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跨文體漁在江南

徐惠林

一位胡子泛白的南非老人，赤裸著上身，獨駕一木筏漂浮在波靜的海面。很快，作為捕鯊者的他，從筏艙里取出一套自制魚具：一只竹圈的松緊勒套，在圈下端穿上餌肉，勒套上端系在一個浮漂——巨木梳上，投于海面。老人邊敲著筏幫，邊呼著一曲古老歌謠。不久，聞腥聽歌的鯊魚果然趕來，并一口吞下了餌肉，竹勒套即刻順勢勒在了它的兩鰭之后。鯊魚身往前游，竹勒套在前行水力的助推下不住往鯊魚身后移動。因著鯊魚身體中段的愈加粗壯，竹勒套就越勒越緊。吃完餌肉之鯊，早想瀟灑而撤，但當深入水中，身體卻很快被巨木梳的強浮力“拉回”。惱怒的鯊魚想擺脫竹勒套，身體擺動頻率加快，愈是想游入深水，巨木梳愈是以浮力“拖后腿”。就這樣，幾番來回，上下折騰，鯊魚已筋疲力盡，翻肚在附近的水面，呼吸急促，腹皮起伏，一如鄰家賭氣孩子出門的氣鼓鼓。捕鯊老人一直在悠篤篤觀賞整個過程，直到這海中之王繳械，他才劃木筏到鯊魚邊，將其拖進筏艙。

很喜歡看紀錄片，特別是反映某些非洲原始部落或拉美土著人生活的。盡管現(xiàn)代文明已如天邊烏云隨時迫近，他們依然沉浸在人類童年的情境里，用自制的簡單而有效之工具，在森林深處、大河邊、海邊狩獵，捕捉動物。毒箭射猴，灘涂尋蚌，循跡追蛇，抓魚則更為常見。如，贊比西河邊的土著，用長蘆葦編制一種筌狀地籠。傍晚時分，身材勻稱胸肌飽滿的數(shù)個黑人，肩上扛著地籠，選擇一河道的湍急處，挨個置下。再從石罅間尋出韌性極強的枝條，將筌狀地籠兩端縛住，并拔出一些水草掩覆籠上。第二天一早，在他們?nèi)〕鲶軤畹鼗\的瞬間，你能驚見籠中翻滾的無數(shù)大小魚兒。健壯的黑人再次將地籠扛肩，欣然回寨。遠遠瞧去，你能發(fā)現(xiàn)長橫的地籠與豎直的黑人身體形成一個運動中的十字型，很具美感。籠中魚在曙色中閃動的銀光，與捕者肌膚的黑色、掠過樹葉的綠色及沙土的黃色，形成了一種斑斕色彩的映照、交融。自然與人，智慧、勞作與獲取，就這樣在大地廣闊的呼吸里和諧共存。

生活在中國江南，視域之內(nèi)，皆密布水網(wǎng)。筆者居住的浙北湖州，以浩渺的太湖得名，典型的水鄉(xiāng)，乃四大家魚的發(fā)祥地之一。記憶中，每年暑熱天，我們都愛與河纏綿。下河時不忘帶只木水桶或大腳盆，幾個小時，邊嬉游邊摸螺螄、河蚌，直到太陽西斜，桶盆吃水滿幅，才離河上岸。螺螄清養(yǎng)一夜，做葷菜、“肉罐頭”等，河蚌大都剖了喂鴨子。那時農(nóng)家養(yǎng)鴨尚多，勤下蛋的麻鴨我們叫蛋鴨，全身白毛、長速快的肉鴨喚做洋鴨。上學沒菜，飯盒里匍個鴨蛋。來客人了，殺只洋鴨。有幾年我們搶著摸三角蚌，村里有人收，說是本省的諸暨還是江蘇何地，購三角蚌養(yǎng)珍珠。

正如魚離不開水，這片風土上生活的子民也離不開魚。事實上，漁樵耕讀的古人常態(tài)生活中，“漁”放在了第一位?！疤斓夭蝗剩匀f物為芻狗”，地球上，人又是萬物的尺度，要生存、繁衍、發(fā)展，萬物就成了手段。我那些鄉(xiāng)親不知道哲學家康德，他們說得更直接：“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凡是后背朝天的，都是老天爺造給我們?nèi)顺缘摹！鞭r(nóng)人平素很少吃葷菜，肉豬養(yǎng)到年終殺掉，大半售出，自家留下少部分還要正月待客。其他時節(jié)想吃，以腥代葷，它們主要來自河塘、溝渠。河塘是生產(chǎn)隊的，但小孩子摸點螺螄河蚌、釣點小蝦小“蕩婆”（烏鱧）是不礙事的。一些灌溉的河溝、田渠，是小魚小蝦、黃鱔泥鰍的樂土，也是改善我們生活的葷腥來源。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雖然集體為上，漁業(yè)守矩，但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常被人打破，除了生產(chǎn)隊的車塘“竭澤”、絲網(wǎng)掛魚，其它一些抓魚方式，在那時的鄉(xiāng)村，還悄然進行著。

在愛幻想的年少時期，我常有疑問。比如想既然人這么聰明，為什么沒能像鳥一樣長出翅膀，在村落間滿空飛。或者，變成一條魚，扎入水里無需浮出水面吸氣，那樣我們就能在水中自由自在，想游到哪兒就游到哪兒。我們尋找著水中的秘密，比如水世界里有哪些我未見過的奇怪生物，比如祖輩掉落河埠頭的戒指、銅錢，眼下都躺在了哪里。如果可能，我定會順著一條一條連接的水路，游到苕溪去，游到太湖去。

天造地設(shè)，魚在水里無法無天。當人類來到了河邊，他們很少帶著“萬物靜觀皆自得”、水闊隨魚游、互不襲擾的閑趣，而更多地是想著如何掠取這些水中自如無垠、光滑哧溜的家伙。人類在河邊久久思索，平靜而靈動之水給了他們智慧，他們很快就掌握了不同的抓魚方法——利用魚的本能、習性和弱點。

世間所有生物，要生存就必須獲取食物，生成能量。鳥為食亡，魚莫能外，也為食忙。如果這食是它喜歡的、優(yōu)良的，且突然從水面上落入，那么，有哪條饑餓的魚會拒絕呢？它歡天喜地，飛馳而取，但往往陷入人類的圈套。我記起每次母親在河埠頭洗菜，特別是偶有雞鴨開膛，血腥散開，那些巡游水面的餐鰷魚就瘋了一般群群趕來，黑壓壓鋪在河邊，似乎伸手可及，但即便你長有魔術(shù)師的快手，怕也難抓到它們。它們迅疾如夏日閃電。怎么辦？人的智慧恰在此出現(xiàn)。你用大腳盆的一側(cè)，往承河埠的磨盤口沿切下，再借木腳盆的浮力往上一翹，很多餐鰷魚不及逃脫，便落入大腳盆里。在母親剖洗好雞鴨、讓我?guī)拖翠棠_盆污血的時候，我通常嘗試這抓捕方式，且當成一種娛樂。看著那些貪食的小東西在腳盆里驚惶，我像一個愚弄者一般開心。玩夠了，再一個抹香鯨般將盆沿沉水，放小東西們生路。它們逃得比鬼都快。

被木腳盆一舀而獲的餐鰷魚，其實多半是這類魚中的小兒科，初出茅廬，不知斤兩。其成年者，因為味道鮮美，還是有人愿意釣、捕它們。我小時候用飯粒或拍死的蒼蠅作餌，鉤入小號針鉤，魚竿一拋，鉤餌落水，它們就馬上撲食。一般是午后，太陽明晃晃，我在岸上走，身影投落水面晃動，它們看到了也不怕——這類家伙的習性就是這么奇怪。一收釣竿，它們苗條的小身子就被拋至岸上。這些上鉤的家伙，大多是成年餐鰷魚中個大健碩者，河面餌料爭搶中，它們往往搶先得口，也因此更早被俘獲送命。這些細瘦的家伙在水面市面很大，一旦被俘出水，岸上一亮相，就很快會斃命——這使我長大后想起某類人。

一二十條收獲回家，掐腸去腮。鍋油熬熱，一條條下鍋，母親用鏟子嫻熟地翻煎它們。從鍋底盤桓而上，它們煞是有型。文火中幾個翻身，起鍋，色澤焦黃。食時撒點鹽，加蒜或小蔥，用筷尖插入頭顱后脊，左右一拉，兩綹肉就整個下來。吃得考究者，能在桌上留下骨架，扔桌下給貓狗銜食。農(nóng)村有漢子喝酒，幾條餐鰷魚即可。吃時不吐骨頭，真有他們的。

人類對于魚的征服，利用它們生存本能——求食，就發(fā)明了垂釣之鉤；利用它們受響動易驚嚇、恐懼而奔逃的特性，就發(fā)明了網(wǎng)。

說起釣魚，總讓我充盈著快樂。年少之時，每至夏午，喜尋不被生產(chǎn)隊長發(fā)現(xiàn)的河邊隱蔽之處，盤曲而釣。釣魚之鉤自制。以油燈之火燒一根母親縫衣的細針，趁熱取出，一手用廢布條墊捏著針尾，另一端取用母親納鞋底抽線的鑷子，彎針成鉤。此魚鉤閃亮鋒利，缺憾是鉤尖沒倒齒。再尋來一根尼龍絲，配一細長竹桿，家什就成了。魚餌，若主釣鯽魚、汪丁魚就用蚯蚓，如果釣貪吃的鳊魚，裝一盅麥粉加菜油，和勻，摶出圓疙瘩，每釣取一粒裹鉤即可。那年，我們家吃水的那塘，年初生產(chǎn)隊投入好一批大鳊苗。暑假，午后，我蹲在大舅屋后竹林靠河一楊樹籃縻灑落，不一會兒就有鳊魚上鉤。拉上來，再裹一小油疙瘩，扔下去，又拉上來……循環(huán)往復(fù)，我一口氣竟釣到三十多條，大概我碰到魚窩子了。鳊魚皆一色，近半斤，這家伙口小，簡直是美女的櫻桃小口，但這櫻桃小口偏著貪吃，咬住了就難逃。怪的是一條被釣起，其他并不驚逃，依然等著我來收掠它們。以后，每日午后，我又陸續(xù)將這些家伙從河里請起，以致年終河塘車干，社員們都驚問“鳊魚怎么都沒了”？猜測“要么從哪條過水道逃了？”“要么都給黑魚吃了？”卻絕沒想到，是一旁我這四條腿的、被曬得黝黑的人魚，將它們悉數(shù)干掉了。年少時的垂釣，一般每次總有收獲。乘興而來，盡興而歸。那時伙伴中風行魚釣前先撒把豆餅，我從不采納，舍不得是個原因，但主要是認為沒那個必要。沒見撒餅者有我不撒餅的垂釣成果。

網(wǎng)具乃誰發(fā)明？說是三皇五帝中的伏羲氏。那么外國遠古時期的網(wǎng)具發(fā)明就不好解釋了。不過很早是肯定的，小學課本就寫著二千年前“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之古訓。還有古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漁”字在古代也大有網(wǎng)捕之意。看地方史料，戰(zhàn)國時期，越相范蠡助勾踐滅吳后，與西施“泛舟五湖”，也即太湖流域。至今被鄉(xiāng)民供奉的陶朱公、文財神范蠡，傳說是養(yǎng)魚的祖師爺，在我們這里著有

部頭邊，扔下魚鉤。微風徐來，荼菜《養(yǎng)魚經(jīng)》，教先民養(yǎng)魚，還發(fā)明了魚籪。

網(wǎng)具能抓魚的特別在于，它大小不同的網(wǎng)格皆能讓河水通過，卻能卡著魚的身體。網(wǎng)的材質(zhì)一般是尼龍，在水中幾“無色”，能障魚眼；它織成的網(wǎng)格四圍很細，卻韌，而魚的肉身具彈性，且中間寬、厚，如此穿越網(wǎng)格時，符合尺寸者就易被卡住，而且越擺脫越深勒不得脫。最吊詭的是，本來能幫助魚伸展和平衡的下腹兩鰭，過網(wǎng)孔時，反成了兩個倒刺。順網(wǎng)格易進，退網(wǎng)格被擋，由此，兩鰭讓魚成了“自身的俘虜”。

餐鰷魚如何用網(wǎng)抓捕？我少時所見，就是“搭網(wǎng)”。那時，常有本村或外村人，挺著搭網(wǎng)，趕到河塘邊，在一個個河埠頭輪滾下去。河埠頭所在，一般塘面開闊，多洗涮物什，為餐鰷魚覓食首選之地。搭網(wǎng)捕抓餐鰷魚，行動只在秒計間。此網(wǎng)是個比例異常的長方形，長三四米，寬只幾十厘米，兩寬之間梭織時放了勻稱的兜襠。搭網(wǎng)的兩側(cè)，由兩個等長的竹竿串扎。捕者悄然來到河埠頭，借竹竿之力，將網(wǎng)如一幅書畫長卷迅疾向兩邊展開，一俟下端長邊被鉛綴拉入水中，上端沿線的塑料漂浮給拖住，捕者便用胳膊夾著兩側(cè)竹竿在水中趕打、包抄，最后兩竿逐漸合攏，形成一道吻線，遂起網(wǎng)。網(wǎng)起，被捕獲的餐鰷魚在里面騰越，偶還有一些或小鯽魚、蝦，甚至一些路過的冒失鬼如螃蟹、“刀雀”（一種我至今叫不出書面語的泥鰍狀水生物）也不時落網(wǎng)。

另一種抓小魚小蝦之“趕網(wǎng)”，顧名思義，是一種將河邊小的魚蝦們驅(qū)趕后歸攏而得的魚具。這種網(wǎng)整體如埃及金字塔形，其“長方體”的一面，外撇，是納驅(qū)趕之魚而入的“大嘴”，其它三面都用網(wǎng)格墻圍起，四個彎曲的短竹竿在四面墻角圍迸。趕魚者一般下到湖邊，左手操握在四根彎曲竹竿交織的趕網(wǎng)上端中心，對著河浜，一次次放下，一次次用一個竹制的三角形或灶洞掏灰耙子，咕咚咕咚在河沿下擺的邊界內(nèi)驅(qū)趕，特別是楊樹頭或植河邊的竹須下，聞聲的小魚小蝦們敢情見了閻王，抱頭鼠竄，東奔西跑。因趕網(wǎng)下水時，前端已頂在河浜，后端斜切開一端，正是趕魚者雙腳所處之處，由此，華山一條道，小東西們只能向中間逃，這恰是趕網(wǎng)之如來佛手掌。事實上，趕網(wǎng)自入水中、趕器驅(qū)趕再到拎起，整個過程用時比我敘述這個過程耗時要少得多，不到一分鐘時間吧，落網(wǎng)者已在趕網(wǎng)中舞蹈，夸張一點說像奧運會賽中的一項新運動——蹦床，但魚蝦們的結(jié)局無涉獎牌，而是被趕者揀豆子一般投入他后背黑暗的竹簍里?？慈粟s魚，我們像個跟屁蟲，在岸上吆喝著前驅(qū)。趕者在水中的行進像踩地雷，始終小心翼翼，保持著一種動態(tài)平衡。水上提著趕網(wǎng)而行，一怕響動太大驚走前面一段的魚蝦，又怕一步不慎，趔趄、歪倒在河里。記憶中趕網(wǎng)者大都在秋冬而來，身上穿著個肥大的黑皮褲。此褲從腳底一直連到肩頭，上端為一圈銀亮的環(huán)串著，縮扎在脖頸。若上岸步行，像極了脫帽后的宇航員。這裝扮讓那時娃子的我們無限羨慕——黑皮褲何處訂制？穿在身上何種感覺？我們不奢求家里也能給訂一件，但總寄希望那陌生的趕魚人，在我們河塘取得豐厚收獲之時，發(fā)發(fā)善心，讓我等試穿一下，我可以去水中扒拉幾塊眼饞的大冰塊，或者摸找一回上次落入河埠的一只大碗。但這些來自外村的家伙只顧自己趕得歡，正眼都不瞧我們一下，而生產(chǎn)隊長也不來驅(qū)趕，大人見了，哪怕幾條大鯽魚被趕去，也不置喙一下——唉，難解這些大人們的想法。如此，我們的小心眼就由怨生恨，巴不得這趕魚的家伙歪倒在河里，皮衣進水，凍死淹死我們也不會喊人來救。但多少年里，總見著這些趕魚人把一簍簍魚蝦掠走，卻從不見他們被撂倒在河里。

一種專門抓蝦的“兜網(wǎng)”，遠看上去就是一只巨型的乒乓板，但這板面卻是由細密的網(wǎng)格織成，且中間凹下去像個鍋。它們一般也只在冬日更多是隆冬，也是外村人，扛來我們村的河塘里，在一片片“革命草”下使用。革命草這種草，不知何時引進，問過大人說是在解放后為了養(yǎng)更多豬而種。此草不論在地上還是水中，都有旺盛的生命力。今天一小塊，十天半月后你路過再看，衍出一大片，真有生物侵害的味道。水中的革命草沒心沒肺，抹布大小的一塊，何時在魚塘的一角已成竹匾那大的面積，冬天的蝦子，就愛鉆在這種繁密的草里。一個冰凍的午間，隔壁村那個拐著一條腿又瞎了一只眼的塞子來了，他一走一瘸卻很精神地扛著大兜網(wǎng)，在我們家的吃水塘水淺的西南灣，下去了。離革命草還有一小段距離，讓我們擔心的這個壞家伙已穩(wěn)穩(wěn)地將大兜網(wǎng)斜插入水中，向“竹匾”底部推進，然后，感覺能包攏，他兩手抓著網(wǎng)柄輕輕上托、貼。篤定之后，他一手托著兜網(wǎng)，另一手從后背竹簍邊抽出一個“丫”狀木桿，托著兜網(wǎng)網(wǎng)柄，然后就騰出手來，有秩序地一小片一小片地來回抖洗革命草，如此，將居革命草內(nèi)覓食或縮吊貓冬的大小河蝦，紛紛擾出。它們往水下彈退，但這“走”不等于能逃過一劫：它們其實已紛落下端的大兜網(wǎng)里。一個抖洗結(jié)束，塞子抽掉“丫”桿，復(fù)雙手擒柄，將大兜網(wǎng)從“竹匾”底部平行抽出，同時很快將網(wǎng)圈托出水面，那兜里便是塞子肥美的收獲。我們這些小孩子之所以說塞子是個“壞貨”，不僅指其瘸腿瞎眼樣子難看，還因為這家伙非常狠。他在我們水塘一個下午掠走大半簍子蝦，臨上岸，跟他討幾尾蝦子以作“釣餌”，這咧著黑牙的家伙嘴上說“好好好，你們過來自己挑”，孰料一旦有小子靠近，他會一把揪著你，讓你哇哇叫著喊松手。村人常說，別看塞子又瘸又瞎，人聰明著呢，隨便哪個河塘邊走過，他能看出哪個地方有甲魚躲藏。不信？他多次現(xiàn)場用小鏟子，三下五除二，在說的地方自上掘下，硬是挖出了甲魚。村人眼皮底下顯本事，他人只能干瞪眼。但大家都說，他這么冷天還下河抓蝦，都是為了向那個小娥獻殷勤。小娥這個后村的女人又白又嫩，他那個在磚瓦廠做搬運工的男人是個“肉頭”（方言，無能之意），塞子一瓶酒兩包煙就把他男人擺平了，稱兄道弟的。塞子帶著甲魚或魚蝦讓小娥燒了，兩個男人有時還對著喝，小娥忙進忙出，樂顛得像個新婦?！耙欢漉r花插在牛糞堆里——”很多男人氣鼓鼓。據(jù)說有次塞子在哪個村撈蝦，口角中有人拿小娥說事，諷刺塞子是癩蛤蟆吃上了小娥肉。塞子先是不吭聲，上岸后一個猛撲，用粗壯的網(wǎng)柄向?qū)Ψ皆疫^去，幸虧那人逃得快撿回一命。塞子脫口而出：“小娥是跟老子好，這是老子的本事！”憤怒中透出一種男人的驕傲。是的，小娥就是那河中斑美而帶刺的桂花魚，只有他塞子有本事“手到擒拿”。

讀初中那會兒，有一陣子我們非常熱心自己動手織網(wǎng)。放學后，同村幾個“網(wǎng)友”先饒有興趣地察看隔壁村幾個同齡織網(wǎng)能手，回村后心思便再不安神。我們每日加快打豬草擠出時間，找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自己學開了?？椀木W(wǎng)只一種，叫“扳網(wǎng)”，網(wǎng)大小由自己駕馭。記得我偷偷潛入大舅家竹園，利用一棵死竹削片，用削筆刀小心而耐心地一點點劃、削、挖、切、雕。廢棄一個，又一個，我終于制出了一把小竹梭。利用余材，順勢又制出大小不同的幾把備用。利用學校午間休息，我從觀音橋街上買來一團尼龍絲，來回繞在梭芯上。扳網(wǎng)幾乎是正方形，四邊必須由粗線做綱。我截取一長段母親納鞋底用的粗線，又溜到大舅屋后一角，織起來。將粗線對折，再對折。中間的對角打結(jié)套在一棵竹子下端的根枝上，然后開始運梭。從左至右，到了右綱線頓下一格，再由右織回左?？椀庙樖?，人心也暢快，這是我們從未體味過的勞作，像游戲。得意處我想，苕溪港口那些避風船上的蘇北人，依賴織網(wǎng)、捕魚過活，這本事也不難，我也可以干么。歡快中我甚至不再害怕被大舅看見，甚至希望母親能來大舅家借鹽而順帶看看我的本領(lǐng)，最好返回給脾氣暴躁的父親一說：“兒子會織網(wǎng)了?！钡扔谑钦f有手藝了，不一定非得讀書或?qū)懋敱潘阌谐鱿⒘恕５业牡靡饪偸翘?，一俟織到中盤，特別是由中間線開始每頓下一次收一格，我總覺不順手。收啊，織啊，再收啊，再織啊，已到三角形的底端了，卻沒有顯現(xiàn)出視覺中的完美。原來我沿綱線頓下的每一格距離太長了，以致最后還有多格無法在結(jié)束全局時同步抵零。歪歪扭扭，情急中竹梭芯也被拉斷了。第二天上學路上，同村伙伴展出前一天他們偷織而成的扳網(wǎng)，雖然有的也未必那么完美，但較我則勝出十分。他們問起我的，我說還在制梭階段，心里卻發(fā)誓放學后定要戰(zhàn)勝一盤。哪知第二次織出中盤收格時，因過于小心，我每次頓格又太短，由此還沒有到達整個網(wǎng)的底端，網(wǎng)格已在我的收織中結(jié)束歸零，下面因此空出了一塊“癩痢頭”。我不灰心，再來！如此幾番折騰，到周五上學路上，待他人展示完畢，我獻寶一般從書包里取出了疊齊的扳網(wǎng)。一道道翻展而開，伙伴們在嘖嘖聲中無語了——他們慚愧，佩服，羨慕。當然，因為擔心材料靡費、時間耽誤，加之竹梭易損、駕馭能力欠缺等多重原因，我們織出的扳網(wǎng)也就斗方國畫那么大小，但那畢竟是我們自創(chuàng)的精美作品。

織網(wǎng)是為了捕魚，我們終于在制鉤之外，也能用自己的網(wǎng)“抓魚”了，這自然比貓叼到魚還有味道。我找來小竹竿，給網(wǎng)繃出一個迷你型蚊帳般的架子，然后再拿著已織成的網(wǎng)，央求母親給條納鞋底的粗長線。這些粗長線本多是姊妹鞋底的組成部分，但心軟的母親見著兒子的成績，也想見證一下兒子“保證能扳到一盆魚”的決心，就允諾了。我很快又取出另一張織就的扳網(wǎng)，母親在驚異我“能干”的同時，想辦法給找來幾段籮筐麻繩，搓絞成更粗壯的吊線，扎在扳網(wǎng)的頂端。兩張扳網(wǎng)齊備了，下河前，還得給小扳網(wǎng)置點魚餌。那很簡單，在河沿走一趟，就抓來幾只河蚌，剖開取肉，扎在網(wǎng)心的活結(jié)上，如此，一切就緒。我選那灌田渠水經(jīng)河塘的入口，有時定在淺一點的河埠頭，兩張扳網(wǎng)先后落下。然后便是等待。這時刻我一般蹲在附近的楊樹蔭里，要不就和同樣在塘邊不遠處下網(wǎng)的伙伴玩洋片，打會兒彈子，但心卻系著扳網(wǎng)。十分鐘、一刻鐘后，我與同伴低聲約好一道起網(wǎng)。這扳網(wǎng)起時要快，才能使正品嘗網(wǎng)心蚌肉的麻姑愣子（我新近才查處這種短而肥、喜歡扎堆的小魚書面名稱叫麥穗魚）來不及逃亡。在起水的片刻，它們便陷入扳網(wǎng)的鍋底，兩條四條有時多到七八條，記得最多一次里面竟有二十多條。那次，我們玩彈子太投入，簡直忘了還有扳魚這擋子事，等我們想起，時間已半個小時。時間長的好處是這些東游西晃的麻姑愣子不但發(fā)現(xiàn)了我扳網(wǎng)中的河蚌肉，而且還呼朋喚友大家一起來品嘗。靜靜的湖面，沒有任何干擾，它們越聚越多，越吃越歡，正同時一刻，岸上的我想起了自己的扳網(wǎng)。不同的時空、心緒和認知交集在了一點上，我將它們端出了水面，盛進了我的魚簍，晚上端到了餐桌上。第二天，魚的營養(yǎng)已化為動力的一部分，我又在河邊扳羅它們的伙伴。

就視覺而言，大扳網(wǎng)以其大、有型，常現(xiàn)身古代藝術(shù)品里。五代畫家趙干的《江行初雪圖》，畫面籠罩著一種長江沿岸漁村初雪的蕭瑟。我們能在其中見到幾只大扳網(wǎng)，不是落在河灣，就是佇在江岸小橋邊，漁人佝僂，蜷縮，赤著雙腳，緊盯著河面——在此一刻，我發(fā)現(xiàn)人和魚一樣，都被一種悲苦的命運之網(wǎng)所俘?？滴跚嗷ù善鳌皾O樂圖”中，也常出現(xiàn)扳網(wǎng)以狀江南人捕魚之景，但“漁”樂不樂，只有畫面中的人知道。大扳網(wǎng)都是成人操作的，它需很強臂力，也需懂得使巧勁。關(guān)鍵是，這些扳魚者很懂得以水流、塘的形狀、岸上樹竹之投陰而觀測河魚密集之方位。記憶中有些大扳網(wǎng)的網(wǎng)心也結(jié)扎著蚌肉，但更多的似不用。

我見到一張巨無霸的扳網(wǎng)是在西苕溪，也就是米芾《苕溪詩卷》所寫之苕溪的西部一段。童年時的一個年底，那天天色灰幕，情形好似要下雪，跟著父親在港口集鎮(zhèn)趕集，他說：“我們到西面去看看那里‘扳網(wǎng)罾’扳魚吧?！蔽也欢赣H所說的“扳網(wǎng)罾”就是指后來見到的跨在百米寬闊西苕溪兩岸的巨型扳網(wǎng)，但沿街向西，一路就能見三三兩兩拎著小竹籃者，籃子里盛放一些不同于河塘里的魚，翹嘴、黑鰭、毛蟹、大蝦。有一截截叫不出的圓木柱似的魚肉，從過往與父親的招呼搭話中，我聽到了“魚”一詞。我們再西行一段，繞過一座機埠轉(zhuǎn)向西南一條斗埂，行千余米，終見到了“扳網(wǎng)罾”所在。斗埂坡上建有個微型小屋，一些附近的鄉(xiāng)人、集鎮(zhèn)上的人，正站在屋前嘀嘀咕咕。我們走近，聽聞他們跟扳網(wǎng)針業(yè)主在協(xié)商著自己擬買的魚類、斤兩和價格。我注意到一條扁擔一般長的大魚，也即魚，肉身已被切成一筒一筒，正被人選挑稱買。圓柱型的凈肉，斷面上現(xiàn)出圈圈肌理，恰似大樹被鋸后顯現(xiàn)的年輪。我驚異植物與動物間的某種神似，就像多年后在城里超市魚檔看到荷蘭三文魚與胡蘿卜皆一般顏色、相似紋理。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小屋內(nèi)裝備的馬達、轱轆架和其上緊勒的鋼繩。順著鋼纜往西苕溪的河上一眺，兩根扳網(wǎng)的綱，斜穿在河面上，對面蒙蒙中也能見到一個小屋。再看河面，水勢浩蕩，湍急向東而奔。我看著新鮮，忽然小屋的業(yè)主向?qū)Π洞灯鹆松谧?，一會兒又揮動一面小紅旗。后知他們起網(wǎng)信號是霧天用哨子，晴天揮小紅旗，而對付這灰幕天，只能雙管齊下了。隨著小屋內(nèi)馬達開啟，鋼繩飛轉(zhuǎn)，一張大扳網(wǎng)很快從西苕溪河面抬收起。一只小木筏見縫插針，倏然駛?cè)刖W(wǎng)中。馬達轟轟響，網(wǎng)越收越緊，遠觀那只小木筏，越來越小地劃入網(wǎng)中央，筏上的撈魚人小如核桃。最后，這不啻我們生產(chǎn)隊大稻場面積的大扳網(wǎng)，從一個平行四邊形狀收成一個橢圓形巨兜，只中間一小塊與河面粘連。你能看到很多魚，卡掛在了網(wǎng)格中，隨網(wǎng)起懸吊而擺，更多體形大的魚，在網(wǎng)的收攏中，一圈圈向“鍋底”奔逃，最后全部集聚。此一刻，如你有一相機，你會在鏡頭里驚異地看到，整個扳網(wǎng)已是一個巨大的乳房，它的乳頭——小木筏和人，在那粘水網(wǎng)心跳動。網(wǎng)中有一兩條特別大的家伙，橫沖直撞，像飛旋在戰(zhàn)地上的兩枚炮彈，兇悍得連木筏和撈魚者也盡著小心，但落網(wǎng)之魚斗不過捕獲他們的人類，那一只小兜網(wǎng)在網(wǎng)底收羅魚蝦的撈魚人，另一只手里正持一小鐵錨抓手。他一邊用抓手掛著網(wǎng)格將木筏按需拉前，一邊用小兜網(wǎng)收撈。在靠近那兩條魚身側(cè)時，撈魚人突然用鐵錨敲擊它們的頭，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打得魚暈頭轉(zhuǎn)向，漸漸老實，翻了肚，只剩兩腮吃力地張合。撈魚人用鐵錨鉤住它們的腮，借助小兜網(wǎng)的拖桿在前段翹襯，一一將它們拖進筏艙。大約怕它們醒來掙逃，很快又給它們套上一個大尼龍網(wǎng)。一聲哨子響了，兩邊的馬達開始松纜，網(wǎng)中的撈魚人也放棄了部分卡在網(wǎng)格里的小魚，在中段扳網(wǎng)入水后，快速劃動木筏靠向北岸。業(yè)主立馬下去幫忙，又是幾十斤喜滋滋的收獲。大小之魚被帶到小屋斗埂一側(cè)，大家選購開了，遠望處斗埂上仍有人陸續(xù)趕來。過年，魚市好了，大河內(nèi)的魚品味道不同于內(nèi)塘之產(chǎn)，農(nóng)人也破費了。

眼下，我居住的小區(qū)的前端，就是奔流而下之西苕溪的下游。每晚散步，對著渾濁而泛污油之河水，冷漠地看著那些巨型而驅(qū)動著這個時代財富欲望的鐵駁，我知道，無論我們怎樣感傷，這河流之魚族已遠去、凋零了。城中穿行，你能發(fā)現(xiàn)幾條弦脈一般的小河，它們的一端連接著西苕溪。因為相對干凈，上班路上或周末一走，總能見到若干上年紀者在垂釣。他們的裝備，從不銹鋼釣竿到盛魚的大網(wǎng)兜，從釣魚的餌料到撈魚的小兜網(wǎng)，以及他們的坐箱、飲料……一大攤，趕上電視里的釣魚比賽，但關(guān)鍵之物——魚，少見了，這恰如裝修豪華的古玩店內(nèi)，少見真古董。當然，也許老人們主要是為了消磨時間，釣的是一種心境，但于我也有些“物質(zhì)”的堅硬的心、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心，總覺得這擺著的垂釣架子有點無當，泛溢著小孩子過家家的味道。

讓我回憶的抓魚之網(wǎng)，還有一種“撒網(wǎng)”。漁夫立在船頭，支使著后面劃船者，向哪灘哪塊水域靠攏。船到了大概的方位，漁夫雙腳在船頭一壓一起，兩手將網(wǎng)撒向河面，彩單一般鋪開。這鏡頭在電視片中最常見，洞庭湖或太湖，霞光中捕魚船穿過蘆蕩……詩意得很，但事實上，撒網(wǎng)首先是個力氣活。出船打魚，不是撒幾次就能結(jié)束的，總要爭取“魚滿艙”。不停地撒，需要兩手有臂力，且有耐性，體能還要能保證。撒網(wǎng)捕魚更是一個技術(shù)活。它要求撒網(wǎng)者掃一眼湖面就知道哪個地方魚更多。船一邊行進，撒網(wǎng)者一邊兩手展網(wǎng)分捻，快而不亂。撒網(wǎng)時，身體要協(xié)調(diào)。船頭小，動作要連貫，拋撒之力要最大限度使網(wǎng)張開，張大。起網(wǎng)，不能急，急容易使收網(wǎng)脫節(jié)魚開溜，但也不能太慢，太慢給了魚充足的奔突時間。最后，在網(wǎng)上端、落網(wǎng)之魚、墜鉛的網(wǎng)底一舉托上船頭的時候，需更大的一鼓作氣。我很喜歡看撒網(wǎng)捕魚，他們整個過程行云流水，簡直像行為藝術(shù)。

江南河中，最常見的抓魚法，當然是“絲網(wǎng)掛魚”。一年中，有個一兩回，生產(chǎn)隊或因農(nóng)資緊張而無它法，隊長便決定捕魚外售。到了年底，生產(chǎn)隊若不打算車塘，又要滿足社員過年吃魚，再請一次漁夫“絲網(wǎng)掛魚”。從一個塘到另一個塘，大模大樣，規(guī)?；?，像誰家娶媳婦似熱鬧。村子里雞飛狗跳，又興奮異常，一股股腥味在村中游行、飄蕩。長長的絲網(wǎng)從捕魚者劃動的菱桶里，橫截著湖面漸次放下。往往幾百米絲網(wǎng)還未全部落下，前面入水的那一段段已有成魚掛上?！八拇蠹音~”中，上網(wǎng)者以鰱魚、鳙魚為多，草魚、青魚較少。有時河面太過忙碌，會有兩三個菱桶下去應(yīng)急。一條條卡在絲網(wǎng)上的成魚被抓腮，取入菱桶，積量后迅疾劃到岸邊，再扔進等候的籮筐，一擔擔，挑到生產(chǎn)隊的操場上，少則一二千斤，多則三五千斤。作業(yè)全部結(jié)束時，村民早提籃拎筐，在議論今年魚肥魚瘦中，抓票鬮依此分魚。

釣、網(wǎng)抓、毫無驚險地車干水塘而抓……還有什么樣的抓魚法？特別是有的大湖大河，因為支流繁密，又連著更廣闊綿長的大江大流，從未被車干過？你不想“釣”——它需要靜心、耗時、運氣，又不想網(wǎng)抓——那太熱鬧、蜂擁、惹眼，而想一個人“偷偷地行動”，一下子解決？這時有個殘忍的選項：叉魚。用鐵制的或大或小帶倒鉤的魚叉。

因為有些成魚的出現(xiàn)，是突然浮出水面的，比如夏天特別悶熱，水中缺氧，傍晚時就會有許多鰱魚鳙魚浮頭喚氣，起起伏伏。有那么廿分鐘半個小時，魚叉扔出，頻有斬獲。還有，叉盤籽的黑魚。黑魚盤籽，就是一大群剛產(chǎn)出的黑魚子嗣，在水面上盤成一團，像一朵云或黑色的睡蓮在河面緩慢移動。若發(fā)現(xiàn)這黑團，經(jīng)驗告訴你，籽魚下面定有一尾大黑魚——將其它魚作為食物的家伙。它是內(nèi)塘里的魚，兇狠異常，讓養(yǎng)魚人痛恨。它們生命力頑強，抓進籮筐，懸梁一個星期也不會死去。它們還很狡猾，即便河塘車干了，找它們也很難。和甲魚一樣，它們把自己藏進很深的淤泥，看不到它們的呼吸、蠕動，除非刨泥三尺。黑魚盤籽，江南一般在春末的五月。農(nóng)忙間隙，如果哪個村人河邊路過，發(fā)現(xiàn)此一景，便會快走回家，在豬圈或放置雜物的小草屋里，取出已有銹跡的魚叉，再次來到河邊，巡視“黑云團”的遠近，投入戰(zhàn)斗。魚叉，身桿大都屁股后有一孔，穿系著一條長長的尼龍繩，此下松開拉出。獵者瞄上一陣，估摸盤苗大黑魚其下的位置，便擲叉而去。如果魚被叉住，在水中掙扎、撲騰，一團血水會立馬從魚叉周圍泛溢，叉魚者要迅疾拉繩。鑒于有時體形壯碩的魚中叉后會帶桿而逃，獵者就必須掌握拉繩回岸的節(jié)奏。但叉魚總體求快，一個原因怕傷魚逃出，另一個原因扛著魚叉叉大魚，易被人感覺市面很大，魚塘是集體的，社員發(fā)現(xiàn)總不好。叉魚不被人喜歡，可能還有一重不便言說的心理原因：一個人提拎著魚叉，怎么看怎么像拿著刀劍一類的兇器，人。我初二時曾見一次大港拉網(wǎng)捕魚，有人將一把魚叉叉入我同學父親的手上。那樣子，不想再描述——恐懼?。〔骠~跟體育比賽的標槍是否有某種淵源，我不確定。幾年前訪問同鄉(xiāng)人、希臘奧運會我國標槍選手李榮祥，當詢問他家起初在何場地培養(yǎng)他練標槍時，其父一樂：“從沒培養(yǎng)。喏，你看我家屋后那條大河，榮祥小的時候，魚非常多，大魚在河中央，他拿魚叉去叉。那么遠，還要準，他的眼力、臂力就這么練出來了。”

有沒有既不用狡猾的網(wǎng)、筌，又不用兇殘的鉤、叉而獲取魚的方式？有。

如今有些電視片在拍攝水鄉(xiāng)風情時，常要求安排個魚鷹入水叼魚作鏡，但至少在我成長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沒在水鄉(xiāng)見到此種抓魚法。我如下所述的“草繩碰魚”法，倒時有一用。

那年立秋時節(jié)，一群村里的男人，承生產(chǎn)隊長授意，紛紛下到村東的大港里。很快，河的岸邊，東一簇西一堆，站滿了婦女、兒童甚至拄杖的老人。大家并非來觀賞這些男人游泳，而是看他們?nèi)绾斡么植堇K抓鯽魚。這種抓魚法，要求水不能太深，旱天水齊肩最好。在大港起始的這邊，兩個身高而壯的男人，一邊站一個，將一條粗壯奇長的草繩攔河拉直，然后將草繩按下水，用一只大腳板將它踩到腳底，一端留出一節(jié)拉直，兩手擒住，如此，草繩在兩邊，各呈直角。河中央地方，另一個男子是抓魚高手，他也不時用腳踩著草繩，如此，整個草繩在河里成一個“山”字形。然后，三人吆喝著，用腳丫鉤拖著草繩一點點往前挪。在更遠處大港的那端，一群水中的男人或呼喊或拍水或噗通，與拉繩者這邊遙遙相向，驅(qū)趕著河魚向拉繩這方向奔來。隨著草繩在河底的挪動，草繩中段那個抓魚高手，兩眼一直在河面搜索、察看。哪個點的水面上泛出一串氣泡，他判斷認定后，游過去，瞅準，一個猛子扎下，一會兒工夫，一只抓住鯽魚的手已先男子的頭伸出水面，岸上隨即傳出一陣歡呼。男子的家人，在岸上欣欣然享受著村人的夸贊，榮光滿面。很快，岸上有眼尖者手指河面說：“那個點上也在冒泡了——”男子將鯽魚放入隨跟的深水桶后，順著人指的方位再觀察、認證。有時他肯定，有時他搖頭。根據(jù)氣泡的大小、連貫程度，他判定草繩在河底是拌了樹枝還是觸碰魚體而致。鯽魚冒泡的特征是連貫、細小的一串。鯽魚為何冒泡？因為在男子們吆喝、打水、噗通時，鯽魚喜歡往河底俯游，而如果此時拖行的粗草繩碰擦了它們的身體，它們就會斜抵河底，往泥里鉆，淤泥因為它們的鉆入，其內(nèi)的沼氣泡就會浮出，大大小小。而鉆入淤泥的鯽魚呢，以為脫險，會因此喘息而吐出一連串珍珠樣的氣泡。抓魚能手一個猛子，兩手就摸到了這里，將身體后斜頭部入泥的鯽魚擒拿。這些野生的鯽魚有大有小。有時出水時，鯽魚過分扭動、滑膩，得以逃脫。如果是一尾大鯽魚，抓魚手沒能用兩手合擒而大意失荊州，岸上的惋惜聲就會“唉”、“哦”地傳遞到河面。但野生鯽魚繁多，一個捕魚行動下來，大深水桶里沉甸甸，故此舊的惋惜聲還未過，往往很快被新的擒獲之喜蓋過——那一刻，整個大港的兩岸，仿佛全村總動員，男女老少，岸上河里，一片嘰喳、歡騰，成了鄉(xiāng)村的節(jié)日。而通過手擒的鯽魚，因未受到傷害，生產(chǎn)隊家家戶戶分得到，放入廚間吃水的缸里。野生鯽魚本身活力足，生命力強，從大港到農(nóng)家的大水缸，只不過換了一個環(huán)境，它們很快適應(yīng)起來，與水缸里附壁的大田螺等為伴。其時的水清又甜，農(nóng)家主婦做飯燒菜，就用葫蘆瓢在養(yǎng)有鯽魚、田螺的大水缸舀水，這水，卻沒什么腥氣。——寫到這里，一股清澈的柔情泛溢在我的心際，鄉(xiāng)村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情境了。野生鯽魚已很少，過多施用農(nóng)藥的田溝里再也找不到肥碩的田螺。而幼時之田螺姑娘的民間故事，在回村我講給隨行的孩兒聽時，因為難見“田螺”這個活載體，已顯得虛幻而蒼白。多年的環(huán)境污染、河流淤塞、農(nóng)藥化肥塑料制品聯(lián)合“絞殺”，特別是電魚、藥魚“趕盡殺絕”等抓魚方式的施用，使河溝、小渠中的魚蝦泥鰍黃鱔鱉鯰絕跡。

“在大海的黑夜里，穿梭的游魚便是閃電，”諾獎得主帕斯在《朦朧中所見的生活》中說，“世界，你一片昏暗，而生活本身就是閃電?！比绱?，我是否可以認為，農(nóng)耕文明生活中的“抓魚”以及砍柴、耕田、讀書，就是一種穿透鄉(xiāng)民生活、生命黑暗中的閃電，它照亮貧寒、超負荷的體力勞作，夜晚遙仰星月的孤寂，以及深陷病痛和蒙昧中的宿命悲涼。

西苕溪的水不會倒流，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自然和人文生態(tài)在變異，雜燴，演繹出我們無法辨識、指認的面目。

年少的我，曾多么機智、機靈呵，像一只猴子，輕松上房揭瓦，上樹攀爬，在很窄的阡陌上飛跑，而今日城里的我，越來越像只籠中的呆雞，吃、睡，鉆進同樣籠子一般的辦公室里產(chǎn)蛋——生產(chǎn)失血的文字。

在都市的喧囂汪洋中，我這尾鄉(xiāng)村竄來、已回不去的魚，在街巷、高樓織成的網(wǎng)格間左右奔突，在歷史與當下、中國與外國交織的網(wǎng)中，逃不出、理還亂，張著魚鰓，缺乏生氣和靈性地呼號，被歲月之手拉纖漸收，成為現(xiàn)代文明盛宴中油煎翻炸的又一條，只待時光最后的饕餮，剔肉扒骨，化為一堆能量、元素，回歸母親大地，重返我曾有的夢之鄉(xiāng)土。

欄目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