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我出生前一年,父親到上海謀職,做了一個軍官的秘書。鄉(xiāng)人無不稱羨,可是,父親離家兩年并沒有一批一批款項匯回來。
大約在我出生后一年,父親在亂軍之中倉皇回家,手里提著一只箱子。箱子雖小,顯然沉重,鄉(xiāng)人紛紛議論,認為這只隨身攜帶的箱子里一定是金條,甚或是珠寶??墒?,我家的經(jīng)濟情形并沒有改善。
我初小結(jié)業(yè),升入高小,美術(shù)老師教我們畫水彩,我得增添顏料和畫圖紙。這時,父親從床底下把那只箱子拿出來。他把箱子打開,箱子里裝的全是上等的白紙。
當年父親的那些同事分頭逃亡,有人攜帶了經(jīng)手的公款,有人攜帶了搜刮的黃金,有人拿走了沒收的鴉片。父親忽然看到那些紙,在家鄉(xiāng)難得一見的紙。他找了一只手提箱,把那些紙疊得整整齊齊,裝進去。
母親當時打開箱子,看了,對父親說:“這樣清清白白,很好?!彼麄冩i上箱子,放在臥床底下,誰也沒有再提。
七年后,我得到那一箱紙頓時快樂得像個王子。由于紙好,畫出來的作業(yè)也分外生色,老師給的分數(shù)高。
高小只有兩年,兩年后應(yīng)該去讀中學,可是那時讀中學是城里有錢人的事,父親不能負擔那一筆一筆花費。他開始為我的前途憂愁,這時母親會輕輕地說:“不管他做什么,能清清白白就好。”
清清白白就好。我聽見過好多次。
現(xiàn)在,我這張白紙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幾百萬字。這幾百萬字可以簡約成一句話:“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輕,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摘自王鼎鈞所著《白紙的傳奇》一書)
百姓生活201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