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克修
我在公寓門廳
坐等一位將要迷路的訪客
另一張椅子上
坐著一位八十來歲的老人
我察覺到他的眼神
在借用玻璃門的反射
試探著打量我
我不確定
關(guān)于長沙天氣的壞脾氣
我們能談出什么新意來
就死盯著手機屏幕
把自己裝扮成
比玻璃門更堅硬的鐵門
直到他慢騰騰起身
拄著拐杖,走向電梯
我才發(fā)現(xiàn)
自己若干年后丟失的老花眼鏡
就遺落在電梯里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
擋風玻璃多了些霧氣
隱約看到街上,人們匆匆忙忙
毫不理會
我對生命的無意義,已深信不疑
才去了金陵墓園
找一個死者取暖
我一路上琢磨
他墓前為何要栽棵小樟樹
死者已不需要綠化,或陰影
樹的用處,無非是
長大后招來一些鳥雀
指導樹下的緬懷者
把手臂當成翅膀,練習飛翔
我猜那些沉重的肉身
最多能飛到懸崖下的湘江
從墓園回來的路上,有一陣子
我用油門代替空虛
用剎車也代替空虛
經(jīng)過白沙井時,我違規(guī)按了喇叭
因為我突然想起
前年曾向他說過永別
那是錯誤的
誰也無權(quán)向死者說永別
只能說聲再見
每天有數(shù)不清的面孔向我襲來
從小區(qū)入口、街頭、商場、車站
從辦公室、會議室、酒店、球場
他們開口說話,就像碎裂的杯子
他們粘上微笑,就可能像青蘋果
若不哭不笑,也不申辯,我將無從辨識
只看見無數(shù)的氣球或水泡,在冬日的霧霾中漂浮
長沙數(shù)百萬張面孔里,我熟悉的寥寥無幾
這里每天都有一些面孔在消失
我今天出門見到的面孔,多數(shù)是最后一面
我熟悉的面孔會越來越少
他們遲早會離去,或變得陌生
而我已學會不去驚慌
因為我越來越不確定,是否真的見過他們
這幾天家里突然嘈雜起來
關(guān)掉電視、電話、門鈴
屏住呼吸,把腦門轉(zhuǎn)動聲也關(guān)掉
空蕩蕩的房子還是很嘈雜
有鋼筆劃過紙面的聲音
激光打印機的聲音
有同事、教授、詩人、退伍兵
發(fā)出的央求、承諾、辯解和抵賴
有會計的提醒,律師的辯論
法官走過場式的發(fā)問
最煩的是一位石姓房地產(chǎn)老板
帶著一家子跑路的呼呼風聲
及其身后一群追債人的哭泣和怒罵聲
每到年關(guān),這些嘈雜的聲音
會從臥室抽屜的一沓紙條上發(fā)出
我試著把噪音揉成一團
丟進垃圾桶,無濟于事
又把噪音熨平,放進厚實的保險柜
我起初在左家塘單位宿舍二樓
和同事的幾顆青春痘同居一室
用火鍋燉一段生澀的戀情
后來在紅花坡的福利房
用單車接回一個結(jié)婚證上的女子
后來在桂花城的五居室
把生活的有限和無趣
做成一個205平方米的沼澤
親手將13年的婚姻捂爛在里頭
我現(xiàn)在的房子在福元西路199號
三居室,兩張床,一張沙發(fā)
剛好住一個人,和一些想象的生活
一臺跑步機,可以消耗掉多余的激情
兩臺電視機,常發(fā)出荒謬的聲音
養(yǎng)幾只股票和蚊子,用來把心情弄壞
那些越來越沉的記憶,用來
填充詩歌,和失眠的夜晚
再用更多的睡眠,覆蓋生命的虛無
而窗外,透過被政府遺棄的洪山公園
能聽到更多的喧嚷
看見更多的落日,懸在高壓線之間
我坐在陽臺上讀勃萊的詩
尋找這個還健在的美國老頭
與暮年搏斗的線索
你看守著電線桿的幾只鳥
好像其中一只
是從你嘴里淡出來的
你說我們玩游戲吧
猛地往我懷里拋來一頭黑發(fā)
我丟給你的白眼
被一條紅色的舌頭截住
然后我們開始模仿老人
掏對方的鼻孔和耳朵
模仿小孩
在對方的衣服里捉迷藏
后來你掏出一只憤怒的小鳥
趕跑了電線桿上的鳥
周日總是給他帶來一些快樂
他會睡到中午,再驅(qū)車到桂花城
喊一個叫小語的小朋友玩耍
他們兩個人玩
或者喊上天天、西西一起玩
那天下午,他們在樓下玩陀螺
實際上是他看著他們玩陀螺
看著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玩陀螺
看著他們在37℃高溫里
圍著陀螺跳啊鬧啊
他突然就憂傷起來
那時,好像有一陣風吹過
小語他們絲毫沒有覺察到的
一陣微風吹過,他就憂傷起來
說到你的未來,我就擊出一個相克球
永遠不知道下一桿球會飛向哪里
這個懸念把高爾夫球手們捉弄到現(xiàn)在:
2013年2月19日下午2:51
9分鐘后,A股會收在某個可上可下的點位
69分鐘后,理發(fā)師會剪去我一小段荒唐歲月
129分鐘后,我會買些果蔬來喂養(yǎng)肉體
晚上,就去某本書里找個會吵架的靈魂
或者寫一首詩、算一筆糊涂賬把自己灌醉
再往后,許久以后,才是你說到的未來
你視我為千里眼,我就必須抬起頭
看一些小白球在空中凌亂地消失
我突然想看到一片熟悉的白云
那時我們年少,在魏源湖畔討論這個問題
我抬頭就看見那片白云,停在天上
又映在水里,我曾以為觸手可及
青竹湖人聲鼎沸
少一個人,球場更加擁擠
如果你來了,多一個人
也無人會覺察
你死去一年之后
這里的樂觀情緒仍然顯得輕浮
而過于悲觀
這場為你舉辦的紀念賽事
將變得有些荒誕
你已經(jīng)把死亡帶走
我覺得,它還在這5月的陽光中
微笑著,看著我們
第1洞,把球開入了球道沙池
第2洞,把球開入了左側(cè)樹林
第3洞,把球開入了正面水障礙
那也是你的小球經(jīng)常入水之處
它一路看著
罰桿之人懊惱,他人暗自歡呼
到最后一洞的果嶺
天色已經(jīng)暗淡
它看著
我們把小球推入黑暗的洞杯
再把自己推入愈深的黑暗
這個2月我還來做什么呢
1995年的面前坡已經(jīng)消失
帶著那些熱鬧非凡的夜宵攤
及午夜召集來的小姐和熱血青年
一同消失
我除了到美蘭機場看候鳥
到西海岸看一些真實的泡沫
趕在長沙之前看看2013年的春天
看看別人的春天
我能做什么呢
長沙還在用這個冬天流行的霧霾
留我一個空位
我為何還要對海口懷有幻想
總算找到一個可以停步的地方
讓堅硬的城市局部潰爛的地方
一個秘密收集著雜草、泥濘、蟲魚
可以稱得上自然風景的地方
午后的天色有些暗淡
水塘里倒映著混濁的云層
但讓一個人動情已經(jīng)很容易
當一陣風從南邊樹林吹來
經(jīng)過你,你晃動著笑臉
像草叢中晃動著的那株無名小花
這庸常的午后
讓另一個人動情已經(jīng)很容易
我仿佛看見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叢下的一小片濕地
酒店的被子有一股霉味
被套里的棉絮,壓著我,像一塊烏云
這么厚實的烏云
一定下過很多場雨
一定制造過很多波瀾起伏的夢
仿照那百米之外的海水形狀
一定有人在2013年春天的夢中受過驚嚇
醒來時,陽光已近在三米之外
而潮濕依然淤積在烏云深處
你在電話里說
我們一起坐高鐵
又坐公共汽車
來到一個很遠的地方
有湖泊和成片的銀杏樹
和上下翻飛的鳥群
可我并不開心
一路埋怨你
輪椅推得不夠平穩(wěn)
你假裝沒聽見
想著我的腿沒了
離不開你了
可以在我的埋怨聲里
推著我一直到老
就暗自高興
從夢中醒來后
高興地打了這個電話
你總是醒得比我早
你看著我,和被單,和被單上的竹子
和我落在竹葉間的稀疏的盹兒
你看著我,也看著別處
那首循環(huán)播放的《秋意濃》
那追趕著旋律的,一閃而過的往事
那追不上旋律的,尚未現(xiàn)身的愛人
你看著我,四十年來一直看著我
你更想看到的,或是我的歉疚
或者自己回家做飯
或者把果汁換成紅酒
或者把紅酒換成果汁
或者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模式
或者把手機調(diào)到飛行模式
或者坐在沙發(fā)上,把電視打開
或者坐在書桌前,把電腦打開
或者給蘋果削皮
或者給梨子削皮
或者給矮個兒的君子蘭澆水
或者給高個兒的夏威夷竹澆水
或者打開窗戶,迎來一只蚊蟲
或者迎來的是一團霧霾
或者問問來者,往年共度的人在何處
或者問問來者,來年共度的人在何處
如果我把自己按在家里發(fā)霉
福元西路就會在大白天里消失
午夜時分才趴到我的窗下
從芙蓉路、車站路、東二環(huán)、萬家麗路
或星沙一些不知名的道路,滾來無數(shù)車輪
向我推銷速度和時間
要求我入睡前默數(shù)過往的車輛
把渣土車、救護車和轎車算在一起
暗示我想象車里那些晚歸的面孔
我想想那些疲倦的面孔
就會疲倦地忘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