烏禾被她描繪成“最后的皇家旗袍師”。這些潘云從不曾告訴烏禾,也就是說,烏禾并不知道自己縫制的旗袍,在網(wǎng)店上一件最低售價四千八百塊。
潘云每次到烏有鎮(zhèn)取旗袍都十分低調,一改平素的名牌裝束,穿回創(chuàng)業(yè)時的布衣布裙,就像那些有民國情結的文藝女青年。
盆盆很熱情地為潘云倒了杯檸檬水就上班去了。對丈夫有限的客戶,盆盆總保持著應有的殷勤,有時甚至近乎諂媚。雖說她不喜歡這樣,但為了丈夫,她愿意這么做。不過,她寧可不與她們碰面,那些矯情而小資的女人總讓她舌根酸脹。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她得為在特殊教養(yǎng)學校的小天和小地著想,得為未來著想。她想,總有一天,她的小天和小地會回來,到時候,他們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科學家,那將是多棒的新天地啊——她總是幻想若干年后,小天和小地回家時的情形,他們叫她一聲“媽”,叫烏禾一聲“爸”,兄弟倆各有一個囫圇身子,讓她看也看不夠??墒?,那樣的家應該是在天上吧。
小天和小地是一對連體嬰兒,大腦相連。出生不久就被生命基因與人種學會吸收成了公家人,掙起了工資。但盆盆知道,她的兩個孩子實際上是人家的試驗品,現(xiàn)在他們已經十三歲了,歷經了十多次手術,可依舊是天地混沌、清濁不分。盆盆以前常去看望天地兄弟,跨越七個省份兩千多公里路,大巴火車輪船公交車,去了就隔著玻璃看一眼,接著又往回走。每次回到家,烏禾都會為她包頓餃子。有一天烏禾突然說:“你今后就別去了。你若再去,回來可就見不著我了?!?/p>
盆盆以為烏禾生病了。烏禾卻說:“我沒病,只是每日面壁裁衣,年深日久,感覺只剩下半扇人了?!?/p>
盆盆玩笑道:“豬羊才說半扇呢?!?/p>
烏禾勃然作色,他尖酸地說:“無子無女,無以立命,還不如豬羊!豬羊且歲歲添子,雖死無憾!”
盆盆這才明白,烏禾這是認定了小天小地非他親生,既非親生,中間就必定會有很多傷人的隱情,傷得他毅然要從這個家裁下自己來,要不怎么說自己是“半扇人”呢?他是在警告她嗎?警告她,他隨時可能離開,去組建新的家庭。而對她來講,未來全在小天或小地身上了,她要為他們中的一個攢下足夠的錢——因為她知道,他們中只能活一個,就像她曾經深愛過的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元青。
7
烏有鎮(zhèn)流傳著很多子虛烏有的傳說。傳說,元青生下來的時候是個連體人,腰部長著的連體兄弟是個沒成形的贅生物,醫(yī)生只用了不到三個小時就割掉了那半身人。
傳說那半身人還咬住醫(yī)生的手術刀,允諾給醫(yī)生好處,只要能留著它。醫(yī)生秉持騎士精神,殺掉了那會說話的怪物,把噩夢留給了自己,而讓元青從此一個人憑借兩個男人的精氣活在人世。在禍害了若干個姑娘之后,狂放不羈的元青眼看就要被盆盆收服了,沒想到半路卻殺出個彭慈霞來。
那是元青和盆盆快辦喜事的前一個月,彭慈霞抱著寶兜進了元青家,她聲稱寶兜是元青的兒子。元青明知自己頂缸做了冤大頭,但為了躲避牢獄之災,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硬著頭皮將彭慈霞迎娶進門。
原來,一年前,元青和六個同鄉(xiāng)就像七個小矮人那樣,在荒野里上演了邪惡版的《白雪公主》。那是一個瘋狂的夜晚。那一夜,七個人禍害了彭慈霞,可惜這可憐的姑娘只記住了元青,因為這群人離開的時候,只有元青將衣服脫下來蓋住她的身體。那件衣服的口袋里裝著一張洗得皺巴巴的體育彩票,背面依稀寫著元青的名字,還有一張去烏有鎮(zhèn)的汽車票。
結果,那張彩票中了十七萬八千元獎金,這才讓彭慈霞打消了報案的念頭,并一步一步找來烏有鎮(zhèn),找到了元青,要嫁給他。
在那之后不久,盆盆就嫁給了烏禾。
烏禾愛盆盆,他追求盆盆的歷史甚至超過了盆盆與元青的戀愛史。兩人婚后恩愛有加,直到連體嬰兒降世,烏裁縫的理想國徹底被擊碎。
雖然烏裁縫之前做過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如果盆盆真是帶著身子嫁給自己的,他會睜一眼閉一眼地接受孩子,可生下來的卻是一對連體嬰兒,這就讓他無法若無其事了。人活在世上是要臉面的,那對連體嬰兒就像擺在世人面前的活證據(jù),一個人人可盡情指點的恥辱——他理所應當然地認為連體嬰兒的父親是元青,他這么想,是因為他覺得所有人都會這么想。
為了阻止丑聞進一步擴散,烏禾聯(lián)系上了生命基因與人種學會,那邊很快派出了兩名科學家。兩名科學家的動作快得就像閃電,他們趕來醫(yī)院,辦完手續(xù),然后用保溫箱接走了小天小地。他告訴鎮(zhèn)上的人,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歿了。對這件事,盆盆也是情愿的,并且也簽了保密協(xié)議和監(jiān)護權轉移協(xié)議,沒別的,就是盼望有一天小天小地也能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她想都沒想過烏禾會認定連體嬰兒不是他的血脈,雖然他們原本就是他的孩子。不過,嬰兒轉讓出去,就再也沒有辦法證明這一點了——她曾嘗試求助于生命基因與人種學會,可他們根本不關心這類超出他們職責范圍內的家庭糾紛。
烏禾很想再要一個孩子,可是,盆盆已經在上一次的生育史中丟掉了孕育生命的能力,很難再懷孕了,這是醫(yī)生的診斷。但烏禾覺得他們還是可以努力的,因為生命總在尋找突破口,這是他在電視紀錄片上聽到的話,可盆盆老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他在央視九,而她在烏有鎮(zhèn)二。
8
和盆盆一樣,元青也恨彭慈霞,可又無法說服彭慈霞去找別的尚無婚約的案犯。彭慈霞說:“話可不是這么說的,我和孩子認定你了,因為你是個好人?!?/p>
像中了魔咒似的,自那以后,元青真的變成人見人夸的好先生了。他當然不知道,那些人夸他其實是在巴結他,他們巴結他是怕他不高興,怕他一不高興,回去和彭慈霞翻臉,甚至離婚,到了那個時侯,彭慈霞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一干人等全都送進大牢。而當晚那七個邪惡版的小矮人,加起來就能數(shù)完鎮(zhèn)上所有根根豆豆的宗親關系。所以,鎮(zhèn)上人想,擺平了元青,就等于擺平了彭慈霞;擺平了彭慈霞,就等于他們的兒子或者外甥或者堂兄的孫子或者弟媳婦的大侄子或者大舅哥的兒子或者表弟他嬸嬸的弟弟就都平安了。如此一來,上對得起祖先,下對得起兒孫,這才是和諧社會。
他們甚至不止一次恬不知恥地對元青說:“寶兜和您長得實在太像了,簡直就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笨擅髅鲗毝蹈衽泶认家恍?。他們贊揚元青的裁縫手藝天下無雙,穿著元青做的衣服,人體面不說,一天都精神。所以元青的生意在裁縫巷是最紅火的,弄得其他生意差的裁縫只能改行,或投到元青門下混碗飯吃。慢慢的,元青成了裁縫乃至烏有鎮(zhèn)最有權勢的人。
小學課文《皇帝的新衣》中發(fā)明了許多阿諛的蠢話,烏有鎮(zhèn)人發(fā)明的蠢話比那更多。
元青后來聽得厭了,決定悄悄去做個親子鑒定。誰知彭慈霞知道了丈夫的計劃后,假裝失口,將消息透露給了另一個人。這個人又告訴了妯娌,很快,全鎮(zhèn)人都知道了。于是某個有能量的人動用了一下關系,鑒定結果表明,元青和寶兜那是板上釘釘?shù)母缸雨P系。
鑒定結果下來時正趕上寶兜三歲生日,元青大擺筵席,鎮(zhèn)上每戶人家都來隨了禮,因為每個人都放下心來了。可寶兜卻越長越像另外六個人中的一個,連走路愛背著手的習慣都一樣。元青便恨上了所有人,他想,所有人都合起伙來欺騙自己,可又不好發(fā)作,因為發(fā)作只能是自取其辱,不發(fā)作也只能對那寶兜懷著禍根般的恨了。
9
潘云此次來,給烏禾帶來一個好消息,不是別的,是一大批訂單,且每件旗袍的制作費用增加了三成,也就是說,烏禾每做一件旗袍,可以拿到一千元工錢了。聽了這個消息,烏禾卻顯得有些不以為然。他說:“就只是這嗎?那可不成?!迸嗽葡駴]聽見似的,抿了口冰鎮(zhèn)檸檬水,說:“親,你老婆人長得好看,檸檬水也泡得好喝哈?!?/p>
烏禾站在旁邊,像個早戀的中學生,他紅著臉說:“可是上回……上回你說要幫我建一個工作室的?!?/p>
潘云笑了。她說:“親,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有時候心太急只能壞事?!?/p>
潘云一邊說一邊飄飄然走進烏家內室。她回眸沖烏禾一笑,便低頭打量起那張大床來。
上一回進烏家內室是個陰雨天,光線暗,情緒飄,沒心境細瞧。那天,雨和云繾綣難離,越集越厚,幾乎令她喪失了離開這張大床的所有勇氣。她滿身水汽,聽任那裁縫在她身上描畫,就像孩子在布滿水霧的玻璃上涂鴉。她看見自己是云,而裁縫是越來越大滴的水珠,就像一粒灰塵從潮濕的云中滴落。越來越大滴的水珠把她沖遠,又將她從彼岸拖回來,滿身油彩,仿佛從一幅美妙絕倫的油畫中醒來。
這就是巫山云雨情么?潘云曾忍不住這樣問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迷上了這個穿越時空來自民國雨霧的手藝人?是他凝視她流露出的憐惜與傷感?還是他觸碰她時發(fā)出的那種心痛般的嘆息?這些都深深地誘惑了她。就像畫家與模特,裁縫與女主顧從來都是誘惑與被誘惑的危險關系——因為他們彼此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自己。
這個手指靈巧而又異常沉默的男人,多像地底的巖漿,蘊含著噴發(fā)的潛質,他遲早會燒出個大天出來,她想。這樣想過之后,所謂的巫山云雨就撥開云霧見青天了。說到噴發(fā)的潛質,那個被當場捉住的偷窺的孩子,他究竟怎么處置了?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活像一把沉默的剪刀,透著淡定而沉默的殺機。
潘云一邊想,一邊細看那床,看著看著就呆住了。她認出這是張描金漆榻,雖歷經歲月淘磨,又為灰塵蛛網(wǎng)煙垢蒙蔽,但依舊難掩描金漆榻原有的輝煌氣象。榻頂,三塊柏木板連綿不斷,透雕著靈芝和蝙蝠結合而成屏風;床身束腰渾然一體,透雕靈芝和陽雕龍紋云紋一氣呵成;靠背上的描金鳳凰雕刻極具功底;榻腳踏著圓雕四爪神獸。此榻通體以紫漆為底,以極細的工筆和富有層次感的寫意手法,在屏板內側描金繪滿百名童子玩耍著八十種不同的文娛活動,或捉迷藏,或丟絹頭,或踢毽子,或踢足球,或玩老鷹捉小雞,或跳繩等等,稚態(tài)可掬,刻畫細膩,且虎虎有生氣,可謂百子百戲圖,寓意多子多福。整張榻精于雕工,人物雕刻精湛細膩,連衣服褶皺都清晰可見,且繪有色彩,工藝非??季浚且环N空靈的明代架子床和清代小開門床的混合體風格,只是比她通常所見要大一倍,也稍顯稚拙,應該是民間工匠仿造官家器物。主家為手藝門戶,榻底所制的用以收納布頭的大抽屜實為敗筆,但若能修補好,也不失為一民間孤品。
潘云細細看來,越看越愛,情不自禁踏幾而上,坐在床榻上。氤氳間,不覺時光輪回流轉;恍惚間,靈魂飄落進坐過此榻的第一位新娘的肉身,頭頂有紅紗垂蓋,纖纖雙手相扣,正襟危坐。一抬頭,卻見烏禾站在門首,一臉納罕。
“親,你這是張古董床吧?”潘云紅了小臉,伸出玉臂撫摸著床沿細密華麗的雕花,言語間充滿小女子的嗲言嬌語,把烏禾聽得呆住了。他點點頭,說:“是咧是咧,祖?zhèn)鞯奈锛??!?/p>
“祖?zhèn)鞯陌。植坏媚?,真美啊!”潘云說著說著竟踢脫涼鞋,上得榻去。她舒舒展展地躺在床榻上,倒顯得烏禾不甚合拍。烏禾卻又不走,反而進得門來,將門戶掩好。
榻上人耳中聽得分明,卻依舊嬌憨地躺在那里,宛若玉骨香肌的女伶,有媚態(tài),有嬌容,更透著暖人骨縫的香艷。
那香艷如同柔白的煙,裊裊繞繞,被烏禾吸了個罄盡。
及至榻邊,潘云伸出那纏綿的細長手臂,將烏禾攬入那團柔玉軟水之中……
10
“那孩子,你后來怎么打發(fā)了?”潘云一邊穿回衣裳,一邊笑問。她見此番來并無異狀,盆盆也拿她當從前一樣對待,便知烏禾事情做得周全,因而笑道,“莫不是滅了口了吧?”
“那孩子拿了錢,歡喜地不知跑去了哪里?!睘鹾烫稍谀抢?,眼神卻飛到了天幕之外,他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喜歡離家出走,更何況是個野孩子。對了,前段時間,這邊出了樁命案,火車停運了幾天?!?/p>
“是嗎?難怪。我本來打算早些過來的。是什么命案?兇手抓住了嗎?”潘云將內心的驚慌掩飾得滴水不漏。
“說是火車撞死了一個孩子?!睘鹾虒⒀凵袷栈貋恚粗嗽?。
“不會正好是那個孩子吧?”潘云終于有些不自在了,她看著烏禾的眼神,突然害怕起來。不過,思忖了不到一秒鐘,她就拿定了主意,依舊用了輕薄的口吻說,“親,這床我看上了,給我得了?!?/p>
“你這人我也看上了?!睘鹾陶{笑道,“給我得了?!?/p>
潘云笑了,道:“親,你可真會開玩笑,真給了你,你捧得住嗎?”
烏禾笑道:“你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捧不住,掉下朵云,我還捧不住么?”說完又來扳潘云的肩,嬉笑道,“我可是你旗下‘最后的皇家旗袍師’。”
潘云愣了愣神,旋即笑道:“這是怎么說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烏禾說:“你可真會小瞧人!別忘了,這雖說是個小鎮(zhèn),可也有幾家網(wǎng)吧。更何況,你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寶藏,任何一個信息都能讓我癡迷?!?/p>
潘云說:“真讓那些人說著了,中國不缺聰明人。那你覺得,‘最后的皇家旗袍師’這個名頭可配得上你?”
烏禾偏著腦袋望著情人一臉小鳥的狡黠?!拔乙舱雴柲?,這‘最后的皇家旗袍師’可配得上你?”
潘云卻說:“我的展廳現(xiàn)在正缺一張這樣的老式床?!?/p>
“就不缺床畔之人么?”
“親,咱說正經的。你桌上那把老剪刀,還有這張床,何時容我搬去一用?我正籌備一個旗袍文化周,邀請了不少名流……”
“可有我這個‘最后的皇家旗袍師’的席位?”
潘云聽了大笑,她怕烏禾誤會,忙吻了吻他,說:“神秘感是文化炒作的通行證。你的出現(xiàn)要像孵恐龍蛋那樣,假以時日,時機成熟了,就是你一飛沖天的時候?!?/p>
“一飛沖天?呵呵,我倒是更喜歡比翼雙飛。”烏禾說。
“可話又說回來,人活在世上,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比什么都重要?!迸嗽普f,“況且,一張床是容不下三個人的,你說呢?”
“這我懂,我老婆應該也懂。”烏禾說,“她唯一糊涂的就是沒看出來誰會真正殺人。有時候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也未必比在一起一個小時的更知心呢?!?/p>
潘云會心一笑:“你老婆有情人?你笑就是有嘍。你剛才說到被火車撞死的孩子,當真是那個孩子嗎?”
“外面都說是,可我瞧那孩子還是蠻機靈的。”
11
烏禾看到了那只彈力球,就在床屜盡頭。那是一只外形酷似玻璃珠的彈力球,拳頭大小,上面繪著一枝彩色羽毛。黑暗中,那羽毛瑩瑩發(fā)光。烏禾爬過去,抓住球,倒著往外爬,不想?yún)s蹬在了床壁上,只聽咔嚓一聲響,像是有東西斷了,整張床都發(fā)出吱吱咕咕的聲音,就像風吹過秋后的荷塘。烏禾的心都提起來了,他趴著聽了聽,沒動靜了,才小心翼翼地爬出床屜。
烏禾將彈力球往地上一摜,球撞在地上,立刻反彈回來。由于是透明的,就像一根羽毛在那兒練習彈跳。盆盆回家時,烏禾正在玩彈力球,除了寶兜,她還沒見過誰玩彈力球玩得這么好。
“找到了?”她問。
“你看是這只嗎?”烏禾將球扔過去,滿以為盆盆會接住,盆盆卻一閃身,躲開了。那球撞在墻上又落在地上,彈了幾下,滾至盆盆腳邊,盆盆走開了,球就停在她站過的地方。
烏禾走過去撿起球,一邊往地上拍,一邊說:“我明天拿去還給元家。不過,我看他們家好像沒人?!?/p>
盆盆瞥了一眼烏禾,懶懶地說:“扔出去就是了?!?/p>
烏禾不肯,說:“扔出去,寶兜還會來找,不如送到他父母手中?!睘鹾虙亖G著彈力球,嘭噗嘭噗……嘭是撞在地上,噗是落回掌心。
盆盆被那聲音擾得煩了,就說:“警察今天把元青帶走了,彭慈霞也走了,這個家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人了?!?/p>
“是嗎?警察辦案倒是挺快的,神探狄仁杰再世也不過如此。”烏禾沉吟片刻,又說,“元青到底是清楚的,寶兜不是他兒子,七個人他頂了缸。如果是我,我早就……”
“你當然比他有頭腦?!迸枧柁D過身,直直地盯著烏禾說,“那天,是你打電話叫那些人來領走小天小地的,就像叫法海來收走白蛇,可憐我的小天小地被扣在了那個巨塔下?!迸枧璧难蹨I嘩啦啦流了一臉。第一次見到生命基因與人種學會的大樓時,盆盆感覺有些窒息,那個巨大的建筑就像一個巨大的人腦,又像一座鎮(zhèn)妖塔,她驚恐極了。
烏禾像是看到了最終答案的作弊者,頗有些不屑地說:“他們的確沒有他們的父親幸運,他們的父親擁有兩個男人的精力?!?/p>
“當然,他們只擁有他們父親自以為聰明的頭腦!”盆盆的聲音簡直就像小雞在叫,那些眼淚淹沒了聲道,但烏禾還是聽到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是嗎?他們的父親!”可他很快又笑了,說:“你猜怎么著,今天午覺時,我做了個夢,夢見元青是塊布,我一剪刀一剪刀地剪碎了他。可惜我不是那些醫(yī)生、科學家,那些醫(yī)生和科學家,他們是真把你的心肝寶貝當布剪的,不是嗎?他們會如何下剪呢?是要左面這個還是右面這個?要不,一人半個腦瓜?”
他扮成盆盆的聲音大叫:“不,好歹給我保留一個完整的吧。不不,那樣他的腦容量會像大象,他的腦子會聰明得爆掉的,不像他的父親能讓女人一輩子忘不了!哦不,求你好好剪剪吧,剪一個完整的,不多不少,把其他的當作廢布丟掉吧。廢布?廢布?!你居然把另一個兒子當廢布丟進火爐……就像上次對他們的父親做的那樣嗎?”
“夠了!你很清楚元青沒有殺寶兜,如果不是你去告訴警察那條布袋子的事……”盆盆看著丈夫,就像看著一個游走在白晝的惡魔。
“那究竟是誰殺了寶兜?會是你嗎?因為如果沒有寶兜,生活就完全會是另一番光景了。同樣的道理,也可能會是元青啊。”烏禾的聲音聽上去充滿磁性。
12
烏禾才做完殺死元青的夢,元青卻真的死了。
在看守所里,元青用自己的鞋帶上吊了,那是一條“中國造”鞋帶,結實極了。彭慈霞曾詛咒般地發(fā)誓,為了給兒子報仇,她將供出十多年前那起案件的所有人,元青等不及彭慈霞兌現(xiàn)誓言,就先死了。
那一晚,盆盆夢見了寶兜。寶兜看上去就像一只肥圓的蠹蟲,在床榻護板的木紋理間沉沉浮浮,只有腦袋是人的模樣,小眼睛、大耳朵、翹鼻子、元寶嘴,身子像充滿褶皺的棉絮,上面布滿眼睛。它在木紋理中間游啊游,一直游到她的臉跟前,忽地直起身子,張開口,將腥臭的污血吐進她口中,她想躲開,卻無力動彈。污血令她頭暈腦脹,當她再抬眼看時,那屏板表面描金的孩子都動了起來,每一張都是寶兜的臉,每一個都游過來吐她,吐蠶絲、吐水、吐冰、吐穢物,各種液體都只管朝她臉上噴濺而來。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就像困在瀝青中的蝴蝶,她撕扯著身體,直到“哦”的一聲坐起身來。
盆盆一摸臉上,果真糊滿了黏黏的東西。
烏禾說,肯定是床頂?shù)陌啬臼艹绷?。盆盆開燈看時,卻見床頂縫隙中有雙血淋淋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逃下床去,沒想到卻將榻凳踩了個洞,在慣性的作用下,盆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盆盆知道是寶兜的狗——大熊,它這是來為主人尋仇了。
烏禾將臥床養(yǎng)傷的盆盆照顧得極好,每日煨湯給她喝,骨渣給大熊??墒锹翊笮軙r,烏禾發(fā)現(xiàn)大熊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兩條被打斷的前腿完全壞死,和逮住它時不同的是,這回他能輕易抱起它了,就像抱一堆干柴。他拿掉拴住大熊嘴巴的皮帶,算是對這可憐畜生的最后一絲惻隱。他把那只彈力球也一起丟進坑里,那是他從文具店里買來的,為了更加真實,他不停地將球扔進床屜,然后像狗似地爬進去撿出來,好讓盆盆回家時正好撞見渾身沾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他??墒谴部偸侵ㄖü竟镜亟?,他這才想,不如坐下來,像寶兜那樣玩啊,這樣他就更像殺死寶兜的兇手了,最重要的是,他得給潘云一張完好的床。
埋完大熊回到家,烏禾聽見盆盆在床上唱歌,那是一首不著調的土家族山歌,他明白盆盆是專門唱給他聽的:
“別人丈夫乖又乖,我家丈夫呆又呆,站起像個樹墩墩,坐起像個火燒巖。太陽落土四山陰,這號屋里難安身,但愿天火燒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
烏禾聽了大笑起來。他想,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盆盆很快就會偷偷逃走,最有可能的去向是去找小天小地,一來是因為她是個膽小的女人,她不敢同一個殺人犯同住一個屋檐下;其二,還是因為膽小,為求自保她不會去找警察,因為她相信元青真正的死因是某個警察為了掩飾刑訊逼供的傳言,她相信自己的舊相好多過自己的丈夫,這也是烏禾惱恨的一點。不過,即使她真的跑去找警察也沒關系,因為警察查來查去最終會發(fā)現(xiàn),他烏禾僅僅是個裁縫,而這個裁縫只不過老愛做殺人的夢罷了。
他原本可以直接拋棄妻子的,可那豈不是太庸俗太無趣?要知道,烏家?guī)状每p哪個沒有一波三折的故事,他可不想就此沒落下去。再說,這可是他考慮了幾個月設計好的情節(jié),就像設計那些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旗袍隱曲線一樣。唯一讓他沒想到的是,故事的發(fā)展順利得令人吃驚,仿佛另有導演在命運的高處指揮。
等事情結束后,他很快就會去城里上任“最后的皇家旗袍師”了,他將以入股的方式成為“大民·國靨”淘寶網(wǎng)店的股東。憑什么?就憑那些老物件。他很清楚,能讓潘云眼睛發(fā)亮的東西絕對靠譜,就像自己的手藝一樣靠譜。
到那時,他身旁將有溫柔如水的潘云陪伴。不過,即便沒有潘云,也還會有名叫潘雨、潘雪的女子。因為女人天生愛美,而旗袍讓她們看上去更加嫵媚,至少是很有范兒的。在這個世界上,即便生得不夠美,也得有范兒,就是這樣。
13
烏禾興沖沖地趕去城里赴潘云之約,走之前,他為盆盆做了兩天的飯,第一天的放在桌上,第二天的放進冰箱。他還沒忘記將自己精心設計的小玩意放進床底。那是一只彈力球,放在電動盤托上,這樣它會一直響個不停,嘭噗嘭噗……直到盆盆終因驚嚇而精神崩潰。
可是,烏禾永遠也不會知道,盆盆在他一離開家就開始收拾行李,剛收拾完,潘云就到了。潘云的手指關節(jié)敲第一聲門時,盆盆就嘩啦一聲將門拉開了,仿佛一直等在門后面。她的腳傷其實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嚴重——為了讓自己顯得沒有絲毫威脅,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不好意思,我早到了幾分鐘?!迸嗽普f。
“大民·國靨”的老板潘云最后一次到烏有鎮(zhèn)的時間的確比約定時間早了九分鐘。潘云進屋后,兩個女人甚至沒有太多的對話就達成了交易。盆盆將床、剪刀,包括那臺產于1917年的勤工牌縫紉機,以及那把傳說是宮里流出來的紅木角尺,全部賣給了丈夫的最佳顧客。
買賣雙方都暗自覺得十分劃算,買的一方覺得跟白撿沒啥區(qū)別,賣的一方覺得這筆錢剛好夠在兒子們所在的城市住下來,開一間寵物店。對未來,盆盆考慮得很充分,在城里開寵物店,生意一定會比鎮(zhèn)上好得多,因為她聽說城里人愛養(yǎng)寵物,他們甚至會跑到高速公路上,攔截并拯救那些被販賣的土狗。
她想,城里簡直是寵物們的天堂。
不到一個小時,潘云帶來的大卡車就裝著一車古董消失在地平線上。當然,床里的彈球裝置只可能去攪擾另一撥人的寧靜生活了,如果他們對這張床的故事有所耳聞的話。
盆盆也出發(fā)了,她拿上簡單的行李,包括那張薄薄的卡片。
就在盆盆瘸著一條腿來到火車站臺時,卻奇跡般地碰見了活生生的寶兜。
這孩子不久前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那是一筆封口費——他拿著這筆錢立刻報了個夏令營。他是臨時在火車站報的名,盡管手上還提著媽媽帶給奶奶的豬肉、青菜,至于籃子里的錢,他決定留給自己零花。
當然,不久的將來,這孩子會把這段經歷打造成為烏有鎮(zhèn)的另一個傳奇,這孩子有這樣的潛質,因為他還是少年時,就因為一次“出走”改變了兩家人的命運。
盆盆像見了鬼似地捂住了嘴,但還是拼命追過去叫住了寶兜。寶兜見到盆盆的時候,有些驚慌,就好像他目擊了一起下流勾當,而這個女人要逼他和盤托出實情一樣。
寶兜慌亂地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