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晗
夏野
夏清坐在位子上,抬手撥了撥頭頂上方的空調(diào)扇葉,老舊班車的空調(diào)制冷效果挺差。他活動活動有些麻的腿腳,掃了眼手表,下午五點整。
車玻璃上沾滿污漬,不知道多久沒擦了。夏清望出去,極目處是一片綠色,麥茬里長著剛過成年人腿彎的玉米苗子。
還是要來走這一趟。
兩個月前,母親過世,臨終前囑咐他把養(yǎng)在鄉(xiāng)下的小妹接到身邊來養(yǎng)。說實在的,他沒見過她幾次,她出生后,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既要忙著實習(xí),又要照顧母親,便把她送到外婆身邊去了。這一待,就是六年。
最近一次見她,是在母親的葬禮上。六歲的孩子跟同齡人比矮了一截子,又瘦又小,瑟縮在外婆身后。他望過去,那小丫頭立即躲開了。
夏清到村口時,天已擦黑,他掏出揉得皺巴成一團的紙條,看了半天,才邁開步子。
進了門,夏清就看見一女孩子赤著腳蹲在地上玩兒泥巴,聽見動靜,看了他一眼,也不管沾著一手泥就跑進屋了。倒是家里養(yǎng)的大黑狗看見他熱情得很,一個勁兒地往他身上跳,他只得一邊向后退,一邊呵斥它。
“別叫!”屋里走出來個老太太,喝住了興奮的大黑狗,看清來人,老人家愣了愣,忙不迭招呼,“阿清?你回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兒。”
“我不是怕您忙活嗎。”
“那行,不忙活,咱今兒晚上吃菜饃行不行?”外婆拉著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拴到樹上。
“行!外婆的手藝沒的說?!?/p>
天黑了,屋里沒拉燈,阿朵坐在架子床邊的小凳子上,聽見他進來也沒動靜。夏清叫道:“阿朵?!?/p>
阿朵還是沒動,夏清走過去,又叫了一聲:“朵朵?”
夏清伸出手想揉揉她的頭發(fā),手還沒碰到,便被阿朵推開,她說:“我不跟你走?!?/p>
阿朵說完,就跑出去了。
夏清的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晚上,幾人坐在打理得整整齊齊的菜地邊兒,用石塊兒壘砌起來的小石桌上,大紅的塑料盤里放著幾瓤西瓜。蟬鳴聲不知從哪兒傳來,沒個消停。
夏清把瓜皮放到小貓跟前,巴掌大點的貓崽子抱著啃得滿身都是。
夏清覺得好笑,剛剛還乖乖坐在外婆旁邊的阿朵,捏著小貓的后頸把它抱進懷里,扯過瓜皮扔給大狗,走到一邊把小貓放到鋁盆里,拿瓢舀了水給它洗澡。
外婆趕忙解釋:“她沒別的意思,小貓崽子吃不了這兒個,吃了要拉稀的?!?/p>
“哦,沒事,我不知道它不能吃,是我沒弄清楚。”夏清有些內(nèi)疚。
“你別往心里去,就那兩口,沒事兒!”
兩人聊著聊著,阿朵先熬不住了,趴在外婆腿上睡著了。
“我先把她抱回去?!蓖馄疟е⒍洌鹕淼臅r候晃了一下。
夏清忙去扶她,“要不我來抱吧?”
“你坐吧,我這老婆子還能抱她幾回呢?哎——”
夏清撒了手,看著外婆一步一步走進屋里,微微佝僂的身影讓他瞬間發(fā)覺,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外婆沒多久就出來了。
“你那邊都安排好了嗎?”外婆坐下來,拿起碎布條纏了邊的芭蕉扇搖著。
“都辦好了,九月份開學(xué),她正好跟著上一年級?!毕那褰拥馈?/p>
“她沒上過幼兒園,上一年級能行嗎?”
“沒上過?村子里應(yīng)該有啊?!?/p>
“是有,你大嬸有點文化,開了一個,阿朵去了沒幾天就死活不去了。沒法子,我就讓你大嬸有空來家里教教她,學(xué)的也不多。”
“沒事兒,到我那兒再教她點兒東西,上學(xué)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她跟得上。”
“這不又給你添麻煩了嗎,你得工作,忙啊?!?/p>
“花不了多少時間……”
一上午的,阿朵蹲在涼陰地里,團了不少小泥球,和彈珠差不多大,趁它們還沒干的時候,在沙子里滾一圈,一個個碼到向陽的墻根兒下頭,四四方方,跟閱兵的隊伍似的。
夏清在院子里坐了半天,兩個人誰都沒說話。他想起帶回來的東西,就回屋去拿,等他出來,玩剩下的泥巴還糊在石頭上,阿朵已經(jīng)不在院子里了。
快中午了,阿朵才回來。
她一進門,夏清就叫她:“來,朵朵,過來!”
她遲疑著,還是走了過去。
夏清從身后扯出個玩具熊,“拿著,送給朵朵的。”
“給……我的?”阿朵并不接,只是問他。
“當(dāng)然,專門買給朵朵的?!?/p>
“你去哪兒,等等!”夏清見阿朵扭頭跑了,大聲叫她。
“不用叫了,她也不往遠處走,一會兒就回來了?!蓖馄挪辶艘痪?。
“她……”
“這熊是給她的吧?!?/p>
“嗯,女孩子應(yīng)該會喜歡的吧?!?/p>
“哎,可沒人會送她這兒個?!?/p>
夏清不說話了,母親說他把阿朵當(dāng)妹妹也好,或者當(dāng)女兒也好,希望他好好待她。母親還說,她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他。
夏清笑笑,哪里有那么多對不起。
吃飯前阿朵回來了,往他手里塞了兩顆奶糖,他有些詫異,復(fù)又笑起來,揉了揉她發(fā)黃的頭發(fā),剝了一顆糖,塞進她嘴里。
趁著阿朵午睡的空檔,外婆把夏清拉到一邊。
“阿朵就是個孩子,有時候說話做事不知道輕重,你別惱她,好好跟她說,她會聽你的?!?/p>
“嗯,您放心?!?/p>
“你知道阿朵身體不好,又跟著我,從小就沒什么朋友,經(jīng)常一個人待著,要不就是跟動物玩兒,貓是前些天剛要來的,方便的話,你一塊兒帶走吧?!?/p>
“……行吧,剛過去她得適應(yīng)幾天,有只貓陪著也好?!?/p>
“那……你們什么時候走?”
“就這兩天,我請了五天假,一來一回路上得兩天,到那兒還得好半天安頓?!?/p>
“好……”
“有時間,我會常帶她回來的?!?/p>
“沒事兒,你現(xiàn)在工作雖然穩(wěn)定了,也別老請假……”
臺扇呼啦啦地轉(zhuǎn)著,有些發(fā)黃的蚊帳被吹得一抖一抖,昏暗的燈光下,夏清正拿著本書看,書還是早些年母親寄回來的。
門簾外一陣響動,很快就消失了。
夏清只看到一點光在閃,掀起簾子——什么都沒有。不,有一個罐子。
玻璃罐子并不大,里面裝著不少螢火蟲,微弱的黃色光,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子。
“這丫頭……”
夏清醒得很早,目光掃向放在床頭的玻璃罐子,果然,螢火蟲都死了。夏清輕嘆口氣,洗了把臉,想著怎么處理它們。想了想,還是在菜地邊上挖了個小坑,連罐子一起埋了下去。
起身的時候,看見阿朵站在屋前看著他。
他走過去,蹲下身對她笑道:“謝謝朵朵,螢火蟲……很漂亮?!?/p>
“……謝謝?!?/p>
夏清見她朝著菜地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了然。
晚上,夏清幫著外婆收拾碗筷,阿朵在摘指甲草的花,梅紅的白的都有。
夏清以前聽說過在鄉(xiāng)下很多人喜歡用鳳仙花染指甲。
阿朵把花瓣放進一個豁了邊的瓷碗里,又放了幾小塊白礬,用一個木頭的小蒜錘一下一下均勻地搗著,直到把花瓣和白礬搗成了泥狀才停下來。
“婆,阿朵給你包指甲?!?/p>
“好,我們家阿朵最細致,包出來的最好看!”
三人坐在絲瓜藤下,阿朵仔細地包,夏清就在一邊遞葉子和細麻繩。
“我兩只手都有灰指甲,她也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用指甲草包指甲能治,就一定要給我包。阿清你說說,我都這把年紀(jì)了,還學(xué)人家小姑娘,年輕媳婦兒干什么?!”外婆這么說著,臉上卻是樂呵呵的。
“婆,你不老!”阿朵回了句。
“就是,外婆您還能活到九十九呢!阿朵,你說是不是?”
“嗯,一定能?!?/p>
說說笑笑間,外婆的指甲已經(jīng)包好了。
看著碗里還剩下不少花泥,夏清提議道:“外婆,給阿朵包個紅腳心吧?”
“行啊,我這手不方便,你來吧?!?/p>
“好,阿朵,來,包個紅腳心!”
“不要?!卑⒍湔f著起身往后退。
小奶貓伸著軟乎乎的爪子去勾瓷碗,夏清一把把它拎起來放在腿上,在它的后腦勺上搔了幾下,它倒是好,呼呼兩聲趴著就不動了。
“阿朵快點兒!”外婆催道。
“紅腳心是給嬰兒包的?!卑⒍湔驹谀抢镄÷曓q解。
“包在腳底下也沒人看見,來吧。”夏清繼續(xù)勸她。
還是阿朵妥協(xié)了,坐在小凳子上,翹起腳。夏清放低膝蓋,把阿朵的小腳放在膝頭,捻過花泥,在腳心里擺了個菱形,挑了片較大的葉子包好,纏上繩子。
夏清拍拍阿朵的腳面,“好啦?!?/p>
阿朵一下收回腳,穿上鞋,不管腳下還包著花泥,小跑著回屋去了。小奶貓見阿朵走了,慌忙從夏清腿上跳下來,還連滾帶爬地追著她去了。只留下院子里兩人笑了半天,間或的,還能聽見大狗不滿的嗚咽聲。
“她這是不好意思了?!蓖馄判χ忉?。
“嗯。”
接著,是半晌的沉默,許久,夏清才開口道:“外婆,明天早上我們就得走了?!?/p>
“她現(xiàn)在就只有你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但是……”外婆說著,紅了眼眶。
“外婆,您這么說就是見外了。我來這里不只是因為母親的遺愿,她是我妹妹,血濃于水。”
“可是你帶著個孩子,哪家姑娘肯跟你……”
夏清心里一抽,笑道:“現(xiàn)在沒有,總會有的,我保證好好照顧她。”
“哎,行了,我也不說什么了,有什么難處別硬撐著,跟婆說,???”
“好?!?/p>
“你等會兒?!蓖馄耪f完就進了屋,不多時返了回來,手里拿著塊卷起的手帕,把它放在夏清手里,“這么多年,我也攢了點錢,你拿去用吧。”
“好,既然是外婆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p>
“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些起?!?/p>
“葉子蹭爛了,我再給您換一個?!?/p>
“換吧……”
夏清收拾好東西,躺進蚊帳里,聽著四周的蟬鳴,竟然覺得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樣。
夏清起得很早,外婆也起了,正在做飯。飯都差不多擺好了,阿朵從屋里出來,雙眼紅通通的,沒什么精神。外婆督促著她洗了臉,正要梳頭,外婆叫住夏清,讓他給阿朵梳頭,還有一個餅在火上呢。
阿朵抱著小熊坐在凳子上,夏清半彎著腰給她梳頭,可算是難為壞了。
小奶貓扒拉著阿朵的腿,也想要她抱,阿朵把貓抱起來,它是舒服了,窩在小熊的身子上,倒是很會享受。
夏清有些窘迫地笑了聲,“阿朵,對不起,我回去就練,好不好?”
阿朵騰出只手摸摸頭發(fā),“沒關(guān)系。”
吃過飯,阿朵慢騰騰地拿出東西,外婆一看,除了幾件衣服,都是些小零碎,忙說:“阿朵,這些就別帶了。”
見阿朵站在那里不吭聲,夏清接過話頭:“外婆,您讓她帶著吧,我東西不多,拿得住?!?/p>
“拿得住你把菜帶點兒!”
“好啦,外婆,您不是說讓我們搭王大哥的車嗎,別讓他等我們?!?/p>
“你啊?!?/p>
三人出了門沒走多遠,夏清說他忘帶東西了,就折回去了。
他把手帕壓在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碗下面,臨走前看見院子里的鳳仙,找了個袋子連著土移了一小株。
外婆等得有些急了,夏清一面笑著,一面將袋子交給阿朵。阿朵小心地接過,放進包里,沖他笑了笑。
夏清坐在車上,外婆問他,阿朵這些年跟著她的姓,以后呢。
他笑,說,當(dāng)然姓夏。
外婆也笑,擺擺手說,走吧。
他們離開了家,走上了回家的路,看著外婆的身影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在視野里。
貝克街的背影
風(fēng)吹過書頁,流淌在泰晤士河的傳奇再次穿過我的心間。——題記
踏上古老的貝克街,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略顯佝僂的矯健身影毫不猶豫地鉆進了深不可測的濃霧中。
那是個風(fēng)云激蕩的年代,人們心中那份最原始的質(zhì)樸被日益強烈的電氣之音吞噬,浩浩蕩蕩的工業(yè)革命不僅污染了空氣,給倫敦城戴上了“霧都”的帽子,也讓人們的心一點點被濃霧籠罩,看不到純真和美好,只剩下欲望和金錢。
然而你那放光的雙眸,卻射出一道銳利的光線,穿透了迷霧,看到了那不受控制的正在膨脹的可怕欲望,于是,你選擇披上大衣,義無反顧地踏入無邊濃霧,與邪惡正面交鋒。你那雙眼永遠能看穿在黑暗中布局的罪惡,你那雙足永遠奔跑在蘇格蘭場的前方,你的煙斗燒不盡苦無知音的寂寞,百分之七的可卡因不是你的歸宿,你肩上的小提琴,又在為誰悠揚?
你拿起放大鏡細心研究著鮮紅血字,你用鷹爪一般的手撥開覆蓋在四簽名上的灰塵,你不卑不亢地面對波西米亞王子,又在博斯克比谷里匍匐前進。
五粒桔核傷了你的自尊,歪嘴的男人掩蓋不了顯而易見的真相,閃耀的藍寶石為你加冕,你牢牢攥住奪人性命的斑點帶子,又去抓捕桀驁不馴的白額馬。
格洛利亞斯科特上的寶藏等你去發(fā)掘,海軍的協(xié)定等你去拯救,駝背人的迷云停不住你的腳步,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震懾不了你堅強的心,面對兇殘的莫里亞蒂,萊辛巴赫是否成了你的絕唱?
你從空屋魔術(shù)般地復(fù)活,去解答隱藏在跳舞的小人下的真相,可恨的米爾沃頓讓你第一次為了正義觸及法律底線,六尊拿破侖塑像成為獲得答案的鑰匙,格蘭其莊園的謎案讓你輾轉(zhuǎn)反側(cè)。
你揭開被旁人忽略的第二塊血跡,魔鬼之足讓你又一次寬恕了善良的罪犯,病榻上的你蒙過了所有人的眼,你消滅了不存在的吸血鬼,又為蒙著面紗的訪客扼腕嘆息,肖斯科姆別墅中的秘密讓你震驚,擊敗破壞和平的間諜是你最后的致意。
面對呼嘯而來的東風(fēng),你毫無懼意,你相信,你的凋零,將會換來一片更為祥和、美麗的樂土。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边x擇隱退的你正印證了遙遠東方的這句古老格言,蜜蜂成了頭發(fā)花白的你的精神寄托。
這就是你,夏洛克·福爾摩斯。
天涯何處有桃花
我于這世間尋尋覓覓,只為了找到一束燦爛至極的桃花?!}記
桃花,總是開在竹籬茅舍外,沾染著世俗煙火,深深淺淺的粉色渲染著春日的陽光。桃花美而不艷,嬌而不弱,好似笑意輕盈的少女,一襲粉衫,面容不需要絕美,只是這種輕靈嬌俏,讓人難以忘懷。
黛玉的桃花,是她涼薄生命中最后一次絢爛,崔護的桃花,是寂寂人生中那場不著痕跡的邂逅,五柳先生的桃花,是紛亂塵世中與世隔絕的港灣,而桃花于我們呢?蕓蕓眾生中渺小的我們……
古時候,稱贊美人有面若桃花,比如息夫人。亂世中的美貌女子總是命途多舛,她先是遭到蔡侯的輕薄,到了息國,也無法與自己的丈夫廝守,楚王愛慕她的美貌,于是舉兵攻打息國,息侯弱小,無法保護她,還要由她對楚王的婉轉(zhuǎn)承歡來保自己的性命。楚王是珍惜她的,因為珍惜,才會關(guān)心她的一言一笑,才會顧忌她內(nèi)心的想法,楚王也是強大的,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保護她安樂。她最后的歸宿是楚宮,可是,后人仍然用一個“息”字來稱呼她,我不知道,如果息夫人能夠聽到,她又會怎樣。三年的不茍言笑,證明的是她對息侯的愧疚,一生的寂寞守候,才是對楚王深情的最好回報。我總是感到惋惜的,一雙如同秋水澄澈的眼睛,也能在重重宮墻中變得如同干涸的古井,兵戈四起,狼煙滾滾,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因為,她的一生,已經(jīng)隨著這顛沛流離結(jié)束了。桃花命薄,桃花夫人也不曾一生平安喜樂,這好似一種擺不脫的宿命。
東晉的時候,陶淵明臆想了一個桃花源,更使桃花分外神秘,穿過落英繽紛的桃花林,穿過狹窄幽深的山洞,一下子豁然開朗,似乎人間仙境。沒有戰(zhàn)亂,沒有污濁,只有淳樸的民風(fēng)和溫柔的桃樹,多么讓人向往。武陵春景,桃花盛開,代表的并不是誰怎樣傲視隱逸,目下無塵,只是世界太過于紛亂,讓人不得不逃避,不得不去尋找一處可以安放心靈的地方,塵世中沒有,那就由我幻想一個。桃花清麗秀美,桃林繽紛繁復(fù),有這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來守護我的桃源,就如同飄渺幽深的五里霧,在團團簇簇的花朵中,我才能感受到心靈的寧靜。
曹雪芹將襲人比作桃花,說她溫柔和順,可是縱使她如桃花一般溫柔,又怎么會有桃花的靈動。襲人是世故而圓滑的,缺失了女兒家那種清清靜靜的美好意態(tài),這不同于桃花的世俗氣息。桃花固然是塵世的點綴,但是,桃花的隨性純真,是襲人比不上的。若說像桃花,還是晴雯更像一些,只要我愿意開放,就不會含羞帶怯,就不會欲拒還迎,只將所有的燦爛美好全部盛放在世人的面前,即使到最后零落成泥,不復(fù)芳華,也是轟轟烈烈,值得追憶的。
李賀詩云:“桃花亂落如紅雨”,這位曠世鬼才看見繽紛而下的落花,也是分外傷感的吧,可是桃花不被這樣的傷感所束縛,依然含笑,享受春風(fēng)的賜予,展露出無限的風(fēng)情。桃花盛放,是一場樸素卻令人回味的愛情: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二十八個字,卻包含了一生的得意失意,離合悲歡。曾經(jīng),我們邂逅在一樹燦若云霞的桃花下;曾經(jīng),我是進京趕考的溫文書生,你是不出閨門的美麗少女;曾經(jīng),我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當(dāng)我再次來到這里,你已經(jīng)離開了,只剩下桃花依舊盛開。果真,人非草木,草木亦非人。桃花自在的落寞,也深深鐫入后人眼中。
天涯何處,才有不解人世傷感的燦爛桃花?
愛與痛的邊緣
脫口而出的誓言總是說得那么鄭重其事,到頭來卻只是被風(fēng)吹散在風(fēng)里,不留一絲痕跡,不是每一個誓言都能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記
“白色的花淡雅,黃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fēng)中正開得爛漫……”每當(dāng)讀到史鐵生的這段話時,眼前總有一抹身影浮現(xiàn),牽動我的心。
從記事開始,印象中便只有爺爺一人。
爺爺曾對我說過:“阿四啊,你奶奶走了,走的時候,山坡上的菊花正開得爛漫,奶奶去了一個長滿她深愛著的菊花的地方?!闭f完爺爺總是撫摸我的額頭,繼而轉(zhuǎn)過臉去,望著天邊逝去的云,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冗長,秋風(fēng)中,盡顯蒼涼。
那年我四歲,爺爺五十九歲。
當(dāng)時的我還很小,不知道為什么爺爺看我,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當(dāng)我背上書包,踏入久違的中學(xué),開始我人生中的花季時,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擊垮了爺爺。在病魔的脅迫下,他茍延殘喘。而每一周的周末我也總會去給爺爺端湯送水,照顧他。而我在的時候他是什么話都不會說,就那么一直靜靜地用慈愛的目光照射著我??粗采系臓敔?,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自己在這個老人面前,一生也只有一個身份——他的孫子。而我不在的時候,他總是像一個不安分的孩子一樣,一個人在屋中踱步,低聲地呢喃,像在說著什么重要的事情,卻又害怕別人知道。我靜悄悄地躲在門外,凝視著這個把我從小帶到大的老人,看著此時的他,禁不住潸然淚下。
親情就像是最鋒利的刃,割出永恒的傷,留下不滅的痕。
適逢八月,院里的菊花開了,金黃色的花燦爛奪目,在秋風(fēng)中正搖擺著姿容。可是這時的我卻并不覺得它是美的,只覺得現(xiàn)下的菊花更像是在秋風(fēng)中掙扎,就像是有些人,放不下心中的執(zhí)念,垂死掙扎。
藥瓶已經(jīng)積累了兩個紙箱了。
當(dāng)我再一次從學(xué)?;貋砜此麜r,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胃癌的確是要人命的。
那時姑奶陪在他的身邊,見我回來,他也只是在姑奶的攙扶下勉強地坐了起來,用一種眼神看著我,滿含憐惜。
最終他揮了揮手示意我坐下。我向床邊靠了靠,坐在了他的身邊,就像是小時候他照顧我一樣的,給我安慰和鼓勵。只不過這次不再是他來照料我,而是我來照顧他。我輕輕地在他的腿上按摩著,我明顯地感覺到,那分明就是一根骨頭上面搭了一層松散的皮。我的心痛得難受,淚就這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滴在床單上。他看見了輕聲說了一句:“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是那時的淚水怎么能止得住?
他生氣了,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氣吁吁地瞪著我看。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他也好像是用盡了力氣,累得半天一動也不動,只是在瞪著我看。時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我一犯錯他就訓(xùn),敢哭他就罵,再哭上手打。
時隔多年了,他再一次打了我,也許是最后一次。
我離開的時候,爺爺支開了身邊的人,讓我留下。他塞給了我一團紙,那張紙我至今保留著,連同著那一巴掌也保留在了心里。
一夜秋雨菊花殘。
那夜,下了一場陰沉的雨,好涼的一場雨,菊花被打落了一地,我知道的,逝去的花便再也不能活下去了。
爺爺走了,笑著走的,很安詳,那是我今生都不會忘記的表情,就像是牽絆一生的郁結(jié)解開了一樣,再也不是往昔的凄涼。
當(dāng)在暮色沉沉中,看著爺爺被一步步地推送進焚尸間,連同我的心,一起葬身在了火海里,留下的是苦,是傷。
懷揣在兜里的那張紙,被揉得變形,打開紙的那一刻,“遺書”這兩個字,赫然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不明白爺爺為什么會這樣做,他走了,留下了能牽絆我一生的傷痛。我,不明白,爺爺,你告訴我,為什么?
那張遺書上寫著:“我走后的遺產(chǎn),百分之六十屬于我的第四個孫子——阿四?!遍_頭便提到了我,爺爺在遺書的最后寫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他說:“十三年前,你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和孫子們,十三年后,我滿足了,你等著我,我來了,秀珍,你等著我,別走得太遠嘍?!?/p>
秀珍是奶奶的名字,而那年我十三。
七天后爺爺下葬,秋雨仍在下。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秋鳥鳴,百花殘,悲傷的嗩吶回蕩在秋雨中,艷麗的菊花開得觸目驚心,漂亮的花,在風(fēng)雨中搖曳,凋殘,滿地的落花,一如我凄苦的心。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像是誰的哭泣,隱隱約約。
當(dāng)分配財產(chǎn)時,親戚們都在吵吵嚷嚷的,大堂里的爭吵聲連續(xù)不斷。大廳的正桌上供奉著爺爺?shù)呐莆?,一張黑白照在那里立著,一朵黑布繞成的花正開得絢爛。當(dāng)主事人宣讀完遺囑時,各家都在爭論,嫌分得不均,說自己付出的太多。其實,爺爺走了,哪里還有什么財產(chǎn)?農(nóng)家人的一輩子總是平平淡淡。
尖銳的爭吵聲撕裂腦海,“老爺子怎么會把財產(chǎn)給他,他一小屁孩拿來的遺囑有用嗎?不會是偽造的吧?”諸如此類的話語如雷貫耳。我淚眼模糊了,一旁是安靜的黑白照片,一旁卻又是嘈雜而憤懣的爭吵。爺爺,你走得可安心?
爸爸說“菊花是奶奶的摯愛,因為菊花是爺爺為奶奶種的,奶奶是爺爺?shù)膿磹邸0⑺?,有你那年——奶奶死了。那時你在娘胎里剛足月,即將出世,可你奶奶卻在這時病了,村里人都說是你克的,你不能留??赡隳棠膛R死都說怨自己身體不好,而不是你。奶奶臨死的時候?qū)δ銧敔斦f了一句話,這個孩子,要好好活,好好活。所以,你爺爺看著你是愛也是痛,那道傷痛今天算是消了吧。”
我明白了,知道了,為什么他對我是如此的深愛,又為什么看我時總是隱隱作痛。爺爺是站在愛與痛的邊緣,這一站,是痛苦也是煎熬。而且這一站就是整整的十三年。
而今的菊花開在秋風(fēng)里,我站在那里,感受著我這親人的氣息。
落花人獨立,又是一年秋天了。
你不是歸人是過客
阿衰,我昨天晚上做夢夢到你了呢。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那段兩邊都長滿柏樹和松樹的水泥路上。我們兩個迎面而來,擦肩而過。沒有一句親昵的問候,我忍不住轉(zhuǎn)身看你,你單薄瘦削的背影使我淚流滿面,我大聲地喊著阿衰,阿衰,撕心裂肺地喊著,最終你還是沒有轉(zhuǎn)過身,沒有笑著說我二貨。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處于一種迷糊的狀態(tài),我一直活在過去,活在我們的回憶中。那天在食堂看見一個人手臂上畫的滿是水筆畫,我像瘋了一樣拉著那個人的手臂呢喃道阿衰哎,是阿衰。以前我在你胳膊亂寫一通,什么內(nèi)容我不記得了,只知道當(dāng)時在許多五味雜陳的目光下,完成我的大作后,我們相覷而笑??墒俏铱粗忝髅牡男θ菥拖袷峭蝗槐粺o數(shù)銀白色的細線懸在空中恐懼莫名地襲來,像是綠色的藤蔓在脖頸間糾纏。我害怕將來會有一天再也見不到這笑容。
我只要心情不好就開始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再一件件疊整齊重新放進衣柜里,重復(fù)著,重復(fù)著。因為每次都會在不開心時想要看看你在文化衫上留下的笨拙的字跡,拙劣但我喜歡,每次看到它們就像看到他們的主人一樣,歪七八扭的,讓人忍俊不禁,所有的煩惱也會隨著嘴角的微笑而煙消云散。在剛拿到空白的文化衫是我就嚷嚷著要把你衣服前面全給占了,寫上大大的帽圓,你燦爛地笑著說好,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兔斯基。最后我還是沒那么聲張的把名字寫的那么大,縱使沒有占滿衣服但是在那些娟秀的簽名中圓圓的帽圓突兀的呆在那里,就像是在西裝革履的人群中那條牛仔褲一樣顯眼。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你們拿著大包大包的行李,提前去離家很遠的考試點,我從學(xué)校出來時在路邊浩浩蕩蕩的隊伍里一樣就看到你了呢。看起來像只憂郁的鴕鳥,白色短袖在你身上看起來很肥大,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我依舊嬉笑著,看起來像世界上最快樂的人,這僅是看起來而已。這種言不由衷,情不由己的感覺真的好難受,我分明感受到那種清晰的冰冷與厚重。我們背對背你向西我向東,自此,我們就進入了一種無止境的直道型循環(huán),一直沒有那個條件來終止這個循環(huán)。也許沒有歸期,這是多么悲傷地隱喻啊。
你嘲笑我太二了,像小孩子。我嫌棄你太衰了,被小孩子追著打。像流行感冒一樣,我被傳染了,像你一樣的衰。如果你在學(xué)校經(jīng)常打噴嚏的話,我在這就向你道歉。每次自己一“倒霉”就會小聲嘟囔著:唉!都是被阿衰給傳染了,變得這么衰,接下來就是大片的惘然,大片的悲傷,像是丟了魂魄一樣。我親愛的魂魄啊,每當(dāng)你脫離我的身體時都到哪里游蕩了?是否會去經(jīng)常看望我親愛的阿衰?他怎么樣?他是否也像我被傳染一樣,變得很二?他是否會經(jīng)常想起我?
阿衰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像到了重病晚期一樣各種衰各種丟人。我唱著我們的祖國是花園……上廁所,給摔了。腿上磕了一個小洞,圓得不像話呢,血順著小腿汩汩向下流,暈染了每一根汗毛。我竟沒心沒肺地笑著回宿舍了,她們在聽我講完我的光榮事跡后笑地前仰后翻,我也是。當(dāng)我笑著給褲腿卷起來時,一個個都花容失色給我扶到醫(yī)務(wù)室。醫(yī)務(wù)室很是熱鬧啊,都是早上開運動會受傷的一線傷員,只有我很認真地對校醫(yī)說我摔廁所里了,腿上磕了一個小洞,圓得不像話呢。上早自習(xí)時跑太急了,從一樓到四樓五次都踩空了差點就又摔了。收拾抽屜時下巴撞到桌子角上,給撞爛了,星期一校集貼著碩大的創(chuàng)可貼招搖過市。
親愛的阿衰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對別人說起你呢。那是一個明媚的孩子,他的笑容讓人聽到花兒綻放冰山融化的聲音,他寬廣像無垠的沙漠,又狹隘像一粒黃沙。他會在生氣時摔門而出,卻一個人跑到操場上,看白云在樹梢浮動,也會無中生有的鬧小孩子脾氣,每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都像一根銀針向你心里邊刺去,直到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但我知道他不壞,它僅僅是不善于表達罷了,像彼得潘一樣的孩子。
有人說,活在過去要么沉淪要么奮起,我想我是前者。
我現(xiàn)在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直漂泊淪落。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自己會跌進無盡的黑暗中寂寞一世。你說夢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愿望一定會實現(xiàn)的,所以你寫下:“帽圓與小四一起屁顛屁顛去鄭大?!边@不是夢想是愿望,可以實現(xiàn)的愿望,語無倫次但最真摯。但為什么我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就像是夢想一樣離我好遠好遠啊,我使勁地踮起腳尖也觸碰不到它,你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嗎?溺亡之前最后的掙扎,但最終這都變得是那么蒼白那么可笑,還是難逃死的命運。
我這個人就是愛慕虛榮,明明過得一點都不好,當(dāng)別人問起時還總是滿面春風(fēng)地說,挺好的。但好不好恐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多少個內(nèi)心備受煎熬的黑夜,多少次的流淚也只有自己知道。
阿衰,明媚如你只是過去,現(xiàn)在的你我早已分道揚鑣支離破碎了,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過去的我們就讓他們在過去結(jié)束吧。故事是從一次意外開始的,最初我還沒有回憶,不懂你有多美麗。
那么就讓我們回到故事的開始吧,那時的你不是歸人是過客。
青瓦
一
又是一片濃霧,密不透風(fēng)地環(huán)繞著我,沉重的空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地往前跑,腳下似乎已生風(fēng),卻跑不出這桎梏般的牢籠。
漸漸地,霧散了些,我已經(jīng)能看得出周圍的環(huán)境??蛇@一看,我的神經(jīng)卻比之前繃得更緊——前方是一條城中河,可是這霧卻不散反濃,更為詭異的是,河上的石橋站著一個人,佝僂的身軀,斑白的頭發(fā),明顯能看出來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她看著我,手中攥著一塊兒青瓦,原本渾濁的眼睛忽然射出精光,然后,她發(fā)了瘋一樣地向我沖過來,速度竟比得上我全速奔跑時的狀態(tài),而我的腳卻似釘在地上一般,動不得半分。
她距我越來越近,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摸到口袋中鼓起的東西,不計后果地朝她砸去。她被一塊兒玉石砸到,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卻始終沒有放開手中的青瓦。不一會兒,她慢慢地爬了起來,向我露出一口暗黃的老牙,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接著向我沖來。而我,依舊不能活動。我臉上的冷汗聚滴成河,死亡,已是必然……
“啊!”我一下子從旅店破舊的床上坐起,手放在左胸前,感受了一下自己不正常的心跳。
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房間的門窗甚至犄角旮旯,我才輕輕地舒了口氣。換了沾滿冷汗的睡衣,我又給自己倒了杯溫水灌下,才重新躺在床上。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散落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大手輕撫著我,緩和了我緊張的情緒。
再一次來到這個皖南村莊,我總是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已經(jīng)三天了,只要我一入眠,就一定會被那個相同的噩夢嚇醒。
我已經(jīng)開始后悔來到這里了。都說夢由心生,我不自量力地以為自己可以擺脫那件事的影響,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直被那件事束縛著。
看著一室的清輝,我不禁為自己來到這里的任務(wù)而擔(dān)憂……
二
清晨的村莊顯得靜謐非常。淡淡的陽光透過氤氳的薄霧映照著老屋,古樹,還有潺潺的流水。一只貓慵懶地躺在屋檐下,蜷縮著身軀,時不時的用爪子在空中甩幾下,趕走吵鬧的蚊蟲。
這里景色美妙,我卻沒什么心思過多地注意。吸引我的,只是那些濃郁的歷史氣息。于我而言,它像一片罌粟地一般誘人,蠱惑著我不計一切地回到這里。
可是,連日的噩夢讓我畏縮了。這里是歷史的凝結(jié)地,任何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我小的時候,奶奶經(jīng)常講一些鬼怪故事給我聽。也許,那些鬼怪是真的存在的,只是多數(shù)人沒有遇到罷了,而那些遇到的人,說不定已經(jīng)死絕了。想到這里,我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膽量并不算小,可是一到這個地方就冒出許多聳人聽聞的想法。難不成,這地方真有些古怪?
不知是誰向河中扔了一塊兒碎石,發(fā)出不大的響聲。我卻像是被操控了一般,把肩上的背包扔地上,沖著旅店的方向跑。直到跑了足夠遠以后,我才停了下來。我的腦袋一片混沌,臉上汗水橫流。不遠處就是一條小河,我卻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想起來背包里還有一瓶水,我急忙去翻找,卻發(fā)現(xiàn)背包在剛才被自己扔了。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真的是被操控了,被自己的恐懼控制。
我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才原路返回,尋找自己的背包。不管怎么樣,我一定要完成這次的任務(wù)。我不相信,我連一絲恐懼都克服不了。我的身份,注定了我要無所畏懼。
我把背包重新挎在肩上,接著尋找我的目標(biāo)。
一座座徽派建筑沿河分布。它們墻身雪白,偶爾有些泛黃的地方,似乎是它們歷史的見證,我卻感受不到那沉重的古樸之氣。
往前走,人煙漸漸稀少,那些房屋也變得破敗不堪。有些墻皮已經(jīng)脫落,有的青瓦落了幾塊兒。我感受得到它們的氣息,歷史的氣息。我的心情雀躍起來,當(dāng)我看到一間破損嚴(yán)重的房屋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時,我一直被恐懼折磨的心更是輕松了不少。
三步并作兩步,我走到那門前,輕敲著門。半晌,還是沒有人來給我開門,可我確信這里是有人的。
“有人嗎?”我抬高了音量,生怕里面的人聽不到。
“來啦!”
不一會兒,一位老人打開了門。他的手上還拿著菜,應(yīng)該是正在做飯。
“大爺,我是來這里的游客,想體驗一下農(nóng)家風(fēng)情,你能招待我?guī)兹諉?,我會給您報酬的?!蔽倚χ先苏f。
“好,好,你進來吧。”老人似乎已經(jīng)年近七十了,不僅腿腳不太利索,說話也有些不清。
老人重新回到灶臺做飯,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院子。小院倒是清靜,似乎只有老人一人居住,這倒是給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條件。只是那院腳棚子里垛的一堆石塊青瓦又勾起了我莫名的恐懼。我懊惱地揉著頭發(fā),我到底是怎么了?
“年輕人,你還沒吃飯吧,來來來,趁著吃點兒。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吶?!崩先艘呀?jīng)將食物端到了屋里的木桌上。
“大爺,真是麻煩你了?!蔽易哌^去,誠懇地說。
桌上擺了一盤青菜,一盤饅頭,三只盛好了米粥的碗。我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我們明明只有兩個人。
馬上,我就知道了第三只碗的用途。
老人把它放在了一個木雕前,虔誠地拜了三拜,才回到餐桌上開始吃飯。
“年輕人吶,你是做什么的啊?!崩先诉叧燥堖吀覈Z嗑兒。
“我啊,浪跡天涯之人而已,不值得提?!蔽倚χ笱?,故意把筷子掉在地上,俯身去撿,躲避老人審視我的目光。
“大爺,筷子臟了,我得用水沖一下?!蔽野延欣侠O的手背在身后,故意從那木雕前走過。只是一眼,我便被它吸引住了。那是一尊觀音像,雕工精細,我憑著敏銳的感覺,知道那是用黃楊木雕制的。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沖破胸膛。我急忙沖到廚房,拼命地平復(fù)自己。黃楊木雕,雕工還如此精細,我真是撞到好運了。
“大爺,那木雕能給我看看嗎?”我洗好筷子,故作淡然地坐回位置。
“好啊,也不是啥值錢玩意兒,你愿意看就拿去?!贝鬆?shù)故腔磉_。
我心中竊喜,老人并不十分在意那木雕,看來我是有機會的。
我捧起那木雕,感受到它濃厚的歷史氣息,越發(fā)欣喜。這木雕真好,要是被我收入囊中……
我來不及多想,腦袋突然爆炸似的疼,那一股莫名的恐懼又向我襲來。我只好放下木雕,跑回老人為我準(zhǔn)備的房間,躺到床上,把被子裹得緊緊的,連風(fēng)都不漏。
三
我知道這恐懼的來源,卻一直不敢回想。
那是某年冬天,我第一次來到這個皖南古村。白雪幾乎掩蓋了這座村莊,街道上沒有什么人。我游走了很久,都尋不到一個合適的目標(biāo)?;倚膯蕷庵H,我看到一個灰衣老人蹲在地上,正在雪地里翻找什么東西。
我走過去,希望老人可以收留我??晌疫€未開口,就聽到老人憤怒的訓(xùn)斥?!鞍涯愕哪_拿起來!你都不知道你踩著些什么!”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只是走在她面前,她何必那么生氣。
老婦還在用手刨雪,我只能呆立在一旁。我計劃著等她做完了事情,應(yīng)該就可以讓我跟她一起回家了。
雪層并不厚,不一會兒老人就刨出了一個東西。我湊過去,想看看那是什么。
“一片青瓦?!”我震驚不已。一片青瓦而已,值得她在這數(shù)九寒天里用手刨出。
“你懂什么。”老婦白了我一眼,然后把青瓦像寶貝一樣塞進了以及貼身的口袋里。
那瓦片幾乎和冰一樣涼,老婦被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忙把背包里的衣服給她披上。
“把青瓦給我吧,我?guī)湍隳弥??!比魏我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于心不忍的吧。誰知那老婦毫不領(lǐng)情,看都沒看我一眼,繼續(xù)在雪地中刨青瓦。
“你怎么這樣!”我也惱了,伸手就想去搶她的青瓦。
老婦對我的舉動十分生氣,拼盡全力地把我推到一旁。我沒想到她居然有這么大的力氣,一時不防被推倒在地,而她也因為力的作用后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想去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卻還往后退,緊緊地護著青瓦。
“喂!你別退了!”之前離得遠我沒看清,現(xiàn)在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背后是一條河。這個地區(qū)水網(wǎng)密集,幾乎處處都有河流。冬天的河水冰涼,這地方的河冰層也不厚,老婦掉下去一定必死無疑。
老婦果然不再移動,只是冷冷地看著我,護著她的青瓦。
“一片青瓦而已,我怎么會搶它,你相信我!”我循循善誘,希望能夠救她。
誰知老婦一聽我的話更激動了,又往后退了兩步?!笆裁粗皇且黄嗤撸∧銈冞@些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價值!你們就只知道揮霍前人留下的文化,還肆意改變這些。你瞪大眼睛看看這里,說是保護重建,可是這里被粉刷整頓得哪里還有點歷史的味道。這青瓦才是幾百年的東西,卻被你們這些無知的人糟踐成這樣!”
我聽得愣在原地。是啊,這里哪里還有歷史的氣息,我對文物這么敏銳的人都感受不到它的厚重。我們的那些保護措施,實際上加速了它的消逝。
我一時出神,沒有注意到老婦還在往后退。
“會遭報應(yīng)的,會遭報應(yīng)的……”老婦喃喃自語。
“你們這些糟踐文化的人,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老人憤恨地喊著。這一句話,直擊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栗。那些保護文化的人都會遭報應(yīng),下地獄,那我呢?我真的不敢想象。
我絲毫沒有注意到,老人已經(jīng)退到了河流的邊緣。
是一聲巨響驚醒了我。我抬頭一看,不見老婦的蹤影。我猛然警醒,急忙跑到水邊,卻只看到冰面上被砸開的一個大洞和遺落在旁邊的一片青瓦。
那片青瓦,孤零零地躺在冰面上,連靈魂都死了。
四
躺在床上良久,我才緩過勁兒來。
那片青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的罪惡。我真怕,怕老婦的詛咒真的應(yīng)驗。可是我不能停手,真的不能。
“大爺,您干嘛呢?”我找到了坐在院中躺椅上的老人。
老人似乎在看一張紙,見到我來,把那紙收進了口袋。
“沒啥,閑著沒事?!崩先它c起了水煙。
“大爺,跟你商量個事好嗎?您那木雕真是漂亮,我太喜歡了,想買下它,要多少錢您只管開口?!蔽易谒赃叄嬷嘲?。
“那木雕啊,祖上傳下來的,聽說就是家里人自己雕的,沒啥貴賤的。就是用它來紀(jì)念先祖的……”
“大爺啊,我媽常年臥病,聽說木雕辟邪,我就想孝敬孝敬她,您就看在我一片赤子之心上給我了吧?!币庾R到老人并不想給我,我立馬接口。
老人深吸了一口水煙,看得出來他在猶豫。
良久,他摸著自己的口袋,緩緩說:“罷了罷了,看你是個孝順孩子,就拿去吧,留我這兒用處也不大。”
我喜出望外,沒想到這么順利。
“謝謝大爺啊,您想要多少錢?”我裝作毫不在意地詢問。
“什么錢不錢的,不是啥值錢玩意兒,你要,拿走就行?!?/p>
正合我意,實際上我根本沒什么錢。
我處理好剩下的瑣碎事情,準(zhǔn)備抱著木雕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猛然想到剛才老人在看什么東西,說不定也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于是我拐了回去,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大爺,剛才您在看什么???”我盡量克制著自己貪婪的目光。
“沒啥,就是老伴兒的照片。”說著,他已經(jīng)將那照片遞給了我。
我接過,可看到照片上的那張臉時,瞬間怔楞。
那張臉爬滿了皺紋,枯槁無光,平淡無奇??删褪沁@樣一張臉,卻足以將我所剩無幾的勇氣抽光。
“她啊,一生就喜歡收集那些上了年紀(jì)的東西,你看那棚子里的青瓦石頭,全都是她一塊兒一塊兒撿回來的?!崩先顺橹疅煟[著眼睛,嘴角揚笑。我卻雙腿顫抖,站都站不起來。
“可是啊,我那老伴兒做了一輩子好事兒,怎么老天爺就不長眼,那么早就收了她去了吶。那河水那么冰,她黃泉路上得有多冷啊……”
五
離開的那日,我感受到了肩上擔(dān)負的重量,心中卻是舒暢。
我將觀音木雕連同老婦的照片一并還給了老屋里的人。我想,即使他并不知道觀音木雕的價值,他也定會將它妥帖收藏。
我在回程的路上,無意間看到了一片青瓦,欣喜地像得了價值連城的寶貝。我將它捧起,帶著敬畏。那是一片青瓦,更是一絲流逝了的文化。
我費盡心思,將它放回到屋頂,才肯罷休。
落雨堂
“少主,秦當(dāng)家的捎話兒來,邀您到后堂喝茶。”
“哎。”我應(yīng)了一聲,沒有挪身。
他正躺在河邊一棵格外粗壯的樹木的枝椏上,枕著自己的手小憩,秦家養(yǎng)的幼虎在樹下?lián)渲妗K坪醯鹆艘桓裁礀|西,也就是隨手拔的野草吧,隨著若有若無的黃鶯啼鳴聲上下晃動。我這才驚覺草長鶯飛,窩在家里這么久,都快長毛了,終于熬過了最討厭的冬天。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心情大好,旁邊跟我很久的老仆李叔催了我好幾聲我也不為所動,心想請我喝茶的人都可以賴在樹上不接客,我身為客人怎么就不能賴在亭里等他來請我。
幾個苗寨的小孩幫著父母做完家事就圍了過來,嚷嚷著要聽我講故事。我故意擺了張苦瓜臉說不行啊,你們家主子要請我喝茶呢,小孩們就特別懂事地把李叔轟出亭子老遠,然后又圍過來,星星眼放光,都爬到我坐的長椅上。我伸手抱了兩個,三個圍在我周圍,還有一個坐在椅背上解散了我故意蓄起來的長發(fā),給我編她媽媽教的花辮子。苗寨建在山里,很少與外界交流,這里的孩子們聽什么都新鮮,我就講前幾天剛看完的山海經(jīng),講精衛(wèi)填海,講禹殺相柳,講夸父逐日。講后羿射日講到一半的時候,我背后那個小丫頭編好辮拿鏡子給我看,別說,編得還真好看,一半長發(fā)結(jié)成細辮挽了兩個團子,剩下的披散在頸邊,零零散散地編了幾條小辮子。小丫頭笑著說:“小哥哥你真好看,皮膚又白,聲音又甜,以后會不會有其他的大哥哥來娶你?”
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心想真有這樣的大哥哥恐怕要讓他失望了,于是轉(zhuǎn)過臉去想逗逗她。然而后腦突然一緊,被一只大手扶住了。我就著鏡子看到左邊發(fā)髻上多出來的兩朵山花,以及那張本應(yīng)該在樹上歇著的臉。
然后我就醒了。
睜開眼,看到的是我那單調(diào)的、掛滿書畫的房間。手邊的暖爐早就涼掉了,窗子緊閉,房里悶得要死。我站起來使勁地伸了個懶腰,之前頭發(fā)就隨便地束了一下,現(xiàn)在隨著我伸懶腰的動作散得一團糟。推開窗,一陣涼風(fēng)猛地灌進來,我這才從夢里清醒過來。外面蒼白一片,哪有半點春天的樣子。
燃起暖爐,我回到趴著睡了一宿的老榆木桌前。桌上放著好幾個剛刻成的石章,我左看右看,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放到一邊,重新拿起一塊新的石料。
我要刻的是一枚私章,章名梁海明。
那個時候,他把開得正盛的不知名的山花別在了我左邊的發(fā)髻上,然后一翻身越過椅背,坐在我對面,讓我感嘆不愧是唱戲的身手就是利落。其實當(dāng)時氣氛尷尬的不得了,我活像被人抓了現(xiàn)行的惡作劇小鬼,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他倒是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抱了個丫頭坐在他膝上,說:
“接著講?!?/p>
于是在孩子的應(yīng)和中我傻了,啊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生意呢?”我跑到這深山苗寨不就是為了和他梁家談生意。
他很淡定地看了我一眼:“那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叫你們家的人往回搬就行。”他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樣太便宜我們家了,又補充,“你答應(yīng)我三件事就行。”
我想想他也不是什么不靠譜的人,應(yīng)該不會坑我,于是笑了一下,接著往下講了。
當(dāng)晚告別之時,他告訴了我第一件事。
“還請你幫我刻一枚私章,章名梁海明?!?/p>
也對,我們蘇家好歹也算是江南書畫第一家,正??紤]來我作為當(dāng)家,那刀筆也應(yīng)該是沒的說。于是笑一笑:“行?!?/p>
梁海明。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很多遍。
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始終認為梁月時才是他的真名,盡管李叔無數(shù)次地向我解釋那只是戲臺上用的花名。我還記得初見時他著一身華裳,臉上油墨褪盡,在臺上一人唱著霸王別姬。偌大的戲院只有我一人躲在角落,好像那場戲只唱給我一個人聽,那人回過頭來,唇角一彎,我便恍惚地像是掉進了夢里。事后回憶起時我常常懊惱自己怎么就沒勇氣沖出去說一句我叫蘇梓你唱得真好,那明明是自己作為女性唯一一次自報家門的機會??墒悄菚r候我還不懂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穿好看的花衣裳梳好看的發(fā)髻,怎么就不能和隔壁的巧巧玩翻花繩,而那龐大得嚇人的家業(yè)怎么就壓在了我身上。我還記得第一次被逼著換上男裝,母親告訴我,我將要成為下任當(dāng)家的時候我嚇得哭著直搖頭,結(jié)果被罰跪在后院的雪地里一天兩夜,直到暈倒?;杳缘臅r候只覺得滿眼都是蒼涼的白色,遠處的梅樹林里鬼影幢幢,一個兩個都把我往里拽。從此以后我再不愿接近那里,連帶著整個冬天都被我恨之入骨。
到我終于也能獨自應(yīng)付一些生意的年齡時,我便開始悄悄地溜到戲園聽他唱戲。大多數(shù)時候是女裝,去之前我會先到巧巧家敲詐她最好看的衣服,可是真的到了那里卻又悄悄在某個小小的角落窩起來,就像一開始那樣。有時若是有家里人跟著,我也只能穿著男裝去,但是心里還是有小小的親近感,我在臺下扮男人,他在臺上扮女人,我們都是一樣的。
終于有一天,我接到了梁家的委托。
他作為梁當(dāng)家,約我在八潼樓談生意。老實說那實在不是什么適合談生意的地方,即使是樓上的單間也吵鬧得很,說書人的聲音能穿過墻壁,保持著渾厚的聲調(diào)再穿透耳膜。
但是,這里的糕點很好吃??此麆偛攀旖j(luò)的點菜模樣,大概常來吧。我啜著青云紋瓷碗里的桂花栗子羹,偷瞄對面人淡然的神色。
那天的桂花栗子羹格外甜,盡管后來討論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話題,但那份清甜的味道始終留在空氣里。最后生意談完,啜完最后一口茶,他抬起頭來看我,還是盯著看,眼角微微抽緊,好看的眸里像是含了一片無星的夜空。我只好局促地沖他微笑,手藏在桌下捉緊了長衫的下擺。
“蘇當(dāng)家你,真愛笑啊?!彼ǖ乜偨Y(jié),似乎很好笑地打量我措手不及的模樣。我很不應(yīng)時地想到以前的朋友也會說我愛笑,脾氣好什么的。是嗎?我摸摸臉。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像談生意一樣,對自己有利的,笑一笑,說謝謝;對自己不利的,笑一笑,說容我再考慮。
“你笑的時候,在躲什么呢?”
“不躲什么啊,只是習(xí)慣。”我僵硬地笑。
“是嗎?!?/p>
我松了口氣,拍了拍被我掐皺的衣擺準(zhǔn)備站起來。他回過頭來又看我一眼,輕輕地笑了一下。
“下次來聽我戲,別在角落里窩著了,我給你準(zhǔn)備個好位子?!?/p>
我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恍恍惚惚像墜進了夢里。
他知道我是女兒身,并且偶爾會就此調(diào)笑兩句。當(dāng)然,這都是我們熟識之后的事了。我常常去他的苗寨,那是一個可以悠閑度日的好地方,不用受家族的束縛和管教,不用擔(dān)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母親責(zé)罵,不用畏懼那片鬼影幢幢的梅樹林,苗寨的冬天也格外可愛。家里人知道我是女性的不多,也只當(dāng)我和梁當(dāng)家是好友,只有母親每次聽說我要去苗寨都會皺著眉,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訕訕地笑,解釋說我只是去談生意。
呵呵,我的身份。趕鴨子上架的假當(dāng)家。
我從沒敢說出上面那句抱怨的話,哪怕被罵得再兇再狠我也不曾反駁過。我也不敢揣測自己為什么成了當(dāng)家,不敢揣測小姨娘生下的那位小哥哥為什么某天就沒了蹤影,不敢揣測父親為什么自那時起就一病不起。這其中的緣由太深太黑暗,我不愿觸及亦不敢觸及??傊缃窦覙I(yè)興旺,母親富貴安康,我也算是深諳為人處世之道,也不用擔(dān)心太多。
直到發(fā)覺那份感情之前,我都是這么想的。
我花了整整三個月翻遍大江南北,尋了七八塊質(zhì)地上乘的石料,準(zhǔn)備刻章??墒窃鯓酉碌抖疾粷M意,郁悶之余,我又跑到苗寨“談生意”,所幸他并不急著要章,只說你慢慢來,我也就順勢在那里賴了好幾天。正值盛夏,苗寨的傍晚還算涼快,用過晚飯我就在寨子里瞎溜。不過我來的次數(shù)比較多,大家也都認識我,也就由著我亂走。
我順著那條穿寨而過的小溪走,居然看到他養(yǎng)的幼虎在溪邊撲蝴蝶。我很好笑地湊上去逗它,又追又跑,它就把我引到了自己主人躺著的樹下。太陽剛落,夜色還薄,他的臉在樹影搖曳中看不清楚,斜倚在枝椏上的悠閑模樣卻依然好看得令人心驚。
我盯著那抹身影傻傻地發(fā)呆,足足半晌。
“……你在干嘛?”
“乘涼?!彼幕卮鸬o比。
“這樣啊。”
目光移不開……覺得心口處,有什么在蠢蠢欲動,又好像空空落落少了什么似的。
這樣任由他躺在那邊……消失了……怎么辦?
“……拽我干嘛?”
“下來,給小爺唱一段。”
“……發(fā)什么瘋呢。”他瞪我一眼,居然乖乖地跳了下來,端了個架子捻起指來,儼然是貴妃醉酒的起步式。我也不心疼從巧巧那里摸來的衣裳,撿了塊干凈地方直接坐了下來。
嘩啦啦的水聲,蟬鳴和蛐蛐叫,遠處寨里孩子們追打著笑鬧。我窩在幼虎柔軟的皮毛中,眼前好看的人為我唱戲。明明未著油墨,服飾也只是常裝,卻依然閃亮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一邊聽,我一邊迷迷糊糊地笑了。
他停下來看我,瞳孔深邃望不到底,像是一整片無星的夜空。
“蘇梓啊,”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辭,“你怎么那么喜歡盯著我看?”
“嗯?我不喜歡盯著你看啊?!蔽倚σ饕鞯?,卻是下意識地否定掉了。
“那你還看?!?/p>
“不看你我看誰???看著你家白小黎?”那是我給他家小老虎起的名字,純屬好玩。說著我又親昵地摟緊了它的脖子,它倒也給面子,乖乖地任我抱。
隨后的事情,我大概用盡一輩子也忘不掉了。他走到我身邊,用兩根素白修長的指頭搭在了我的嘴角,輕輕下拉。他嘀咕了一句:“怎么就笑得那么賤呢?!?/p>
微涼的體溫,微涼的觸感。
夜色彌漫,我埋下頭去,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我通紅的面頰。
“你不喜歡我笑?”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看著不舒服。”
“不會吧?大家都說我笑起來特別可愛?!闭f著自戀地翹了個蘭花指。
“你就吹吧?!彼梢牡氐晌?,隨后又有點沉郁地收回了目光。
“你一笑,就有種被擋在了外面的感覺。”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在躲什么呢?”
就像是那天……茶樓里,空氣中彌漫著桂花栗子羹的甜膩味道,在吵鬧的喧囂和說書人的大嗓門中,他的視線,像把我的心事都看透了一樣玩味。
“……習(xí)慣而已。”我也只能像那天那樣,局促地微笑。
烏云翻滾,周圍的空氣壓抑,而密布水汽。
很快就會下雨了。
當(dāng)晚我離開苗寨回到家中,由于穿著女裝,一路躲躲閃閃,回到家里還被母親狠狠地訓(xùn)斥了。
“……蘇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為什么就不能注意一下你的身份!!”
母親的語氣讓我心驚了一下。可是我沒抬頭,在那幾個瞬間里我保持著低頭謙遜地接受訓(xùn)斥的姿勢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著幼時小哥哥被鄰家的小男孩欺負,我和巧巧勇猛地沖上前去,想著那位小姨娘溫和又美麗的臉,和她做的格外好吃的西湖醋魚,想著父親笨手笨腳地給我梳辮子,銅鏡反射出的面容溫柔無比,想著母親在小姨娘嫁入之前,也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教小小的我女紅,說著期待我成為一個溫柔賢惠的好女孩……我想著我失去了的美好的人們,又想起不久之前擱在嘴角的微涼的溫度。
“……我?!?/p>
我平靜地打斷了母親的訓(xùn)斥。
“我,喜歡上梁家當(dāng)家了?!?/p>
醞釀許久的暴雨終于落下,來勢洶洶,我跪在大院中,避無可避。雨點砸在我身上,有點痛,當(dāng)然遠不及剛才那兩巴掌來的痛。
“你笑的時候,在躲什么呢?”
我在躲什么呢?梅樹林中的鬼影嗎?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躲,這房子里的鬼吧??墒俏矣衷趺炊愕瞄_呢?
我想著父親母親小姨娘小哥哥,想著幼時翻花繩跳格子,漂亮的衣裳漂亮的發(fā)髻,隔壁花枝招展的童年玩伴,和著錦衣在空無一人的戲院中引頸的青衣。
對了,我又怎么會喜歡上他呢。
我把手指搭在平平的嘴角邊,想往下拉,愣了一會兒,反過來往上提了提。
我就著這個詭異的弧度,笑著朝里喊了一句:
“母親,下雨了?!?/p>
石章的字樣終于擬好,我站起來,揉了揉額角。那次在大雨中跪坐到底還是落下了病,時不時就會頭痛,受了冷還會反胃。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的。
我垂下眉,露出微笑。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沒有再出房間,一日三餐都是李叔送到房里,我草草吃過就繼續(xù)投身桌前。好在沒什么生意,若是這大冷天再把我叫出去談生意……那真是要了命了。
剛才來送飯的李叔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夫人病了,剛?cè)サ膸讉€大夫出來也直搖頭。我滿意地打量著手中的成品,漫不經(jīng)心地說,去請梁當(dāng)家的來看看吧。
梁家表面以瓷器生產(chǎn)為主,不過那個只是副業(yè),這個家族實際是以醫(yī)術(shù)高明妙手回春著名的。我拿著石章沾了點印泥,在宣紙上印了一下。嗯,字體遒勁清秀,是我自學(xué)會這門手藝以來最得意的一枚。
我和他坐在后堂,我望著他發(fā)呆,他把玩著石章,上好的雞血石刻成,光澤溫潤。
“我說,”他無奈地瞪我,“你要看我也行,帶點感情行不?”
“好啊?!蔽倚?,姿勢不改。“第二件事是什么?”
然而他卻頓住了,愣了挺久,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第二件事,”他慢慢的皺起眉頭,“下次,碰面時再說吧?!?/p>
說完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大約是又想扯下我的嘴角。我不動聲色地避開,依然笑得燦爛,說:“我母親沒事?”他無言地看著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掉。
再碰面是在八潼樓,蘇家想訂購梁家一批瓷器,量比較大,兩位當(dāng)家約在這里商討具體事務(wù)。他來得早,屏退了下人,我見狀也把跟來的李叔打發(fā)掉,一個人走進單間。
“第二件事,”他兀自品著茶,不抬頭看我,“下次來聽我的戲,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怎樣?”
我點點頭,“不打緊,我家剛買了個心靈手巧的丫頭伺候夫人?!?/p>
他默了一下,放下茶杯,深邃的目光直直望過來:
“第三件事,……蘇梓,叫我的名字。”
我瞇起眼睛,從窗縫透過來的涼風(fēng)吹得我直反胃,卻依然笑得如沐春風(fēng)。
“……梁當(dāng)家。”
“好了,蘇當(dāng)家的,我們談生意吧?!?/p>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