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評李維嘉《冰弦集》及續(xù)編

周嘯天

曩讀《革命烈士詩鈔》至『何當痛飲黃龍府，高筑神州風雨樓』（李大釗）、『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惲代英）、『留得子胥豪氣在，三年歸報楚王仇』（楊超）、『不作尋常床簀死，英雄含笑上刑場』（李少石）、『昨夜洞庭月，今宵漢口風。明朝何處去，豪唱大江東』（熊亨瀚）等，未嘗不臨文嗟悼。既覺摩羅詩力，移人至深。又憾其人之多才，不得以吟業(yè)稱也。蜀中李老維嘉，若人之儔也。早年投身革命，有詩云：

少年子弟江湖老，舊夢恩仇肝膽傾。拼得相思到頭白，寶刀不負負柔情。

（《少年游》一九四八）

李老曾任中共地下黨重慶市委常委，領(lǐng)導《挺進報》工作，是烈士陳然的直接上級。陳然遺詩《我的『自白』書》，新中國成立后選入中小學課本，知名度甚高。挺進報一案，重慶地下黨遭遇毀滅性打擊，李維嘉是幸存者。后來雖不免遭到組織審查，最終結(jié)論是清白的?！合蚴巩敵跎肀闼馈?，所作錄入烈士詩鈔，儕身前引數(shù)詩之中，殊無愧色。然而不死，方有《冰弦集》及續(xù)編之成——兩集共錄李老平生詩詞四百余首，豈不幸哉！

一個本色詩人，首先須是詩性之人。詩性之人，即讀詩、愛詩、懂詩之人。李老正是這樣一個人。他上過八年私塾，念過四書、左傳，也念過《聲律啟蒙》，對詩詞韻對有一些感性認識。一度喜歡新詩，尤喜七月派詩人杜谷，及徐志摩、林徽音、廢名等。也寫過新詩，如《夜行》。在那個年代，寫新詩等同左傾，容易遭致釘梢。只能以唐詩宋詞隨身，他由此愛上李杜詩、蘇辛及二李詞，以為精神寄托。一次，需要寫信通知滬上朋友，出事了，勿再寄信。但不能明言，便以宋詞致意：『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唬處椎溃┮痪潘陌四瓯蛔凡?，臨難脫險，離渝赴蓉。流亡道中，成五律一首：

風雨江干路，空山泣杜鵑。勞生驚卅歲，亡命闖千關(guān)。愁結(jié)無眠夜，雞鳴欲曙天。雄師何日至？一為挽狂瀾。（《亡命途中三十初度》一九四八）

是其處女作。立題有杜意：逃亡途中，三十而立——怎不感喟萬端。全詩起承轉(zhuǎn)合，結(jié)構(gòu)謹嚴，音情頓挫，詞旨老當，可謂出手不凡。他輾轉(zhuǎn)到達崇慶安順鄉(xiāng)，自稱川大中文系學生。別人贈他一首詞。他不得不回贈一首，好在詞牌還熟：

幾許春秋忙里度。不解悲秋，不慣傷春暮。月缺花殘由你去。掉頭我自趨前路。這世風流應(yīng)已誤。遍地哀鴻，幾對神仙侶？面對刀叢無反顧。無情正是多情處。（《蝶戀花·答人》一九四八）

此詞于流暢之中，寓跌宕之致，寫出了革命者義無反顧的取舍。他的詩詞就這樣排了頭，陸續(xù)寫了十幾首，日后輯為『刀叢小詩』——作者自稱『戰(zhàn)士詩』，此正其可貴之處。唐人邊塞之作，即有戰(zhàn)士詩。沒有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人，是寫不來的。沒有相當?shù)脑姼栊摒B(yǎng)，也是寫不來的。

改造社會，革命如同外科手術(shù)，無疑是迅速而有效的手段。毛澤東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同時，又是耗費社會成本最高的手段。有一種犧牲，叫做累及親情。這親情，不必是同志情，如『我失驕楊君失柳』者；卻一定是魚水情，是同情過、支持過、掩護過自己，甚至李代桃僵的親情。在這個題材上，我想不起還有誰的詩詞，寫到這個份上：

毀家也罷！縱兒女啼饑，慈親悲訴。柔腸寸斷，阿嫂一肩擔負。那更分羈燕侶！但放眼、誰家不苦？應(yīng)慚累你千般，念我天涯何處！回顧。云鄉(xiāng)鄂楚。向錦里飄流，強顏歌舞。綺羅金粉，舊夢淚珠難數(shù)。尋遍人間道路。望北斗、傾心相許。聽取午夜荒雞，隱隱秣陵鼙鼓。（《雙雙燕·念嫂》一九四九）

愧我長相累，猶來入夢頻。輕財恩義重，多難弟兄親。見在邊荒地，流為刑役人。問家家已破，一慟覺清晨。（《夢兄》一九四九）

《夢兄》題下自注：去年四月兄為我入獄，生死莫卜。滕偉明《讀維嘉老冰弦集》云：『征夫白發(fā)晚歸來，雞試牛刀亦快哉。盾鼻新磨揚子墨，箭壺改插杜鄰梅。重尋漂母蘆花盡，欲報朱家墓木哀。吟罷心潮安得止，掛弓取撥撼天雷?！蛔ⅲ骸浩钢髦钙鋴?、嫂，朱家之義指其兄、友?！粚＞痛朔N作品立言，是有眼光的。李老于眾多詩友的品題中，尤喜滕詩，是有道理的。

新中國成立后，李老先后從事土改和農(nóng)業(yè)領(lǐng)導工作，在『大躍進』中執(zhí)行一些脫離實際和脫離群眾的作法，后來有了一些省悟，敢于講真話和抵制浮夸風，曾經(jīng)受到過錯誤的批判。但他胸懷寬廣，總把個人不公正的遭遇壓在心底，不作計較，一旦形勢好轉(zhuǎn)，他便歡欣鼓舞地歌唱美好的農(nóng)村。

焦石人如烤，雨豪酷暑消。山青枯澗活，土潤夕陽嬌。扶犁風細細，牽蔓影搖搖。翹首長虹現(xiàn)，凌空駕彩橋。（《喜雨》一九六一）作者心態(tài)是陽光的。陽光出現(xiàn)在雨后，正如著名新詩人木斧所言：『濃厚的鄉(xiāng)村泥土氣息，攪拌著莊稼漢一年辛勤盼望豐收的心情。』尤其可喜。

夜合花開正插秧，聲聲布谷送斜陽?；h邊遙喚催歸去，胡豆麥羹撲鼻香。

（《夜合花》一九六二）

詩有農(nóng)村生活實感，從視覺、聽覺、嗅覺多個感覺寫來，令人如臨其境。詩人之心和農(nóng)民是相通的：『秋江荻岸尋常過，只恐含苞晚稻遲』（《秋江》一九六○）、『打槳送公糧，趁此夜深涼爽。搖漾，搖漾。燈火城關(guān)相望』（《如夢令·送公糧》一九六一）、『半濕征衣泥滑路，喜看關(guān)水搶犁田』（《雨途徒步口占》一九六二），很難想像，一個不干農(nóng)活、沒有親自送過公糧的人，寫得出如此詩句。不過，那時他寫詩不多，一方面因為工作忙，另一方面因為『左』風甚盛，不得不回避則個。多年以后，他寫道：

戎州棲息意闌珊。搔首茫茫廚灶寒。知己莫如重碧酒，微醺還醒獨憑欄。

（《憶『躍進』年》）

古人論七絕體：須正面不寫寫旁面，須即事微挑。寫到『搔首茫茫廚灶寒』、『微醺還醒獨憑欄』這份上，足矣。楊析綜《鷓鴣天·登岳陽樓》云：『先憂后樂關(guān)天下，拍遍欄干感慨多?！划惽?。此之謂含蓄。

『文革』時期，李老一度被定為三反分子。這一次，他嘗到了鐵窗風味。有詩明志：

長驅(qū)方縱馬，中道阻波瀾。門鎖千重霧，窗窺萬里天。光輝瞻北斗，坦蕩詠

南冠。后笑心彌靜，逆風養(yǎng)浩然。（《南冠吟》一九六八）

李老詩詞寫作生涯，以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為界，可分前后兩期。以上講的，便是前期。用五個字概括，即『余事作詩人』。三十年間存詩詞三十余首，不及平生所作之什一。這有一個大背景：五四運動以來的七八十年中，傳統(tǒng)詩詞日趨邊緣。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詩詞一家獨大，偶有作者，亦不甚為人所知。改革開放之年，由于思想解放，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寬松，詩人興會無前，傳統(tǒng)詩詞寫作，才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勢頭。李老與三五同志乘時而作，搭建平臺，創(chuàng)辦詩刊，總攬人物，最后使四川成為國內(nèi)矚目的詩詞重鎮(zhèn)。

一九九二年，李維嘉在峨眉紅珠山療養(yǎng)，見療養(yǎng)處熱衷于宣傳蔣介石故居，聯(lián)系到大邑縣對反共惡霸地主劉文彩的吹捧，深感憂慮。他說：『一葉知秋，見微知著』，『我們的世道、世風正在經(jīng)歷著一個劇烈變動的過程，對一些重大事情和觀念的看法和評價正在逐漸顛倒過來』，他肯定了《岷峨詩稿》某些作品『及時反映時代風云變幻的動向，給予藝術(shù)的描繪，敲響了警世的鐘聲。這足以證明，中華詩詞并非夕陽藝術(shù)，不是遺老遺少的吟風弄月，不是老有所樂的風雅玩意兒?！辉诩t珠山，他寫下了《懷陳俊卿烈士》。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寫下了一批懷念烈士、悼念同志之作。

斜江盟會弟兄親。腰插短槍不帝秦。倉內(nèi)慨輸千斗粟，座中洋溢五湖春。麻鞋夜襲穿榛莽，茅舍朝藏藉草茵。面縛高呼頻報警，霜鐘朗朗動峨岷。（《懷蕭汝霖烈士》一九九二）

橫眉英氣仰風華。杯酒縱談豪士家。耐得祁寒冰入骨，忍聽殘夜鼠磨牙？電波油墨傳春信，燈影雞窗露曉霞。一擲頭顱人往矣，半江涼月漾悲笳。（《懷陳然烈士》一九九二）

毛澤東說：『成千上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想到這些，就令人心里難過。』列寧說：『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蝗欢?，無情的事實是——人們正在忘卻。在一次烈士紀念會后，一位老同志意味深長地說：『看來烈士也退休了?！贿@話的一層意思是說，參加紀念會的人大多是退休人員；另一層意思是說，烈士正在淡出人們的記憶。早在一九四五年，黃炎培參觀延安，和毛澤東談起過一個『周期率』的問題。毛當即自信地說，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然而，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看來，問題是不是還在？六十年前，人們擁護新政權(quán)唾棄舊政權(quán)，擁護共產(chǎn)黨唾棄國民黨，是因為有新舊對比——舊的腐敗，新的不腐敗、或來不及腐敗，所以有優(yōu)勢。一旦時間長了，腐敗滋生了、蔓延了，不能有效地制止，優(yōu)勢還在嗎？三十年前常常說，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千千萬萬的先烈拋頭顱、灑熱血的結(jié)果。還說，弄得不好的話，還會千百萬人頭落地——這是不是危言聳聽？魯迅有一篇《為了忘卻的紀念》，而李老的這批詩，構(gòu)建了一個不占地的紀念館，又像是一個歷史畫廊，風格沉郁頓挫，或許可以叫做『為了不忘的紀念』吧。

李老卻說：『我沒有以詩紀史的自覺，無此宏圖大愿。我只是懷念我的一些戰(zhàn)友、好友、親人，特別是一些和我共過患難的烈士。我以詩詞寫這些人，表達思念之情，帶出他們那些感人的事跡，從而在客觀上反映了歷史的一鱗半爪?！挥终f：『我一寫地下斗爭，二寫黨內(nèi)腐敗現(xiàn)象。不僅是貪污，還有思想上的腐敗，如四川民工到山西挖煤，二十四人死于礦難，每人獲賠二十萬元，該縣某法官插手案件，按人克扣兩萬元，共計四十八萬元，為此，我寫了《貪狼行》。又如《惡吏行》，寫警察枉法，其事出在簡陽。又如改制，解雇工人，仲裁機構(gòu)協(xié)助工人打官司，索要幾十萬元報酬，這些事是共產(chǎn)黨做得出來的么！』

白發(fā)臨風，青衫浥露，晚來憂憤難平。問一池波縐，底事干卿？忍賦銅駝荊棘，多少話，欲說誰聽！新來病，銷愁淡酒，遣悶騷經(jīng)。錚錚！幾根瘦骨，撐一副皮囊，猶自崢嶸。念井岡人去，高樹凋零！惟有龍華血裔，應(yīng)不負、金石前盟。孤吟罷、沉沉夜空，幾點寒星。（《鳳凰臺上憶吹簫·白發(fā)吟》二○○一）

元日花燈歌管喧。驚心又是甲申年！闖王遺恨千秋鑒，顯宦爭搜萬選錢。西柏揮師終定鼎，北京趕考未完篇。如椽巨筆拈誰手？怕道生兒不象賢。（《甲申三百六十年祭》二○○四）

《岷峨詩稿》面世十余年后，從中產(chǎn)生了一批佳作，因而在二○○○年出版了二十六位詩人的選集，總其名曰《岷峨詩叢》。由滕偉明起草的前言中，提出了『岷峨風骨』這一概念，對《岷峨詩稿》十多年的實踐，作了準確概括，如實反映。在該刊百期紀念活動前夕，李老接受訪談?wù)f：『《岷峨》百期，詩詞萬首以上，留下了一些可傳之作。在思想理念上，形成了﹁岷峨風骨﹂。有兩種精神——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意識——憂患意識和平民意識。滕偉明認為岷峨風骨可以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剛健、質(zhì)樸、活潑、清新。』這番話雖然是總結(jié)集體智慧，在很大程度上，卻也是他的夫子自道。

到過李老府上的人都知道，其客廳常設(shè)一案，供奉著夫人徐香稚遺像。李老夫妻共同生活近半個世紀，患難與共。夫人亦能鑄韻，《岷峨詩稿》刊名，就出自她的提議。亦可謂文章知己?！侗壹m(xù)編》所附夫妻合影，望之如神仙眷侶。集中言情、悼亡、紀夢、遣懷諸作，無不情真意切。不惟『寶刀不負』，并柔情亦不負矣。

寒夜嚴霜，柵子街深，寂寥少城。正蟄居寄跡，宵行晝伏，同仇聚義，初識娉婷。何處君家？欲歸未得，塵海茫茫聊隱形。蕓窗靜，聽喁喁細語，黃葉青燈。一旗突起榛荊。關(guān)百丈、鐃歌娘子兵。任硝煙障日，血流凝碧，豈甘人后，綠鬢紅纓。歲月悠悠，倏將半紀，回首依依難了情。卿和我，慶白頭偕老，仍自崢嶸。（《沁園春·贈香稚》一九九六）

紫紅茄克舊衣衫。消盡遺香意惘然。惟憐溫暖仍如故，此物從來相互穿。（《睹遺物》二○○七）諺云：『少年夫婦老來伴?！蝗伺吕夏陠逝?，即怕失伴。有詩紀事：『君知時限至，相對默無言』，『夜半叮嚀女，為余早續(xù)弦?！皇嗄赀^去，偶逢老人再婚，他替別人高興，有詩云：『紫燕穿空獨自飛。凄涼心事有誰知？偶遇新交如舊識，香巢重筑共銜泥?！唬ā顿R友人花燭之喜》）但自己卻未續(xù)弦。大抵『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同時也為了家庭和諧。他之得免于孤獨，端賴有《岷峨詩稿》之存在。

李老論詩，首重思想性：『我一生甘苦備嘗，愛憎執(zhí)著，多有感觸，激情涌蕩紆郁，不吐不快，醞釀反側(cè)，發(fā)而為詩，若蓄洪奪閘而出，傾瀉盡致，靈魂始得慰藉，精神為之奮發(fā)。為時為事而作，以血性和心聲為詩，冀補天填海，獻一石一木，非附庸風雅，打發(fā)閑歲月也。』同時，強調(diào)詩歌本位?！夺憾朐姼濉钒l(fā)刊詞樸實地寫道：『寫詩總須是詩，要有詩情、詩境和詩味。』

模山范水寄游思。圖貌遺神枉費辭。漫詠千篇行萬里，山川不要應(yīng)酬詩。

（《讀某些山水詩有感》一九九一）

他不客氣指出：『當今寫景之作頗多，但佳作甚少，多流于模山范水和一般化?！辉娙饲纹さ卣f：人事難免應(yīng)酬，連山川都得應(yīng)酬嗎？基于如此認識，他本人特別不喜吟風弄月。登覽入詠，必是有感而發(fā)：

半城湖水迷濛，畫船疏雨輕煙里。衰楊幾樹，敗荷數(shù)葉，晚秋況味。漱玉凄清，稼軒慷慨，聊齋恢詭。任游情悵惘，覽今懷古，收拾起、騷人意。高閣重臺雄麗。試登臨、風前眼底。圍棋一局，指揮若定，陳郎才氣。破此金湯，全殲頑虜，義師青史。甚荒唐陷詬，滿腔悲憤，至今難已。（《水龍吟·游濟南登解放閣》一九八六）

濟南戰(zhàn)役是華東野戰(zhàn)軍打的勝仗，為解放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揭開了序幕。『解放閣』由陳毅題寫。登上此閣，聯(lián)想『文革』中老帥的遭遇，心潮兀自難平，由于作者把自己放了進去，故讀之沉痛，非泛泛之作可比。以圍棋擬戰(zhàn)局，自是妙喻。雖然濟南戰(zhàn)役的實際指揮者是粟裕、許世友，但作詞不比實錄，詞中『陳郎』固不必改為『粟郎』（按陳毅有『穩(wěn)渡長江遣粟郎』之句）。此外，『漱玉凄清，稼軒慷慨，聊齋恢詭』幾句，對歷下人文的概括，亦可圈可點。

雖居詩壇之上游，李老從不以高明自居。有『大躍進』的痛苦經(jīng)歷，他對居高臨下、長官意志、瞎指揮那一套，概不買賬。嘗著專文，對諸如『詩詞走向大眾』、『實施精品戰(zhàn)略』之類頗有來頭的口號，一一駁斥：『詩詞是有嚴格的藝術(shù)規(guī)范的，但不能認為這是詩詞的缺點，甚至是弊端，而應(yīng)認識到這是詩詞的特點、優(yōu)點，但它有自己的局限性。任何嚴肅的藝術(shù)都有嚴格的藝術(shù)規(guī)范，如像詩詞、戲曲、繪畫、芭蕾舞、交響樂等等。它們的嚴格的藝術(shù)規(guī)范就表現(xiàn)為它們的藝術(shù)美，如像詩詞的格律美、芭蕾的腳尖舞。其局限性是，它們并不適宜于大眾都來寫格律詩和跳腳尖舞。………被格律聲韻難倒的人就根本寫不出什么詩詞精品力作來?！豢芍^一語破的。

詩歌是語言藝術(shù)。寫詩就是寫語言。什么是好的語言？李老認為首先要做到『不隔』。『不隔』與『境界』二說，出自王國維《人間詞話》。李老認為：『不隔是基礎(chǔ)，境界是升華?！弧航裉煊懻摳襞c不隔是練基本功。』此論頗具新意。其實，詩詞語言的隔與不隔，要害在于假借與否。思想是陳腐的，辭語是食古不化的，藻繪滿眼，了無新意，此即假借。鐘嶸謂之『補假』：『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簧虻聺搫t說：『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贿@兩段話，已經(jīng)講清了什么是『不隔』，和怎樣做到不隔。詩語不隔，始能輕松、流暢、有張力，以李老之句為例：『窮忙渾不老，清瘦正宜秋。』（《江行》）『云繞飛車馳絕壁，風吹躡步過懸橋?！唬ā对L黃荊原始林區(qū)》）『艷艷紅椒金玉米，檐前屋頂壘成秋?！唬ā肚颊s詩》）『想象神犀沉碧海，紅衣人在木蘭船?！唬ā断：！罚汉购鰵w來，仍是幼時嬌女。留住，留?。o奈月圓人去！』（《如夢令·贈女》）『一角喪師成異域，百年雪恥仗同仇?！唬ā顿上阒筛案厶脚罚毫舟知q馀劫后身。春風輕撫斧斤痕?？此备扇郧С?，清影蕭疏碧入云?！唬ā敦搫?chuàng)楠竹》）讀者過目成誦，首先好在不隔。李老卻說：『至于拙作，病不在隔，而在過實?！灰馑际牵行┳髌吩诰辰缟?，還可以提升。這是明白人說明白話。

李老與人切磋，則從善如流。與人為善，好直言奉告。他說：『寫詩不要隨手拈些現(xiàn)成的辭句加以拼裝，一定要苦心經(jīng)營，別出心裁，反復推敲錘煉?！弧翰灰磺筮^得去，……而應(yīng)檢查不足之處，請高明指正，……詩友間應(yīng)推心置腹的切磋，不要一味客套恭維?！幻總€詩人都有偏長獨至。毛澤東說：『我對五律，從來沒有學習過；偶爾寫過幾首七律，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對于長短句的詞學稍懂一點?！焕罾仙瞄L的體裁，則是近體——包括律詩、絕句和詞體。形成了以悲愴穩(wěn)健為基調(diào)的沉郁不失清新、追琢復能自然的個人風格。

李老早期對古風、歌行，較少染指。后來出于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丑惡現(xiàn)象的激憤和口述歷史的需要，寫下了《惡吏行》《貪狼行》《巴女行》《追星行》《芒溪行》等一批五七言古體的敘事詩?！敦澙切小穼懩承┊敊?quán)者克扣、侵吞礦難死者的『賣命錢』：

一命廿萬元，人命何其賤。遺屬可奈何？認命抑憤懣?！?wù)須有

償，區(qū)區(qū)亦有限。百分之二十，一命抽四萬。四十八萬元，須臾私囊滿。無本獲萬利，權(quán)力能小看！……姑息以養(yǎng)奸，如何絕后患？載舟亦覆舟，能忘前車鑒？所問誰可答？仰天惟長嘆！唐詩說：『七十老翁何所求』。李老年逾九十，仍有這般追求。因為寫得比較自由，李老曾自嘲道：『我寫的不叫古風，就叫﹁今風﹂吧?！焕罾现小航耧L』，恰如唐人之有『新樂府』。白居易概括『新樂府』的精神是：『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非求宮律高，不務(wù)文字奇』，『惟歌生民病』（《寄唐生》）。又云：『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滢o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唬ā缎聵犯颉罚├罾系墓朋w，就繼承了這一詩歌傳統(tǒng)。無庸諱言，白居易有的缺點，如『意激而言質(zhì)』、『意太切而理太周』，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骨鯁在喉，須一吐為快，也就在所不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