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
從1968年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到2012年的新書《親愛的生活》,在長達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門羅共出版了十四部短篇小說集。她堅持寫短篇小說錘煉技藝,屢獲大獎,包括三次加拿大總督獎,兩次吉勒獎及英聯(lián)邦作家獎、布克國際獎、歐亨利獎和美國全國書評人獎等。這一系列獎項奠定了門羅在加拿大、北美乃至英聯(lián)邦文壇的地位。歐美媒體稱她為“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美國猶太作家辛西婭·奧齊克稱她為“當代契訶夫”;諾獎委員會頒獎詞評價:“門羅是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她的作品以情節(jié)細膩見長,文風透徹,帶有心理現(xiàn)實主義特色,自成一派,門羅將短篇小說發(fā)揮到了極致,幾近完美?!?/p>
暮年的門羅將她細膩生動的目光投向了老年群體不可避免的身體機能、記憶的衰退以及震撼心靈的情感世界。2013年《紐約客》在為紀念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特刊中,刊載了她的被認為最經(jīng)典的短篇小說:《The bear came over themountain》(中文譯名《熊從山上來》)。根據(jù)該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AwayFromHer》(中文譯名《遠離她》)曾榮獲2008年金球獎最佳女主角獎和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編劇本獎提名。
《熊從山上來》講述了兩對夫妻在晚年伴侶遭遇重大疾病后彼此間產(chǎn)生的情感糾葛。男主人公丈夫格蘭特年輕時風流出軌,后來浪子回頭,女主人公妻子菲奧納晚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老年癡呆癥)。菲奧納在被送入養(yǎng)老院后,因失憶困擾,很快忘記了往昔歲月和深愛著自己的丈夫格蘭特,對休養(yǎng)院中的偏癱病友奧布里產(chǎn)生了情感依戀。在奧布里被他的妻子瑪麗安接回家后,菲奧納病情每況愈下。男主人公丈夫格蘭特為延緩妻子菲奧納的病情惡化,勸說瑪麗安將他的丈夫奧布里送回看護中心,卻無意中察覺了瑪麗安的孤寂……最終格蘭特將病友奧布里送回了妻子菲奧納的身邊……
定格的故事背景、人物和基調(diào)
如同莫言筆下的“山東高密”、??思{構(gòu)建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門羅精心構(gòu)筑的文學世界一般都設置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南部小鎮(zhèn)”,一個西臨休倫湖,南接休利湖,北起格德里奇,東至倫敦(加拿大)的“門羅地域”(Munro Tract)。門羅半個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勾勒出一幅幅安大略社會人文地圖,呈現(xiàn)出鮮明的鄉(xiāng)土特色。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加拿大具有雙語、多族裔、區(qū)域?qū)χ诺膬?nèi)在異質(zhì)性,導致了文化焦慮,從而在其國民心理層面引發(fā)強烈的邊緣感。相對于核心價值明確、高度城市化的美國,整個加拿大仿佛一個由眾多小鎮(zhèn)構(gòu)成的松散聚合體,每個區(qū)域各具特色。文學上具體表現(xiàn)為,加拿大獨特的地域文學壓倒了統(tǒng)一的文學傳統(tǒng),文學的“小鎮(zhèn)傳統(tǒng)”以差異取代同一,這也正是由加拿大的“小鎮(zhèn)”存在狀態(tài)所決定的。
門羅作品的主人公多是英國殖民者的后代,是不以自我破壞為特征的中產(chǎn)階級。小說《熊從山上來》發(fā)生在喬治亞灣附近的小鎮(zhèn)上,男主人公格蘭特退休前是位大學文學教授,女主人公菲奧納家境殷實,父親是位有名的心臟病專家、母親原籍冰島。正如喬納森·弗蘭岑所言:“這些普通人住在安大略省多倫多和休倫湖之間的鄉(xiāng)村角落,他們是白人,基督教徒,是假正經(jīng)地在貧窮和中產(chǎn)階級之間生活的人?!?/p>
小說《熊從山上來》用不連續(xù)非順時的敘事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菲奧納的一生:年少時追求者眾多、與格蘭特跨越社會階層的純美愛情、婚后遭遇格蘭特的出軌背叛、晚年彷徨于破碎的記憶殘片、在休養(yǎng)院中與病友奧布里之間產(chǎn)生的柏拉圖式的情感依戀……一篇幾萬字的短小精悍的小說包裹著菲奧納悲情的一生,令人扼腕嘆息。
門羅作品多呈現(xiàn)出幽深、冷灰的基調(diào),就像一束“冷光”,深切、銳利,照亮了讀者內(nèi)心深處被歲月、庸碌所深深包裹的皺褶,孕育著別樣的人生暖意。小說《熊從山上來》以草地湖養(yǎng)老院為主要場景,平靜中透著悲涼:那里彌漫著尿臊味和漂白粉的氣味,擺放著退了色的家具,其間散落著坐著輪椅、拄著拐棍或歪扭地行走的各色老人,有的呆滯地淌著口水,有的腦袋抖個不停,有的喋喋不休嘟噥個沒完,窗外灰暗天色下田野上充斥著一堆堆出現(xiàn)空洞的雪……翻開門羅的履歷,她的作品基調(diào)實際上是植根于其早年生活的“沉重”:1931年大蕭條時期,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溫厄姆鎮(zhèn)上的貧寒家庭;父親是養(yǎng)狐貍的農(nóng)民,母親是鄉(xiāng)村教師;1943年,12歲時,母親被確診患上帕金森綜合征,作為家中長女,自此承擔起了照顧母親和做家務的雙重重任;歲勉強讀完大二時,嫁給了詹姆斯·門羅,此后連生四女(其中一個夭折),最終門羅發(fā)展成為利用家務空隙寫作的“主婦作家”。
超越時空的敘事
門羅是時間的操縱者,是善于控制變化的大師。她的寫作筆法自由多變,時空騰挪不定,很少順序敘述。小說《熊從山上來》中,門羅運用時空交錯的表現(xiàn)手法,通過男主人公格蘭特的回憶,使過去、現(xiàn)在不斷地交叉、重疊和滲透,格蘭特多層次、立體、飄忽不定的靈魂世界和埋壓在心靈最底層的隱秘被一一剖開:求婚、晚年、瑣碎的日常生活、妻子患病、出軌、夢境、搬家、妻子入住休養(yǎng)院、探訪妻子……在這些看似斷裂的情節(jié)里,時間線索幾乎未被提及,事件并未沿著時間軸的縱深方向向前發(fā)展推進,敘述顯得飄忽不定。門羅通過對現(xiàn)時世界和意識活動的交叉描寫,完整、連貫、立體地勾勒出男主人公格蘭特的思想、性格和意識,給讀者一種印象,一種心態(tài),一種情愫,讓讀者感受到強烈的藝術沖擊。
小說《熊從山上來》開頭講的全是些男主人公格蘭特、女主人公菲奧納少年時的美好,那是充滿活力、快樂,未來擁有無限可能的世界。小說中描寫道:“在一個寒凜、晴朗的冬日,在斯坦利港的海灘上,飛沙把他們的臉打得生疼,波浪將卷濺起的小礫石覆壓在他們的腳上。菲奧納高聲喊道:‘倘若我們結(jié)婚,你會不會覺得特好玩?他(格蘭特)大聲喊道:‘那自然好呀。”隨后,小說敘述低調(diào)地默默前進,突然間時空裂隙陡現(xiàn),飛流直下。小說中描寫道:“此刻卻連格蘭特都沒注意到確切在什么時間,(菲奧納的頭發(fā))從淡金黃色已經(jīng)變成純白的一片了。”時光一下子飛逝到了他們的晚年,菲奧納已是70歲的老婦人。小說中,敘述、描寫、內(nèi)心獨白、人物對話交互出現(xiàn),彼此交織,時間在過去、現(xiàn)在之間來回跳轉(zhuǎn)。endprint
經(jīng)歷了50年的坎坎坷坷,格蘭特和菲奧納的晚年生活親切、柔和,妙趣橫生,然而這種田園式的平靜卻被嚴峻的事實打破,一切急劇惡化,各種真相撲面而來:家里到處都被貼上黃色的小紙條、爐灶上燉著菜忘掉熄火、菲奧納走在大街上迷路被警察攔下……人生重大的坍塌時刻,菲奧納患上了老年癡呆癥,逐漸失憶。門羅就是這樣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文字親切平實、自然本色,看似平淡家常,在一段段碎片式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穿插一幅幅格蘭特心理素描,故事隱藏在敘事之中,靠細節(jié)、筆觸去感知和把握凡人生活、人性的方方面面。小說進行的不再是簡單的敘述,而是大量的細節(jié)片段的鋪陳,呈現(xiàn)出多重并置的時空形態(tài),并非簡單的堆砌疊加,而是相互緊密地結(jié)合介入。《熊從山上來》中,超越時空的敘事加上選擇性地耐心勾勒的細枝末節(jié),兩者完美融和,賦予了作品更多的張力和活力,極大地拓寬了作品的話語空間。
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人性剖析
諾獎委員會頒獎詞中評價門羅作品帶有心理現(xiàn)實主義特色。心理現(xiàn)實主義是敘事文學的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是20世紀文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創(chuàng)舉,其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礎,聚焦探索、刻畫人物心理狀態(tài)及其細微變化,通過心理描寫、分析來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小說《熊從山上來》完美地彰顯了門羅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特色,她打破了時空界限,交叉描寫現(xiàn)時世界和男主人公格蘭特的意識活動,在看似斷裂的情節(jié)中,完整連貫、熟練精準地展現(xiàn)了格蘭特內(nèi)心的陰暗變化、幽微豐富的人性起伏。小說中描繪沙灘上訂婚時格蘭特的心理:“他是永遠也不會離開她(菲奧納)的,她身上有生命的火花呢。”小說中解讀出軌時格蘭特的心理:“他所感覺到的主要是身心上一種幸福感的巨大提升。他十二歲以來一直便有的那種發(fā)胖的趨勢消失了。他現(xiàn)在上樓梯可以迅速地一下子跨兩階。他從未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地欣賞從辦公室窗子望出去的風卷殘云或是冬暮落日的景象?!毙≌f刻畫出軌敗露時格蘭特的心理:“多少次,為了滿足一個女子的驕傲、她的脆弱,他曾付出比自己原來所能提供的更多的感情——或者不如說是更低俗的情欲。盡管如此,他發(fā)現(xiàn)如今自己仍然擔上了傷害、玩弄和毀滅別人自尊心的罪名?!遍T羅專注于人物內(nèi)心的反思,在她準確的拿捏下,格蘭特的心理軌跡層層遞進,人性的復雜性躍然紙上,實現(xiàn)了靈感的藝術化。
門羅排除生活的假象,把人物從喧囂的世界里抽離,無限地放大人物內(nèi)心的幽暗、糾結(jié)、向往,乃至乖戾的惡。在小說《熊從山上來》中,門羅用一貫的不動聲色的毫不煽情甚至有點冷酷的筆法,關注格蘭特內(nèi)心的真實。門羅曾言:“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驚人之處,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而是‘發(fā)生的方式?!毙≌f結(jié)尾處,病友奧布里的妻子瑪麗安孤寂難耐,竟出人意料地致電邀請格蘭特參加鎮(zhèn)上俱樂部的舞會……此刻,戲劇性的波折一觸即發(fā),推著故事向驚人的方向發(fā)展。當格蘭特察覺到自己竟然勾起了瑪麗安的情欲時,內(nèi)心進發(fā)出無比的榮耀與心計,他老練地盤算這宗“交易”的利弊得失:“有一點倒給了他(格蘭特)一種滿足感,這又何必否認呢——那就是引發(fā)她(瑪麗安)產(chǎn)生了那種感覺。想想看,自己的輕薄行為竟然換來了菲奧納的幸?!约号c瑪麗安又該怎么相處。那樣怕是不行的吧——除非他能得到比他預期的更多的滿足,從她堅實果肉的深處尋得全然無瑕的自我滿足的果核?!?/p>
門羅清楚地知道性可以是榮耀、煎熬,也可以是討價還價的籌碼,她一段段地鋪寫人物的內(nèi)心,精準地捕捉男性視角:前一刻面對失憶的妻子與偏癱病友彼此間的愛慕依戀,格蘭特為愛隱忍,展開愛的救贖;后一刻面對偏癱病友的妻子瑪麗安的“舞會邀請”,格蘭特進發(fā)出激烈動蕩的內(nèi)心風暴。門羅勾畫格蘭特漂移、多維、動態(tài)的心理空間,如庖丁解牛般把人物的內(nèi)心剝開,讓讀者看,讓讀者在主人公不成功的掙扎、逃離中思考自己的人生,格蘭特的一切行為是基于愛、同情、懺悔抑或自身的情欲?格蘭特與瑪麗安最終是否真正地走到了一起?門羅的敘述戛然而止,巧妙地留白,讀者無聲之處聽驚雷,五味雜陳。如同作家何大草所言:“她的短篇寫出了言外之意,深深地觸動了我們。讀她,不是讓我們激動,是讓我們沉默。精巧的構(gòu)思,綿密的敘述,突然抽空的一筆……尊她為大師是適當?shù)?。?/p>
神秘雋永的文題
小說《熊從山上來》的文題,起源于20世紀40年代英美一首耳熟能詳?shù)膬焊琛缎艿缴侥沁吶ァ罚柚谐溃骸耙活^熊到山那邊去,想看看它能看見什么,你猜它看見了什么?山的那一邊,就是它能夠看到的一切。它是個快樂的好家伙,沒人能否認這些……”這首兒歌為一代代人所熟知,傳唱至今,以至60年后仍在作家門羅心頭縈繞。當年那頭小熊以為山的那邊有美好的風景,期望“到山那邊去”。它翻山越嶺,發(fā)現(xiàn)山的那邊原來和它剛剛離開的山的這邊一樣的普通,翻過山就只是走了下坡路。人生在世何嘗不是如此?那座山原來就是人生歲月,小說中,誰是“熊”己并不重要,我們所有的人遲早都是“熊”。前一刻我們年輕,感覺未來充滿無限可能,越過了歲月的山,暮然間就老了,周遭的世界漸漸地分崩、離析、衰落,記憶、感情一切的一切都在淪喪,每個人終究都是要“下山”的。
細察對比英文兒歌歌名“The Bear Went Over theMountain”和小說文題“TheBearCameOvertheMountain”,發(fā)現(xiàn)門羅將went改為came,一詞之差匠心寓意何在?兒歌中,小熊要越過山而“去”,就如同我們這些讀者還在山的這一邊,青春年少、年輕力壯,即將或正在翻山越嶺;小說中,熊已經(jīng)越過山而“來”,在門羅的引領下我們越過了歲月的“山”,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山的那邊”就是“我們能夠看到的一切”。短篇小說的華彩不在語言表現(xiàn)的部分,而恰恰在于隱匿的言外之意,神秘而雋永,在心里慢慢融化,門羅沒有過度闡釋,讀者驀然間情感頓悟。
結(jié)語
門羅是獨立的“無門無派”的自由作家,不是女權主義或其他什么主義者,沒有固定局限的標簽,她超越了傳統(tǒng),也超越了前衛(wèi),形成了自己的風格。門羅完美地糅合了精致獨特的故事框架、對真相的巨大捕捉力和坦誠平靜的敘述態(tài)度。她的小說沒有跌宕起伏、大悲大喜的情節(jié),卻有著獨特的靈魂,貌似平和的軟刀子,不倦地探討人生的價值與生命的本質(zhì),觀察和記錄人性的沖突和矛盾,走入讀者的內(nèi)心世界,隱隱地刺痛他們的心。門羅引領著讀者邁向珍貴的頓悟,劈開人生真相,她的小說雖為小品,但人之大欲存焉,含而不露,震撼心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