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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星星河

        2014-11-14 06:52:58滿族
        滿族文學(xué)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懷遠(yuǎn)蛤蟆小姨

        〔滿族〕蘆 剛

        1

        我是個丟掉了故鄉(xiāng)的人。

        媽媽總是在夜里從暖暖的被窩里把我掏出來,再慌亂地抓件衣服套住我,我們就扔了家,扔了那個地方的人和事,披星戴月地奔向另一個地方。

        媽媽有一大卷白紗布,用膠布粘連在一起。媽媽還用鴨毛做了一個小圓墊,晚上放在被窩里,白天就用白紗布將鴨毛墊放在小腹那兒,再用白紗布一圈圈纏繞。只要見了熟人,媽媽就會撫弄著自己凸起的腹部說,不小心,又懷上了。不久,我們家就多出個孩子,神奇的像是用塑料大棚扣出來的,媽媽自然又解下白紗布和小腹上的鴨毛墊,肚子也就暫時癟了。

        再后來,孩子就消失了。不管我同意還是不同意,我們一家人會再找個夜晚悄悄搬走。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我們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走,一些人和事也從我身邊不停地消失。

        1999年,柴禾垛上的葫蘆有碗那么大的時候,我從滿天星光中來到了丘陵深處的北星星河。

        北星星河是姥爺那里唯一的一條河。

        北星星河從云山流出,到姥爺家附近,河面已有三丈多寬。水淺淺的,磨盤大小的河卵石懶洋洋臥在浪花間。兩岸柳樹相接,鳥鳴幽遠(yuǎn)。白天里魚兒跳躍,銀光亂濺。夜色初臨,蛤蟆攪鬧不休。到了夜深人靜時,清流幽幽,河面就流動著滿天星星。

        我們的行囊永遠(yuǎn)是那件藍(lán)花包袱,無論走到哪兒,媽媽一定要帶著它。

        因為不通客車,是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把我們送進(jìn)柴禾垛后的小院。出現(xiàn)在我故事中的姥爺并沒有來抱我,媽媽一下車就把一個藍(lán)花包袱塞給姥爺,執(zhí)意讓姥爺找個僻靜處燒掉。鄰居的一個瘦小的女人從我媽媽懷中接過我,她我?guī)讱q。姥爺還沒轉(zhuǎn)身,跟媽媽幾乎同時回答。媽媽說我四歲,姥爺卻說我是五歲。

        媽媽的臉一下紅起來,說姥爺,你能不能不說話!

        那一年我究竟是四歲還是五歲,這是個讓我很犯難的事情。我不知道是相信媽媽還是相信姥爺。之后每當(dāng)有人問我年齡,我都要習(xí)慣性地遲鈍一下,我是個不停在質(zhì)疑自己真實年齡的人。

        我們與鄰居那個瘦小的女人無親無故,媽媽還是讓我喊她小姨。媽媽說小姨是她和爸爸在一個火車站用大碗面救回來施舍給鄰居素懷遠(yuǎn)的。媽媽說,多虧俺心軟積了這份功德,不然的話,憑素懷遠(yuǎn)那條爛命,還不知要打幾輩子光棍。

        小姨瘦瘦的,頭發(fā)有些亂。小姨整天穿著像校服之類的運(yùn)動服,月亮一樣的顏色,我想不出她還會有什么顏色的衣服。

        后來小姨的男人素懷遠(yuǎn)過來瞅我。幾天后我才仔細(xì)觀察了這個將要進(jìn)入我故事的男人:四十好幾,長長的眉毛,胡須有些泛黃,臉像是常年在太陽里曬過,黑紅,多皺紋,每段皺紋里都埋伏了灰塵。他跟小姨站在一起,沒人相信是夫妻,就像一對父女。

        素懷遠(yuǎn)詭秘地對小姨說,沒準(zhǔn)是個偷來的貨,長的誰也不像。

        小姨不吭聲,更沒給素懷遠(yuǎn)表情。

        北星星河地勢高,霜天來得早。媽媽就摘了柴禾垛的葫蘆,用鋸拉開,掏出籽,做瓢。媽媽留一個葫蘆,要姥爺給我做個魚瓶。姥爺瞅瞅我,不情愿,就說,疼也白疼。

        媽媽說,早晚讓你變啞巴!

        姥爺抄起鋸,先拉開葫蘆細(xì)的那端,從中間用鑿子摳開,讓它變成個漏斗。之后掏空葫蘆粗的這端里面的籽兒,然后將那個漏斗倒插在葫蘆中,再從葫蘆頂端摳個直徑三公分的眼兒,一個土魚瓶就做成了。這個魚瓶雖然不透明,但外形倒與漁具店賣的魚瓶相似。我把魚瓶放在河里的石頭邊,里面裝著媽媽炒的豆瓣。那天我用魚瓶抓到兩條魚,一條白亮子,一條柳葉。兩條魚好像認(rèn)識,在罐頭瓶里緊緊依偎。我讓媽媽給我炸魚醬,爸爸像聞到了魚香味,就在那天回來了。

        爸爸其實經(jīng)常不回家,既使回了家也就住一宿半宿。但那次回來,爸爸一口氣在家住了半個月。本來第二天爸爸說好是要走的,可因為小姨挨打了,爸爸因此留住了腳步。

        那天上午小姨跟素懷遠(yuǎn)往苞米倉子里上苞米,實際就是將剝了殼的苞米棒子裝進(jìn)苞米倉子。小姨在苞米倉子上,素懷遠(yuǎn)在地上的苞米堆旁往土藍(lán)里裝苞米。素懷遠(yuǎn)將滿滿一土籃苞米舉給小姨,小姨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故意的,抓土籃梁的手松了。本來素懷遠(yuǎn)那天上完苞米還要去蠶場看山,一個勁兒地斥責(zé)小姨。我想那天瘦瘦的小姨是累了,整土籃苞米連同臘木土籃就重重砸在素懷遠(yuǎn)的臉上。素懷遠(yuǎn)罵起來,又蹬著木梯子上去將小姨像抓雞崽兒一樣抓下來,薅住小姨頭發(fā),一個嘴巴掄過去。

        爸爸踩著姥爺?shù)拈L凳子攀上墻跳過去拉架。我攀上墻時小姨的嘴角已經(jīng)流血了。爸爸和素懷遠(yuǎn)廝打著,爸爸很快就把素懷遠(yuǎn)壓在苞米堆上。折騰了好一會兒,沒有體力的素懷遠(yuǎn)不再罵人,仰躺在金黃的苞米堆里,大張著嘴喘粗氣,露出的牙在陽光里,像苞米粒。

        那天,爸爸留下來跟素懷遠(yuǎn)上苞米,姥爺在不停地編筐,只是姥爺咳嗽的聲音比平日里大。

        小姨躲在我家炕上哭,也許是傷心,停不下來。媽媽用勺敲了鍋沿,說,讓人睡了就得認(rèn)命。

        我找出魚瓶。我說我出去抓魚,小姨就止住哭,說和我一起去河邊。

        我把魚瓶下在石頭后面。

        小姨說,咱倆玩藏貓吧。我藏柳毛子里,小姨左瞅瞅右望望,抓住我,把我舉起來,樂的直晃,說,小肥豬,傻乎乎,鉆進(jìn)草叢露屁股。然后該小姨藏。我在另一叢柳毛子里抓住了小姨。

        又輪到我藏了。

        我先把屁股藏進(jìn)柳毛子里,又抓一株柳毛子擋住我的眼睛,等小姨找。

        我一點也不出聲。后來有水聲漸起,接著有蟲子吱吱在叫。幾只綠螞蚱在我眼前的柳葉上蹦來蹦去。鳥在我頭頂飛,其中的一只鳥身上有好幾種顏色,嘴尖,叫起來細(xì)而短促,我想是魚鷹。我這樣不吭聲地熬時間,漸漸覺得身子熱,太陽在我頭頂一動不動。我忘了過了多長時間。后來有喧鬧聲將我從柳毛子里吸引出來。我看見身扎圍裙的媽媽和幾個女人像對待犯人一樣推搡著小姨,小姨的頭發(fā)被媽媽一頓亂抓亂扯。媽媽對迎上來的爸爸和素懷遠(yuǎn)說,虧我跟得緊,險些給跑掉了。

        小姨的運(yùn)動服也被人抓得破了口子,我從小姨領(lǐng)口那兒看見了一根紅絲線,紅絲線連著一個葫蘆形的綢緞包,包上還有一個金絲線繡成的菩薩棗圖案。事后我問小姨,那是什么?小姨說是荷包。

        我問小姨是自己的嗎?小姨小聲說,好男人送的。

        我問荷包管什么用。小姨說,避邪。

        我說我要不要戴?小姨說,你活得沒有小姨苦。

        小姨最終還是跑掉了。

        半個月后有一天晚上,素懷遠(yuǎn)請爸爸喝酒,還炒了自己蠶場新下來的蛹。爸爸跟姥爺苦苦要出一瓶自釀的酒與那個素懷遠(yuǎn)喝。爸爸不停地說起藥酒的功能,一直說到素懷遠(yuǎn)變成一堆飄著酒香的泥。

        第二天早上,醒酒后的素懷遠(yuǎn)瘋子似的跳進(jìn)我家院子,用放蠶的“老洋炮”土槍頂住我姥爺,讓姥爺交出小姨。

        那天早上姥爺就坐在煙囪根兒一個長條凳子上,凳子上固定著一把利刃向外的刀,姥爺正在用刀破開編筐的白樹條子和紅樹條子。一根根條子在利刃上一分為二,其間只有輕微的破裂聲。姥爺只問一句,問我?也沒停下手中的活兒。后來院子有些溫度后,幾只麻雀喳喳地低飛著。素懷遠(yuǎn)胡亂罵了幾聲,回到自己院子,踹豬圈門,踢雞架窩。

        就從那天起,我踩著姥爺那條長凳攀上那堵墻縫里長著三角菜的老墻,再也沒見到抱我下車的小姨。

        更讓我糊涂的是,和小姨一樣,爸爸也在那個早晨默無聲息地從我的故事里私奔了。

        我在當(dāng)天還像往常一樣鉆進(jìn)姥爺編的土筐中跟姥爺玩母雞下蛋的游戲,但姥爺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公雞叫聲來呼應(yīng)我。后來我踩歪了土筐時,手里拿的一個飯碗打碎了,媽媽就拿姥爺?shù)陌讟錀l子抽我,斷了一根,又換紅樹條子。姥爺佛一樣,不攔不勸,不驚不怒。

        晚飯時,姥爺特意為我炸了一碗醬,推到我枕頭邊。我屁股滲著血,坐不起來。媽媽用筷子攪開醬,里面是扁擔(dān)溝兒魚,腥腥的。媽媽抓起醬碗摔在地當(dāng)央兒,說,虧你整天采藥草,有傷不沾腥,該不是想讓這孩子活活爛死!

        那天的媽媽太反常。

        2

        爸爸和小姨的私奔讓素懷遠(yuǎn)在我這段故事中搶到了風(fēng)頭。

        素懷遠(yuǎn)開始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家房后。他開始是低著頭來回走,偶爾窺視一下我們娘兒倆,后來會停在窗外直接向屋里望。

        那是個悶熱的秋天。

        自從爸爸走后,媽媽每天晚上睡覺前都顯得很慌張,就好像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媽媽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晚睡覺前,總是用個包袱皮包裹上一包東西,放在自己枕頭邊。同時,媽媽在睡前一定打開后窗戶。就算刮風(fēng)下雨,媽媽也將窗戶虛掩,并且留一個縫。

        媽媽這樣的做法,導(dǎo)致了后面一些事情的發(fā)生。

        爸爸走后不到十天,我聽到后窗外有很響的撒尿聲。聲音響起時,我想抬頭看,每次媽媽都按我的頭。有幾次我還是看到了,是素懷遠(yuǎn)。他就正面對著我家后窗在撒尿,什么都不遮掩,像窗戶貼上的一幅畫。

        有天夜里刮風(fēng),我被媽媽的喊聲驚醒,我看見媽媽抓著一根臘木棍子細(xì)細(xì)的那頭。棍子是從后窗伸進(jìn)來的,它挑開了蓋在媽媽褲頭上的薄被子。

        第二天起床后媽媽去了姥爺?shù)奈葑?,問剛來時自己用來束腰的白紗布哪里去了。姥爺知道媽媽又要遠(yuǎn)走,勸媽媽說,冷天這么近,貓個冬再說。媽媽說不。執(zhí)意要那白紗布。姥爺說白紗布連同那個藍(lán)花包袱一起給燒了。媽媽不信,翻箱倒柜地找。

        姥爺說,你走了,孩子誰管?

        媽媽說,撂給你。

        姥爺說,你放得下心就行。保不準(zhǔn)哪天我把這孩子賣了,總能換些米面。

        媽媽不做聲。

        好一會,媽媽說,隔壁那只饞貓,像叫秧子,盯上我了。

        姥爺像只被激怒的公雞,當(dāng)即去了素懷遠(yuǎn)家,說死也要討個說法。

        半個下午過去了,姥爺卻醉醺醺回了家,還拿了半筐繭。媽媽問姥爺跟素懷遠(yuǎn)究竟理論出個什么結(jié)果,姥爺只是瞇著眼,似笑非笑地盯著媽媽。

        那晚我吃到了新下山的繭蛹。

        那些日子,媽媽經(jīng)常在姥爺去山外賣筐時摟住我無端地哭??捱^了她把我鎖在屋里,拿筐拿鐮刀沿著北星星河一直爬到最里面的云山,挖回細(xì)辛、龍膽草、天老星等藥草,搗碎了敷在我的屁股上。媽媽那些天會忙著進(jìn)山打山里紅,采野彌猴桃還有山核桃,運(yùn)氣好時還能挖到野天麻,采到猴頭等貴重藥材讓姥爺拿到山外面去賣。

        有一天媽媽回來的很晚,頭發(fā)又粘又臟,一只手捂腰,走起路搖搖晃晃。她從筐里拿出山鈴鐺葉裹住的一顆蛇膽讓我和著水吞下,之后她就撈起個枕頭躺在我身邊。那天媽媽一直看著我,其間還小聲哭起來。媽媽從褲兜里掏出一小把落瓤兒榛子,一個一個咬碎了給我吃,滿屋都是榛子的香。

        當(dāng)晚媽媽把一些草藥用剪子剪碎,本來媽媽是想搗碎那些草藥,可一用力,頭就流汗。媽媽把藥敷在她自己腰上。那天媽媽跟姥爺說,她看見了一條野雞脖子蛇。野雞脖子蛇是毒蛇,這種蛇的脖子像野山雞的脖子,五顏六色。媽媽覺得蛇膽蛇皮對我都有用,就打那條毒蛇,不慎傷了腰。

        媽媽能下地干活兒那天,北星星河剛剛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那天我家來了一個眼睛亮亮的男人,他是姥爺請進(jìn)門的遠(yuǎn)房表侄。

        姥爺用常年拴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自己行李下的臘木柜子,拿出用山參猴頭泡的酒招待了這個眼睛亮亮的人。那天我注意到姥爺?shù)呐D木柜里裝著兩個大毛線團(tuán)和幾瓶酒。酒是姥爺自己采料用當(dāng)?shù)氐陌仔葜频模此莸囊皡㈧`芝野雞脖子蛇天麻等藥材的不同,分別擺在柜子的四個角。爸爸帶走小姨的那個夜晚就是偷了姥爺柜子里的藥酒巧妙灌醉了素懷遠(yuǎn)。姥爺幾乎不動柜里的酒,姥爺一旦拿出臘木柜子里的酒,招待的準(zhǔn)是他認(rèn)為最尊貴的客人。

        當(dāng)天我吃到了香噴噴的蛤蟆。媽媽只讓我吃了一只母蛤蟆。媽媽說小孩吃母蛤蟆會忘事,就如同喝了忘川的水。

        那些蛤蟆就是那個眼睛亮亮的男人帶給我們的。事實上姥爺拿出酒,并不是因為他給我們帶了蛤蟆,重要的是這個人是村長,能管北星星河所有的事,當(dāng)然包括我和媽媽落戶口分口糧地的事。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后來才懂,喝了酒的姥爺反復(fù)說,他死也不相信女兒不能生養(yǎng)。那天姥爺不斷地用拳頭頂著那個男人的胸口,說他是匹種馬。

        那天在飯桌上他們吃著蛤蟆,還一直認(rèn)真談?wù)撝蝮〉氖隆?/p>

        在北星星河,客從山外來,若能吃一頓醬燜蛤蟆,算得上是食口中的上品。許多年后我再也不吃蛤蟆,其中有一個原因就來自村長到我家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星星滿天的夜晚。媽媽讓我睡在姥爺?shù)目簧?,我哭著說不去,我跟媽媽睡。姥爺扯過一條還算白的毛巾一下捂住我兩個耳朵,拔蘿卜似的提著我上了他的炕,并且一口氣用毛巾把我捂睡。

        村長那夜沒走。

        接下來的許多天,村長一來,姥爺就會用毛巾捂住我的耳朵。

        那些天姥爺編筐的速度飛快,還會哼上有關(guān)男女情事的鄉(xiāng)間歌謠,人也多了精氣神兒。只是第三場雪下來后,事情就有了變故。變故的起因是村長只要留宿我家,夜里就有人在我家房后來回走,雪被踩得嘎吱響。

        姥爺拿了鐮刀出去,堵住了聽墻根兒的素懷遠(yuǎn)。

        姥爺與素懷遠(yuǎn)在雪地里對峙著。

        素懷遠(yuǎn)說,你個老牲畜,姑娘賣身爹看門。

        姥爺怕遮不住屋里的事,沒底氣地說,你看見了?別胡說八道!

        轉(zhuǎn)過天,村長改在白天來我家。姥爺把煙囪根兒那個長凳擺在門口,將紅條子和白條子從中間破開,把編筐窩簍的動作夸張到極限。北風(fēng)在那個冬天一口氣把姥爺吹小了許多。

        我在那個冬天用木炭在那堵老墻上畫蛤蟆。畫累了,想進(jìn)屋,進(jìn)不去,姥爺在門上拴了死結(jié)。我就再往墻上畫蛤蟆,越畫越不像。我冷,求姥爺開門,姥爺不答應(yīng)。我就抓起院中的雪塊打姥爺,有的雪塊打到姥爺脖子里,姥爺就說,等你媽懷上了,我就拖你進(jìn)云山喂狼。

        3

        我很快又聽到北星星河薄冰下的水流聲,緊接著又看見冰凌花黃色的花瓣。小根菜冒紅尖后,映山紅東坡西坡紅起來。貼近地面就有暖暖的風(fēng)輕輕搖動,帶起縷縷泥土的味道。2000年的春天對我們不知道有多么重要。媽媽挑了兩個葫蘆做的桶,沿北星星河一直向云山的方向走,她要到挨近河的一片片小水洼里找蛤蟆卵。媽媽用瓢將浮在水面的一胎胎蛤蟆卵舀進(jìn)葫蘆里,再集中到一個水洼里,用塑料布在水洼外圈起一尺高的墻。北星星河的人把這個培育蝌蚪的水洼叫做蛙圃。

        媽媽是個心細(xì)的人。蛤蟆卵放進(jìn)蛙圃后的第三天上午,媽媽突然發(fā)現(xiàn)蛙圃里的蛤蟆卵像是被翻動過,再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所有的蛤蟆卵都被翻了個兒。開始,媽媽以為是蛤蟆卵被風(fēng)吹翻,但后來媽媽突然驚慌起來,她意識到這是有人故意搗亂。

        多年后我向教生物的老師求證了這個問題。蛤蟆卵分動物極和植物極,動物極一般向上,為細(xì)胞核所在,原生質(zhì)比較集中,發(fā)育過程中分裂速度較快。也就是說,一旦蛤蟆卵被放反了,動物極朝下,就會導(dǎo)致蛤蟆卵不能孵化。

        媽媽急忙找來姥爺。姥爺看著這些被翻轉(zhuǎn)的蛤蟆卵,臉色變得很難看。姥爺說,肯定被人做了手腳??蛇@樣做,究意為了什么呢?

        姥爺看了蛙圃外那一圈腳印后跟媽媽說,素懷遠(yuǎn)是心里記著你男人的仇,想毀了你的日子,把你擠出北星星河。

        姥爺去山外賣筐時特意找到了那個村長。村長當(dāng)天就住在我家,吃著飯村長敬姥爺酒說,看來,俺妹子養(yǎng)孩子不在行,可養(yǎng)蛤蟆那得算個高人。這次要不是她心細(xì),著了驢操的素懷遠(yuǎn)的黑手,日子就甭想見光亮兒。

        姥爺問,那蛤蟆卵翻上翻下的還藏著學(xué)問不成?

        村長說,仗著我手頭有這點兒實權(quán),才討著秘方。老輩人養(yǎng)蛤蟆乖巧得很,他們說那蛤蟆卵是有個反正面的,一定要正面向上。你們要發(fā)現(xiàn)晚了,這蛙圃就會像俺妹子的肚子,一個崽兒也別想孵出來。

        清明后的半個月,媽媽背我去那個水洼時,我就看到了蝌蚪。

        在我看到蝌蚪的那些日子,媽媽拿鍬挨著有塑料墻的水洼又挖起了蛙圃。蝌蚪在長,大一點就要分散一部分,防止蝌蚪過密會缺氧,也怕食料不足影響蝌蚪正常發(fā)育。這樣,養(yǎng)蛤蟆人就要按蝌蚪密度再挖三至四個蛙圃。開始姥爺也來幫媽媽挖,姥爺那時的身體有些虛弱,挖幾下喘氣就粗,還咳嗽。但那咳嗽聲和一些痛苦的狀態(tài)變得很夸張。那時我并不知道其中隱藏的什么。

        姥爺不再幫媽媽,就坐在不遠(yuǎn)一塊石頭上看媽媽。我也會跑到姥爺身旁,姥爺那時瞅我的眼神兒多了幾許溫和。姥爺有時也四下里望,聽松風(fēng),聽流水,看太陽遠(yuǎn)遠(yuǎn)近近,看白云悠悠蕩蕩。

        媽媽沒能在冬天里懷上孩子,但那個種馬一樣膘悍的村長卻讓媽媽在北星星河養(yǎng)殖蛤蟆。媽媽和我都沒有戶口,北星星河沒有土地屬于我們。能養(yǎng)上蛤蟆,媽媽很知足。早晨起來,媽媽會洗兩遍臉,梳兩遍頭,對著鏡子連做幾種表情。

        那是一段幸福時光。但我要強(qiáng)調(diào),那幸福的時光屬于我而不屬于媽媽。

        姥爺不再沿河而上,同時每天都找個借口想留我在家。這時媽媽會堅決地給我穿好衣服,帶我進(jìn)山。后來我才知道,素懷遠(yuǎn)一直在糾纏我媽媽。素懷遠(yuǎn)經(jīng)常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媽媽身邊,讓媽媽尖叫。素懷遠(yuǎn)會在媽媽經(jīng)過的小路邊唱上淫蕩不堪的小調(diào)。更讓媽媽無法躲避的是,素懷遠(yuǎn)總在媽媽的蛙圃對面沖著媽媽夸張地小便。

        北星星河邊的草很柔軟,我走一段就會被媽媽拉下一段距離。通向蛙圃的路開滿了婆婆丁花時,就會有小蟲子出現(xiàn)。至今我見了蟲子,總有一種溫暖升起,我愛蟲子,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病。北星星河邊,綠色的蟲子有乖乖、螞蚱、螳螂;紅色的蟲子有花大姐、毛毛蟲、瓢蟲、蜈蚣;黑的有蟞蓋兒、螞蟻等等。我趴在淺草間,跟它們爬,跟它們蹦,跟它們說話。我把時間大把大把地掏出來分給它們,它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伙伴、如同兄弟姐妹。那時媽媽不讓我跟別的孩子玩。北星星河沒有幼兒園。媽媽除了叫我數(shù)一二三之外常常向我許愿,說我愛畫畫,要到山外給我找會畫畫的幼兒園。我說幼兒園還要會唱歌。媽媽說想去那么好的地方就得乖,就要聽媽媽話。

        但緊接著發(fā)生的一件事我就讓媽媽擔(dān)心得不得了。

        我跟蟲子玩,自然拉下點距離,跟不上媽媽。等我到了蛙圃邊,我看見媽媽正和素懷遠(yuǎn)廝打,素懷遠(yuǎn)剛把媽媽壓在身上。我跑過去拉素懷遠(yuǎn)的腳。素懷遠(yuǎn)說,我他媽弄死你!媽媽一邊與素懷遠(yuǎn)廝打,一邊喊我,讓我跑。我不聽,我抱住素懷遠(yuǎn)的腳,不停地哭,但我一直不松手。

        素懷遠(yuǎn)松手了,抓起放蠶用的土槍,絲毫沒有傷害我的兇模樣,反而瞅著我突然笑起來。他悻悻地吹著口哨向云山走。素懷遠(yuǎn)常年放春蠶,他的柞蠶場就在云山上。

        素懷遠(yuǎn)走后,媽媽借著蛙圃里水理好剛剛弄亂的頭發(fā),然后就抱起我,把我的頭摟在她胸口。那一天媽媽不離我左右,從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神兒變得遲鈍。媽媽會盯著一朵小花或一棵山里紅樹呆呆地看上很長時間,她甚至?xí)鲱^看一朵白云,癡癡地看著那朵云飄到山那邊。

        從那以后,我們常常在山上和素懷遠(yuǎn)碰面,媽媽時不時地念叨起素懷遠(yuǎn)。媽媽看素懷遠(yuǎn)的眼神也是冰火兩重天,一會迷離,一會又充滿仇恨。

        一個星期過后,我又看見素懷遠(yuǎn)一點點靠近媽媽。這次素懷遠(yuǎn)蹲在媽媽身邊看蛙圃中的蝌蚪,素懷遠(yuǎn)對媽媽說,等蝌蚪放河前你得買些生石灰清河。我剛抓了螞蚱往媽媽身上貼,媽媽就說素懷遠(yuǎn),咸吃蘿卜淡操心,少在我這兒勞神。

        素懷遠(yuǎn)想說什么,卻又閉了嘴。

        媽媽活兒忙,很少管我會做些什么。我?guī)缀趺刻於及盐叶道镅b滿蟲子。我常常捧著蟲子,身上爬著花大姐和螞蟻,突然出現(xiàn)在媽媽身后。嚇了一跳的媽媽會貓捉老鼠似的讓我先跑一圈之后再捉住我。我依偎在媽媽懷里,小蟲子會從我的身上爬到媽媽身上。媽媽靜靜看著我,之后嘆息,再后來會淚流滿面。

        那個春天我吃到了好多姥爺親手做的各種野味。我吃蛇肉,那三棱剌兒還傷到我的牙齦。我還吃北星星河人叫做“狀元騎馬”的那道菜,就是公山雞和野兔燉成一鍋。我還喝過“飛龍湯”,是北星星河一種叫樹雞的鳥和著天麻熬制的。這些美食都是素懷遠(yuǎn)為姥爺供給的。

        素懷遠(yuǎn)在那個春天的黃昏常常來我家,他把他打來的野味都送給了姥爺。素懷遠(yuǎn)還在他的柞蠶場周邊一天割一梱條子,有白條子也有紅條子,甚至還割到編土籃用的臘木條子。姥爺對著這些東西很有興致,他甚至一天就能編好一只筐。有一天媽媽不讓姥爺收素懷遠(yuǎn)的條子,可姥爺說,有人白送,這沒什么不好。媽媽說,這種施舍讓我惡心。姥爺勸,你就收收心吧!一生無百順。惡心不惡心的日子你都得一天一天過。媽媽說,就算過,我也不跟他過。

        姥爺就嚴(yán)肅地說,終歸是咱理虧。畢竟是你們倆口子把個女人賣給他,你男人又偷走他的女人。

        媽媽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姥爺,再提這爛谷子,非讓你變啞巴。

        姥爺嘆口氣說,你不能像片核桃葉子一生在北星星河上漂。

        媽媽說,我上了秋就走。

        姥爺嘆口氣說,我是塊有今天沒明日的朽骨頭,早扔晚扔都是一捧泥。但你得給孩子個安穩(wěn)。好命歹命,孩子這輩子算是跟你,你該給他個根。還有,這些天我老是做夢,夢見你變成了一塊樹葉被北星星河的水悄悄領(lǐng)走,剩下個孩子,天大地大,竟沒個活處。

        4

        我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寫到故鄉(xiāng)之類的作文時,我都從一條河寫起,然后會寫蟲子,甚至加上各類蟲子的插圖。我不止一次提到美食,那種味道是永遠(yuǎn)不能被替代的味道。我把這一切都用故鄉(xiāng)作定語,可每次用到故鄉(xiāng)這個定語,我就有種被人偷走了東西的憂傷。

        我時常陷入迷惘,我不能容忍我自己對故鄉(xiāng)這個定語充滿疑惑。有段日子我天天在焦慮,我恨我自己,我有幾次甚至產(chǎn)生了讓自己消失的沖動。我覺得我好像在什么時候喪失了歸屬感。具體是什么時候讓這種感覺開始消褪,我從大腦的記憶深處提取了幾個段落后,我覺得有些段落還是可以說服我。

        四月末的一天黃昏,素懷遠(yuǎn)下了柞蠶場沿北星星河回家,他照例停在蛙圃前。蝌蚪長出四肢,蛻掉尾巴,變成淺棕色小蛤蟆。一些稍大的小蛤蟆靠近了塑料布蹦來蹦去。素懷遠(yuǎn)對我媽說,過幾天該放河了。

        這里我要說,我已經(jīng)明顯感覺媽媽和素懷遠(yuǎn)的關(guān)系和氣了許多。

        養(yǎng)蛤蟆的人在小蛤蟆完全蛻盡尾巴后,就拆除蛙圃的塑料布,小蛤蟆就會根據(jù)自己的體能從蛙圃里跳到北星星河,或蹦進(jìn)草叢山林,開始進(jìn)入獨立生存階段。北星星河的人把這件事叫作放河。媽媽雖然對素懷遠(yuǎn)提及放河時機(jī)半信半疑,但看著亂竄亂跳的小蛤蟆,媽媽也想選個日子放河。

        第二天,媽媽和我起床比平常稍晚了一會兒。我那天跟在媽媽身后,媽媽走得快我就跟著快,媽媽走得慢我就慢。我要粘住媽媽,因為那天我看見一個小孩背了一個全是蟲子圖案的書包。我就跟媽要書包,書包上還要長滿蟲子。我要像公雞一樣起早,我要上學(xué)。

        我當(dāng)時實在不知道我的要求對媽媽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是奇怪我的小小的要求為什么一下子就堵住了媽媽的話。

        媽媽一路上不說話,悶得像葫蘆。倒是北星星河叮咚在響,一路流遠(yuǎn),像歌謠起伏。北星星河各類喬木和灌木枝頭的葉子片片舒展,滿目青翠,正逢北星星河人說的大山關(guān)門的時令。蟬聲細(xì)碎,蝴蝶斜飛,馬蹄蓮爭奇斗艷。

        因為上學(xué)的事,我不讓媽媽的心情好起來。我不停地指著我看到的各種小蟲子跟我看到書包上的蟲子圖案相比較。我一路上不停地跟媽媽保證一件事,我說我上了學(xué)會天天學(xué)歌唱給你聽。那個時候我還不能唱一首完整的歌,只記住媽媽愿意唱起的那首《星星謠》:

        一顆星星遠(yuǎn)

        一顆星星近

        顆顆夜的眼

        顆顆菩薩心

        星星不藏故人淚

        山前山后送遠(yuǎn)人

        我跳到媽媽前面,把這首歌唱得斷斷續(xù)續(xù)。后來我就有些怕,因為我耍盡了伎倆,媽媽就是不吭聲。我只好抓住媽媽的一只手,努力地壓在我的頭頂上,模仿著媽媽平日里撫摸我的樣子。我們娘倆向前走著,有風(fēng)刮起,媽媽的臉一直陰沉。我仰頭看著媽媽說,媽媽不生氣,我不要書包,我不惹媽媽生氣,我永遠(yuǎn)不上學(xué)了。

        那天的氣氛實在壓抑,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潛伏在附近。至今我都相信自己的感覺。果然,那天上午十點多鐘,就有不好的事情沿著北星星河順流而下了。

        十點,我和媽媽到了蛙圃。本來素懷遠(yuǎn)建議媽媽過個三五天再拆了塑料,給小蛤蟆“放河”,可媽媽對素懷遠(yuǎn)的建議始終心有余悸,甚至充滿逆反和敵意的情緒。十點剛過,媽媽幾乎就是在這種心理的支持下一口氣拆除了第一個蛙圃的塑料圍墻。

        我趴在有了溫度的草叢中。耳朵貼在草上,我聽到小青蛙沙沙的蹦跳聲。這些小蛤蟆就從我眼前的草葉上快樂地跳動,呼吸空氣和陽光,之后又被北星星河的流淌聲誘惑,開始向北星星河挨近。

        但眼前這一切都被媽媽的一聲尖叫劃破了。

        媽媽當(dāng)時拿著鐮刀穿梭在蛙圃和北星星河之間的灌木叢中,她不斷地用鐮刀敲打著羊奶樹、狗尾草和柳樹毛子,媽媽想用這夸張的動作嚇跑灌木叢里的蛇。蛇是讓媽媽最頭疼的動物,它們會嗅到蛤蟆的氣味,只要媽媽打個盹,非有蛤蟆遭到攻擊不可。

        但媽媽的尖叫并非來自灌木叢中的蛇,是北星星河里的景象讓她驚悚萬分。

        先是北星星河里的魚向岸邊亂竄亂拱,有的魚甚至直接跳到岸邊的沙土上,還有那么多魚掙扎一會兒后翻出了白白的魚肚。緊接著河里傳出了尖銳的吱吱聲,一些肥胖的水蠔子拚命往石頭上撞,不停地抽搐,最后伸直了腿。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一條條水蛇,它們高抬著頭,嘶嘶叫著在北星星河上翻轉(zhuǎn),幾條大一點的水蛇甚至竄到媽媽的腳前,扭曲幾下慢慢死掉。但隨之而來的一幕讓媽媽面如死灰,全身抖動。

        剛從蛙圃跳入北星星河的小蛤蟆接二連三地亂竄亂蹬,稍后就翻了個兒,伸直了腿,露出紅白相間的肚子,樹葉一樣順流漂下。

        在媽媽的尖叫聲中,我看見北星星河變成了墨綠色,河面上飄浮著被搗碎的核桃樹葉。

        媽媽看著掙扎的蛤蟆,身子開始發(fā)抖。我還沒聽清媽媽在喉嚨里罵了一句什么,就看見媽媽拎著鐮刀向北星星河上游跑,我扔了手中的螞蚱,跟著媽媽跑。

        在北星星河上游,不規(guī)則地排列著一塊塊大石頭,石面像一張張床,北星星河的人稱這些石頭為十八鋪炕,河水就圍繞著這十八鋪炕汨汨流淌。平時的石面上落著魚鷹、布谷鳥還有紅脖子山雞。有時還會有蛇盤成一個圓盤在上面曬太陽。

        但我們今天看到的石面卻是另外的模樣。石面上堆著墨綠色的核桃樹葉子,素懷遠(yuǎn)光著膀子用石頭搗著那些核桃樹葉子。核桃樹葉子被搗碎后,墨綠的汁液從石面流入北星星河。

        核桃樹葉子的汁液具有很大毒性,北星星河的人經(jīng)常用這種汁液浸了食物去毒死野兔和山雞。每逢夏季,北星星河人會把北星星河的支岔用泥壘上,之后就用木棒或石頭搗碎這核桃樹葉子,這是北星星河人流傳至今的捕魚方法。

        被激怒的媽媽跳過一塊塊石頭,一邊罵一邊向素懷遠(yuǎn)沖去。

        一直在專心搗核桃樹葉子的素懷遠(yuǎn)并沒有看到媽媽。等素懷遠(yuǎn)發(fā)現(xiàn)媽媽的時候,素懷遠(yuǎn)本能地跳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媽媽掄起鐮刀向素懷遠(yuǎn)頭上砍去。素懷遠(yuǎn)一歪頭,鐮刀砍在他右肩上,血滴在石頭上,又流入北星星河,在墨綠的水面劃出一小道暗紅的線。

        素懷遠(yuǎn)搶過媽媽的鐮刀,沖著媽媽罵,你個驢操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素懷遠(yuǎn)一把薅住媽媽的頭發(fā),揮起手臂,一個嘴巴很響亮地掄在媽媽的臉上,像他當(dāng)初打小姨時一模一樣。

        5

        姥爺說,是媽媽誤解了素懷遠(yuǎn)。

        素懷遠(yuǎn)曾勸媽媽晚幾天放河。北星星河是一條原生態(tài)的河,淺淺的,卻從不干涸。樹葉子層層疊疊,清水穿流其間,靠近河,有濃濃的草木味道在彌漫。水耗子、水蛇特別多,它們都是蛤蟆的天敵。素懷遠(yuǎn)那天搗核桃樹葉子,是為了毒死北星星河中的水耗子和水蛇,像養(yǎng)魚養(yǎng)蝦人在放苗之前用生石灰或其它藥劑清塘一樣,這樣才能保證小蛤蟆被放河之后,到長成大蛤蟆并且有了防范天敵本能,使這個時間段里不受水耗子和水蛇的攻擊。

        素懷遠(yuǎn)暗地里想幫媽媽,但他不知道媽媽會突然拆除蛙圃的塑料圍墻提前把小蛤蟆放河。

        連續(xù)幾天,媽媽不說一句話。一個人呆在家中,沉默得像一件器皿。

        我和姥爺天天去北星星河。

        核桃樹葉子的汁液毒死了一些小蛤蟆,但大部分小蛤蟆還在,況且核桃樹葉子的汁液順流而下后毒性也很快消退。

        我從那段日子里看到了姥爺?shù)拇嗳酢?/p>

        先是為了打一條黑斑點的鐵樹皮蛇,姥爺被一叢叫狗尿臺的灌木絆了個跟頭,人摔得直哼哼,倒讓蛇慢悠悠地逃去。之后有一天氣溫突然上升,我看姥爺搖搖晃晃走幾步就栽在草地上,我喊姥爺可姥爺半天才應(yīng)了聲。當(dāng)天回家,姥爺?shù)哪樢驯皇^磕得烏青,媽媽給姥爺涂了好幾遍藥酒后姥爺才喊疼。那晚,媽媽又給姥爺炒了盤芹菜芯。

        姥爺說,你都把素懷遠(yuǎn)給傷了,好賴也得賠個不是。請他來喝一口。

        媽媽白了姥爺一眼,說,好話歹話你都說盡,我看你肚子里的話剩不了幾句。不行!

        姥爺沒了聲音,像倒進(jìn)杯里的酒。

        媽媽看姥爺吃得很慢,問姥爺,近些天你的臉發(fā)紅,哪兒不得勁兒?

        姥爺說,喘氣費神兒,胸口像長棵樹。

        媽媽說,沒準(zhǔn)兒是福份,省得你事事瞎操心。

        第二天,媽媽早早就找出葫蘆魚瓶讓我背上。媽媽說要給姥爺采些去火降壓的苦龍芽,找了筐帶我去北星星河。

        靠近蛙圃時,素懷遠(yuǎn)從后面跟上來。媽媽想跟素懷遠(yuǎn)說話,素懷遠(yuǎn)卻扭過頭去看山。素懷遠(yuǎn)那天的裝束很奇怪,他光著上身,腰上纏著個大口袋,里面裝著什么東西我看不清,鼓鼓囊囊的往下墜。素懷遠(yuǎn)的右肩用紗布斜綁著,傷口處不知道敷的是什么草藥,綠的汁和絲絲的血漬露在紗布外。我知道那草藥和那紗布的纏綁方式一定是姥爺?shù)氖炙?。但那紗布是舊的,我看過那紗布粘連的模樣,我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那就是媽媽這些年用來纏腰的紗布。

        媽媽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就在素懷遠(yuǎn)上了蠶場后,我把葫蘆魚瓶下到水里。

        那天的魚就是不往葫蘆魚瓶里鉆。我后來感覺到那些魚是受了驚擾。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驚擾就來自素懷遠(yuǎn)的蠶場。

        平常日,素懷遠(yuǎn)的蠶場難得聽到一聲土槍響,可從那天起,素懷遠(yuǎn)的土槍聲卻連連響起。因為素懷遠(yuǎn)的蠶場就在云山上,蠶場的底角與北星星河相接,素懷遠(yuǎn)的土槍聲音就顯得特別大。

        土槍接二連三響過后,我看見媽媽的臉上有了惶恐的表情。媽媽看著響槍的地方嘴里不停地在嘮叨著。

        緊接著又有爆炸聲響起。

        我終于辨清了這種響聲就是一種叫“二踢腳”的花炮發(fā)出的。我想起素懷遠(yuǎn)上山時腰間纏著的那個大口袋,原來那口袋里裝的竟然全是花炮?!岸吣_”實際就是雙響炮,粗粗的,引信很短,一響在地,另一響在天空。后來我才看仔細(xì),素懷遠(yuǎn)并沒有把炮坐在地上,他就用手握著花炮燃放。更讓人不解的是,素懷遠(yuǎn)把花炮的另一頭對準(zhǔn)了北星星河。因此這花炮的第一聲響在蠶場,而第二聲并非飛向天空,卻是居高臨下直接沖向北星星河,在北星星河面或者在北星星河岸邊的灌木從、草叢中炸響。

        許多年后我開始耳鳴,我覺得北星星河樹叢中所有的蟬都飛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知道導(dǎo)致耳鳴的原因有許多種,但我始終認(rèn)定我的耳鳴應(yīng)該是素懷遠(yuǎn)的土槍和花炮發(fā)出的聲音所致。那種聲音從那個夏季發(fā)端,一直伴我左右,不絕于耳。我常做夢,有時被夢境中的聲音突然驚醒,我會在短短一剎那驚出冷汗,因為那個夏季的土槍和花炮一直在我命運(yùn)的上空盤旋。

        北星星河這個地方多蛇。

        在土槍聲和花炮聲相繼響起后,北星星河的灌木叢里開始窸窸窣窣地響。我并不會被這種聲音吸引,我守在葫蘆魚瓶前看著魚來魚去。魚不進(jìn)葫蘆魚瓶,我的心火燒火燎。失去耐心后我不再去等待,因為既使抓住了魚,媽媽也會炸成魚醬并把魚醬碗放在姥爺面前。姥爺吃東西時從不瞅我,他會一口氣吃盡碗里的魚,直到吃得直咳嗽,才肯停嘴。姥爺?shù)呢澴鞓O大地干擾了我抓魚的興趣,而素懷遠(yuǎn)的土槍和花炮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北星星河的水面上炸響,魚就煩躁起來,不去鉆我的葫蘆魚瓶。我索性捉了些小蟲,我趴到一塊長條形的大平板石頭上,這塊石頭一大半伸在水里,另一半藏進(jìn)岸邊草叢,北星星河的人叫它“棺材石”。

        我在石頭上跟蟲子玩的時候,我會將身子探出頭,看著水中的景象。因為“棺材石”附近水穩(wěn),我看一團(tuán)小魚,分分聚聚,上上下下,它們游得輕靈。它們又短又細(xì),但快起來會超過我的眼神兒。陽光打在小魚的背上,它們瞬間變成世界上游動著的最細(xì)的光芒,它們讓北星星河快樂著。

        我又看到了狗蝦。

        這是北星星河獨有的水生物,與袋鼠不同,這種蝦是母蝦背負(fù)著小蝦共游。狗蝦游動時,嚴(yán)格講不是游而是像狗一樣跳。小蝦粘在母蝦后背上,跟母親在完成一個節(jié)奏。這個畫面一直烙印在我的心尖上,我被那種溫暖持久地感動著,它們一跳一跳的,不停頓地變動方向和地點,我瞬間進(jìn)入一種迷幻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它們是蝦還是星星,我甚至懷疑它們是飛翔在天空。

        我知道它們的幸福就在北星星河,北星星河是它們的故鄉(xiāng),北星星河是它們的水房子。我想我的幸??刹豢梢砸苍诒毙切呛樱磕呐乱稽c點,一絲絲,平靜而安全。

        我趴在“棺材石”上,太陽照在我后背上。我開始看著腐朽的樹葉從眼前流過,可剛看過幾片枯葉后,我發(fā)現(xiàn)枯葉中竟然有小蛤蟆也順流而下,而且這些小蛤蟆有的在掙扎,有的已經(jīng)死掉。這時候又有花炮在河面炸響,我似乎一下明白了眼前發(fā)生的事:這些小蛤蟆剛?cè)胨蜻M(jìn)入草叢中,生命十分脆弱,意外受到了土槍和花炮的持續(xù)驚嚇,有的蛤蟆就在驚懼中死掉了。

        我從“棺材石”上往后退,我想把眼前的事情說給媽媽。就在我像水螻蛄一樣往后退時,我猛然聽到媽媽凄厲的一聲尖叫。我嚇得全身一顫,等我回頭時,我看見媽媽一下撞在“棺材石”上,她用右手從我腳跟兒猛地抓起一條野雞脖子蛇,媽媽用力把那條蛇想往遠(yuǎn)處甩去,卻撞在一棵白樺樹上又反彈回來。蛇落在媽媽的左腿上,蜷縮了幾下。我聽到媽媽又尖叫了一聲,接著媽媽開始喊叫著,并且淚流滿面。

        媽媽被這條蛇咬中了。

        媽媽哭出了聲。我坐在“棺材石”上,我被媽媽痛苦的樣子嚇呆了。停頓了好一會兒,我哭著喊著去拉媽媽,我想讓媽媽不痛苦,我想用力扶著媽媽坐起來,可我剛碰到媽媽左手,媽媽又尖叫了一聲。

        6

        媽媽不僅僅被毒蛇咬中,更讓媽媽痛苦的是,她的左手手腕脫臼了。

        當(dāng)時我從石頭上后退時,有條比雞蛋稍細(xì)的蛇正爬上“棺材石”,我并不知道我當(dāng)時的處境會有多么兇險。媽媽看到了眼前這可怕的情形,一下?lián)湎蚰菞l蛇。撲倒的一瞬間媽媽的左手臂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棺材石”上,使手腕當(dāng)場脫臼。正是由左手的疼痛,干擾了媽媽抓住蛇后拋蛇的方向和力度,導(dǎo)致那條大蛇撞樹后又反彈到媽媽身上才釀成災(zāi)禍。

        素懷遠(yuǎn)跑來時,媽媽額頭排列著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卷縮在“棺材石”邊。素懷遠(yuǎn)去抓媽媽的左手,媽媽就用另一只手猛地推開素懷遠(yuǎn)。

        素懷遠(yuǎn)的土槍就順在媽媽身旁,媽媽用手去抓那土槍。

        媽媽指著土槍求素懷遠(yuǎn),你轟死我吧!我疼呵,我想我血里都是毒,我想我活不過今天。

        素懷遠(yuǎn)紅了臉,去抱媽媽的腰。

        媽媽大聲喊起來,你讓我死,讓我痛痛快快地死吧。媽媽說完這句話后突然放聲大哭,求求你,你就一槍轟死我吧!我不要這一切,我什么也不要,你就當(dāng)回觀世音,讓我遠(yuǎn)離苦難,讓我死!

        素懷遠(yuǎn)去扶媽媽,想讓媽媽坐起來。

        媽媽哭著喊,疼,我要疼死了!

        素懷遠(yuǎn)猛地扶起媽媽。素懷遠(yuǎn)這一用力徹底弄疼了媽媽。媽媽用右手抓住素懷遠(yuǎn)的頭發(fā),并且用力左右拉動。素懷遠(yuǎn)也被媽媽激怒了,他一下扔下媽媽,把媽媽的手從他頭發(fā)上猛地抓開,素懷遠(yuǎn)蹭地站起來,馬上又貓著腰抓住土槍。

        見素懷遠(yuǎn)要走,我連忙摟住素懷遠(yuǎn)的腿,素懷遠(yuǎn)卻往四面草叢環(huán)顧了一下,迅速地向一種叫蘆豆兒根的草跑去,用手三兩下就掏開蘆豆兒根底下的黑土,抓出嫩根放入嘴中嚼碎、咽下。之后素懷遠(yuǎn)來到媽媽的左側(cè),從兜中掏出一把小刀。

        素懷遠(yuǎn)用小刀嘣一聲挑斷了媽媽的褲帶,扯下自己腰間裝花炮的口袋墊在媽媽腿下。又一下扯掉了媽媽的褲子。媽媽只穿了褲頭,身體就曬在太陽下。媽媽已無力掙扎,素懷遠(yuǎn)俯下身子,吮吸媽媽傷口上的蛇毒液。

        素懷遠(yuǎn)把媽媽覆蓋了。多少年后,我都在回憶素懷遠(yuǎn)當(dāng)時為媽媽吮吸毒液時那笨拙但卻意味深長的動作。

        素懷遠(yuǎn)吸完了蛇的毒液,臉已漲紅,嘴唇有些腫,好在素懷遠(yuǎn)山里生長,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嚼碎蘆豆兒根,先為自己消了毒。素懷遠(yuǎn)將附近的山核桃樹細(xì)枝頂端的葉子擰掉,扒下兩條山核桃樹皮,一條扎緊媽媽的左大腿,防止蛇毒向上漫延,另一條攔腰頂替了褲帶。

        素懷遠(yuǎn)將媽媽背到我家門口的路邊,攔下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要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

        姥爺看著媽媽,不住地嘆息。

        素懷遠(yuǎn)說姥爺,別瞎轉(zhuǎn)轉(zhuǎn),回屋得拿些錢。

        姥爺回屋,忙活了一氣捧著一個大毛線團(tuán)出了房門,卻不朝車前走。在此之前,那個毛線團(tuán)一直藏在姥爺箱子里,我一直都想知道姥爺線團(tuán)里究竟纏著什么東西,可每次靠近那個箱子,都會遭到姥爺?shù)囊活D臭罵。

        素懷遠(yuǎn)看著姥爺磨磨嘰嘰,罵了聲,操!你到底有沒有錢啊。

        素懷遠(yuǎn)急了,跑進(jìn)自己家,拿了錢,折回身便上了農(nóng)用三輪車。素懷遠(yuǎn)對姥爺說,晌午天熱,蛇多鳥兒多,替我去蠶場補(bǔ)幾槍。

        媽媽掙扎著坐起來,看著我,又看著姥爺,說,你不能委屈孩子。

        媽媽住院的日子里,我跟著姥爺每天都沿著北星星河向上走,一直走到素懷遠(yuǎn)的蠶場。開始幾天我在當(dāng)初素懷遠(yuǎn)搗核桃樹葉子的十八鋪炕那片大石頭上蹦來蹦去,看小魚,聽蟬鳴,跟小蟲子說話。但天氣天天在升溫,石頭也開始熱,讓我的肚子有了灼熱的感覺。我就跟著姥爺穿行在素懷遠(yuǎn)的蠶場里,我走得快,不知不覺就跟姥爺拉開了距離,也不知姥爺去了哪里。

        蠶綠得透明,爬行在柞樹枝和柞樹葉間,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蠶場里的灌木早被砍光,柞樹與柞樹之間是綠綠的草,軟軟的,滑滑的,草上有蟲子鉆來跳去,讓我抓不到。草上有蝴蝶在飛,翅膀有黃色紅色,像飛翔的花兒。我在蠶場里不停地追,眼看蝴蝶就落在眼前,輕手輕腳地挨近,那蝴蝶又飛到幾步遠(yuǎn)的草叢。蠶場里悶熱,我不停地流汗,后來就有涼風(fēng)吹過來,我才知道我到了蠶場最高處的一個山梁。

        我竟然看到了姥爺。

        本來,跟姥爺約定,姥爺想找我,朝天放一槍,我就會跑到響槍的地方。我那天卻想不到姥爺會站在山梁上。姥爺向遠(yuǎn)處癡癡地張望。丘陵相接,綿延不絕,丘陵深處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民居,炊煙慢慢上升,一直摸到天上的云。山梁上是一條路,伸到密密的樹林里,不知道盡頭會在哪里。我不知道姥爺一直向遠(yuǎn)處張望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想姥爺一定能知道這條路會一直通向哪里。

        山梁下面有一大片帶刺兒的灌木,灌木枝頭有果實,形狀像桑椹,綠顏色。我問姥爺,姥爺告訴我這種果實叫菩薩棗,吃了會有好運(yùn)氣。我去采,姥爺說,吃早了不靈,等過些日子,我?guī)銇碚?/p>

        那些日子素懷遠(yuǎn)的心兩頭牽掛。白天在醫(yī)院護(hù)理媽媽,傍晚回來進(jìn)蠶場匆匆摘幾筐蠶,趕上第二天早晨再奔山外賣掉。

        素懷遠(yuǎn)說總會給媽媽湊齊藥費的。

        那些天蠶長得飛快,漸漸吃凈了柞樹上的葉子,轉(zhuǎn)眼就到了移場時節(jié)。北星星河的人所說的移場是蠶民之間的術(shù)語,放春蠶分蠶場和窩蠶場,蠶在生長過程中很快會吃凈第一個蠶場里的柞樹葉,這時蠶民就會把蠶捉進(jìn)蠶筐放到另一個新蠶場,也叫窩繭場,這個過程就叫移場,是蠶民最累的時間段,也是蠶民最難拿捏的時間段。移場移早了,蠶會誤了時令難以作繭;移場移晚了,蠶會因為吃不到柞葉順著柞樹往地下爬,難以收拾。

        素懷遠(yuǎn)看著蠶場里一株株柞樹葉盡枝殘,有的蠶已開始把頭掉轉(zhuǎn)朝向柞樹的根部,火燒火燎的素懷遠(yuǎn)就一個人頂著星星抗著蠶筐在夜里移場。累上大半夜,在蠶場窩棚中打個盹,稍作緩解后又挑著兩大筐蠶堵車去山外的集市賣掉,拿著錢再為媽媽續(xù)補(bǔ)住院押金,滿嘴血泡,人也很快瘦了一圈。

        姥爺?shù)拱讶兆诱{(diào)出了滋味。

        每天看完山遛完河之后,姥爺就會為我變個戲法。姥爺會從褲腿里袖子中突然就變出了又胖又綠的蠶。這些憨態(tài)可掬的蠶很快和著小白菜被姥爺炒成他的酒肴。香香的蠶肉就放在姥爺?shù)南掳偷紫?,偶爾才讓我吃一羹匙蠶肉。一天傍晚,姥爺喝足了酒,碗里還剩了點蠶肉,姥爺讓我站在地上,開始喊著口號讓我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再向后轉(zhuǎn),姥爺瞇縫著眼睛端詳著我,用羹匙盛上蠶肉晃在我眼前說,要想吃肉就得跟我學(xué)話。

        姥爺說,不是一家人兒,進(jìn)了一家門兒。

        姥爺又說,進(jìn)了一家門兒,也不是一家人兒。

        我很快吃光了蠶肉,我不再跟姥爺學(xué),我得用舌頭舔凈菜碗。

        姥爺眼睛紅紅的,他喝多了他自己泡的酒。姥爺后來把我攬入懷中,不停地在重復(fù)一句話:究竟是誰身上掉下的肉呢。

        7

        出入我故事的人就那么幾個。

        從爸爸和小姨走出我故事之后,心中有一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qiáng)烈,我?guī)缀趺繒r每刻都在被動地等著又有什么人將要從我故事中消失。

        我后來認(rèn)定讓我加速離開北星星河的起因就來自媽媽出院的那天晚上。

        那頓晚飯除了姥爺炒好的八個菜外,素懷遠(yuǎn)又帶回了雞肝、豬爪和高麗咸菜。姥爺從他柜中拿出藥酒,跟素懷遠(yuǎn)對飲。姥爺讓媽媽也喝一點,媽媽怕酒的度數(shù)高,姥爺去外屋說給媽媽的酒加勺糖變變口味,媽媽用舌尖舔了舔酒,就不再推遲。

        姥爺那晚不停地?zé)岵?,熱好菜姥爺開始不停地勸酒。我頭一回看見媽媽的臉紅得像朵穿心蓮。素懷遠(yuǎn)喝得直喘粗氣,喉嚨里像有水在流。姥爺不斷地往素懷遠(yuǎn)的酒碗里倒酒。素懷遠(yuǎn)說喝不動了,這酒一直在喉嚨眼兒刮旋風(fēng)。

        媽媽在那一刻也變得滿臉潮紅,眼睛直盯著自己的碗中的酒。我隔了那么多天才見媽媽,吵著讓媽媽夾菜給我,可媽媽還是盯著自己碗中的酒,好像那么多心事都藏在其中。素懷遠(yuǎn)說再喝我就翻不動墻了,卻又把酒碗扣在自己臉上。

        姥爺更是興奮,用筷子敲著碗邊,竟然唱起了《月兒剛正東》:

        月兒剛正東,

        河里滿天星。

        小奴一個人走路哎咳喲,

        好心酸,

        孤零零,

        單等四小打燈籠。

        那是我聽到姥爺唱得最好的一首民謠??捎辛嗣裰{的那個夜晚,素懷遠(yuǎn)一直在媽媽身邊不停地喝酒,我都從后窗看見云山頂上的星星了,素懷遠(yuǎn)還是不走。

        姥爺又用毛巾捂住我的耳朵,拔蘿卜似的把我?guī)У剿目簧?。我大聲哭,我說我想媽媽了,我要跟媽媽睡一起。姥爺就捏我的鼻子,并用毛巾堵我的嘴。我開始感到全身都熱起來,我喘不出氣,我用腳蹬姥爺,姥爺手上加了力量。后來我開始出汗,再后來我眼前有亮光跳來跳去,一閃一閃的全是星星。

        我在第二天早上昏沉沉的起不了床。

        媽媽問姥爺,是你把孩子抱這屋的?

        姥爺不吭聲。

        媽媽問姥爺,你把孩子怎么了?

        姥爺還不吭聲,像北星星河里的石頭。

        媽媽問姥爺,你在我酒里除了加糖你到底又加了什么?

        姥爺忽然有了笑容。

        媽媽說,你千萬要記住,我炕上若是野漢子人來人往,是你把我賣出去的。

        在我記憶中,這是此后媽媽用最多的漢字跟姥爺說的一句話。因為過了些日子后媽媽開始嘔吐,媽媽說她看什么都想嘔吐。

        這是讓姥爺幾乎發(fā)瘋的信息。盡管姥爺頻頻地出山賣筐,變著樣給媽買酸果,但媽媽面對姥爺絮絮叨叨的問話僅用呃或嗯來回應(yīng)。

        那些天媽媽很少問我的事。

        我在那個夏天開始瘋長。我央求姥爺在賣筐的時候帶我去集上,我很快就贏得了這個權(quán)利。姥爺一頭挑筐一頭挑著我,慢慢上坡,慢慢來到蠶場上的那道山梁。我來到那片帶刺兒的灌木叢用手小心地觸碰菩薩棗,這些菩薩棗已經(jīng)泛紅。

        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夏天,風(fēng)很軟,天是悶熱的。據(jù)說那樣的天氣很適合放蠶。素懷遠(yuǎn)的蠶獲得了豐收。姥爺讓素懷遠(yuǎn)把錢帶到鎮(zhèn)里存上。素懷遠(yuǎn)說費那力氣沒有意義,素懷遠(yuǎn)看著媽媽說這錢很快就會有用。

        媽媽看河的活兒素懷遠(yuǎn)也硬要擔(dān)當(dāng)。

        因為天出奇的熱,這對于養(yǎng)蛤蟆的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蛤蟆邊生長邊逆水而上,并爬上石頭鉆入草叢最終上山。一旦天熱,太陽烤灼了石頭,蛤蟆蹦到石頭上會燙裂了肚皮,蛤蟆的整個身體會粘到石頭上直至死亡。蛤蟆上山,非常有規(guī)律,蛤蟆從不改變上山的路線。

        這下倒忙壞了媽媽。媽媽得砍下大葉片的樹枝鋪在石頭上,而且要一路鋪上云山。素懷遠(yuǎn)匆匆賣了繭,怕媽媽一個人砍樹鋪蛤蟆道會傷了手腕,只得剩了兩袋子大繭在倉房里,急匆匆地幫媽媽砍樹枝。

        按節(jié)氣數(shù)日子,那應(yīng)該算是那個夏季的最后一天。

        姥爺從柜里捧出了那個藍(lán)花包袱,包袱隱隱約約有大毛線團(tuán)和絲織之物。姥爺還拿出一瓶泡著天麻、人參和蛇的酒。姥爺挑著我慢慢上山。每走一段路,累了,姥爺就喝一口酒。我們到了梁上。姥爺坐在那叢帶刺兒的灌木旁。

        我看見了剛剛熟透的菩薩棗。

        菩薩棗紫紅紫紅的,彌漫著濃濃的清香。我采一顆吃下去,甘甜,醇厚,好像全身都開始有了菩薩棗的味道。我不停地采,不停地吃。不知為什么,那天我好想采一顆菩薩棗給姥爺。我采了一顆大的菩薩棗給姥爺,姥爺說我不吃,我若吃了你就不靈驗了。

        說著話的姥爺根本沒瞅我,他一直往山梁下的北星星河里看。我順著姥爺看的方向望下去,我看見了媽媽。媽媽頭頂著一片大樹葉,就坐在北星星河里的“十八鋪炕”上。素懷遠(yuǎn)不停地往石頭上鋪樹枝,一點點地鋪近了媽媽。

        姥爺突然一把揪起我的耳朵。也就在個時候,我看見挨近了媽媽的素懷遠(yuǎn)和一大堆長滿樹葉的樹枝瞬間遮住了媽媽。

        姥爺挑著我,不停地走。

        累了,姥爺就喝口酒。我后來看姥爺臉色開始紅潤起來,我聽到姥爺粗粗的喘氣聲。我再看姥爺?shù)哪?,就發(fā)現(xiàn)姥爺?shù)哪樧霞t紫紅的,像菩薩棗。

        姥爺下了山梁并沒有去集市。

        姥爺選了相反的方向走。姥爺不停地喝酒,而且盡力地加快了腳步。太陽走在當(dāng)空,熱浪不住腳地往下流。我都覺得我的腦袋在長大,在膨脹,就像媽媽出院的那個晚上我被姥爺用毛巾塞住嘴巴的感覺。

        我不知道姥爺要帶我去哪里。

        天色漸暗后,我們到了一個村子,村口并排長著四棵大柳樹。我躺在筐里覺得自己在悠悠的晃。我看姥爺也在悠悠的晃。姥爺問我,包袱呢?我說抱著呢。姥爺說,那個包袱管命,抱得住不?我說抱得住。

        姥爺不再說話,晃幾步,人就倒下了。

        8

        我是在夜里被人送到了派出所的。

        姥爺因為突發(fā)心梗,撒手西去,再也不能關(guān)懷或者詛咒我的未來,我也在之后的時間里不停地用風(fēng)和陽光把一個老人從我的生命中變小挪遠(yuǎn)。

        當(dāng)天,派出所的人打開了藍(lán)花包袱。

        包袱有個毛線團(tuán)兒,毛線團(tuán)兒層層裹緊的是一套小衣褲和一雙小鞋子。

        我想起我們一家人剛來北星星河的那個晚上,媽媽一再摧促姥爺燒掉這個藍(lán)花包袱,不知為什么,姥爺還是執(zhí)拗地把它藏匿起來。

        衣服和鞋子的布花紋很新,但布料好像已被淘汰。這套小衣褲和這雙小鞋子曾經(jīng)溫暖過我,更重要的是姥爺最終也不肯將這些小小物件燒毀,從而給派出所的民警提供了破解我身份之迷的最重要的線索和原始物證。

        第二天一個警察阿姨抱著我坐著一輛警車又來到了北星星河。他們想抓住媽媽,同時也渴望尋訪一下周邊的鄉(xiāng)親,試圖找出更多與我相關(guān)的東西。

        車停在我曾經(jīng)的家。

        素懷遠(yuǎn)正為姥爺操辦著喪事。

        院門左側(cè)有個松木竿挑著九尺紅布,這是北星星河滿族民風(fēng)中報喪的習(xí)俗,北星星河人稱之為懸掛紅幡。幡在門左,迎合男左女右的講法。家里家外一切沾紅的物件都用粗糙的包裝紙打上了一個十字,所有的掛畫和照片都被倒扣在墻上。姥爺?shù)撵`柩停在院當(dāng)中,靈前一張老照片已被放大,照片上系著一朵黑紗纏扎的花。

        姥爺平平靜靜地看著世界,不知是看透了還是在疑惑,默不作聲。靈前有臘木和細(xì)松木挑起的滿族黃白紅藍(lán)等八種顏色的條幡、球幡和空心幡,幡頂?shù)乃腩^紙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靈兩側(cè)是一幅對聯(lián),用灶坑中的老木炭寫在白紙上,上聯(lián)是:守孝不知紅日墜,下聯(lián)是:思親唯望白云飛。按老滿族的習(xí)俗還應(yīng)該加一橫批,但姥爺?shù)撵`上沒有,沒有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姥爺身后之事已無人承繼。我在很多年后參加了一個滿族老人的喪禮,我在靈前也看到了與姥爺靈上一模一樣的對聯(lián),那副對聯(lián)比姥爺?shù)哪欠欢嗔藱M批,我看了橫批心中就有些不忍,橫批就四個字:可當(dāng)大事。

        滿族老人病危時,兒女們要及時趕回來并守候在身旁,恭聽遺囑。老人歸天后,兒女得用搟面杖指西方,并呼喚逝者“往西方大路走”,用來指引逝者靈魂順利地去往西方極樂世界。姥爺走了,要去一個沒有陽光沒有時間的地方,可媽媽卻了無影蹤,我的身份又得不到鄉(xiāng)鄰的認(rèn)同,不能用搟面杖為姥爺亡靈指路,我不知道,姥爺將魂歸何處。

        我看到冰冷的姥爺頭朝西方,左手攥七枚銅錢,右手握著一根拴有干糧的小木棍。幽幽冥途,我不知姥爺如何用錢買來溫飽,更不知姥爺如何用打狗棒驅(qū)散攔路惡狗。

        姥爺靈前,供奉著一只雞,十個饅頭,五碗飯菜。靈前有裝滿沙子的一只碗,碗中燃香三支,碗旁奠酒一杯。碗杯之間是一盞獨捻兒的豆油燈。據(jù)滿族習(xí)俗講,此燈要持續(xù)添油直到由逝者的子孫后代虔誠地放進(jìn)墓中,被稱作“長明燈”,一是保佑靈魂一路走好,二是保佑磕頭子孫前途光明。

        多少年后我一直面對履歷表上“民族”一欄耿耿于懷,我不知是該添入漢族還是滿族。我不停地懷疑自己,我得了疑神疑鬼的恐懼癥,我不停地在質(zhì)疑自己,質(zhì)疑與自己相關(guān)的一切。

        那天,鄉(xiāng)親們鬧鬧嚷嚷,最終還是給我讓出一條縫,他們反復(fù)正了正姥爺靈前用來跪祭的黃綢墊,鄉(xiāng)親們推搡著我,讓我給姥爺磕頭。就在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下跪的一剎那,一個人一下子把我抓起來,老鷹捉雞一樣將我扔在一旁。

        扔我的是素懷遠(yuǎn),他面色灰白,沖我喝斥道,滾,你這害人的外姓貨,別臟了老太公的血脈。

        姥爺那個當(dāng)村長的遠(yuǎn)房表侄也在姥爺?shù)撵`棚里。他告訴警察,說媽媽卷走了素懷遠(yuǎn)賣大繭的錢不知去向。

        身披白布重孝的素懷遠(yuǎn)說媽媽不會走遠(yuǎn)。他一遍又一遍告訴前來祭奠的人,他說媽媽一定不會走遠(yuǎn)。

        村長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素懷遠(yuǎn)不理村長。

        素懷遠(yuǎn)在鄉(xiāng)親們的慫恿下,撬開了姥爺?shù)墓瘛?/p>

        那個臘木柜里除了藥酒之外,竟然還有一個毛線團(tuán)兒,與我懷抱的那個線團(tuán)大小相同。

        素懷遠(yuǎn)當(dāng)眾拆開那個毛線團(tuán)兒,令人驚訝的是,毛線一層一層纏滿了面額不等的錢。

        素懷遠(yuǎn)數(shù)了數(shù),這些錢用來買回酒菜招待前來吊喪的人之后,竟然可以買回一口上好的棺材。

        村長說怎么也得有兩對兒花圈。素懷遠(yuǎn)想起自己家倉房里沒來得急賣的兩袋大繭,低價處理了一袋后,不多不少,剛好給姥爺買回兩對兒花圈。

        警察阿姨讓我在屋里屋外都錄了像,錄完像又要帶我回派出所,說我還得跟那些小衣褲和小鞋子一起錄相,派出所說電視臺急等著播放。

        我要去北星星河,我說媽媽一定會在蛙圃旁等我。風(fēng)從北星星河吹過來,我聽到了蛤蟆的叫聲。警察阿姨不讓我去。她抱我走過姥爺?shù)撵`棚,姥爺?shù)撵`棚面朝著大門處的柴禾垛,柴禾垛上有媽媽清明后種下的葫蘆,已經(jīng)長得有碗那么大。

        再后來的一天,有一對夫妻來到我身旁,他們把我包里的小衣服和小鞋子仔仔細(xì)細(xì)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了兩遍,他們發(fā)瘋似地?fù)溥^來,一下把我摟在懷中。

        哭累了,他們讓我坐在他們中間。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孩子。

        我要離開北星星河了。

        在我上車前,一個人擠到我身旁,是素懷遠(yuǎn)。他掀起我的上衣,蹲在我身旁,從懷里拿出一個葫蘆形的荷包,系在我的腰上。這個荷包要比小姨的那個荷包大了一倍,外面金絲繡成的圖案也是一個大大的菩薩棗。荷包被碰到,竟然丁當(dāng)作響,后來我才知道,里面有解食刀、扇套和火鐮之類的物件。素懷遠(yuǎn)拉著我,讓我一生都要當(dāng)命一樣珍惜,還當(dāng)著眾人面讓我發(fā)誓,別忘了你媽。

        我發(fā)完了誓,素懷遠(yuǎn)忽然摟緊了我,失聲痛哭……

        我們的車是夜里出發(fā)的,我不知道那個夜晚是陰是晴,天上究竟有沒有星星。

        我說我不走,我要回姥爺?shù)募?

        派出所的警察和那對夫妻不同意,我說你們?nèi)舨蛔屛一丶?媽媽會堵在路上把你們的車推翻。沒人相信我的話。我又說,媽媽一定會來找我。我會像媽媽一樣突然讓你們誰也找不到我,永遠(yuǎn)也找不到。

        但他們就是不相信我的話。

        至今想起那一夜的事都讓我唏噓不已。

        那天車一發(fā)動后,我就在車?yán)飦y蹦,不停地亂蹦。那對夫妻爭著搶著來抱我,車走得很快,兩個人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到底走了多遠(yuǎn)我已記不清了,司機(jī)忽然喊,有人。

        我在司機(jī)驚慌的喊叫聲中抬起頭,我隱約看見車前站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好像沖著我在笑。就在這一刻,司機(jī)的方向盤劇烈扭動,整個車身劇烈一抖,就翻下了一個壕溝。

        后來回憶一下,那天晚上,那對夫妻執(zhí)意要帶我離開北星星河,他們說一分鐘都不能耽擱。因為天黑路況不熟,疲憊的司機(jī)打了瞌睡。再后來,司機(jī)的說法和我看到的情形非常相近,我堅信在那個夜晚,有一個女人撲向我們的車。那個女人頭發(fā)長長的,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只有一張嘴。那張嘴沖著我,不斷地喊著什么。我認(rèn)定那個虛幻的女人就是我的媽媽,那個夜晚她喊到了我的名字。

        但最后被認(rèn)定的事實是,那只是普通的一場車禍,源于司機(jī)的疲勞駕駛。

        那個夜晚,不知是被人推的還是憑著我的努力,我最終還是從車?yán)锍鰜砹恕N铱此囊昂谄崞岬?,我驚恐不已。這時我隱約聽到了水聲,跟北星星河一樣的水聲。我停頓了一下,之后我開始跑。我習(xí)慣了黑夜,我喜歡在黑夜里顛簸。

        我尋著有流水聲的方向跑,我不停地喊媽媽。我一直堅信,那個夜晚媽媽就在我附近,也許媽媽怕別人認(rèn)出她,才故意藏起了眼睛和鼻子。也許媽媽知道我的消息,她選擇了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拼命再看我一眼。

        那個時候我還特意停下了腳步,因為我在呼喊媽媽的同時,我的身后也就是車的方向傳來哭聲,并且有人連續(xù)不斷地喊著一個名字,據(jù)說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涼風(fēng)打在我臉上,我忽然覺得我額頭上有熱乎乎的液體流下來,我想我受了傷。我用舌頭舔了舔那液體,咸咸的,腥腥的,甚至夾雜了一絲絲臭味,我知道這是我的傷口在奔跑。

        我開始在奔跑中忘記了恐慌。

        黑夜里我只想找到一條路,我要聽到水聲。

        我想接近一條河,只要能找到河我就能找到方向。我想要跑到那個有星星有水聲的地方。

        我跑,我沿著一條河的方向不停地奔跑——我不想讓車?yán)锬菍Ψ蚱拮飞衔?,我怕他們把我?guī)У揭粋€陌生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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