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
一
下晚放學,小蟲一腳還在門外,就聽娘喚:快去爽點扎秧草,明天家里插秧。奶奶顛著小腳,忙出來叨嘮娘:可憐,也不等我兒放包袱,喝口涼水呀。小蟲把斜挎肩上的書包背帶兩手一舉,小腦袋偏右,往外一鉆,“包袱”就卸給了奶奶。
小蟲餓得慌,感到肚子癟得伸不直腰。揭鍋,沒尋見一點吃的,碗櫥里抓了根冷山芋,連紅皮咬起來,舀瓢涼水咕咚幾口,便沖進了豬圈廁所。一泡滾尿,從學校憋到家。積糞如積金么,奶奶說,有屎有尿肥自家的田么。小蟲給自己喂冷芋,一手撒尿,夾煙那樣夾著鐵硬的小雞,打出一股亮亮的尿液,幾乎直射,射到豬圈墻上去了,引得黑豬晃悠過來,屎尿口傳來“嗯哼,嗯哼”聲。豬發(fā)出同意的聲音,哼,它以為來食了呢。豬圈廁所一體,隔墻挖個孔洞,貓兒洞一般,爹當年挖的,便于掏豬糞,接豬尿。豬的屎尿口還在,爹卻不在了。喂喂,小蟲對豬說,微微勾腰壓住,使這根液箭畫圈兒低空掃射,濺寫出一個“蟲”字,小蟲看見小蟲們——胖胖的白蛆上下沉浮、直泛金花。它們好像感嘆著浮浮沉沉的命運,白蛆金花怒放,還很像打仗電影的電影片頭。這時,聽見娘又叫喚了:
懶牛登場屎尿多,蟲,你還不爽草,天都黑了!
小蟲忙答:哦,來嘍!
爽草,小蟲懂的,會的,父親死后,很多農(nóng)活兒都學會了。爹不死就不會,爹一死就學會了,就好像爹保守不肯教似的:拾糞、澆菜、車水、割稻、插秧、打油菜籽、整地,甚至用牛耙地犁田,連爽草都會了。上一季的,去年秋天的晚稻草,打堆成稻草堆,備來喂牛,用于蓋屋,牛嘴里嚼的,人頭上頂?shù)?,冬天下雪應急也用來燒鍋。稻草燒鍋一陣煙,不熬火的,比不上松毛。草堆,小的圓若蘑菇,大的長如老龍,稻草壓稻草,堆壓得板板的,拽住草頭,使老勁兒抽出,整理,比齊,去蕪存菁即爽草。小蟲答應一聲,沖出豬圈廁所,跳上田埂,來到老龍般的草堆前。他兩手吃住草頭,拽,腰腿兒發(fā)力,屁股后“挫”,使出一股吃奶的勁兒,像學校拔河比賽那樣。拔出的稻草一根一根,金黃金黃,噴噴香的,像一根根柔軟的黃金。小蟲把它們理理,去頭斬尾,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又聽娘下令了:扎好,快抱到秧田去,趁夜黑攤攤星露水!娘叫小蟲和妹妹把它們送往秧田,輕輕扔在秧苗的腦袋上,讓春天一夜的星露水,無聲春雨般下下,使之濕潤,變得柔韌好用。
黃昏里,春天的田埂上,小蟲懷抱著一抱稻草,他聞到稻草香香的氣味,草把把胳肢窩撩得癢癢的,隔著衣,又松軟,又暖和。一路走,一路想:它們將用來扎秧把,去年它們也曾是秧呢,去年的秧長成禾,禾被脫了谷,然后死去成為稻草。稻草呢,稻草再去扎秧。人呢,爹死去了,埋進了土里,小蟲傷感地想到,爹連稻草都不如,上一季的稻草,它還知道去呵護下一代的秧苗呢。保護小蟲和妹妹的那人呢?妹打著赤腳,小腳丫兒白白的,在前面跳著,田埂路上輕盈地跳著,土疙瘩也難不倒它。
哥,明早插秧了,明早就插秧啦!
插秧有啥高興的?小蟲懶懶地。
奶說插秧放炮竹,開秧門呢。娘講,插秧就有好飯吃啦。
小蟲傷感地說:娘,娘,她就知道打,她就知道罵……
爹娘,爹和娘,爹走了,只剩下了娘,娘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喝斥,又打又罵……娘的心情不好,娘的脾氣不好,娘常常流淚。
哥,娘還哭呢,偷偷地哭,哭得鼻涕口水一臉,做活中就拿手背揩。
秧田里走回家,天快黑了,黑得都看不見手,可是,娘還在搓著繩,又手把手教妹妹,一塊兒搓,告知像編辮子一樣。搓一下單股,搓一下單股,一股為爹,一股為娘,合搓,爹娘合捻,合攏為雙,繩子像繩子了。細細的、長長的,有點糙硬,但是水田里一浸就柔韌了,有勁道了,大路那樣長的草繩,明天打秧格用。
明天一大早,天還黑黑的呢,老天還黑黑的呢,卻聽見小禾哥鳥在黑黑地叫著:禾哥禾哥,割麥插棵。小蟲聽到,死小禾哥鳥它是在說:小哥小哥,起床插棵。還不還不,起床插棵?
去,去你娘的!死小禾哥鳥!
死小禾哥鳥,你嗓子眼干干的,干死你,好像起床沒喝水,想必也沒刷牙。它大概沒有牙刷,娘沒錢給它買,也沒好表哥送,要買要送,也應該是兒童牙刷。小蟲有支兒童衛(wèi)生牙刷,表哥入伍前送他的禮物,說:刷牙要趁早,過了十二歲刷不白,就當不上兵了。表哥的牙不白,表哥當兵去了,后來都說上了越南前線,住貓耳洞去了。貓耳洞?大概比豬圈小,大概像豬圈的屎尿口吧。表哥送的衛(wèi)生牙刷,柄兒可以折疊,有毛的前半截怕臟,擰下,裝進空筒的紅柄里去,像一枚小導彈,它變得短短的,粗粗的。短短五寸,又紅又硬,半截長毛,半截光棍……握住柄兒刷牙漱口,隨著手上使勁的節(jié)奏,在心里念,嘴上也念念,撿雞糞都唱,耳小痞教的,表哥也哼過的。
短短五寸,又紅又硬,半截長毛,半截光棍。往里一揣,嘰歪嘰歪,往外一拿……
耳小痞教的,就沒什么好話。狗嘴吐不出象牙!謎底是啥?刷牙唄。
你再瞎念叨,你再瞎哼唧,把你嘴撕了,撕一片片……娘這樣罵道,娘把它拿住,手一揮,說聲扔掉了噢。也可能沒扔,肯定沒扔,大概藏起來了。文津街的上街頭,百貨公司標價二角二呢,等于一瓶“英雄”藍墨水,加一只貓耳朵。英雄墨水一角七一瓶,貓耳朵五分錢一只。英雄?貓耳朵?好久沒嘗貓耳朵了,還是爹在世,跟著他上街打針,是牽著他去下街頭的衛(wèi)生院,回程時在中街,大眾食堂門口,爹說:小蟲你一上午都不尿啊。小蟲墻角落里尿了回來,爹獎勵小半只貓耳朵。嚼著肉丁茶干,山芋粉糊糊快溢了,小蟲饞得舔一口,再舔一口,真香,舌條兒能把鼻子舔歪了,就連爹咬過的地方都香。老子沒咬啊,是撕開的噢。爹表示他講衛(wèi)生,病人也講衛(wèi)生的。娘讓小蟲離病爹遠一些,吃飯的碗要分開,他清早講話你要站遠,剛上的廁所你不要接著就上,豬圈廁所有啥好氣味,小心傳染!
爹會傳染嗎?爹看著小蟲吞吃貓耳朵,爹的喉結(jié)跟著滾動,爹對小蟲說,你是傳代人。
“你爹的鳥毛都露了!”誰在耳朵邊嚷,小蟲知道是耳小痞。痞子,狗嘴里不長象牙!“你爹鳥毛才露在外呢!”小蟲回罵著,不理耳小痞,但知道他后頭還跟著,跟著許多小孩,街上的小孩,鄉(xiāng)下的小孩子,小街痞子們,跟著看爹出丑。爹瘦得剩一小把兒,娘說他的腰兒她一手都能掐斷,爹瘦得腰兒掛不住褲子。那小半年,爹總是打針,瘦屁股頭上,紅紅一片,扎得像出疹子。妹出疹子,一身紅點子,臉兒脖兒都是,一層層,像繡花針細細繡過。娘讓小蟲割韭菜,奶炒了給妹吃,娘沒錢,舍不得給妹打針。是不是針把爹打死了,誰說不是針把爹扎死的?
打著赤腳,步步跟著娘,小蟲一雙小赤腳板兒踩踏著清早的露水,露水都頂在小草腦袋上,田埂上的草尖,毛絨絨地扎人,春水冰得刺骨,卻又撩人,癢癢的。腳心兒被撩撥得癢絲絲,一下沒忍住,就笑出了聲。黑黑的天,黑黑地回頭,娘罵道:飯吃孬了!好好的笑哪樣?腳心癢么,小蟲想說,一咬唇卻道:我想起夢了。娘說:你還做夢呀,一會子下田拔秧,別拔得做夢噢!
二
娘先下田,招招水,濕濕腳桿子,像她喜歡冷水似的。大概冷得打哆嗦,卻忍著不抖,硬著嘴說:還好,不大冷。小蟲問:娘,水真不冷嗎?在田埂上挨挨著,不肯下田。娘說:怕屌的沙牛,咬牙一跳下來,春水凍不死人!見小蟲還挨著,又厲聲補一句:凍死你,我替你償性命!小蟲抱著狼牙山五壯士的決心,躍入秧田,頓時全身皮毛發(fā)緊,他感到燙,簡直一田的滾開水,“燙”得皮兒打糾,腳筋發(fā)麻。娘騙人,還說凍不死人呢。一會兒,腳有了知覺,感到冰涼,好在冷水的下面,軟乎乎的泥巴,使腳板微微的暖和,鉆進去,插進來,像插進了溫暖的被子里,但在他小小的體重里,“被子”發(fā)出了呻吟,小蟲也呻吟起來:咝咝,喲,啊喲。
賣懶,不賣藥(喲)!娘又斥道。
跟著娘學拔秧,順著秧根,娘使手指擒住,一根根地拔起,一子子地理好,就水洗洗,扎了三四個秧把了,小蟲還沒拔得一個。這時,聽見田埂上有了撲撲的腳步聲,娘問:哪個呀,這么早?
小奶,是我喲。是二嫂甜潤潤的嗓音,脫鞋下田,就像不是走入冷水里,邊跟娘說:小東西不曉得多戀奶,把我奶頭拉得彈弓一樣還要吃一口,小奶,我來晚了喲。
娘說:我的好二嫂,哪里晚,你看車水星夫妻還在車水呢,北斗星還掛著呢。
一會兒,田埂上又響起腳步,咚咚的,是小姑媽“家”來了。小姑媽回娘家不進門,大腳踏進田,惹得春水嘩嘩響,就說:我小舅母么,從來起早,還有我大姐,有伢兒吃奶也這么早。
娘深情地喚聲小姑:我小姑,你有這么多路都走來了么。又對二嫂說:我小姑么,從來呀,對我們不曉得有多真心哦。
二嫂說:是的喲,姑奶歷來就好,對誰都好,對我們也好。
姑媽推辭:哪里喲哪里呀,要飽家中飽,要親娘家親,不為我娘家我為哪一個哦?可憐,可憐,我死鬼哥走得早么,丟下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大姐你說,我不幫我小舅母,我不幫她我?guī)湍囊粋€哦。小姑媽說著腔調(diào)像要哽咽,娘大概也動悲,就掩飾地拍著秧水說,拔秧拔秧哇。
小姑媽的莊子毛眼兒,離小蟲的莊子小賭莊有二里地。娘婆二家近么,小姑媽說我娘嫁我,就圖一泡尿撒個來回。小蟲的爹去年死的,爹多病,大集體,掙不著工分全家嚷吃不飽,北京的鄧小爹下命令,搞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分田到戶,農(nóng)民搞單干了,爹卻……小蟲有時想,爹非病折磨死的,不是打針打死的,也不是小街痞子笑死的,爹好像叫“單干”嚇死的。爹嚇死了,你倒好,脫箍了,讓你的傳代人,來替你頂罪,插秧、割稻、車水、脫谷,農(nóng)活兒一件接一件,爹你嚇死了,娘讓我來受死了。
拔著秧,想起娘剛才的話,小蟲抬頭觀觀天,凌晨與清晨交接,交接棒的天,又白又藍,有紅似黑。問:哪顆是車水星呀,娘,當真是一男一女的夫妻嗎?
惹得二嫂撲哧一笑,一男一女,我兄弟你也曉得夫妻?
娘就喧了:挖根攪髓,小伢秧兒,人沒秧把長,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你還想著一男一女了!娘低聲嚴命小蟲:好好兒拔秧,把秧兒扎齊齊的,洗得凈凈的。哼,你舍不得洗凈呀,哼,你連泥帶土呀,看早飯后挑秧把,不把你壓得滴屎才怪。
小蟲嘀咕:洗凈了,不帶一點泥,不把秧兒都“洗”死了嗎?
姑媽說:我們小蟲,嘴沒長毛,小伢秧兒,你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
二嫂洗著秧,起身扎秧又是一笑:姑奶你講蝦子放屁,我們兄弟小蟲,都變腔了哦,嘴唇兒上冒小胡須了哦,春秧苗快要綠了田嘍,呵呵,馬上小齊毛鴨兒嘍。秧把撩撩水,一甩,頭對頭,二嫂跟小蟲說:兄弟呀,可是的呀?馬上小齊毛鴨了。小蟲感到窘,感到臉燙,腳底板都燙,他想起小公鴨子,它們在池塘里捉螺螄,抖摟一身的水,嘎嘎地叫喚。是的,嗓門變粗,難為情的,喉嚨眼里發(fā)啞,扯著聲喊,喊小桂都喊不響。喉嚨咽糠呀,嘻嘻,何小蟲公鴨嗓了。小桂說。小桂說話的聲腔,細細的,脆脆的,想起來好像還暖暖的。腳插在春水里,春水涼,身上熱,小蟲感到一陣陣臉燙。頭對頭,頭碰頭,聞著了二嫂身上的一陣陣香,腥腥甜甜的香氣。貪貪地聞著,他想問二嫂,啥叫齊毛鴨呢。又怕招娘罵。就把頭埋得低低的,眉毛都觸著秧尖兒了,帶露的青尖,觸額癢絲絲的,人癢絲絲的。他感到襠里,忽然又支棱起來了,翹哥哥的。
東邊泛白了,東邊泛紅了,秧田里,小蟲跟著她們學習拔秧。一會兒,妹也加入了,奶奶差妹送茶來,妹把茶簍擱田埂上,就脫了腳,跳下了秧田,妹妹那么小,小腳掌兒茶盞一般,腳跟印像個圓雞蛋,妹那么小,簡直不比秧個子高,拔秧卻拔得——娘夸她“能能的”。小蟲望望妹妹的手,活絡(luò)尖尖,白白的,黎明里的秧青青的,小手洗出的秧根黃燦燦的,把小蟲都羨慕死了。小蟲扎秧總扎不好,二嫂便手把手教:稻草扎秧么,這樣,像這樣。二嫂右手握小蟲的右手,像老師教寫字那樣,二嫂的肉手包圍小蟲的骨手,像秧草抱緊了秧苗。二嫂的右手,擁抱了小蟲右手,教他,拿左手指幫忙,秧草纏住它,帶勁一抽,秧草一旋,飛快繞過拇指,向食指下一塞,捏緊一鎖,小小一棵秧把,就扎成了。往身后一甩,它立住了,你看它動人地立著,叉腿,略歪腦袋,在水田里,像一個手叉腰的調(diào)皮小男孩。
扭著頭,氣鼓鼓的,頭毛也沒梳,像你呀。二嫂說。
小蟲是的么,不愛好,早上頭毛也不梳梳。小姑媽附和道。
要你講,要你講,死小姑媽要你講!小蟲在心里說,他借著拔秧低頭,使頭發(fā)沾沾秧苗尖的露水,沾了水,它就不亂翹了。就像……就像它尿完尿,翹就收斂些了。
哥,像這樣么,一扎就扎緊了,你看……妹以為她會扎秧,得意死啦。小蟲使勁一甩秧水,甩得她一屁股:你能,要你能!
在二嫂好聞的氣息里熏陶,小蟲會扎秧了。他借著彎腰拔秧、直腰扎秧,偷眼瞥著了二嫂圓鼓鼓的胸前,二嫂的夾褂兒二三粒紐扣間,前襟下有一汪奶白色。小蟲設(shè)法挨近二嫂身右,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的制服褲右口袋里的紐子,三粒,扣得像排隊一樣嚴嚴實實。倒是小姑媽大咧咧,那里有一顆未扣,彎腰拔秧可以瞥見,一抹鈍三角形的,白白的肉。匆匆上完廁所,死小姑媽大概趕忙,趕得來不及扣扣子。
小蟲拔著秧,神騖八極時,小桂正好路過。田埂上,小桂手里拎著小木凳,打一雙赤腳兒,小桂的白腳丫子,體貼而堅定地壓倒了一叢烏得發(fā)霧的,老天爺吐了露珠的青草尖兒。小桂見伸懶腰撅著屁股的小蟲,就撲哧一笑打趣:何小蟲,你看你跟好人一樣的,也會拔秧插秧啊。
太陽出來了,陽光晃眼。二嫂擒住一根枯草扭住秧脖子一鎖,直腰跟小桂笑道:小蟲會插秧了你不曉得哇,桂妹子,要不要把你家的小田給他試試手。
阿桂只管笑,不知說什么好。倒是身后跟著的阿桂娘來一句:要試試驗田,二嫂先來哦,里彎田,外彎田,肥水不落外人田么。
二嫂笑罵阿桂娘:矮婆子,小矮婆子。
三
文津街也矮,又窄,水車筒子似的,分上街、中街和下街。上街頭百貨公司,中街有大眾食堂、新華書店,下街頭衛(wèi)生院??偸沁@些地方與小蟲發(fā)生聯(lián)系。大眾食堂門口,爹買貓耳朵吃的地方,爹進土了,貓耳朵還在,一陣陣地飄香。
新華書店里也能聞著香,但那本書更香。實用書柜臺前,小蟲再次嗅嗅鼻子,指指玻璃里那本乳黃皮的小冊。紅著臉接過了它,裝著不當回事卷作業(yè)本般一擼,往褲袋一插,聽見售書員喊:還沒蓋章呢。學習它,不大愛學習的孩子,都等不及回家了,看書,看這種書,恨天不黑,恨滿街的人。滿街的人,擠著往上街頭走,百貨公司門前,擺著許多個畫書攤,二分錢一看,想看幾本看幾本,可以從早看到黑。許多小孩子在那個小木箱子前,小馬扎不夠,就半跪半蹲在地上,抻著腦袋拜閱,虔誠的姿態(tài),跟過年給老祖宗叩頭一樣,也像彎腰插秧。
席地一坐前,小蟲隨便摘下一本畫書,只一下子,他就讓《紅色娘子軍》,悄悄掩住了《青春期生理衛(wèi)生手冊》,但是,娘子軍身子矮,青春期個頭高,快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兩手使勁把它一撇,等于拿青春期,反抱了娘子軍。包開學的新語文書那樣,小蟲后來想想,這做法像一個謎語。
童男子——打一城市名。
給點提示呢。
往我國北方一個自治區(qū)里猜。
小蟲想到了“包頭”,臉兒發(fā)燙,可是,仍然忍不住,把畫書向下抽動,以便閱讀一排排的文字:女孩子,發(fā)育、月經(jīng)、初潮……十三至十八歲,第二性征出現(xiàn)時期……以下,他看到半幅畫,畫法跟《娘子軍》的技法不一樣,剖面的,放大的,帶有器官名稱標示的……小蟲偷眼左右,正想瞧個整幅的,卻被一個聲喝?。捍筇彀兹湛戳髅?!肩頭遭重重一拳。遭耳小痞這一嚇,小蟲在走回小賭莊的田埂路上,走著走著,都還感到胯襠里小雞,頭部濕滑滑的,它好像流……它被嚇哭了,它只有一只獨眼兒,可憐,很細小,還被眼皮包著呢,可是,它也會哭。江淮地區(qū)的大田畈,一條條田埂分隔出塊塊水田,彎曲有之,高低有之,像孩子隨手繪的水墨。田埂兩邊的田,有的已插了秧,有的還空著,插了秧的青碧碧,沒插的白茫茫,白茫茫。被耳小痞帶到他那間小屋里。他奪過他的書,跳上床鋪躲進蚊帳里,對著那幅畫,搞得哼哼唧唧。
“手淫是一種惡習,是一種違法犯罪行為,它會導致青少年精神萎靡,一蹶不振……”
耳小痞叫喚:念,給老子念!小蟲少不得照本宣科著,聽見巴掌打肉的聲響,耳小痞一下一下地,扇著自己耳光。
啥叫第二性征?
第二?老二唄。嗨,嗨。
一滴精,十滴血。嗨,懊悔死啦!嗨,老子懊悔死啦!耳小痞自打臭手,臭手打臭手,亂叫:倒不如留給小東小桂!
星期五上午作文課。小蟲喜歡作文課,又有點討厭它。老師當堂念范文,有時會把他的挑出來讀。為當堂完成作文,把兩堂課并一塊,作文課一占就是兩堂,一占占到午飯時間。下了課就往女生宿舍跑,給小桂送飯去,不然她會餓著,小蟲自家挨著餓,心里惦記怕小桂挨餓。小桂高一年級,她上初二,他上初一,她住校,他走讀。小蟲也想住校,娘說:哼,我有閑錢給你付柴火費呀?學校食堂搭伙,得付柴火費。為省一點兒,小桂娘總托小蟲帶中飯,逢下雨天,還叫捎上一疊衣包,囑咐傳話:你叫小桂曬曬衣,里頭衣勤換換。原話轉(zhuǎn)達,小蟲給小桂說:要設(shè)法曬曬衣,三嬸叫你,里頭衣勤換換。接過,小桂答應一聲:曉得啦。又說:這個不須你學嘴。從不道謝的小桂,有時回報小蟲一粒寶塔糖,看著他說:你慢慢嚼,吞下去。打蛔蟲的寶塔糖,粉紅色的寶塔形,噴噴香的寶塔糖,小桂哥哥小干精捎回家的,小桂說她哥工作的那座城市,有一座著名的寶塔。小蟲給小桂講上學路上經(jīng)過小桂家秧田,差點抓了條黃鱔。小桂不要他提,說黃鱔像蛇。又說:過了安慶不講塔呢。幫他牽牽衣領(lǐng)子,問問學習成績。小桂像姐,小蟲想,小桂像小姐姐。
你喜歡做作文嗎?姐姐問他。
我討厭寫,小蟲說,我寫不出來,把腦殼都想疼了。
那么,你喜歡干農(nóng)活兒嗎?小姐姐又問。
我討厭干。小蟲皺著眉說,扒柴、拾糞、車水、割稻、插秧,沒完沒了,我娘沒完沒了要我干農(nóng)活兒,星期天也不放過。
那,寫作文與干農(nóng)活兒,叫你選一樣呢?
他沒想好,抓抓頭卻說:我還是寫作文吧。
于是,得到一本作文選,交給小蟲時,小桂說:看完還我哦。捋一下額前齊齊的劉海兒,回頭笑他,還說你不喜歡作文呢,瞧你嘴唇兒上!
學小桂吃完飯那樣,小蟲手背揩揩嘴唇,發(fā)現(xiàn)并非黑黑的墨汁,是長出了毛茸茸的胡須,像田里出了嫩嫩的秧苗。
課堂上,王老師抱來一摞作文本往講臺上重重一放,一會兒就敲著教尺批評:開頭形勢大好,中間抄書摘報,結(jié)尾喊喊口號,你們寫這樣的作文,叫我汗顏!語文老師中氣十足,小蟲聽了,額頭冒汗,覺得訓的正是自己,真是汗顏???講解了課文《我們愛韶山的紅杜鵑》,老師問道:這是一篇兒女懷念什么愛的作文?
父愛!同學都答。
隨后學習一篇記敘文,是“牛中”油印作文選上的范文。題目是記一次有意義的勞動,王老師朗讀道:星期天的上午,我參加了一次生產(chǎn)隊插秧勞動。天氣——陰到多云……窗外傳來壞笑:嘻嘻,陰道多云!班上同學立即哄笑起來。王老師忙跑出教室,把蒼蠅般粘在窗戶外的小街痞子趕跑了,回來續(xù)誦道:
……秧田上空有小布谷鳥催播的歌聲。跟著社員同志學習插秧,我一棵棵地栽插著,很快落在了后面,于是,我埋下頭奮起直追……一會兒,聽見老隊長在后面喊我了,李小桂,你看看你插的秧——放湖鴨了啊。我直起腰一看,啊,我栽下的秧苗,我完成的“作品”,一顆顆漂浮在水面上,真的像放湖鴨……作者,初二一班李小桂。
小蟲翻翻手邊的一本,跟老師念的一模一樣,小桂送的這本作文選,打開看見夾著一張紙條,綠線算術(shù)作業(yè)本紙,小桂數(shù)學差極了,小蟲想自己算術(shù)也不好,大概受她影響吧。
“何小蟲,星期天,我們?nèi)コ队成郊t吧。”
感到臉被映紅了,心里頭暖暖的。小蟲聽見老師還在講臺上夸贊:“作品”漂浮在水面上,像放湖鴨……多么精彩的比喻呀,身在農(nóng)村,插秧割稻你們誰沒經(jīng)歷過,這是多么有意義的勞動啊,可是,你們?yōu)槭裁床荒軐懗鲆黄米魑哪??像李小桂同學這樣……
四
剛吃過早飯,誰家燃響了烈烈的鞭炮,聽見莊里人喊:開秧門,開秧門嘍!
奶奶拾著碗筷,望屋門外嘆口氣:可憐我們,連半斤豬肉都稱不起哦,不然也買掛小鞭放放,求老菩薩開開秧門呀。小蟲不明白開秧門。小桂曾告訴他:標志著一季農(nóng)事的開端,就像打上課鐘一樣,它是一種儀式。娘聽了“儀式”一聲不作,小姑媽跟二嫂都說:放不放一個樣呀,老菩薩他老人家都聽見了哇,也照樣保佑我們的秧苗。
秧田里,小蟲碼好了秧把,網(wǎng)兜狀的糞箕,大人們?nèi)ゲ逄锴耙蝗藥б粨?,連妹妹都小手拎去幾把。秧田,就是育秧苗的田;插田,就是待插秧的田。它們相距足有一里多地。接下去運秧的光榮任務,就全交給小蟲兄弟嘍。二嫂卸下秧擔子說。小蟲先幫忙打秧格,老王爹耙平了的插田里拉上繩子,娘和妹搓的草繩,像木匠彈墨斗線一樣地彈直,靠繩栽一排秧,排與排之間,空出插六七顆秧的位子。使一尺長的秧棍量著,小蟲比劃好了,他拉一頭,二嫂帶妹妹拉一頭,一顆顆栽插下去,打出秧格子來。真像小桂作文里寫的,“空蕩蕩的水田打了秧格,秧苗‘寫出的虛線,就像剛印好的大字本?!?/p>
為么要打秧格呢?
使你在格子里寫,不出格整齊好看。
你娘你姐為么不打呢?
這,這……小桂答不上來。
小蟲挑秧時,娘、二嫂、小姑媽,她們在大字本里填空寫字了。解開秧把,左手握,指頭掭著,右手接,靈活的手指分開秧根,指縫夾緊,插入泥水;她們彎著腰,撅著屁股,手起秧落,秧丟水起,一棵棵,一行行,簡直比寫字還快。小蟲挑一擔秧回來,望著她們“寫字”,簡直望呆了。聽娘在喊:你還不快挑秧、打秧把呀,看一會兒跟不上,我們拿你的頭毛來插。
稻草扎的秧苗,喚作秧把。頭重腳輕,投出去,像投擲一顆顆手榴彈,把它們均勻地“打”向插秧人的屁股后,這叫喂秧。娘子軍們前線打仗,小蟲喂著秧,覺得就是當上了輸送的工兵,運送彈藥的小八路。小八路又運來一擔時,滑里溜嘰的田埂上,摔了一跤,毛毛雨中,嘴啃泥,兩手泥,一身的泥,差點哭出來。二嫂掀掀斗笠說笑:男躥陰,女躥晴呢。小桂娘正好路過,就說:小蟲的娘莫急,你兒報告了,這插秧的老天啊,雨還有得落。娘直起身回小桂的娘:男伢還不如女伢哦。小桂的娘走遠了,娘就給小蟲數(shù)落一大串??纯慈思倚」穑桓C里放屁——能文能武,人還是個女伢,你呢?文不能提筆,武不能當?shù)?,虧你還是個襠里夾……摔死你吧!
襠里夾卵,那當真的,男伢當真還不如人家女伢?奶奶送茶來,布鞋包裹的三寸小腳陷在爛泥里,老人家為孫子鳴著不平。奶奶又望望天說,小憨憨天,霧沉沉的,毛毛細雨正好栽秧。
說的輕巧,拿根燈草。娘小聲地批駁,你老人家講的輕巧,反正不用脫襪鞋下田嘗嘗味。
奶奶就不做聲了。歇一會兒戳戳拐杖說道:我還要下田嘗嘗味?我不過老了,我不過死了兒子,比人矮一截嗎?
娘說,娘仍然小聲:你叫你兒子別死呀,他死了倒好,罪給我們來受了。
奶奶哭了起來。小姑媽跑上田埂牽牽奶奶,說:都別爭了呀,插秧么,和氣插秧么,婆媳娘兒生什么氣呀!
老天像奶奶一樣細細流淚,使人間的田,水田的埂子更加滑里滑嘰,小腳丫子摳路面,軟泥穿過它,嘰,往起一激,像機子擠出的冰激凌。還像,耳小痞說,還像小孩子屁眼使勁拉出的屎。耳小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蟲沒見過冰激凌,耳小痞那天遞著給嘗,嘴巴伸上去了,小痞子卻縮回了手:
把小屌子亮出,長一根毛就給你吃一口!
毛,毛,跟爹一塊洗澡,在自家的大木盆里,爹腰下的那一帶,像蓬勃的黑色秧苗。爹拿兩腿夾住,爹拿兩腿夾著,爹都不像爹了,爹拿兩腿夾著,還是叫小蟲瞧見了……難為情死了,把臉都紅破了。
被冰激凌激倒在地,小蟲爬起,又滑倒了,于是,就地一掀網(wǎng)兜,拎起秧把,就往田里甩“手榴彈”。秧把打入水田里,開花,炸得人們漫身泥花,都躲閃著嚷:小蟲小心人,小心人啦。橫講豎講地,一顆秧還是“投”中了老王爹腦袋。
老王被炸得眼冒青花,就頂著秧把,馱起用牛棍歡樂地沖向小蟲,喊:小蟲的娘,你兒不懂事,莫怪我賞他牛鞭子肉噢。娘直起身慫恿道:老王爹你只管賞,我一點都不心疼。娘大概知道,老王爹不會落下用牛鞭的,隊長老頭對付不聽馴的老牛都只會拿鞭“試試”,開弓不發(fā)箭。爹死后,老王爹幫小蟲家用牛,犁耙該耖,收一擔稻一畝。就是說一畝田打六百斤,得有一百斤給他和牛的。老王爹跑著跑著,又去趕牛,大腰褲都快掉下了,露屁股啦!老王爹露屁股啦!滿畈都傳來笑聲。正是春天三月,家家戶戶插秧中,都在剛分得的責任田里忙著,都在大田畈里忙“寫字”。
拔掉,拔掉,從頭到尾給老子拔掉!
一顆不留!他娘的,一顆毛不留!
那半邊田畈傳來打機關(guān)槍樣的斥罵聲。吵吵嚷嚷的,一會兒,傳來小桂娘的哀哀哭聲。
不好不好啦!可冷小東家的秧,白插了。二嫂說。
小姑媽跑去看了,回來卻忙著扣褲扣,說:死營長,許大炮,還要不要人活了!又說:死大炮,取笑老娘的制服褲子。
小蟲不懂事,忙問怎么了。娘給他狠狠砸團泥。一大團人,行過來了,過兵般地行過來了,腳步聲震得窄的田埂搖晃,寬田埂動蕩。小桂娘在前,民兵在后,押著似的向莊子里走去。小東哭哼哼地,忙跑來跟娘借秧繩。
嬸,把你們家秧繩借我用用。小東蹙著眉說。哪里呀,我是說要打秧格呢,我娘說圖個巧……
二嫂說:死干部哪里講理,許大炮,你哪里扭得過他們!
拿去吧,快拿去,小蟲,快給小東姐送去。娘說。
大路兩邊的,田——
凡是沿大路一百米,的——
哪個敢不打秧格,頂風作案的,基干民兵下田,拔——
拔槍呀?!嘻嘻。小姑媽插句話。
嗯,何蓮英照格子插,不稀不滿,像這樣的我們不拔槍,拔她制服褲的扣子。許大炮把嘴巴離開洋鐵喇叭說的,引來一大串笑聲。
何蓮英是誰?
小姑媽給營長笑:死營長,你看看我們的死營長。
營長許大炮繼續(xù)在洋鐵喇叭里吼著,胡栽亂插,一律得拔,參加學習班!農(nóng)家剛栽下的秧苗,在泥水里,顫顫地抖動,它們仿佛聽到了訓斥,作出反應。干部們的訓斥,全田畈都聽到了,小蟲感到,整個江淮之間都聽到了。
小東家的“胡栽亂插”被拔得一毛不剩,耳小痞為小東幫忙,重新打秧格,吊兒郎當?shù)睾吒瑁骸斑@位老幾你讓我唱毛毛,是不是你身上沒有毛,假如你沒有毛也沒關(guān)系,等下我拔下來送你兩條……”
唱反動歌曲的,哪來的這個鳥毛?!
許大炮一聲令下,民兵們把耳小痞扭走了。
那時,娘狠狠抽小蟲的屁股。小姑媽一旁慫恿:有罪有罪,要打要打。小蟲使老王爹“逢(墳)頭長青苗”,這是有罪的,老菩薩會記“過”的。前年,生產(chǎn)隊大囫圇插秧,爹拖著病身子,像好人一號的,也去下田,彎腰栽插著。爹本是個插秧好手,手起水響,水響秧落,都夸他是“秧師傅”。秧師傅病了,病歪歪的,泥里水里立不穩(wěn)。叭的一聲,爹被飛來的一顆砸中了,不偏不倚,就算打槍都瞄不了這樣準——爹的頭上剎時長了棵秧苗,青翠欲滴。
一年多了,爹的墳頭己青翠欲滴。投彈的家伙,下放地主的兒子,游手好閑的小街痞子,很少參加勞動,一勞動就做了小蟲的不共戴天——殺父仇人。
仇人,你怎還好臉跟他屁股后面聞屁呢?娘罵小蟲:你真是好臉,跟小痞子聞屁?!
奶奶也恨得牙癢,說要使拐杖打死耳小痞。
打死你,打死你!看你還跟他瞎唱瞎哼!
奶,莫打莫打,哥不跟壞人學壞歌了,對吧?哥,哥下來插秧……
能?要你能?
五
磨蹭一會兒,跳下田來,小蟲學二嫂的樣子插秧。手握秧把,秧把粗,握不下,分作兩把,手掌心抗緊,食指掭送,右手拇食指承接,一分秧根,就把它們擒住帶向泥水。插進泥里,悄悄松開手指,指起秧不起。手指像騙取了秧苗的信任,飛快抽逃出來了,卻把它們永遠地丟進了泥土。但是,泥里立定,站穩(wěn)腳跟,守住位子不動搖,會生根的,會發(fā)新芽的,半個月躥個頭,兩個月開花,七十五天結(jié)籽,稻花飄香,勾頭結(jié)籽,然后是又一輪收割。水稻的一生,四季輪回,生生不息。人呢,小蟲想,不也這樣嗎?爹死了,兒子頂,爹被栽進土了,兒須開花結(jié)籽……
不是栽深了,就是插淺了,手下,眼前,秧棵子別別扭扭、歪歪倒倒,像沒寫過字的人寫的字,自己看了都難為情,越寫越不像樣,想擦掉重來。二嫂教他:你輕點,兄弟輕點,莫慌莫慌??墒强墒牵卦韵氯サ?,還是歪了,秧頭耷拉水面,春水里,蕩如鴨毛。二嫂幫忙拔起,把拔出的泥洞,手掌抹抹平,叫重新來過:好兄弟莫泄氣,再來,再來。小蟲這一回是栽稀了,插密了。二嫂就笑,稀三擔,滿六籮,可憐小齊毛鴨兒,沒經(jīng)驗,把不準的。小姑媽聽了也笑,齊毛鴨兒,沒經(jīng)驗。她們都樂呵了起來。
小蟲更樂意貼近二嫂,二嫂身上有腥甜的奶香;可是,又極欲靠近姑媽,姑媽的制服褲,右腰那里開口,那顆紐子仍未扣起,它大概是掉了,死小姑媽忙前忙后呢,忙得沒空兒縫補。小姑媽忙著種田,忙著思念兒子。表哥入伍前,驗兵好難,過五關(guān)斬六將,居然因為牙不白,要被刷下,跟耳小痞一樣。后來小賭莊流行一句笑話,小桂的娘小矮婆子跟人說笑:兒的牙齒不白,娘的屁股倒白。后來表哥還是驗上了、送走了。耳小痞也去衛(wèi)生院檢查,血壓高提前喝醋,但還是被“爽”下了,像“爽”草一樣。許大炮算個屌,嫌老子成份高么,可是,老子的爹——地主都平了反??!耳小痞憤憤不平。但是仗打起來了,新兵蛋子據(jù)說全體開往越南,小街痞子那個蹦啊,跳起喊:媽的,拉到越南喂一粒槍子,怎比老子在家摸一把奶子……七想八想著,小蟲偷眼望去,小姑媽的奶子垂吊下來,土藍色襯衣里像吊了一對白葫蘆,蕩來蕩去的,都影響插秧了。有時運氣好,瞄見一小塊腹部,蓬蓬鼓起的,白茫茫的,小蟲瞄上一眼,吞口口水。他感到胯下小雞,翹哥哥,一聳一聳,把褲子都要頂破了。小姑媽嚷:蟲,蟥,快擒掉!拍打螞蟥,給它抽耳刮子,就手一拉,像皮筋兒,腿上流血了。小雞雞老實了。心里,給自己抽耳刮子:無聊,不怕羞,不要臉,親人的也瞄……
“手淫是一種惡習,是一種違法犯罪行為……”他照著手冊上的教導,睡覺時把罪惡的兩只手,捆住,壓在屁股底下,不準它亂說亂動。壓在兩邊屁股下,等于把它銬了起來,五行山鎮(zhèn)壓孫猴兒??墒?,不管用的,需要翻書,需要撓癢,需要撒尿,又放出來了——除非把它扎死,死命地一銬,像二嫂教扎秧那樣,一鎖到底!手,幫忙的手,翻書的手,吃飯的手,寫字的手,插秧的手,罪惡的兩只手。
好像真的長毛了,冊子上說生須,癢,捂著也癢,不捂也癢,不惹都癢,不敢瞧看,可是又想看看他人的,耳小痞早就長了一大片……
小蟲,何小蟲,你看看你啊,面前像放湖鴨啦!
是小桂的聲音,毛毛雨,栽秧天——“陰到多云”,小桂給娘和姐姐送午飯呢。
春夏之交,插秧時節(jié),放湖鴨的下鄉(xiāng)來了,竹扁挑著竹簸箕,擔子顫悠悠的,放鴨人肩挑滿擔的小鴨子。小鴨子,一身柔軟黃毛,一只麻灰腦袋,紅紅的喙兒,嘻嘻嘎嘎地叫喚,暖融融的鴨叫,伴著竹扁擔的哩哩呀呀。
放鴨的,小鴨崽包公母噻?小桂娘問。
大嫂,包母鴨,保證母鴨。放鴨的信誓旦旦:公鴨決不要錢。
晚稻起埂,下蛋給錢,不下蛋不給,成不成?
成,成,大嫂,咱們說定了:公鴨你給(錢)我都不收,母鴨你給錢。
放湖鴨的挑著鴨擔子哩哩呀呀走了,小桂家的六只小黃鴨子一天天地長大,越長越麻。
聽見喊,小蟲窘得抬起頭,更加窘了,他瞧瞧自己插下的秧苗,一筆一筆,親手書寫的“作品”,它們一棵一棵漂浮在水面上,真的是放湖鴨了。頭發(fā)昏,感到眼前直冒金星,一屁股栽倒的小蟲,像泥田里栽秧一樣。
六
形式主義,他們最會搞形式主義!小桂不平地抗議著。
啥叫形式主義?收拾著被民兵踩踏過的秧苗,小東問小桂。
做表面文章,搞假一套,應付上級檢查組,老師說形式主義害死人!
土匪,狗屁干部就是一幫土匪!耳小痞幫腔。
關(guān)你什么事?要你多事!小桂指斥耳小痞。小桂悄悄給小蟲說,罵土匪的其實更是個土匪,敵人,地主后代,國民黨土匪。
小桂的姐姐小東,大小桂兩歲,挨肩長的,兩個長得像一對并生的秧苗。耳小痞認為不對,妹妹像秧苗,小東像韭菜,是一把澆了營養(yǎng)小尿的韭菜。
耳小痞家不種田,他們的非農(nóng)戶口己遷還了文津街,地主摘帽落實了好政策,卻還占著生產(chǎn)隊的自留地。下放十幾年了,抬頭不見低頭見,隊長老王爹說不是鄉(xiāng)親也是鄉(xiāng)親,誰好意思講。耳小痞沒事時,就挑擔糞桶,去自留地澆菜。他把糞桶里隔夜小便兌上水,拿糞瓢插進去攪幾攪,勻得冒細泡了,你看,像啤酒泛花啦。耳小痞說,小伙子小尿,童子尿,澆菜菜都肯長。舀上滿滿一瓢,由里向外使勁一潑,黃亮亮的一張,像張小魚網(wǎng)撒了開去,水的瀑布平鋪到韭菜葉尖兒上,嘻嘻,被滋潤了,它們發(fā)出歡樂的一笑。
韭菜最喜小尿潑。
耳小痞讓小蟲對下聯(lián),小蟲把腦袋想疼了都不合適。于是小痞說:
姑娘就愛大屑悶。拍額思思,似覺得太粗魯,又改作:姑娘就愛精子灑。小蟲問:精子是啥?
小痞伸手捏向小蟲的襠。就是你昨天晚上跑的馬。
跑馬?
跑馬都不懂哇,嘻嘻,跑馬就是你的小屌子淌清鼻涕。清鼻涕總懂了吧?
小蟲埋頭想,把臉想得辣燙,把鼻想得流涕,覺得有點像,夢醒看見褲頭上一攤,流出的東西,是有點像感冒前的,鼻里流個不止的。
你講,小賭莊哪個姑娘頂好看?
小蟲想都不想,答當然是小桂。耳小痞抽來一耳刮,說:王奶估氣卵,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小桂,給她姐小東舔屁眼,都嫌舌頭糙。
小東車水的時候,耳小痞就擠過去說:腳酸了吧,我來替。小東手撐水車桿道:哪個要你替?她腳還在踏著,一步一步蹬著,步若蓮花。耳小痞說:你不要我替我也得替,我也是生產(chǎn)隊社員,男社員有權(quán)不叫女社員受累。小桂在一旁玩,連帶鏟豬菜,馬上糾正道:那不叫有權(quán),那叫有責任!耳小痞說好好,那就有責任吧。耳小痞有責任地車起水來,兩腳如哪吒踏了風火輪,把一部大腳車蹬踏得哩哩呀呀唱歌,塘水隨著車輻捎上來,沖過車水窩,把田埂漲破了。小東急得跺腳:歇了歇了哦!小桂舉著鏟刀大嚷:誰稀罕義務責任!地主分子搞破壞呀!
耳小痞氣喘吁吁,流汗的額,發(fā)紫的臉,馬上一齊發(fā)黑。小蟲看小痞的臉,像一個借黑稻的。小蟲和小桂一塊鏟豬菜,娘規(guī)定鏟不滿一籮,不準回家。黑豬壞呢,大黑豬嘴兒刁呢,它春天的食盆——餐桌上吃不著新鮮的野菜,就哼唧不已,表示憤怒,歌著唱著拱豬圈廁所的“貓耳洞”。妹如廁時嚇得大哭,小蟲少不得又挨娘一頓揍。
我兒,奶奶伸鼻嗅,我兒身上怎么有股豬屎味?
小蟲跳:哪里有?哪里有?!
現(xiàn)世的!現(xiàn)世的!墳山絞尾了!娘不揍死你,有一天國家都會揍死你!娘把手臂粗的黃荊棍,揍得掉皮,小蟲滿臉掛彩,像一個借黑稻的。
小東小桂家,不止一次被“借黑稻”。夜里的來人,頭戴馬虎帽,一張臉被拉黑到脖子根,只露一對眼洞。稻倉里黃燦燦的稻谷被挖走兩擔,小桂的娘嚇得不敢起床,也不敢聲張,再下田插秧耘草,人像枯了的禾,風都吹得倒。耳小痞一張借黑稻的臉——像下暴雨前的烏天,他最煩誰提“地主分子”,要是小蟲提,會獲個半死。耳小痞跟小桂瞪眼,眼球都快跳出來了,可是,他發(fā)現(xiàn)小東也死死瞪著他,螳螂捕蟬一般。于是,小痞變怒為樂:地主分子,地主分子的子女也是可教的,小東對吧?
小東說:將功抵罪,耳小痞你明天幫我家挑秧。
耳小痞得令,喜得一跳,小桂卻上前一句:姐,不要剝削地主分子的勞動。
小蟲附和小桂:對,老師說,寧要社會主義草。
小桂甜聲朗誦: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
老師還說什么?陰到多云!陰道多云嗎?!感到被一只鉗子般的瘦手倒提著了,飄起了,飄在空中,兩腳亂蹬,踏云,著不了地。打一趟格秧功夫走出來,早已鼻青臉腫。他感到眼花,感到耳朵帶響,像電影里的炸彈來臨之前的哨音,像那個家伙還在那里不斷地打著嘹亮的口哨。
我也不抽煙哪,我也不喝酒呀,也不穿的確良……口哨停歇,那家伙給小蟲扔下一句:
下回再痞,老子把你頭栽進泥巴,像插秧一樣!
小蟲感到不平,感到苦,他埋著頭,借著埋頭,想摸摸小雞,它被揍腫了,腫得像硬,腫跟硬不一樣,腫是痛,硬是快,痛而不快,痛得直不起腰。可是小桂會看見的,他不能哭。于是就想到爹,爹進了土,就是爹不進土,也護不了。爹也被人揍的,不然不死,不然可能不會早死。爹怕打呢,爹也怕打呢。大眾食堂門口,他差不多叫一班人,踢碎了卵蛋。他們說爹偷了貓耳朵。就算爹偷一只,那也有半只,小半只屬于小蟲的呀。爹還是不死的好。襠里血腫,像偷了個血袋,直想倒下,不能倒啊,抬頭望天,天上有太陽,天上有云,天上還有月亮,天上還有星星,白天也看得見,太陽月亮星星,清清楚楚的,都看得見。太陽是爹,月亮是娘,星星是妹妹和小蟲。眼睛,不爭氣的眼睛,有了咸咸的水,他讓那股咸水,逆流進了鼻子,流進了嘴巴里,腌菜般的咸,比奶奶腌的芥菜還咸,喉頭哽咽,那就倒貼一口口水吧,進胃,入腸。進胃入腸,再大的悲傷都不見了。于是蹲下,裝著發(fā)現(xiàn)一棵豬菜,鏟子在手里,半趴于地上,一雙少年之眼瞄向小東的白腳。小東的一對白腳,肉嘟嘟的,肥蠶兒狀,踏在水車的腳把兒上,一踩一繞,步若蓮花。他把豬菜扔進籮筐,得意地哼歌,裝著看天上的云,一對白白的云,剛剛升起的云,飽鼓鼓的云兒,透過小東的天藍短袖衫下擺,瞄上去,被那里的,被那里的那一對云兒搞得坐立不安。他裝著坐立不安,把那一對好蓮蓬子,蓬勃的蓮蓬子,一寸一分地度量,像課堂上使用量角器那樣。
你打我么,得勝地唱,報復地想,你打老子么,你小爹就觀你老婆的云,賞她的蓮蓬子。
耳小痞說的:小東,我老婆的一對蓮蓬子,剛夠一把捉。他媽的小東的蓮蓬子,就像照老子手長的。
我也不抽煙哪,我也不喝酒呀,也不穿的確良,稱上二斤半古巴糖,獻給那親人丈母娘……耳小痞師傅教唱的,一句一句教的,師傅居然也接頭哼了起來:
多虧政府發(fā)給了結(jié)婚證哪,小兩口兒當家做了主人哪,再過幾年生下一個胖娃娃,(我和小東)幸福的日子萬年長,萬呀萬年長……
不要“捋”過,你唱的你和小誰的日子?。空f清楚啦!小桂指著耳小痞。
小蟲跟她講,嘿嘿,你告訴小桂我和小誰的日子萬年長。耳小痞摸著小蟲腦袋上的大包,沒事人似的,好像他不是大包的制造者。
又捶小蟲的肩,私下里教授道:
對,小蟲你記性真好,蓮蓬子就是奶子,那下面的呢?呵呵,告訴你吧,江湖話叫做月亮。眼睛叫昭子,手稱砍脫子,男人的東西叫老條。干那事呢?干那事叫掃月亮。呵呵,男女干那事——老條掃月亮。耳小痞自豪地摸摸肚子,稱它裝了滿滿的江湖話。他警告小蟲,沒事別惹老子,說他早加入了江湖黑道。
七
稻草扎秧父抱子。
耳小痞肩挑一擔秧把,秧苗頭沖里,秧根外碼,圓圓滿滿一擔,簡直兩座巍峨寶塔山。小蟲感到他傴著細腰,越壓越躬,小痞子快壓得屁眼滴屎了。卻見他拿搭杵撐住,歇口氣,報出一個上聯(lián):稻草扎秧父,啊父,抱子。小蟲你,你對……
二嫂直起腰,甩甩秧水,笑著沖耳小痞叫了聲小地主,二嫂說稻草扎秧父抱子,你幫丈母娘家挑秧,別把腸子壓了出來哦。耳小痞有本事支住秧擔子,給二嫂踢起一股泥,他帶著泥說:二嫂白得好,二嫂兩個奶子,比臉還白呢。
小蟲聽得耳熱心跳,卻聽小姑媽直直腰接道:二嫂臉白小痞子看見了,難不成那里也給你瞧見啦。
耳小痞就樂得倚瘋作邪了,差點潑了擔子,正要說啥,娘立即打斷小姑媽:我小姑,我這里差把秧呢!
撒一泡尿工夫后,耳小痞給小東家的插田運去了秧苗回來,馱著空網(wǎng)兜經(jīng)過這里,小蟲就高聲說道:
竹籃裝筍母懷兒。
問耳小痞師傅對不對。耳小痞說對是對,我知道是誰教你的。
誰?
誰,還能有誰,我剛才還看過她奶子的那個。
二嫂氣得,就把兩棵秧沖耳小痞擲去:小地主鬼子不得好死,死不老實的小地主鬼子!
二嫂伢兒才歲半,哭著要奶吃,奶奶就抱來田畈里。就著泥水洗洗手,二嫂游向田埂,尋一蓬軟草落下屁股,撩衣襟,捋開懷,就把伢兒的嘴送上了,起先,不是嘴巴尋著奶,是硬硬的奶頭尋著了嘴。二嫂的奶頭簡直有小蟲拇指粗,那么長,下面一大圈紫紫的暈,熟透的桑葚一般,天上起的月暈一般。孩子吃上奶不哭了,小蟲覺得自己想哭,裝著洗秧,裝著拍腿上爬的螞蟥,裝著打秧把,偷偷觀賞不已,他被二嫂大大方方解開的情懷,搞得鼻頭發(fā)酸,直想哭。
那蓬蓬勃勃的蓮蓬子,那勃勃蓬蓬的兩只,真的像荷花心里才摘下的蓮蓬,又壯又大,二嫂的一對紫奶頭,小蟲認為比他襠里的小雞頭還要硬,恐怕比它還要硬……忽然很想尿尿,很想找地方尿尿。
娘洞察了不軌,就小聲罵:秧沒插正呢,你死眼瞟哪兒去了?
小姑媽說:昭子望哪兒去啦?小蟲望二嫂把伢奶,他大概想吃奶吧?小姑媽竟也會講江湖話。
二嫂倒大方,田埂上,她把兩腿舒服地順直,平坐在了軟軟的豆禾子上,敞著懷說:嘻嘻,我小兄弟眥著眼睛滴血,可是也想嘗一口呀。
娘說,你望望我們二嫂,拿小弟開洋心。說著,又狠剜了小蟲一眼。娘扔一團泥巴,狠狠地,砸濺起一團泥水。
揩揩滿腮泥水,小蟲忙捂住了眼。但是,二嫂給伢換個奶頭,抖抖另一個,又說:小奶奶,我的小奶奶,我小兄弟怕是嫌奶奶當年,給斷奶斷早了,不甘心還沒吃夠呢。
小姑媽笑說:沒吃夠,你可舍得喂你兄弟一口噻?
來呀,來呀,小蟲兄弟……二嫂豁達大方,小蟲卻直想躲,他恨田里有水,他恨水里無縫,他恨縫里有秧,他把頭埋得直想鉆入秧棵里去,可惜嫩嫩的苗兒太矮,連田水都蓋不住。倒是小桂路過給解了圍。小桂說,何小蟲不是要作文選么,跟我回家去拿。
這才想起,作業(yè)還沒做呢,星期天老師布置了作文。提到寫作業(yè),娘倒是沒攔阻,就讓小蟲幫奶奶抱著二嫂的伢。小蟲豎抱著孩子,和小桂一路走著,把奶奶甩在了后面。小桂在前,他在后,懷里抱著伢,心里想,就像一對小夫妻回娘家,就像一對養(yǎng)了伢的小夫妻,就哼:
再過幾年養(yǎng)下一個胖娃娃,(我和小桂)幸福的日子萬年長……
你不要“捋”過,你唱的你和小誰的日子?。磕阏f!小桂踩著泥追問。
一個在前,一個在后,男伢女伢回娘家。奶奶說。奶奶在小蟲身后追著說:小害鳥的,慢一點走,候奶奶一陣噻。小蟲也不理。小桂在前,小蟲在后,他抱著伢兒,她時而回頭望望。
“在板倉的一個陰雨天,岸英拉著弟弟,穿著爸爸的大鞋,”小桂朗誦課文?!段覀儛凵厣降募t杜鵑》,小蟲想起王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于是跟著背誦:“穿著爸爸的大鞋,踏進積水,邊跑邊喊:我們敢在大海里航船!開船哪!……爸爸媽媽看著孩子們在風雨中那么大膽,沒有責備,反而喜展眉間?!?/p>
沒來由地,小蟲停住腳,捫眼,哭了。
哇哇,伢兒也哭了起來。小桂回頭望望,怔一怔,也捂著臉兒流淚。他們都是沒爹的人,他們都是失怙的人。后來,小蟲把孩子遞與小桂,手背就觸著了兩小坨肉,其實只碰了一團,他故意把兩手一分,分秧一樣的,把兩個都一視同仁地惹到了。一挨著那里,心頭一顫,隔著衣,感覺仍像觸電。孩子不哭了。小蟲還想哭。小蟲家的屋里,土廣播掛在四間土坯老屋土坯后墻上,每天清早準時唱歌,不獻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啊,也不獻哈達,然后女聲播送社論:“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縣喜迎第一個春耕插秧季節(jié)!縣鄉(xiāng)村三級領(lǐng)導要及時下鄉(xiāng)……蹲田埂,下田畈,指揮,指導廣大,的農(nóng)民,群眾,保質(zhì)保量,完成,春播,任,務……打好,這,這,這一仗,仗?!?
土廣播接地線的鐵絲,老王爹剪去串牛鼻了。倒一碗水,把斷了的地線插進去,居然使它沙沙續(xù)“唱”了起來。一插,麻得一跳,唱了。小蟲被麻得一跳,廣播又響了?!拔矣⒂聼o比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云南邊防軍,戰(zhàn)勝一切難以想象的困難,堅守在狹小的貓耳洞里……”小桂那里,也像唱歌的廣播,小蟲過好久還想,那兩臺小廣播,使手背發(fā)燙,燙得使人發(fā)抖,抖得使人發(fā)呆,心里沒著沒落?!拖裣氲脚滤酪粯?,畢竟沒死過,大概就是這感覺。爹死了,爹早就死了,爹聽過廣播嗎?爹在土里還能聽到“唱上一支心中的歌,獻給親人金珠瑪”嗎?小桂說金達萊就是映山紅,小東說金珠瑪就是子弟兵。多么可愛的廣播!多么迷人的一對廣播!多么嘹亮美妙悠揚蓬勃的兩只廣播!語句不通,語文老師會氣得罵狗屁不通。
顛著金蓮小腳,攆上來了。奶奶在小桂身后瞧了說:
小桂伢,長大一定是個好女人。
奶奶,您為么這樣預言?小桂回頭問。
屁股兒大,底盤大的女人,會生會養(yǎng),將來好福氣。
奶奶你是……呀,反動派……不許亂說亂動。
小桂羞得低了頭,把一張臉兒,紅得像映山紅。經(jīng)奶奶一提,小蟲才專注閱讀那一對屁股蛋兒,圓糾糾的,真大,底盤啊,簡直比生產(chǎn)隊磨盤還大,比“牛中”食堂的木飯桶還大。觀著它們,覺得又受不了了,小雞又作怪啦……
小蟲回身看見二嫂己回到了田里,這一塊水汪汪的名叫大三斗的田,原先灰黃色的泥水,此刻在她們手下,在娘、姑姑和二嫂的手下,在她們點點棵棵滴滴答答的手下,青青的秧苗已占領(lǐng)得只剩一塊巴掌心了。
八
它硬,它挺,它堅挺得像一架小鋼炮,架著的小鋼炮,它使小蟲走路,都只能傴著腰。手捺捺它,嘴里勸著:你別翹好不好,咱們和平共處,好不好?一顫一顫,它挺得更挺了。土廣播里說:第三世界國家,發(fā)展中國家,我國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在街上的小屋里,在耳小痞的床鋪旁,在小痞子的眼睛里,看它翹得老高,你娘的,翹得像熟人的秤桿子。大眾食堂,耳小痞的爹管賣米,遇領(lǐng)導人來,八兩當半斤稱,秤桿子翹上天。耳小痞抓一個鐵秤砣,往上一掛,它竟然毫不低頭。
稱秤啦,小蟲小狗日,你看你稱秤啦!
小蟲羞得,忙掩住胯部,把身子縮成一團,抱住腦袋。有一次,牽著病爹下街頭衛(wèi)生院打針,回來的路上,被街痞子攔住了,他們看見爹的褲頭快要滑下屁股,就幫忙往下一扯,讓爹貢獻出了光臀。爹叫罵著,小蟲也附和著,結(jié)果都挨了一頓痛揍。耳小痞那天不當頭,但出拳最狠,小蟲知道的。小蟲把身體蜷曲著,抱住頭讓他們打。爹卻翻身,老甲魚翻身一般,爹用他薄紙樣的身體,像反蓋被那樣覆蓋住小蟲。爹被打傷了,回家吐血不止。爹死了,得病死的,可是,爹難道不是被打死的嗎?
包頭,包頭,內(nèi)蒙古。
小蟲治理著它,他要它不是包頭。
他想著秤砣索,涼涼的滋味,他找來稻草。天黑了,他從秧苗頭上,偷噙幾根扎秧草。奶奶見了問:噙稻草做么事,這孩子像鳥?囁嚅著不答,小蟲卻又含糊地說:做實驗,老師讓做實驗。
他的實驗做大了,他把實驗做大了,扎得太緊,勒住草兜,一繞,使勁一抽,猛力一鎖。二嫂教扎秧,就這樣教的。二嫂的好聞的氣息,一股熱熱的奶腥味兒,可是抵不過她,抵不過小桂的,小桂是香的,比奶還香。他把她的衣裳包,小桂娘讓捎的,放在書包里,覺得書包都香,作文本更香。他想著小桂,他想著小桂的手。稻草把它勒疼了,越勒越緊,掙不斷。
小蟲在土屋里慘叫,奶奶顛著小腳跑來。小蟲趕忙把被單蓋上,側(cè)身打滾。
伢,伢,我兒怎么了?
沒怎么,沒什么。小蟲極力掖緊被單,掩住下身。
叫奶奶看一看。
你走!奶奶你走!
他把門閂上了。確保一人世界。誰都不準進來。這是我的世界,這是我的害羞,這是我的孤獨。這是我的少年。這是我的青春。這是我的頹廢。這是我的死亡。這是我少年的青春,這是我青春的死亡,這是我死亡的青春!那草扎得,把青春的它,越勒越緊,“內(nèi)蒙”的半個省,變紫發(fā)黑了。
痛啊,痛!痛死我啦!
奶在門外敲門,一會兒,娘也來了,娘喊:死小蟲,你要死啦!開門,叫你開門么!
娘上廁所,屎尿口,貓耳洞里的響聲。貓耳洞臭,黑豬老在身上舔。娘在尿桶里尿尿,娘坐尿桶沿上尿尿,結(jié)束時弄出“夸夸”的聲響,娘使自己在桶沿上,狠狠地刮一把。有時急著下田,憤憤地一刮,連著兩下,生氣了,是要它立刻盡凈。多少年后,小蟲才明白,他從“山上”下來,出獄好多年,生伢結(jié)婚才明白,去往洗手間的女人,她們手捏一小團紙。
在娘的小篤箱的梳妝盒里,他找到了那把衛(wèi)生牙刷,用它那紅塑料筒兒,希望別住它,籠住它,老王爹給小牛套籠頭那樣,使勁一扳,使它臣服,使它就范……不得了啦,更加怒挺了,它,成了它的幫兇,一躥一躥,一下子更躥高了個頭。怎辦?怎么辦哦?
足足鬧了一頓飯時光,娘和奶奶被拒在門外。
小蟲,我兒開門,你說你要啥?
死小蟲,你開門,你開門要啥娘給啥。
里面只是哭,只是嚷,痛啊,痛啊,痛死我……我被痛殺啦!
門外已經(jīng)聚滿了人,他們要闖進來,在商量著破門而入。小姑媽也來了。二嫂肯定也在。好像小東也到了,那么,可能還有小桂,就是沒有,小東還不對她講。小東對小桂講,小桂不會跟同學講?同學跟同學講,同學跟老師講。江淮之間都知道了,全中國都知道了,第三世界國家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還怎么活啊,哪還有臉活人!
死小姑媽,你又豈是好的?兒的牙齒不白,你的屁股倒白。二嫂,還有二嫂,二哥出門搞副業(yè)一去未歸,二嫂和小干精……
開門!開門!小蟲!小蟲!砸了啊!
他們要破門而入。
別別別,你們要進來我就死,我就死!只好死給你看。
伢,我的伢,你要啥?你說,我的小老子?
伢,小蟲我的兒,你要啥,你說吧,我的小老子!
我要你們走,我要你們走開!
咚,咚咚。小蟲,我們走,我們走開,你還痛嗎,你身上還痛嗎?
痛,痛,痛,娘,我要走啦,奶,我活不了啦!
咚咚咚。哐哐哐。伢,我的伢,可憐我的伢,讓奶奶進去看看,讓媽媽進來看看。我們都大人,你是我們養(yǎng)的,看一看有么關(guān)系呢?
奶奶脫下三寸金蓮,小木盆斜靠木床腳上,使水顯得多些、深些,裹腳布那么黑,那么長,彎弓形腳背,那么小,那么白。洗完了掉過身子來“用水”,嘴里含著棉布長褲帶,還讓小蟲洗屁股,有時還喚妹來“就著熱水”,惡心死了,惡心死啦。受夠啦?。?/p>
走走,你們走,你們不走我就死給你們看。哦,我要啥,你給啥嗎?
伢,小蟲,任憑你要啥,你要啥我們給啥。
我要……
你說嘛,只管說嘛,我的兒,你要啥?
我要……
死小蟲你講嘛,告訴娘你要啥,你要娘的命,娘都給你!
我要爹!
你要啥?
我要爹!嗚,嗚嗚,我要我的爹!
咚咚!哐哐!你說你要什么不好,你爹死了,我把你爹墳地里使鋤頭挖起哇?我把你死爹墳包里捉胳膊拽起來哇?咚咚咚咚!伢,我的伢,你這不是為難你娘么。娘訴說著,也己放了悲聲了。
嗚,我的孫兒,嗚,我的伢,嗚嗚,你爹死了么,我的兒你的爹,他是死了么,他死在土眼里了,他沒活夠就死去了,嗚嗚嗚……再不問他的娘,再不幫他的妻,再不管他的兒,你爹死了么,他再不管問我們的死活了么,嗚嗚嗚嗚……奶奶放聲哭了起來。小蟲在房里哭,一門之隔,一家三代人,里呼外應。
哥,哥,小桂姐來了,小桂姐來啦。妹在喊,哭著在喊。
九
耳小痞不像個小痞了。改偷瓜為偷雞,變摸棗為摸狗,在露天電影場上摸婦女屁股,還摸黑拖到草堆旁。圓蘑般的草堆,長龍狀的草堆,能躲一堆兵匪,堪藏一伙盜賊。春時,小東的娘念著口糧不夠吃,正要出門借糧,一早開門卻見一擔黃燦燦兩籮稻谷。小矮婆子想起春末插秧,人家的早秧已起身了,自家尚余一塊閑田。天下田插天下秧,有的人家閑了田,有的人家荒了秧。耳小痞還教小蟲感慨:多少閑田過夜,多少硬指到天光。小桂家和小蟲家相似,老子丟得早,為娘的守寡拉扯著老的小的,日子難過??墒?,為娘的眉頭馬上就解開了,大清早,她踏著露水去田里巡看,只見秧把己打得均勻,秧格都差不多打好了,只等她和小東下田栽插了。
那天,耳小痞使勁撅著屁股,很笨拙地把秧苗塞進泥巴。他插過的秧被小東娘一棵棵地拔起,指給他看:秧根窩住了,焉能不死?小東則把屁股朝他,嘴里咕嘟嘟:強插田,死一片,強插秧,死一家。
“資產(chǎn)階級逞能插秧呢,簡直是放湖鴨!”小桂背著書包經(jīng)過自家責任田,站在田埂上,襪子鞋整齊,冷嘲熱諷。
插!陰道多云!插!陰道多云!耳小痞邊插邊罵。
秋天,晚稻起了埂。放湖鴨的過來收賬,放鴨人拎著個袋子。袋子里傳來嘎嘎鴨叫。對小桂的娘說:大嫂,麻鴨蛋好吃吧,我沒哄你吧!
小桂的娘抓起一把稻草笤帚,放湖鴨的嚇得想跑,卻見她一笤帚掃向一只肥鴨,邁小碎步撲住它,拎起翅膀擲還他:母鴨母鴨,你自摸摸它的屁眼!
放湖鴨的嗽兩聲說道:咳,我摸它?就算公的,你付一半錢好吧。
小桂的娘扔下笤帚:要錢沒有,要毛給你兩根。
那放湖鴨的摜下肩上那只鴨袋,嘻嘻笑道:好,我今晚就來收你的兩根毛。
春游了文津的浮山回來,小蟲填了《沁園春-游山》,被笑為胡謅。那句“數(shù)英雄人物,盡埋山梢”,小桂指出,“梢”這個字不好,神經(jīng)末梢,梢就是尾巴。
小蟲黯然:我爹埋在山梢。
小桂也低下聲音:我爸也是……她說:但是,梢就是末,強弩之末。
托腮,小蟲想想,不大確定地反駁:梢,有新芽、細芽兒的意思吧?你看,語文老師教的“月上柳梢頭”。
呀,呀,還人約黃昏后呢!何小蟲,不怕羞,你想跟誰人約黃昏后?
小桂姐,我想……和你。
去你的!
歸來的路上,開著滿谷滿谷的花。芬芳遍野,春天的映山紅開了。小東拉著小桂頭里走。小蟲彎腰一摘一大捧,兩手抓不下了,裝了一書包獻給小桂。小桂望著花,嘆息地拒絕:這么多,我只要一朵。小蟲塞她懷里:全給你!
“為援助兄弟鄰邦,鮮血灑在鴨綠江的彼岸。朝鮮的金達萊啊,就是中國的紅杜鵑。”
“朝鮮的金達萊啊,就是中國的紅杜鵑?!彼麄凖R聲背誦。
路過小桂爸的墳,小桂跪下給它獻了一朵。小蟲一見,淚水忽然涌了出來,他挎上書包跑啊跑,撒腿狂跑。他跑得映山紅灑了一地,他跑得小桂都跟不上了,喊:等等我啊。山梢上,山梢子的山頭上,爹的墳頭長滿了牽藤植物,插不進腳。小蟲拔啊拔,他還找來鐮刀砍割起來。映山紅枝子那么嫩,那么脆,小蟲把它往土里插著,不時聽到斷裂聲。
小桂也到了,她一路上拾了一捧,手把手地教小蟲。戴花不是插秧。
戴花怎么不是插秧?
“朝鮮的金達萊啊,就是中國的紅杜鵑?!彼龓退頃?/p>
“中國的紅杜鵑啊,就是小賭莊的映山紅?!?/p>
“誰說不是小賭莊的紅杜鵑呢?”
那么紅,那么艷。爹的墳頭,插滿了紅,戴滿了花。
三月三那天,小蟲跟小桂一塊放學,田畈里,看見小東正推著耘耙耘草,這時,聽見隊長老王爹哭著聲喊:偷雞不足,摸狗不夠,改偷牛了哇,地主分子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可憐我的牛兒哇!
老王爹嚷著,不由分說地滾進了小桂家的田,他用他背馱羅鍋的身體,當一個石磙,禾苗發(fā)出脆生生的響聲,倒伏一片。老王爹你瘋了,你家丟牛,你壓死我家禾苗做么?
你家禾苗,哼,我老王家禾苗長腳,跑到了你小矮婆子的田里,你看都長這么高了。
老王爹,你,你?
你去問問地主的兒子,你去問問那個強盜吧。
小桂問小東:姐,強盜是誰?
小蟲問小桂:姐,強盜是誰?強盜是哪一個?
小東小桂一齊說:我們家不養(yǎng)強盜,強盜跟我家無關(guān)。
第二天,小桂來叫小蟲幫忙,于是,小蟲跟小桂小東一塊兒,干得熱火朝天。他們把田里的禾苗一掃精光,并踩為爛泥。揮鋤挖斷田埂,放干田水,小東說:給太陽曬兩天,咱拿它種蕎麥。
小桂說: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
小蟲說:對,老師說,不怕窮,要窮得有志氣。
兩家一樣,爹死得早,娘守志不嫁人。不同的是,小桂小東有個哥哥小干精,大學生會寫毛筆字,他的字寫得,像二嫂插的秧一樣好看,不,比二嫂插的秧還要好看。
喜歡小東小桂,連帶喜歡她們的哥哥,借口喜歡她哥哥,就好常去她們家玩,多待一會兒。小干精寫毛筆字時,像學習插秧那樣瞟學,遞個墨汁,牽牽紅紙,遞墨牽牽紙也是好的,小蟲覺得高興。他知道小桂也在一旁看。他喜歡小桂,也喜歡小東,他喜歡她們知道,他崇拜她們的哥哥。
年前,臘月廿五日,小賭莊人家都買來紅紙,請小桂哥哥寫門對。門對,小干精稱為春聯(lián)。二嫂得了春聯(lián),小干精待它墨干,卷成筒兒,雙手遞與。承我們兄弟的情啦。二嫂說。小東娘出來道,承啥情?應該的么。
干精兄弟,嫂嫂請你吃頓飯吧。說著二嫂托托奶子,鼓鼓的胸前,仿佛墜得慌。
小干精說:那好啊,那好……小干精臉兒發(fā)白,嘴唇發(fā)干,小蟲看見他舌頭連舔兩下,像毛筆舔墨那樣。
二嫂走后,很快跑了回來,急急跟小東娘說著。死耳小痞!偷牛賊“下山”,放出來啦!小蟲很多年后還記得,耳小痞那天穿戴得一身簇新,細脖兒上還系了條紅帶子。他頭油搽得香噴噴的,眼角黑又青,收拾過的一張臉,像存放了一冬擦拭過的春天的犁頭。耳小痞送上紅紙,并奉上香煙請求寫門對。小干精不動,擱下毛筆,搓搓手:不抽,請你把煙收回。小東正挑著水桶進門,突然撞見小痞,慌得水桶撞大門,水潑濺一地。
挑水啊,我替你挑去嘛!耳小痞說。哥幫我寫字,我?guī)湍闾羲铩?/p>
誰是你哥?水桶倒地,地面成河,小東跑向灶屋。
嘻嘻,干嗎,干嗎呢,都躲著我?小痞滿腳精濕,也不顧。
小蟲搖搖頭,說:小痞你臉……
臉你娘的個……小蟲一甩頭,差點又挨個耳刮。
耳小痞堅決不離開,他尋凳坐下來,不走的架勢,不得到春聯(lián)不肯走路。小干精裁了紙,磨蹭著折了印格,紅紙疊出印子,小蟲覺得像打秧格。點著筆頭,小干精推推眼鏡,斟酌寫啥內(nèi)容呢?小桂從里屋跳了出來,指著說道:哥,我念你寫:只許規(guī)規(guī)矩矩,寧要社會主義草。
下聯(lián)是:不準亂說亂動,不要資本主義苗!
陰道多云!苗你娘個×……一瓶墨潑滿了紅紙,還讓小桂洗了臉。
十
第二年春上,小姑媽家插秧那天,小蟲己不當運輸工兵了,那光榮的運秧任務,被表哥當仁不讓承擔了。
想聽越南前線故事,想聽表哥談論打仗,小蟲還想知道貓耳洞?!拔臆娗熬€廣大指戰(zhàn)員,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精神,人在陣地在,有的戰(zhàn)士連續(xù)一個月堅守在貓耳洞里,身體漚得發(fā)霉了,堅持不下火線……沒水喝,我英勇的戰(zhàn)士就舔一滴洞壁上的山泉……”聽著土廣播,遙想遙遠的邊陲,表哥的貓耳洞,長得像爹的貓耳朵嗎?牽著爹打針,回來經(jīng)過大眾食堂,爹舍不得五分錢買一只。堆得老山一樣高,爹真的出手偷了嗎?縱是偷的,爹也不肯獨享。小蟲你一上午都不尿?。康屝∠x走遠點,爹怕小蟲尷尬。小半只貓耳朵,小蟲嚼著吞不下,喉頭哽咽著,他看見爹,被人扯下了褲子,小街痞子往襠里踢,嚷著踢毽踢毽子。爹非毽子,卻被踢得飛起,是叫人踢死的,爹不是針打死的,是叫人打死的。爹蜷曲著身子,春蟮般翻滾著,沖小蟲喊,叫他滾遠一點。一方面是不想讓他看他被打,也是不讓他向他學習呢。
退伍歸來的表哥,剛打完勝仗的表哥,榮立二等戰(zhàn)功,把小腿膝蓋處的傷痕展示出來:彈片擦的,嗨,差點把它丟在小越南了。小東看了,跟小蟲說:嘻嘻,哪像彈片擦的,倒像是螞蟥叮的。
表哥問小蟲:她不信嗎?
小蟲說:送我一頂五星帽,就告訴你。
小姑媽家的田名大七斗,三畝多,打格的秧繩不夠長,表哥跳下田,用埋地雷般的笨法子。小東說:其實順田埂彎兒栽插,就像我們納鞋底那樣,田彎禾也彎,還好看些。二嫂也說:像納鞋底一樣插,收割時割稻也順手。
小姑媽臉色憂郁,喃喃道:死營長,許大炮他們……
他們怎么了?許大炮算根毛!表哥不同尋常地憤怒。
退伍兵,擂擂胸,拍拍留有戰(zhàn)場“記號”的小腿:這個有我呢!小蟲看見表哥把未褪色的軍褲下放一截,遮蓋住膝下。望不到邊的大七斗田,像海,插秧好手你追我趕,仿佛比賽。小蟲不甘落后,不怕把手指兒插疼。栽深,插穩(wěn),早已不放湖鴨了,但常常被“關(guān)了門”。“關(guān)門”就是被超越了,被對手打敗。栽兩行退一步,從前往后退,插秧跟寫字一樣,開“歷史的倒車”。這倒車開了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了,手過秧青,腳走禾起,是人引發(fā)了秧,卻是秧趕走了人——秧站穩(wěn)腳跟,仿佛懂事地說:回家吃飯去吧,勞作的人們,讓我們靜靜地長!
二嫂眼看過了小蟲,就說:關(guān)門打狗哦,畫箍做牢,可有人給你送飯呀。被超越喚為“做牢”,做牢得有人送飯。小東打呵呵,她叫小蟲堅決別讓位二嫂,堅守革命陣地,真的做牢我給你送。
二嫂:要送飯也是小桂呀,嘻嘻,姐姐別搶妹子的飯碗啊。
丟個秧把,小東讓二嫂的屁股后“開花”。小東憋一口氣,埋頭彎腰,兩手如遞如拾蓮花,手起秧落,嘀嘀嗒,嘀嘀嗒,像上緊發(fā)條的秒針,帶來由遠而近好聽的馬蹄聲。超過表哥時,小東笑道一聲:解放軍同志,你怎么辦?表哥愣著,乖乖讓出位子,手握秧把,傻傻地觀賞。表哥望著小東,手起秧落,秧落水響,水響田青,眼看又超了二嫂,但二嫂不肯輕易繳械的,就像他在越南戰(zhàn)場。他跟小蟲講有一天他們班被圍困,越南兵高喊“繳槍不殺”,用蹩腳的云南方言喊……
遭到伏擊,在一個村莊里,我軍損失了一個排,但是當我們包圍了那座村子,卻發(fā)現(xiàn)沒有穿軍裝的越南兵,零落的房舍,熱帶植物下,只見很多婦女和孩子,牽的牽,抱的抱。上級嚴令,婦女兒童,一律優(yōu)待,給他們食品和飲水。但是,他們給了我們啥?越南婦幼,拉響了手榴彈。我的連長不幸壯烈,犧牲前胸口彈孔流血,整理遺物,可憐寫給未婚妻的情書,染紅了,還冒著白煙。順著子彈來向追去,五分鐘后,進入熱帶叢林,緊追不舍,進入一片收割后的空蕩蕩稻田。她跑不了啦,我的步槍瞄準器里瞄準的那個敵人,當知道逃不掉了,便要往一個草堆旁躲,我喊,我喝令她站住,她怎么辦?一下子剝光了皮——我的天!小蟲你猜表哥看到了啥?光溜溜的一個女人,光溜溜地轉(zhuǎn)過了身來,人家舉手投降,高舉雙手沖我微笑呢……
難道那邊也插秧?也堆草堆嗎?小東小聲質(zhì)疑。
嘻嘻,越南女人難不成也蹲著尿尿,和我們一樣的可憐么!二嫂說。
小蟲和表哥都當了“敗將”,插田里,乖乖地,當了女人手下敗將。一高一矮兩兄弟談論戰(zhàn)場,眺望著遠方,埋頭播插的女人們越播越遠,越走越遠,遠到視線之外,天涯之外,宛在水中央。
大唐朝也插秧,唐朝就開始插秧啦!有一天,田埂上飛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飛下一個將軍,他聽說插秧的女人會對對子。小蟲聽姑媽講古。將軍指指亮亮的馬蹄給女子出題:
嘀嘀篤,嘀嘀篤,你可知我馬兒一天跑得幾百幾千幾萬腳?
女子想都沒想,彎下腰,一棵一棵栽插秧苗,隨著秧水的節(jié)奏聲悄聲答道:
嘀嘀哆,嘀嘀哆,你能猜我手指一天插得幾百幾千幾萬棵?
姑媽的制服褲,小蟲發(fā)現(xiàn)一絲信息都瞧不到了。清早拔完秧,吃早飯的時候,小蟲發(fā)現(xiàn)二嫂洗一根長長的帶子,那帶子一入水,塘里泛起一片腥紅,魚兒泥鰍,聞著味兒鬧騰起水花來。小蟲還想偷看,卻被小姑媽揍了額頭。小姑媽跟娘說:我小舅母,要早早給小蟲講親呢。娘點點頭,長聲嘆氣:窮得叮當響,光田要撂荒咯。
小姑媽說:莫要急,莫要慌,天下田插天下秧。
文津街新電影院,公社大會堂改造的電影院里,晚上放《少林寺》,雙機跑片。等待跑片播放《新聞簡報》里,耳小痞上完廁所出來,背著雙手,小蟲發(fā)現(xiàn)他始終背著手,像身后有把銬子銬住了。身后立著一個姑娘,也在墊腳望著,焦急地眺著電影院進口,跑片將從那兒送來。她退著步,耳小痞背著手,也向后退著。要煞有介事,莫慌,使人看不出,就像你兩手在背后叫銬子銬住了。柔柔軟軟,滾熱滾熱的,就像一只冬天的小火盆。小蟲忍住心跳,學習著也伸向一個背后的姑娘,直達那個地方……他挨了耳刮子,被獎勵一個噴香滾燙的嘴巴。女孩子罵道:小偷!不要臉的小偷!耳小痞師傅般幫忙分析道:你再“不要臉”一點,大概有戲的。
小蟲不懂。
你想啊,只罵小偷,說明她還留著情面的。十個女人九個肯,就怕小郎嘴不穩(wěn)。也或者證明你手藝不到位。
手藝?
路路有竅,行行有備。學藝不精,嘿嘿,你他娘的沒給你師傅喝好酒。
那將軍見難不倒女人,就跨起一腳,像要離去,但只是踩著馬鐙:請教民女,本將上馬還是下馬?
女子抿嘴一笑,就勢邁步跨過門檻,爽聲作答:敢問將軍,賤妾進門還是出門?
小蟲聽得入迷,還要聽下去,娘卻出聲了,令去秧田拔秧。
二嫂說:要把小兄弟支開啦,呵呵。
喂!喂!哪個借你虎膽!叫你們亂來?秧格都不打啦!亂彈琴嘛!這是為革命插秧,你們當是你們納一圈鞋底?!
胡栽亂插,大路兩邊,頂風作案,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上級檢查,誰負責,你們哪個負得起責!
田埂上,又來了巡視組,公社大隊兩級干部自查自糾,以迎接地縣兩級即將到來的春播大檢。一大幫子人,他們鞋襪整齊,帶隊的仍是那一枚許大炮。二嫂認識營長,就說:營長這大火氣,是要逮人去啊?
指指身后的一群民兵,許大炮說:你們看看,拿著繩子干嘛去呢?
娘和小姑媽都不敢栽插了,呆呆地直起腰,壓低嗓門議論:抓人,搞不好是抓耳……
小東只管插,埋頭彎腰,一臺秧機似的,嘀嘀哆,嘀嘀哆,她頭上的辮子一滑,墜進了泥水里,像是另一種插秧。秧苗倒了,泥水里歪歪唧唧。秧機只管栽插,小東不問結(jié)果。
停!停!停下!
你耳朵叫屌塞了是不是?叫你給老子住手,聽見沒有!停!停下!放湖鴨啦,胡栽亂插,拔,一律地撥!
你!竟然又是你!你當你長得漂亮是不是?頂風作案,民兵下田,下田!把她給老子抓起來!
那放湖鴨的說:好,我今晚就來收你的兩根毛。小桂娘頓住了,轉(zhuǎn)身進屋,偷眼朝門外望著,她想,死放湖鴨的敢進門,大不了……反正錢是沒得一分。
晚上,放湖鴨的最終沒能進來。稍帶惆悵地牽起已解開的褲帶,賺了公鴨的女人,聽見他帶逃帶喊:爹爹,爺爺,我不要鴨錢,讓我走還不成嗎?
走!把騙人的鴨袋留下。是耳小痞的高腔。
十一
感到在劫難逃,他確定他是干了壞事。他想起爹來。
二月浸籽,三月出苗,四月插秧,五月梅天,六月發(fā)大水,稻禾都抽穗起身了,娘急得喝斥爹,說水稻都懷孕帶肚了,老天不起風,人都幫忙“傳花”,你也不死下田畈看看啊!爹回家時扛著鋤,還帶回了南瓜花。娘用南瓜花做餅,小蟲和妹妹吃了喊,南瓜花餅,真香,真香。爹卻哭了起來。娘跟爹一通好吵。光開花不結(jié)果,爹把南瓜的公花,一朵朵掐下,拇指粗,一柞長的,顫顫的“死芯子”,手捏它去喂母花。爹還把滾了公花的螞蟻,喂于母花。妹吃了南瓜餅,全身出疹。奶奶叫小蟲掐韭菜,小蟲掐了耳小痞家的,連根全拔。文津街上,一群小街痞子,把爹客客氣氣地放倒了,踢得亂滾。爹被拔毛,爹捂著屁股襠,回到家喊上娘,爹晃悠悠地,爹像喝醉了酒,一步三瘸,使一根大路長的稻草繩,和娘一人拽一頭,拽不動,拉不直,令小蟲跳下稻田里,舉托著繩,拉啊扯,“拉鋸”揚花的水稻頭……爹拉著鋸,一氣接不上,一頭栽倒了,像栽秧一樣。稻未灌漿,爹要上山,奶抱住爹大放悲聲:我兒,可憐我的兒,稻花香滿頭……
爹,我要把你挖出!爹,兒要把你拽起!爹,我要你活,兒要你活!爹,我要你陪兒一塊兒活!小蟲揮著鋤,鋤下泥土翻飛。他聽到奶奶在喊:小蟲小蟲!
瘋了瘋了!那伢兒瘋了!小孩瘋了!
爹,我要把你移栽,我要把你移栽,像插秧那樣……
爹墳在山梢。是在山梢的小學操場上開的大會,簡直是在爹的“門前”舉行的。兩棵壯松作桿子,拉出一道白字橫幅黑墨大字:
流氓盜竊強奸犯耳立開公開審判大會。
耳立開三字打了道重重的紅“×”,醒目,像老師判了零分的一篇作文。被帶上臺接受“嚴打”的還有一千年輕人,小蟲是其中最小的,也被繩子捆住了腳手。小蟲后來想,跟耳小痞混這么久,臨別方知“流氓”大名。被一輛綠色篷布軍車拉到,耳立開被帶上臺時,三千名村民歡動起來,操場裝不下,人們有的騎樹杈上,開心地搖動松樹,揮舞拳頭,扔石塊兒。
十一
小蟲被擊中,不是很疼,卻也出了血。秩序大亂,老王爹帶頭沖上土臺,耳小痞的臉被咬得像紅旗,一任招展。小蟲聽見他搖頭低吼:李小桂瓜兒沒破,陰到多云,可以送醫(yī)檢查!就,就像,驗,驗兵!挨著拳腳,耳小痞還“承認”:陰,陰到,多云,小桂那里很香……比,她姐,小東的還要香。沖破民兵層層包圍,表哥很老練地上前,送上兩腳。表哥奉送了兩腳,想了想,轉(zhuǎn)身又把一個青青的秧把,穩(wěn)妥地栽上那顆紅旗腦袋。小蟲看見,秧苗是小東傳遞給表哥的。
那天,表哥從田里箭步躍上田埂,一揮手,阻住那要動手的基干民兵。
誰敢抓人!她犯了什么法?
許大炮問表哥:你啥意思?表哥反問:你們啥意思?老百姓種自家的田,插自家的秧,關(guān)你們屁事?
關(guān)我們屁事?聯(lián)產(chǎn)到戶,就翻天了嗎?橫七豎八,胡栽亂插,破壞社會主義形象,影響糧食產(chǎn)量大豐收!別以為土地承包了就可以胡來,你們——這是當前階級斗爭新動向!
許大炮喝令動手抓人,表哥高喝一聲:慢著!
你娘的何……這小子是哪一部分的?許大炮故意嚷著,炮口般的大眼瞄瞄小姑媽,他開始摸屁股后頭。
小姑媽啥都不顧了,不顧腳下新栽插的秧苗,泥水中跑上前喚著:“營長,營長!”小姑媽的臉跟秧苗一個色,她胖嘟嘟的身體擋住表哥,要為兒子擋住子彈。
娘讓開!表哥把小姑媽一抱,交給了小東。
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那一部分的!來自貓耳洞,老山前線歸來!
許大炮說:老山前線,你是——
表哥不理許大炮,撩起軍褲,膝蓋那里一翻,就展出了那個顏色鮮艷的彈片痕。小蟲瞥見,表哥的毛腿桿兒上,那個半月亮形里,鮮血直流。
老子是營長!
老營長,插趟秧,陪你上人武部去!
表哥出手了,眨眼之間,擒住了那又要伸向屁股后的手,扒掉他的鞋襪,要他扒掉鞋襪令他一起下田。
再次摸摸臀,示意手槍不能受潮。許大炮有點慌忙地套上鞋襪時,留下一句:二等功英雄,人民內(nèi)部矛盾,回頭再會好不好。
田埂上,那些身影漸漸走遠消失。二嫂跟小東夸:又聰明,又勇敢,不愧當過人民解放軍。表哥卻夸小東:人民解放軍的機智,得益于美麗的人民。小東的臉微紅,問表哥可有香煙,她要幫他辣走腿上的螞蟥。
大唐朝那將軍發(fā)現(xiàn)女子如此聰明,便使出最后一招,臂挽雕弓,如滿月,搭箭在弦。將軍問女子:末將如此,是收弓還是射箭?
唐朝好女子,去鞋脫襪,手掀被子,撩裙裾,往床沿一坐。女子問將軍:賤妾這樣,要戴肚還是生伢?
將軍覺得完敗,跳上馬背時,扔下一物,請女子穿上,將天下無敵。女子穿上了它,是一條黑圍裙,從此呀,燒鍋煮飯,圍著鍋臺轉(zhuǎn),奶奶嘆息一聲,女子從此就……不如男了。
那將軍是誰?小蟲問奶奶。
保佑我們的秧苗,是開秧門的老菩薩派來的,小姑媽說,就像營長是上級派來的。
那耳犯了啥罪?
你不曉得嗎?流氓爬窗進了“牛中”小桂的宿舍……
小桂,小桂,我沒臉見你,你會恨我吧。
……
面對那一個胴體,表哥你開槍了嗎?
表哥默然無語。表哥英雄的目光越過秧苗,越過田畈,越過二里遠的文津街,小蟲覺得它躍過了江淮之間,眺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二嫂說小蟲,打破砂鍋問到底,還問砂鍋煮好些米。然而小蟲追問:表哥,你到底有沒有向她開槍?
他的槍口盯著她,瞄準器準星里更加清晰,只見她從光溜溜的屁股蛋兒后面,變戲法般摸出了一枚手榴彈。我的手指不忍扣扳機,我的心啊,我的腿。我本來只是集體三等功……之后,榮立個人二等功。表哥說。
二嫂和小姑媽的嘀咕聲里,小蟲回頭看,發(fā)現(xiàn)小東早不見了倩影。莊子里傳來一陣陣嗚咽。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女人的哭聲,是被晚風吹亂了的布谷鳴唱。早春夕陽里,天稍稍放了晴,滿畈青青的秧苗被小南風拂動著,恰似女人們娓娓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