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曙春
男媒婆
五十啷當歲的秦廣大長得丑,丈二的個頭、冬瓜臉,咧嘴一笑就找不著眼,只看見朝天的鼻孔和嗓子眼兒里紅紅的小舌頭。肉乎乎的巴掌像蒲扇,寬寬的后脊梁有點羅鍋,走起來一顛一顛的活像一頭大猩猩。丑人卻是個熱心腸,大事小情都伸把手,最常干的是保媒拉纖兒的活兒,時間長了,人送外號“男媒婆”。
那會兒,秦廣大是機械廠工會干事,兩千多口人當中有三百多小青年,幾乎三分之一都是經他這個月老之手拴了紅線,進了洞房,來年就抱上了大胖小子或是小巧丫頭。工友們都說,咱廠小青年的婚姻大事,男媒婆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那陣子,機械廠人丁興旺,日子過得挺紅火,年輕人都想來這廠子當工人。廠長對秦廣大說,男媒婆,咱廠子不能老是近親繁殖,上別的地方踅摸好小子、好丫頭,給咱來點新鮮血液。秦廣大接受這任務還真下了些苦勁兒,憋了半拉月,終于想起隔壁駐軍“大功團”徐政委是他老戰(zhàn)友。便鼓搗老徐,拉著團里未婚的連排軍官,在廠俱樂部辦了幾次聯(lián)誼會兒。那會正興跳集體舞、交誼舞,可廠里這些大姑娘還有些抹不開面兒,一時冷了場,秦廣大一咬牙一跺腳,拉著徐政委老婆就下了場。其實,他也不會跳什么交誼舞,只是看人家跳過,學著人家的樣子,拽著徐政委家屬像老驢拉磨一樣在舞場上轉圈,逗得姑娘們捂嘴直笑。轉了幾圈累得滿頭大汗,卻沒攉弄起一個人,急得他朝老徐直嚷嚷,瞅你帶這些慫兵,一個個吭吃癟肚的窩囊揣,見了漂亮姐都癟茄子啦?老徐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桌子喊道,一連長,老秦給咱使美人計,咱就將計就計。拿出你打頭陣的能耐來,給我拿下這幾個山頭!一連長是個生牤子,“嗷”的一聲就撲了上去,閉著眼拽起一個姑娘就下了場,血性的青年軍官們跟著就沖過來……就這樣,稀里糊涂還真成了幾對,姑娘們成了軍官太太,令人羨慕,廠里人都說,男媒婆這事干得好。
沒過幾年,國企改制,機械廠工人大都下了崗,日子不好過了,夫妻吵架就多了,罵著罵著,矛頭就指向了秦廣大。說這男媒婆盡干不著調的事,把一個廠子的人都整一家去了,這下可好,一家子下崗,兩口子都沒了飯碗。秦廣大聽了也沒急赤白臉,只是嘆口氣,說了句文詞兒,廠子興旺時,搞福利都拿雙份,那叫一榮俱榮,這年月不好了,只能是一損俱損了。
沒多久,秦廣大自己也下了崗,在屋里拉了幾天磨,就出去找活了。干過砸墻、搬磚、扛沙子的力工,大街上發(fā)過小廣告,澡堂子里搓過澡,但都沒干長,后來在離家不遠的家政服務公司找了個活,掙得不多,也還穩(wěn)定,勉強糊口。又沒多久,老婆受不了每天素食之苦,跟人家跑了,兒子也跑到外省打工去了,家里就只剩他一人。他說,媽了個巴子,這也挺好,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身邊沒了老婆的罵聲,耳根倒清靜了,秦廣大發(fā)揮自己的強勢,憑借一張能磨刀的嘴,在介紹保姆、賣房換房的業(yè)務中,干得十分起勁。
這一天,家政公司來了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媳婦要干鐘點工。一屋子人都巴眼直瞅,有人淌著哈喇子悄沒聲地嘀咕,這小娘們長相真撩哧人啊。誰家有這福氣,娶這么個小天仙,祖墳冒青煙啦。還有人背地直撇嘴,這樣的俊人干保姆,保準是有啥事了,備不住不是省油燈啊。秦廣大沒在意地溜了一眼,覺著這人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但他聽不得他們話里話外地埋汰人,便小聲罵,咋嘮嗑呢?你們又不了解人家,瞎扯什么犢子,麻溜地給人登記。
那小媳婦聽了卻直奔秦廣大這來了,秦師傅,你咋在這兒啊?
嘿,你咋認識我呢?秦廣大一臉迷糊。
小媳婦倒像把秦廣大當親人,秦師傅,俺也是機械廠下崗的啊,就住在這不遠,這大半年盡在外面干零活了,可干活的地方都太遠,俺家有孩子要照看,所以想就近找個鐘點工的活。
秦廣大還是納悶,咱廠子年輕人我差不多都見過,咋不記得你???你叫個啥名啊?
小媳婦蔫聲說,俺叫水芹,是屯里來的,在大集體當合同工,俺是結婚后來的,沒勞你老介紹對象,所以你不太熟悉我。
秦廣大“噢”了一聲,好像想起來了,聽人說過,大集體有個俊媳婦,就是你啊。也是,固定工都下崗了,別說合同工了,這陣子苦了你了。你家老爺們呢?不是咱廠的吧?
水芹不好意思了,啥俊媳婦啊,都成了黃臉婆了。那死鬼干了幾年包工頭,兜有錢了,人心花了,讓小三拐跑了。
秦廣大這才認真看了看水芹,在她臉上就看出了皺紋,看出了她心里挺鬧騰。于是,那熱心的勁又上來了,張羅著給水芹登記,又幫著查找信息,三五分鐘忙乎完,還真就給她找著一個挺有錢的主,這東家生意忙,沒工夫打理家務,正急著雇人。秦廣大樂顛顛地按照登記本上的地址,把水芹送了過去,像了了一樁心事,嘚嘚瑟瑟地哼著小調溜胡同去了。
時鐘一次次輪換著轉,日子一天天淡淡地過。家政公司業(yè)務挺忙,秦廣大還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增加了婚姻介紹項目,男媒婆又是忙得樂呵呵的。他好像已經忘記曾經幫過水芹一個小忙,雖說時不時地還有個俊模樣打腦瓜子里閃一下,但出溜一下就過去了,也沒多尋思。
突然有一天,有個電話找秦廣大,他接過來一聽,是水芹。
她說,秦師傅,俺不想在這家干了。
咋啦?他少給工錢啊還是賴賬?。壳貜V大扯著嗓門喊。
沒咋,就是俺不想干了,求你老給俺換一家吧。
水芹沒說因為啥事,但秦廣大從她怯怯的話音里,聽出這里面一定有事,撂下電話就奔那家去了。
一進門,秦廣大就看出,這屋子里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排煙機沒有一星油漬,衛(wèi)生間的瓷磚擦得能照出人影。可水芹卻是疵毛撅腚(不利索)的,頭發(fā)亂得像一窩草,臉上沒一點光鮮,瞅那模樣是有日子沒好好拾掇自己了。秦廣大尋思著,這水芹不像是那毛愣三光的人,瞅這屋子收拾得,就知道她是個嘁哧咔嚓麻溜利索的主。聽她說話,也不是虎了吧唧不懂四六的隔路人,咋能和東家鬧掰了呢?他再三刨根問底,水芹只說了一句,這東家有點不地道,吃著碗里的還想霸著鍋里的。
秦廣大最恨揣著歪心眼的腌臢人,水芹這俊模樣早晚要吃虧,這狼窩不能待了,媽了巴子的,咱跟他說拜拜,說著就讓水芹收拾東西。
這時,晌午口剛過,還不到下班的時候,男主人卻回來了。秦廣大明白,這當口女主人不在家,他一準是奔水芹來的,便虎起臉來沖著一臉驚愕的男人說,俺們不干了,結賬!
這男人本來就有鬼,看到秦廣大這鐘馗般的兇煞,心里直打怵,沒敢多問,乖乖數出幾張票子,水芹低眉耷拉眼無聲地收了工錢。
秦廣大幫水芹拎著小包袱跨出門去,又回頭低沉著聲音蝎虎著,做人得規(guī)矩些,別有倆糟錢兒心眼就跑偏,早晚遭報應!
沒兩天,秦廣大又把水芹介紹到一位退休教師家里,這老頭七十多歲,老伴已經不在了,自己中風一年多,沒好利索,坐輪椅,吃流食,閨女、兒子沒空照顧,其實是久病床前無孝子。秦廣大到這家看過,正好有兩間屋子,就征得老頭家人同意,讓水芹帶著兒子住過來,把她那間小屋租了出去,這樣還可以多一份收入,也可以白天、晚上伺候那半癱老頭。
日子一晃,從六月到了春節(jié),秦廣大一直沒再見到水芹,這說明她在那家干得還好,雖然還是有個俊模樣偶爾打腦瓜子里閃一下,但還是出溜一下就過去了,還是沒多尋思。年三十下午,家政公司已經放假休息,兒子不回來過年,秦廣大自己一人就把公司節(jié)日值班全包了。正準備自己包餃子,四五個中年男女撞開門,帶著冷颼颼的風闖進來,張嘴就罵,你們這是什么野雞公司,給我們家老頭找了個啥騷貨,野斑鳩是想占鳳凰窩,還要跟我們搶遺產??!
別看秦廣大憨憨乎乎的,可心眼不少,他認得來人中有老教師的閨女,這話一聽就明白了。這年頭,喪偶老人與保姆產生感情再婚,引發(fā)子女遺產大戰(zhàn)的可不少,子女平常對老人不管不顧,可一到節(jié)骨眼上就全上來了。當然,這種事,沒準是保姆有意設下圈套,主動勾搭老年主人,然后訛人家一筆錢,或者賴上主家,逼成合法婚姻,取得繼承權??伤劢^不是那種給人下套的人,也絕不會用自己的肉體去換取那點遺產,要這樣,她早就可以和那有錢的鳥男人私通,早就不用費勁巴力地給人當老媽子了。
這伙人說著把水芹和她兒子從門外拽進來,連踢帶踹地把兩三個包袱摔在地上,還不干不凈地罵著,這小娘們仗著有點姿色,給我們老爺子灌了迷魂湯,說要娶她,還要把房子、存款留給她。呸!白日做夢!這小狐貍精還是你自個留著吧!
說著,他們還對水芹推推搡搡的,嚇得她那弱智的兒子哇哇哭叫。秦廣大看不下去,操起菜刀吼道,你們就這點尿性啊,沖一個保姆發(fā)什么威,她一個俊俏人兒能嫁給個半癱老頭?別他媽的埋汰人了!都他媽的給我滾犢子!菜刀嚇人,秦廣大長相更嚇人,他們知他不是善茬子,沒敢再豁愣(挑動鬧事),溜溜地走了。
這一晚,秦廣大和水芹包了餃子,還喝了點酒。于是,他知道,水芹壓根就沒想占人家便宜,是老頭恢復挺好,想用那種方式來感激她,也是想用那種方式長久地留住她,更是想用這種方式報復他的兒女們,因為他們都指望不上,只想分他的遺產。他還知道,水芹是屯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丈夫在婚前一次酒后占有了她并讓她懷上了,她只好嫁了他,可孩子卻因酒精而癡呆,那死鬼從此嫌棄這娘倆,進城后就鉆進了爛女人的襠里。她還說,進廠后看到男媒婆給不少姑娘、小伙都找到了幸福的小家,她覺著他是個好人……
倆人喝得有點迷糊,說著說著,水芹的頭就靠在了秦廣大肩上。這工夫,秦廣大忽然覺得心里頭甜滋滋的,可他馬上就一激靈,出了一腦門子冷汗。
倆單身在一個屋檐下過了一宿,這一宿,清白的月光灑了一地……
打那以后,秦廣大使出渾身能耐,給水芹介紹了幾次對象,可水芹到現(xiàn)在還是娘倆過著清苦的日子。秦廣大也還是老哥一個,照樣還是樂不顛地給人介紹對象,大嘴岔子里那三寸不爛的舌頭,說和成了好幾對大閨女小伙子,還有那半大老婆子和五六十的小老頭,也在他撮合下,梅開二度,來了個第二春。家政公司有同事說,男媒婆盡給別人牽紅線了,到了自己還是光棍一條,眼巴前就有個可心的主,咋就不能近水樓臺先撈個月亮呢?秦廣大“嘿嘿”憨笑,又說了句文詞,咱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以權謀私啊。
廠里老兄弟們有時在一起嘮起秦廣大這些事兒,都說,雖然男媒婆盡干些老娘們保媒拉纖的事,可他骨子里卻是個厚道實誠的純爺們。原先技術科的上海人虞四眼咋咋呼呼地說,哎喲(那個喲的后音兒拖得老長),男媒婆人是好人,只是樣子丑得要命耶,像卡西莫多,就是巴黎圣母院那個敲鐘人噢!
托狗所
為了給墩兒交學費,這個冬天,秦廣大好歹賴在一家大鍋爐房,幫人家推煤。墩兒是單身女工水芹的傻兒子,有點弱智。秦廣大與水芹是一個廠下崗的,但他說,樹倒了,猴子不能都散了,得互相拉巴一下,常幫襯她仨瓜倆棗的。開春鍋爐停了,他立馬就在一家超市當了不定點的散工,錢不多,咋說也能接上茬,多劃拉倆子兒。
這天回家,見有人在小區(qū)公告欄前看告示,秦廣大湊過去,就聽人酸不拉嘰地念叨三七疙瘩話。真新鮮啊,這年頭有錢人真燒包,還給狗找老媽子!又有人說,你還別不服氣,沒準那狗是貴婦人呢,當然得有老媽子伺候了,比你有膀端(有條件)??!還有人說,現(xiàn)在這狗比人金貴,別說是貴婦犬、貴賓犬,就是那長得不起眼的臘腸、沙皮狗也得人伺候,要是養(yǎng)個藏獒,還他娘的不得吃人肉?。?/p>
鬧了歸齊是給狗找“保姆”。有一住戶常出門做生意,家有兩只拉布拉多犬,要找人臨時照看,三五天不等。每天三十塊工錢,還給狗糧和浴液錢,告示特別說明,最好是一樓住戶,出來進去方便,省得狗兒上下樓累著。秦廣大鼻子里“哼”了一聲,狗不大,譜挺大,不大好伺候。這活啊,不大好干啊。他撇撇嘴掉腚走了,到半道站下了,心里尋思,咋說每天三十塊還是挺撩人(誘惑)的,三天掙九十,五天一百五,啥是多???咱小時候養(yǎng)過狗,多少會點,不是啥難事!咱住一樓,正合東家要求。想到三十塊,心里那點羨慕嫉妒恨轉眼就沒了,麻溜顛回來,輕手輕腳像揭皇榜似的拿下告示。
打通電話,秦廣大與樊桐先生約好了點兒,當天下黑吃了飯,就上門去嘮了二十來分鐘。你會養(yǎng)狗嗎?東家有點不大放心。小時候養(yǎng)過,秦廣大嘿嘿地賠著笑。那是笨狗吧,和名犬的養(yǎng)法能一樣嗎?東家明擺著有點輕視。俺說不上是個啥種,反正讓俺喂得皮毛油亮,眼珠子放光,四腿抓地跑起來嗖嗖地,可壯實啦,秦廣大趕緊顯擺自己的本事。我這一對拉布拉多,可不是攆兔子的,東家又撇嘴又晃腦袋。俺知道,您那狗得喂狗糧,喂營養(yǎng)膏,還有海藻粉,到點得出去玩,對了,叫運動,要不就發(fā)胖。還得打疫苗、去蟲子,洗澡得用浴液,出去玩還要帶玩具。俺說的對吧?
秦廣大晚飯前就找人幫他上網查了拉布拉多的養(yǎng)法,這會說起來頭頭是道,樊桐楞眉楞眼地瞅了半天,說你還真知道點,對,就照這樣給我好好看管。這就等于是同意了,當下,樊桐給了三百塊工錢,又給了五百塊狗糧錢,又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狗糧、浴液的牌子,狗糧的定量,喂食、喂水、散步的鐘點,三天洗次澡,洗完了必須吹干狗毛,防止感冒,出門穿上小皮鞋,不能臟了爪子傳染上病……
禮拜二把“哼哼”、“哈哈”兩只拉布拉多接來,要到禮拜六才送回去,秦廣大馬上和水芹分了工。他早上遛完狗喂完食,去超市干一上午零活;水芹八點來照看一會兒,九點狗睡覺,水芹去干鐘點工;他十一點回來再喂食喂水,狗午睡一小時,他去接墩兒,然后一起領狗散步;兩點鐘水芹來換班,照看兩個鐘點,他再去干倆點兒,四點回來換水芹去上鐘點。他一邊照看墩兒和狗,一邊做飯,六點水芹下班接走墩兒,他吃完晚飯,陪狗兒翻跟頭、拿大頂,折騰夠了,伺候它們睡下,半夜再起來溜一眼,換了地方,怕狗兒備不住往家跑。
頭一天,倆東西睡到半夜就開始“哼哼唧唧”地折騰,秦廣大把裝了沙子的紙盒拿來讓它們拉屎撒尿,它們不理,直奔門口去撓門。秦廣大又喂點狗糧,然后拎著后脖梗子,把它們塞回塑料一次成型的狗窩里,扔下兩只狗咬膠,讓它們咬著玩,折騰到下半夜兩點,才消停。不到三點,秦廣大又被狗叫吵醒,睜眼一看,“哼哼”、“哈哈”并排站在床上沖他吼。他氣得罵,媽了個巴子,狗東西咋還上床啦?這他娘的是你睡的地方嗎?罵歸罵,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把狗兒送回了窩。不到半個點,又被吵醒,狗兒們仍然是站在床上沖他吼。這是咋啦?狗也半夜撒癔癥???他就坐在狗窩前看著它們睡。可自己也困哪,剛一迷糊打呼嚕,狗就醒了,又沖他叫。他就裝睡,打一聲呼嚕,狗就叫一聲,反復幾次,他明白了,呼嚕吵得狗兒睡不著了。這狗東西比人還嬌貴,他罵了一句,把放狗那屋關上了門,自己又蒙上棉被,迷迷糊糊睡到快七點才醒,忙乎完狗的早餐,抓著倆饅頭就奔超市了。
臨時狗保姆當得有點累,但和兩個小東西連滾帶爬地一起轱轆著玩,也挺開心,有時故意和它們躺在一堆,用呼嚕撩哧它們,等到第四次接來時,晚上睡覺不用關門、蒙被,狗兒們也能睡得消停了。雖然挺忙乎,秦廣大照看狗兒卻更精心了,一天梳一回毛,三天洗一回澡,撓著肚皮伺候它們睡覺。墩兒帶它們散步時,也跑前跑后地緊著護著,像愛憐自己的小弟弟?!昂吆摺?、“哈哈”與秦廣大和墩兒已經成了不分彼此的伙伴,別說能滾在一起睡覺,有時還趴在小飯桌邊上,搶他們的飯碗。每次去接,它們就像幼兒園關了一天終于見到爹媽的孩子,高興得直往秦廣大身上撲,搶在頭前往他家跑,跑幾步再回頭叫幾聲,嫌他走得慢。照看幾天送回去,走時還聽見它們在屋里邊叫邊抓撓門……
狗通人性,可它們的主人樊桐卻不大地道。
這仨月每次三五七天不等,己從樊桐手里拿了一千多,湊夠了墩兒的學費,給墩兒新置了一身夏天的衣服,沒給水芹買,不是舍不得,是他抹不開面,一個光棍大老爺們給獨身女人買新衣服,說道不少,可不敢隨便。但秦廣大心里還是挺滋潤的,覺著這營生不賴,照這樣干下去,這一年多掙個三四千的是小意思。
小賬算得心里挺美,樊桐一頓掰扯,讓他米里吃出沙子硌了牙。
這天下半晌,秦廣大領著狗遛彎兒,趕巧樊桐外出回來,看見他就站下了,腆個蛤蟆肚,拿腔拿調地說,大秦啊,我得跟你核核賬了。到目前,“哼哼”、“哈哈”在你這總共四十一天,我付你一千二百三十元工薪,額外給了你兩千元狗糧和浴液費用,你得給我報報賬,這兩千都干什么用了?秦廣大一聽也在理,拿人家那么些錢,是該給人說說是咋花的。一罐名牌“寶路”狗糧一百二,能吃三到四天,四十天吃了十二罐,花了一千四百四,按你說的那個牌子買的兩大瓶浴液,花了一百六,營養(yǎng)膏、海藻粉花了一百三,還有疫苗,兩毫升的福來恩驅蟲滴劑,一瓶九十,總共花了一千九百一,還剩九十。秦廣大一連串報出這些天的花費,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沒藏沒掖人家錢,心里挺仗義。
按我的計算,一罐寶路兩千一百粒,一天四頓,每頓一百粒,能吃五天,四十天頂多八罐多一點。一瓶浴液能用六次,算三十天,你四十天就給我用了兩大瓶,這賬好像不對吧?樊桐小眼睛眨巴眨巴,明擺著信不著。
一罐狗糧有好幾千粒,也真難為他是怎么數出來的,每頓還得按粒數著喂,讓狗兒餓半拉肚子不管吃飽???這人摳搜得夠邪乎的。秦廣大沒管那個,噼里啪啦一頓嗙哧,讓我這大粗手指頭拈小米似的按粒數狗糧,有那工夫我還沒那巧勁兒呢,多喂個十粒二十粒也說不定,再說一天四頓怕吃不飽,小半夜時我又給加了一頓,四十天咋也得十來罐吧?俺又沒拿稱量那浴液,有時用的多了點,泡沫多也洗得干凈不是?你看它們利利整整的,從沒蹶毛戧腚。省倆錢兒自己個揣起來?俺秦廣大沒長那個小心眼!
大嗓門嚎嘮(喊叫)幾聲,有點唧頭酸臉粉子味(生氣不愿意)了,引來鄰居們看熱鬧,聽出他倆在嘰咯(爭持)啥事。有人氣不公(看不慣)幫腔了,蚊子來例假,多大個事兒啊,二三十粒狗糧也算計,至于這樣小肚雞腸嗎?有人撇嘴,看是個有錢的主,敢情是小摳啊。有個老先生說的挺實在,雇主出錢買服務,要的就是明明白白。大秦不是貪小便宜的人,花銷上差個十塊八塊,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樊桐又說,算你多喂了些,多洗了幾次,但這錢上的出入還是不小。我說這狗怎么添了毛病,半夜還得吃一頓,鬧騰半宿才睡,都是你給弄出來的,再看下去,指不定還變成啥樣呢。聽這口氣,樊桐是不想再用他了。秦廣大也來了氣,嚷道,信不著俺,就別用俺了!俺不攤那個嫌疑,不掙你這兩吊錢,俺也扎不了脖兒!當下掏出九十塊錢拍到樊桐手里,把狗韁繩也塞到樊桐手里,錢貨兩清,您自個領回去吧,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沒幾天,聽不見狗叫,秦廣大反倒睡不踏實了。有時遠遠地看見樊桐溜狗,那倆東西掙著往秦廣大家這個方向跑,他心里酸酸的。一天下黑,實在是睡不著,起來遛達,不知咋地就走到了樊桐家。這時,兩只狗正鬧騰得兇,隔著門,聽見樊桐在罵,狗叫得挺疹人,這是在打狗呢。秦廣大心尖發(fā)顫,忍不住敲開了門,“哼哼”、“哈哈”撲上來直抓他褲腿子。得,俺還是領走吧,這狗跟你已經生分了。你再這么打,往后它倆還愿意跟你這兒嗎?先在俺那待些日子吧,你給不給錢都成!說著招呼一聲,轉身出門,不用拴著牽著,“哼哼”、“哈哈”跟在他身后顛顛地跑得歡。
第二天出門遛狗,鄰居們見了都說,你是吃一百個豆不嫌腥?。∏貜V大說,人有錯,狗沒錯,我見不得他又打又罵的。就這樣,秦廣大又干上了“狗保姆”。當然,樊桐再摳搜,也撂不下臉,錢照樣給。
為了不再出啥說道,每天下黑加的那一頓,不再喂狗糧,而是自己做。玉米面、青菜葉、胡蘿卜用骨頭湯熬熟捏成團,每只狗一小團,吃得也很香。隔段時間給樊桐報賬,沒再發(fā)生“差錢”的事,樊桐也很滿意。秦廣大讓水芹錄下自己的呼嚕聲,和自己做的“狗糧”,交給樊桐,告訴他,臨睡前喂個菜團子,睡覺時放錄音,狗就不鬧了。
小區(qū)鄰居們都知道“狗保姆”的故事了,也從中看到了秦廣大的人品。于是,又有兩家把狗交給他定期照看,還有人家就是不出門,白天上班也把狗送他這來,因為他們對秦廣大信得過。這樣,每天就有六七只狗在身邊,有蝴蝶犬、牧羊犬、薩摩耶,還有松獅,都很好玩。排著隊去遛彎,浩浩蕩蕩的狗隊挺威風,狗兒們舔鼻子蹭臉,很是團結友愛,成了小區(qū)里一種新風情。他這個樂啊,一天凈賺二百多,還用打短工嗎?辭了!專職當“狗保姆”。
工友虞四眼惡作劇地把一塊寫著“托狗所”的牌子掛在了秦廣大單元的門口。他說,你這個規(guī)模,就不能叫“狗保姆”了,人家有托兒所、托老所,你這里就叫“托狗所”好不啦。
這牌子掛在門前,惹得人們都來看西洋景,狗兒們也爭搶著趴在窗戶上看熱鬧。既然擴大了規(guī)模,那就得正規(guī)起來,水芹也辭了鐘點工,專職當“托狗所”的“狗阿姨”,就算秦廣大雇用她,這樣她能夠名正言順地領“工資”啦。但她每天都在下午五點之前準點離開秦廣大家,那時正是小區(qū)里人們下班回家的時候,她領著墩兒往外走,大伙都看得見,省得讓人說三道四的。
收入多了些,秦廣大不吝惜錢,多少搭點,把狗食做得更香,摻了豬肉或雞蛋、芝麻、黃豆等營養(yǎng)豐富些的食物,狗兒們搶著吃直打架。后來,秦廣大給狗兒們實行了分餐制,每只一個塑料食盆,貼上狗名標簽,每天消毒清洗,喂食時,把狗兒們都關進他請人焊的鐵籠子里,三個籠子都分格,每只狗一個格子,互相不咬,喂食時也搶不到別人的,這樣就不會相互傳染了。而且,每只狗都有自己的一本賬,吃和用都記得清清楚楚,幾乎一分不差。秦廣大對水芹說,咱的良心不能讓狗吃了,花一分錢都得上賬,一個鋼镚兒都不貪不占。
平淡安穩(wěn)的日子,出了一場慘禍,一只蝴蝶犬在遛彎時,讓一個毛頭小子騎摩托撞死了。盡管人家賠了錢,秦廣大心里還是過意不去,自己掏錢上狗市買了只蝴蝶犬小崽送給狗主人。
老百姓說禍不單行,還真讓秦廣大攤上了。
這天早上,他領著幾只狗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快到9號樓時,就聽見那只松獅不是聲地叫,主人前天下晚把它接回去了,別是跟主人鬧別扭吧?這聲聽著可邪乎。他快步奔過去,抬頭一看,這家伙趴在七樓閣樓陽臺邊上,一會兒朝樓下叫喚,一會兒回頭朝閣樓里叫喚,那聲兒越來越奇怪。秦廣大朝樓上喊了兩聲,那松獅聽見他的聲音,好像瘋了一樣,躍過陽臺護欄跳了下來。秦廣大一下子竄過去接住了它,這只成年松獅體型挺大,體重也不輕,加上下落的沖力,一下子就把秦廣大砸了個跟頭,狗的一只前腿折了,秦廣大左手腕子也摔劈了縫。
這時,救火車開進來,升起云梯,兩個消防兵“嗖嗖”地登上去,不一會兒打開門,抬出了兩個人。原來,這家煤氣泄漏,幸虧松獅及時用叫聲報警,鄰居聽它不是好叫,就打了119,狗主人才撿了條命。
后來,有許多天,秦廣大吊著左膀子,松獅纏著右前腿,一對難兄難弟,走在小區(qū)里,好像故意?;顚毝喝税l(fā)笑,更像是打了敗仗的傷兵。可秦廣大心里不懊糟,因為人們都說,松獅拼命救主,是好狗,秦廣大舍身救狗,是好人!
一起意外事件,成了人們口口相傳的精彩傳奇。從此,秦廣大的“托狗所”更是窗戶口吹喇叭,名聲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