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1

話說在繁華的京城，有一家人氣超旺的菜館，招牌是“天下第一菜”。

“天下第一菜”的美食相當(dāng)有名，來此光顧的多是極品食客。一天到晚，人頭濟濟，菜香飄到十里路外，害傷風(fēng)的病人聞見都要流口水。

一天，一個背著行囊的年輕人走進了“天下第一菜”。

“請問這兒招廚師嗎？”

“招。你會做菜？”

“嗯，我們那兒的人都叫我‘天下第一廚。”

“天下第一廚？好厲害！這樣的人才我們要了。跑堂的，給圍裙，讓天下第一廚上灶！”

年輕人上灶做了幾個小菜：爆炒南瓜皮，熗拌蘿卜絲，紅燒豆腐渣，雞蛋攤韭菜……味道嘛，只能說是有點意思。

“這就是天下第一廚的水準(zhǔn)？你自個兒封的吧?！闭乒衿穱L著小廚師的作品，疑惑地問。

“不是，我們那兒的人都這么說！”小廚師說的是實話。但是他沒有告訴掌柜，“我們那兒”其實是家孤兒院，他是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孤兒，長到能翻動鏟子的時候，就下廚替大家做菜了。孤兒們都崇拜這位會做菜的大哥，還叫他天下第一廚……

小廚師上灶炒了兩天菜，就被掌柜撤了職，發(fā)落到伙房切菜。

切了兩天，掌柜說：“你刀功也不行，還是去剝蔥吧?！?/p>

剝了兩天蔥，掌柜又不滿意了?！疤煜碌谝徊恕迸淞虾苤v究，蔥得剝?nèi)龑悠?，只剩蔥心兒。小廚師總是剝得不夠狠，客人吃完菜，會有蔥絲塞在牙縫里。

“讓我瞧瞧，你能做什么。”掌柜想了半天，說，“從今往后，你專管刮鍋底吧。鍋底有結(jié)灰，會影響菜肴的火候?！?/p>

于是小廚師只管刮鍋了。每天，把鍋搬下來，用鏟子刮。

刮鍋這件事，小廚師也做得很用心。不僅要刮得干凈，他還想刮得好聽，總是“吱吱”響太單調(diào)了，得有點花樣才成。于是小廚師不停地變換用鏟的手法、力道，力求刮出變幻無窮的聲音。

他刮鍋，有節(jié)奏，有旋律，甚至還有成套的曲調(diào)。都是小廚師自己創(chuàng)作的：勇往直前曲，黯然銷魂曲，懶洋洋曲，樂顛顛曲……逢著菜館上客的時候，小廚師刮勇往直前曲，顧客們蜂擁而至，勇往直前，前赴后繼……吃完結(jié)賬，小廚師又刮起樂顛顛曲，哪怕一頓飯吃掉白銀千兩，食客們也不心疼，還高高興興地說：“真好吃，明兒還來！”

“天下第一菜”的生意越來越好，掌柜每天晚上數(shù)銀票都要數(shù)到手抽筋。

2

一天中午，“天下第一菜”來了位特殊的客人，掌柜只瞟一眼，就駭?shù)没觑w魄散。那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胡一劍——殺人都是一劍斃命。已經(jīng)被官府通緝很久了。

“客官，樓上請！”跑堂的沒認(rèn)出胡一劍，熱情地招呼他上樓。

胡一劍上了樓，叫了酒菜，獨自吃了起來。

旁邊桌子坐了幾個人，一桌子好酒好菜，沒吃一半，就要結(jié)賬走人。

“怎么，想去報告官府？”胡一劍忽然拔劍出鞘，一劍削掉桌角。

幾個人嚇得面如土色。滿樓大嘩：“殺人啦，有強盜！”

掌柜一聽樓上的聲音，明白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出了命案，他這菜館非砸了不可！“哎喲，這可如何是好！”掌柜急得團團轉(zhuǎn)，不知道該上樓察看，還是逃命要緊。

樓上顧客紛紛跳樓，樓下也成了馬蜂窩，就連跑堂和廚師也都撒丫子亂跑，眼看一場巨災(zāi)即將發(fā)生。

忽然，一聲怪響劃破蒼穹。小廚師拿著一口鍋，邊刮邊奔上樓。

“你以為拿個鍋當(dāng)盾牌我就殺不了你嗎？”胡一劍哈哈大笑。手腕一抖，準(zhǔn)備大開殺戒。

小廚師面無懼色，也是手腕一抖。一串刺耳的怪聲幾乎要刺破胡一劍的耳膜。

“怎么這么難聽？”胡一劍想用手捂住耳朵。但是那極富穿透性的聲音，哪是他能捂得了的？隨著小廚師手勢越來越快，胡一劍儼然成了風(fēng)中之柳，左搖右擺，漸漸難支。

“真難受！”胡一劍呻吟著，覺得腦漿都要沸騰了。

這是小廚師新近創(chuàng)作的瘋言瘋語曲。

就在胡一劍即將崩潰之際，小廚師手勢又變，奏起了群魔亂舞曲。只見胡一劍虎軀一震，忽然伸出手腳，大舞起來。砰砰砰砰，樓板上響徹了密如鼓點的舞步聲。

掌柜把頭伸到樓梯口，悄悄告訴小廚師：拖住胡一劍，官府的人很快就來。

胡一劍繼續(xù)舞著，直舞得頭發(fā)散亂，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他開始告饒：“大俠饒命，停下給我歇會行嗎？”

“你要歇著？好啊?！毙N師手法又變，刮起了舒緩沉滯的醉生夢死曲。胡一劍的舞步驟然停了下來，他伏在樓板上，慵懶地爬行，仿佛一個酒鬼。

小廚師繼續(xù)刮，胡一劍越爬越慢，兩眼迷離，終于，他的頭一垂，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小廚師輕輕地刮著，刮著……后來，一隊睡眼矇眬的捕快走上樓來，個個耳朵眼里都塞著棉花。當(dāng)先的那個沖小廚師擺了擺手，說：“別刮了，再刮我們也睡著了，抓不成強盜怎么辦？”

小廚師住了手。捕快們架起胡一劍。胡一劍下樓的時候，嘴角掛著哈拉子，還在發(fā)出夢囈呢。

3

用刮鍋樂制服胡一劍，小廚師聲名大震。“天下第一菜”的生意也更好了。但是小廚師并不高興。因為掌柜告訴他，胡一劍惡貫滿盈，收監(jiān)審判之后，將會被處斬。

小廚師聽到這消息很傷心。胡一劍有多壞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壞人再壞，他也有一位永遠(yuǎn)愛他的媽媽。要是胡一劍死了，他媽媽怎么辦？

小廚師一夜一夜睡不著。掌柜說：“別難過，我會給你開出最高的工錢！”他給小廚師開出的月薪，比那位總廚還要多。

小廚師不稀罕錢。他稀罕的東西用錢買不到。

一天夜里，小廚師悄悄地走了。他來到胡一劍的監(jiān)房外，刮起了醉生夢死曲。獄卒紛紛睡著了，小廚師長驅(qū)直入，找到了胡一劍。

“胡一劍，你醒醒！”endprint

胡一劍醒過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有媽媽嗎？”

“有啊?！?/p>

“她在哪兒？”

“在老家。你為什么問這個？”

“你做了這么多壞事，落到今天的結(jié)局，有沒有替媽媽想過呢？你要是覺得可以，我想去找她……”

胡一劍呆呆地看著窗外，流下兩行淚水。

“從小我就不肯聽她的話，長到十五歲離家出走了。我真后悔！”胡一劍忽然握住小廚師的手，“你要是找到我媽媽，千萬不要告訴她我的情況，就說我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做生意，生意特別忙，老婆孩子一大堆，沒有時間回去看她！”

“好！”小廚師說，“我知道該怎么做，你放心吧?！?/p>

胡一劍說出了老家的住址和媽媽的長相。小廚師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小廚師流下了酸澀的淚水。

4

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旅途，小廚師來到胡一劍的老家槐樹村。老槐樹還在，胡一劍的媽媽卻不在了——小廚師站在胡一劍的舊宅前，只看到坍塌的土墻，滿院蓑草。

“請問老伯，這家的媽媽去哪兒了？”小廚師叫住一位路過的老人。

“他家出了個不成器的孩子，聽說在外干了許多壞事，那位當(dāng)媽的出門去找他啦?！?/p>

“您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哪兒嗎？”

“不知道！唉，可憐?。　?/p>

小廚師帶著一口鍋和一柄鏟，浪跡天涯。他想找到胡一劍的媽媽，還有自己的媽媽。但是他不知道此時的自己，已是名滿天下了。

一天，小廚師來到一家荒村野店，他想去后廚用自己做菜的手藝換點飯吃，一個戴斗笠的漢子攔住了他。

“敢問閣下可是天下第一廚么？”漢子腰佩寶刀，滿臉戾氣。

“那是從前的事了，事實上我的廚藝并沒那么好……”小廚師弱弱地說。

“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破衣襤衫，隨身只帶一鍋一鏟，我一看就猜出是你！”漢子抽出寶刀，朝小廚師當(dāng)頭砍去，“只要滅了你天下第一廚，我李大刀就能名揚天下啦！”

小廚師舉鍋抵擋漢子的進攻，心里哭笑不得。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想出名都想瘋了！

小廚師的鍋是極好的盾牌，寶刀砍在鍋底上，火花四濺。然而漢子忽然收了手：“我現(xiàn)在殺了你，荒郊野店沒人看見，起不到最好的宣傳效果，我應(yīng)該召喚一幫人，讓他們在當(dāng)場做個見證！”

小廚師眼睜睜地看著漢子出去了。只見那漢子從腰里摸出一枚管狀物，點燃了，但聽“咻”一聲尖哨，那東西躥入云霄深處，爆炸了。

漢子又返回身，要了酒菜坐著吃喝起來，一臉志在必得的得意。

過了一會兒，一陣雜沓的馬蹄聲來到店門外。十來個江湖豪客打扮的漢子下了馬，直涌進店里。

李大刀將手向小廚師一翻：“呶，天下第一廚就在這里，我今天要滅了他，請諸位來是要做個見證?！?/p>

“哦！”一干人面露肅然，他們紛紛撕破棉襖，將棉花揪出來，塞到耳朵眼里。李大刀也照樣辦了，還用筷子搗了又搗，把棉花塞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小廚師就是傻子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坐上柜臺，擺好姿勢，開始刮鍋——店主人早溜走了，還有幾個吃客躲在桌子底下看熱鬧。

李大刀一聲暴喝，提刀來砍小廚師。小廚師手腕飛快地抖動，刮出一串奇異的顫音。

李大刀愣在當(dāng)?shù)?，兩腿亂扭，好像要急著找?guī)?/p>

小廚師手不停地?fù)]，又一連串怪聲應(yīng)手而出。李大刀變換姿勢舉刀向天，大跳起來。

——塞棉花一點作用不起，做見證的眾響馬也跳得像舂米似的，幾個吃客躲在桌子底下跳，頂?shù)蔑堊琅榕轫憽?/p>

小廚師不停地刮下去。一大間草堂，變成了群魔亂舞的跳舞場。

兩個時辰之后，李大刀和眾響馬全部倒在塵埃里，口吐白沫。小廚師起身離開，只有一絲穿堂風(fēng)追送。

“大俠請留步！”小廚師拐過山腳，一個人忽然迎頭便拜，“請大俠收了小人做徒弟，只要小人學(xué)會一點皮毛，一世吃穿不愁?！?/p>

小廚師定睛一看，是方才的店主。他可真夠聰明的！

“學(xué)這個沒什么好處，除了救人性命……”

“好處大大的有！”店主忙不迭地說：“除了救自己的命和別人的命，還可以去劫富濟貧、懲罰壞人、報復(fù)仇家……”

小廚師本來兩眼還挺亮的，聽到最后四個字，他的眼神黯淡下來。

“大俠，您別走??！大俠您聽我說，大俠！大俠……”

5

胡一劍已命喪黃泉，小廚師覺得，這一下，他無論如何都得找到胡一劍媽媽。

小廚師沒有找到胡一劍的媽媽，卻給自己找了許多麻煩：有人想殺了他好揚名立萬，有人要收買他留為己用，還有要殺他替胡一劍報仇的，求幫忙求指點的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小廚師不勝其煩，他離開喧囂的人群，想去荒山野嶺，給自己尋一方清靜的安身之地。

一天，小廚師來到一處深山。山洼里有一幢小草房。小廚師過去敲門，想要點吃的。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問。

“過路的，想跟您要點東西吃。”

門打開了，是位瞎眼的老太太。她熱情地說：“進來吧，我這就給你做飯！”

老太太洗鍋擇菜，要給小廚師做飯。小廚師看她摸摸索索很不方便，就說：“我來做吧。我原是廚師出身，曾經(jīng)是天下第一廚呢?！?/p>

小廚師做好了飯，叫瞎眼老太太一起吃。老太太品嘗著小廚師的手藝，高興地說：“這輩子從來沒吃過別人做的飯菜，真好吃！不愧是天下第一廚啊。”

“老太太，您有過兒子嗎？”小廚師忽然問。

“有過，是個不成器的孩子，從小不學(xué)好，我教訓(xùn)他一頓，他賭氣出走了?！崩咸y過地放下筷子，“我出門找他，這么多年都沒找到，哭瞎了眼睛……”

“您家姓胡？”小廚師驚問。

“你怎么知道？”老太太抓住小廚師的手，“莫非，你認(rèn)識我兒子？”

“哦，是的。”小廚師臉色黯淡了一下，但老太太看不見，“我跟您兒子是朋友，他在波斯國做生意，一堆老婆孩子，脫不開身。讓我替他回來看您，給了一包金子，我路上花光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呢。”

“我不要金子！”老太太激動得語無倫次。終于有了兒子的消息，兒子已改邪歸正，日子過得那么好，還派人給她送金子，雖然花不到，她也知足了！

等老太太平靜下來，小廚師說：“真抱歉，金子讓我花完了，為了懲罰我，我留下來做您兒子好不好？您年紀(jì)大了，路途遙遠(yuǎn)，恐怕也不能去看他?！?/p>

“只要你愿意，我還有什么說的？我不要金子，再多的金子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它哪里比得上兒子重要呢？”

小廚師釋然地微笑了?，F(xiàn)在，胡一劍媽媽有了兒子，他也有了媽媽，再完滿不過了。他瞥了瞥放在墻角的鍋和鏟子，以后，他就用它們炒菜做飯給媽媽吃，一天三頓，花樣不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