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初秋,閑逛,到了夫子廟。走過清懷橋,忽然想起,白鷺洲公園的東門有個花鳥市場,拐過去看看吧。結(jié)果,我遇上了久違的蟋蟀。
我看到了店里如磚頭一樣壘起來的盆子,看見大梧桐樹下聚集起的一堆人,頭發(fā)花白的居多,臉上有著緊張醉迷的神情,所有的目光緊盯著盆里嘶咬的蟲子。我心里頓時升起一種潮濕的溫暖,哇,我找到了,就在這里啊!我40多年沒有見到了,蟋蟀,我孩提時的玩物,可是,40多年中你們在我的生活中完全失去了蹤跡,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
那年,我的頭一只蟋蟀是向一個叫“西班牙”的人買的。那人絕對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可是臉部輪廓卻像西方人,邊上人都叫他“西班牙”,他皮膚是深色的,像幾個世紀前飄洋過海的殖民主義者,不過他的神情卻挺溫和?!拔靼嘌馈弊谖嗤湎?,面前擺著許許多多瓷泥罐子,每只罐子里都有一只雄性的好斗的蟋蟀,邊上圍著許多男人,看他擺弄蟋蟀,聽他擺唬蟋蟀經(jīng)。我從他臉上的皺紋中讀出了這樣的信息:他是上午就坐到樹底下了,一直坐到了夕陽西下,目光模糊了才會離去,他一天只干這一件事。10月的南京,暑氣已經(jīng)散去,坐在樹蔭下,和一大群蟋蟀斗士相伴,涼風習習,是多么愜意的事!
而且,這般驍勇的斗士,一年才存活幾個月,要珍惜哦。
我買了“西班牙”3只蟋蟀,不算貴,10元一只?!拔靼嘌馈辈皇羌兇獾纳倘耍骟暗娜硕加行┨厥獾男郧?。有人拿著蟲子打上門來,“西班牙”如果輸了,他就不要這只蟲了。如果贏了,我就買下來了,所以,我的蟲都是獲勝的勇士。
那3頭中,有一頭是好蟲。光從外相看,說不上是名品,然而,當我的蟋蟀在角斗中一再獲勝時,一些朋友就把盆端在手中,仔細端詳。這蟲一身漆黑,黑得沒有雜色,當它鳴叫時,振起高高的透明的翅翼,仿佛是船的大篷。它頭上有一道豁口,我頭一次看見它時已經(jīng)有了,懂的人說,這蟲子性暴,在盆子里蹦跳時撞出來的,可以叫它“豁頭”。我?guī)е稣魅?,三場全勝的只有它。每場都是惡?zhàn),“豁頭”咬得那么拼命,那么渴望勝利,那么以死相爭!已經(jīng)過去大半年了,我今天這么寫的時候,眼前還浮起它鏖戰(zhàn)的景象。它和對手絞殺在一起,牙齒“格格”發(fā)響,都分不開了,它和敵手一起打滾,騰挪竄跳,看的人搓著手掌說,太精彩了!經(jīng)典!它的兩條小爪都被咬掉了,它把對手的腦袋咬出了漿液,自己的頸項也被敵手的鋼牙卡了進去。我用攝像機把它惡斗的場景拍下來了,放出來足有2分鐘?,F(xiàn)在我還可以一看再看,可是“豁頭”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嗚呼哀哉!
等到三次惡戰(zhàn)歸來,它早已傷痕累累,走路都搖搖晃晃的,經(jīng)常趴在盆底,很少吃喝。我以為它不行了,用草去引它,它當即張開紅牙,露出了兇相。哦,我感悟了,對廝殺的渴望,對勝利的渴望,就是它的天性。只要它沒有死,它的天性就不會泯滅。
然而,我不愿意“豁頭”再斗了,我要讓它壽終正寢。此后,再不帶它出去斗了,它不需要再為我爭取勝利,不需要再證明自己了。它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了,在靜默中咀嚼自己輝煌的往昔,它有這個資格。
我們現(xiàn)在玩的蟋蟀大都產(chǎn)在山東,也有河北的,它們絕對比我年幼時看到的蟲要好斗,有的蟲子咬到死過去了,翻過白肚子不動了,等回過勁來還是拖著身子咬。我小時候玩的蟋蟀都是江南的,少有這般拼命的。我想,這或許和水土有關(guān)系,梁山好漢大都出在山東,其中叫李逵的,常常掄起板斧,照著一排人,不分青紅皂白砍過去。這廝大概和家鄉(xiāng)的蟋蟀最接近的了。
我想,如果把世界上的動物作比較,最好斗的,蟋蟀絕對排得上前幾位,因為它體積小,所以對我們不會產(chǎn)生威脅,只能成為盆中的玩物。如果它是一頭大動物,又有現(xiàn)在這樣的天性,那還了得!真是這樣,那么,古羅馬角斗場中,斯巴達克握劍決斗的可能就是張開鋼牙的大蟋蟀。而在西班牙巷子里奔跑的人們,背后追趕的就是一頭頭狂暴的蟋蟀!
我把豁頭放在最好的盆中,過段時間,買了更高檔的盆,又讓它重遷新居。草盆換成和尚盆,和尚盤換成龍盆,它從來都是住最好的,享受到國王一樣的待遇,這和人類社會的法則沒有區(qū)別。
已經(jīng)是11月下旬了,天冷下來,蟲子的大限近了,豁頭受過重創(chuàng),死神更容易找上它。而我將到日本去一次,時間7天。我安排了鐘點工,天天替蟋蟀加水添食。我想豁頭熬不過這7天了,它一定會在7天中死亡。對于秋末的蟲子來說,一天等于一年。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要死幾頭蟋蟀。我意識到,這幾天是我和它相處的最后時光。
我長久地注視著它,替它拍了好些照片。我想,這是它的遺像。
我用絲草引它,它緩緩張開紅牙,顯出畢露的殺機和雄風,它拼出殘存的力氣,鼓起船篷一樣的翅膀,擺出帝王的最后姿態(tài)。
二
我有兩個哥哥,都愛養(yǎng)蟋蟀,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上海的少年喜歡蟋蟀的不在少數(shù),那時候沒有電子游戲,沒有魂斗羅和變形金剛,蟋蟀是最能體現(xiàn)男性爭強好勝的寵物了。
我記得,家里三樓有一摞摞的蟋蟀盆。龍盆、天落蓋、和尚盆應有盡有。天落蓋還有白的和黑的之分,這些盆比現(xiàn)在我在夫子廟見到的都要好。我的哥哥是用家中給的零花錢去買蟋蟀,上海的蟋蟀市場在人民廣場,我們常常步行前往,不算遠,大約有7、8站,走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在廣場的東南角,黑壓壓的一片人,都是賣蟋蟀和買蟋蟀的,政府似乎沒有太干預,但也不支持,是個完全的自由市場。后來政治風緊,臨近文革的時候,市場就不存在了。
我想起來了,每每走近,遠遠看見那片黑壓壓的人還沒有進入,我心里就涌動起一種發(fā)熱的發(fā)濕的感覺,我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蟋蟀叫,看見了蟋蟀斗。這是一個多么活躍、多么自由的氛圍啊,我喜歡這種氛圍。我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歸入民俗,在文化的殿堂里登堂入室。但我知道,它一定和人的天性有關(guān)。
母親堅決反對她的兒子養(yǎng)蟋蟀。在1949年前,外公是蘇州的一個畫師,那個年代畫賣不出錢,所以外婆天天用小針刺出蘇繡,從天麻麻亮刺到天擦黑。而母親很早來到上海,上了女中,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禮。她有種絕對的思想,養(yǎng)蟋蟀就是玩物喪志,她要讓她的七個子女個個都能成才,而蟋蟀是破壞她偉大計劃的一個禍害。
她阻止的手段是很堅決的,而兩個哥哥和我的反抗也是堅決的,這里的沖突是激烈的,剛性的,同時又是委婉的,綿軟的。就在此刻,我的耳朵里似乎又聽見了母親低低的怒斥,哥哥們倔強的喊叫和哀怨的呻吟。母親使出了種種手段,都沒有用,都無法阻止少年們繼續(xù)“玩物喪志”下去。終于,母親采取極端的手段了。
她抓起蟋蟀盆,有的兩個一抓,有的三個一抓,她憤怒的手在顫抖,把盆從三樓摔到一樓天井里,于是,樓里響起一聲聲奇異的爆裂聲,那些驍勇的蟋蟀都在盆里啊。每響一聲,哥哥們就慘叫一聲,大哥沖上去,想抓住母親的手臂,但是根本抓不住,此刻的母親像一頭猛烈的母獅,她的心頭爆發(fā)出強烈的愿望,要讓兒子們學好數(shù)理化,當上科學家,當上工程師,必須這么做!哥哥們絕望了,仿佛有尖刀扎進他們的心窩,一個倒下了,一個呆呆的,看著所有的蟋蟀盆“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個都不剩。
從此,哥哥們不養(yǎng)蟋蟀了,這成了他們心頭永遠的痛。后來,他們都考上了復旦大學。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嗎?還是為了成才,少年郎必須泯滅自己一切奢華的愛好?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評判母親的行為。
我也有一個玩蟋蟀的朋友,是我中學的同學韓國偉。那是文革的第三年,學校不上課,我們百無聊賴,想到蟋蟀了,人民廣場的蟋蟀市場早就沒有了,我們就商量好,在夜里翻墻進入漕溪公園,打著手電抓蟋蟀。他的哥哥在泰山耐火材料廠,我們就相約到他哥哥的廠里去抓蟲。說實話,我們從來就沒有抓到過好蟋蟀,卻成了一對好朋友。
1969年3月,我去黑龍江農(nóng)場。而在前一年,我家遭到了毀滅性抄家,母親是虹口區(qū)體校的校醫(yī),體校的造反派就來抄家了。他們把我們家人趕出家門,把所有的東西都掠奪走了。抄家是在夏天,我在鄉(xiāng)下勞動,身上只有短衣短褲,到了冬天,連過冬的衣服都沒有。當時,韓國偉已經(jīng)在上海運輸公司當學徒工了,我要去遙遠的北大荒了,好朋友將天各一方。誰能想到,他送了我一雙回力鞋!這是多么珍貴的禮物??!回力鞋是上海的名牌,鞋底堅韌有彈力,雪白的幫上嵌著紅線,十分漂亮,在上世紀的整個60年代,乃至70年代,它絕對都是奢侈品,可是他竟然掏錢買了送給我!一雙鞋7元多,那時他剛上班,一個月工資也只有9元。
我緊緊攥著鞋子,不知說什么好,他是我的好兄弟,在我倒霉的那個年代里,有誰能這么牽掛我,關(guān)心我???我們是從愛蟋蟀、捉蟋蟀成為朋友的,小小的蟲子聯(lián)接了我們的友誼。
在北大荒,我從來不在勞動時穿回力鞋,不想讓黑泥沾染了它的白幫,我只在上集市時穿它,在開會時穿它,在和朋友們玩耍時穿它。它是我一生中一筆寶貴的財富,一個帶有溫暖記憶的物品。
三
玩蟋蟀是秋天的事,過了秋天,進入冬天,你再怎么呵護,再怎么精心保護,蟲子還是要與世長辭,不像文物可以傳世,寶玉可以藏之深柜、傳至子孫,都有悠長的功利在里面。蟋蟀就不一樣,再兇再好的蟲子,就是活一百天,過了這日子,蟋蟀盆里空空如也,什么都變成了回憶。所以玩蟲子的,都不是老謀深算的人,都喜歡鮮活的東西,圖一時之快,十有八九,都是性情中人。
在夫子廟,我不僅買到了蟋蟀,更有意思的是,認識了一些蟲友。第一次去,遇上了一個中年人,我看他挑蟲子非常老道,就向他請教。他告訴我,怎樣的蟲子是好蟲子,要頭大、牙大,頸子結(jié)實,六爪長而有力,鳴叫時翅翼要撐得高。他不但傳授知識,還熱心地幫我挑選。
他問我家住哪里,我說住河西,他欣喜地說,好啊,正好有個住河西的,我介紹你認識他,這樣,你們兩人就可以就近斗了。
他讓我認識的是個做五金生意的老板,年紀不大,姓桂。而我第一個認識的蟲友姓周,是一家大企業(yè)的工程師。周工還教我怎么養(yǎng)蟋蟀,怎么喂,喂什么,如何替它洗澡,如何安排最好的交配,講得仔細周全,我不僅學到了知識,更是感覺到了蟲友之間的熱心腸。他還說外面賣的飼料不好,送了我一盒他自己調(diào)配的飼料,說是添加了許多有營養(yǎng)的東西。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送了他一幅毛筆字,寫的是:盆里春秋,人生閑趣。
那個小桂老板也是個好玩的人,他的公司在一條老街上,那條街一連串店鋪都做五金生意,他的店是其中最大的。你如若到他的辦公室去看,簡直不敢相信,天下竟有這樣愛蟲的老板!他的辦公室在二樓夾層里,用玻璃墻隔開了,不大,也就15平方左右。在他的辦公室里,你看不到和公司業(yè)務有關(guān)系的東西,大概都鎖在抽屜里了。桌上是蟋蟀盆、水盂、飲料缸、網(wǎng)罩、斗甕,左邊進門墻邊放個架子,上下三層,都擺滿了蟋蟀盆??看耙灿幸粋€架子,也擺滿了盆罐。他桌子后有個柜子,上面放著剛從網(wǎng)上購來的蟋蟀過冬保暖箱。桌前放著兩個小箱,也是從網(wǎng)上購來的,是專門養(yǎng)三槍(即雌性的),為了讓蟋蟀斗士有優(yōu)良的交配,但又不縱欲過度,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三槍放入雄性的盆里,早晨又把它抓出來。近百個蟋蟀,工作量夠大的了。因此,他公司里打掃衛(wèi)生的員工,負有另一項任務,就是每天刷洗飼料盆和水盂。
聽周工講,小桂養(yǎng)蟲的歷史不長,但是他十分投入,精心研究,所以,他養(yǎng)的蟲已經(jīng)非常厲害了。如果按我母親當年的標準,他絕對算得上玩物喪志了。不過,他的父母似乎并沒有太限止他。照理說,他們是家族企業(yè),父親年紀大了,事業(yè)正要傳到他的手上,他心猿意馬,他們能不著急嗎?由此可見,他的父母頗有散淡之意,而我母親當年的望子成龍之心,實在是太強烈了。
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講的是外地口音,說了一會,我才明白,原來是山東過來的蟋蟀販子。不知哪天我在夫子廟給他留了手機號,這次他帶來一批新蟲子,就想到我了。一個小時后,我在花鳥市場外和他見面了。
山東李個頭不高,皮膚黝黑,挺壯的。他帶了近200條蟲子,是新抓的,叫我一起拿下,可以便宜。我笑了,和他開玩笑,說,那不如你回家了,我在市場里擺攤子。
依我原來想法,已經(jīng)有20來只了,不打算再買了??墒悄巧綎|李嘴甜,一個勁地叫我“哥哥”,哥哥長、哥哥短,是很要命的。1969年,我下鄉(xiāng)到黑龍江,我有一個弟弟,他到江西農(nóng)村,幾十年了都是天各一方,不見面。去年我到鹽湖城去,去他家住了幾天。在一起時,他很少叫我“哥哥”,只叫我名字,兩個妹妹也叫我“喬”。所以,山東李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地叫,很讓我心酸和感慨。
我情緒上來了,買了他20只,每只10元??墒且晦D(zhuǎn)身,他進市場賣了,每只賣5元。我不由想,這山東人挺有能耐的,不要聽“哥哥”的叫聲,也有狡詐的成份在里面。不過買蟋蟀就是圖快樂,不在意5元、10元的了。那20只里,雖然大部分都不行,但也有幾只好的。
四
養(yǎng)蟋蟀,斗蟋蟀,其中也有哲學,卻又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
去年我參加了一些場子,都是周工、小桂他們相熟的蟲友自發(fā)組織的,規(guī)模不小,一晚上要斗上百盆。為了取得好成績,我在自己的蟋蟀中精心挑選,最終選出了5只,一種生離死別之感油然而生?!帮L瀟兮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還?!睂τ谌藷o所謂,可是對于蟲子,不管輸贏,基本上就毀了。我們都知道,許多蟋蟀一生只斗一次,因為是無畏的勇士,所以斗得極為慘烈,就是最終勝出的,也會受到重創(chuàng)。我的攝像機拍了好些蟋蟀生死搏殺的鏡頭,同時也錄下了看客在旁邊的點評:太精彩了!這只蟋蟀太能吃苦了!不對,那只敗的也能吃苦!它不行了,頭咬出水了,贏的那只也不行了,也出水了……
我有幾只蟋蟀斗贏了,但也毀了,不能再戰(zhàn)了,殘廢成了勝利的代價。當然,也有贏了的蟋蟀,傷得不重,還可以再戰(zhàn),但我往往不忍心讓它們再戰(zhàn)。
我有兩頭好蟋蟀,在我的蟲子里面是頂級的,一頭是前面講的“豁頭”,另外一頭是在河北人那里買的,我叫它“玉身”。它打斗了兩次,十分慘烈,卻都是贏的,最不容易的是,兩次斗下來,它依然是全槍全須,這是絕無僅有的!蟲友們都說它會斗。我沒有想到的是,它是蟲子里陪我到最后的那一只。
后來我不參加場子了,因為路太遠了。那我只能自己和自己斗。這時候,已經(jīng)11月中旬了,蟲子已經(jīng)蒼老了,昔日的雄風不再了,可是養(yǎng)蟋蟀也不能過于和平吧。于是,還是把它們抓進斗盆里,但殺到一半,我忍不住用檔板攔開它們,我不想讓它們在老的時候再遭到慘敗,要讓它們都保住不敗的記錄。說穿了,不是為了蟋蟀,其實是為了我!
人的天性就是好斗好勝,并有點虛榮。人就在小小的蟲子身上,滿足了自己潛在的天性。
我最見不得某些人,一旦他的蟲斗輸了,他就一把抓在手心里。決斗前倍加呵護的神情全沒有了,臉上滿是怨恨,好像這只蟋蟀倒了他八輩子的霉,他抬起手,往地下使命摔,悶悶的一聲,蟋蟀只剩抽腿的份了。
可我只是為了玩,斗敗的蟋蟀我可以放生,放到草地里泥地里,讓它們自由,從來不摔死。失敗不是死的理由。
說到底,我最怕的是給蟋蟀送終。晚秋了,早晨打開盆蓋,卻見蟋蟀翻了白肚子,靜靜地躺在那兒了,我難過,心里半天都堵。我不明白為什么蟋蟀死了一定要翻白肚子,為什么沒有趴著死的蟋蟀呢?尤其是我根本不知道哪一個蟋蟀的死期哪一天到,它們曾經(jīng)是那么勇猛、活力四射,現(xiàn)在老了,死神突然找上門了。以后的日子更加可怕,打開蓋子,死的不是一只,可能是兩只,也可能是三只四只,有時候更多。就是說,我每天都要給心愛的勇士送葬。沒想到,這些蟲子讓我多愁善感起來了
死是哲學的核心。因為這些蟋蟀,我每天都要接觸哲學。
年輕的蟋蟀都是吃得肚子大大的,看見蟋蟀肚子大的,證明它還是年輕的。到老了,它吃少了,甚至不吃了,放美味大餐在它面前,要是以前,它肯定是饕餮大吃,現(xiàn)在卻不去碰一碰。你用絲草引它,它竭力張開一對大板牙,發(fā)出最后的鳴叫,露出廝殺的兇相,每每引它到美食跟前,只要絲草一收,它都回過頭去。美食和蒼老無緣,美食和死亡無關(guān)。
中國的古話說,螻蟻尚且貪生。說的一定不包括蟋蟀,蟋蟀是到死了還要戰(zhàn)斗,卻拒絕美食。蟋蟀的一生超不過一百天(有人試圖用保溫的各種措施,讓心愛的蟋蟀過冬,卻總是徒勞)。它是寧愿輝煌的死,轟轟烈烈的死,卻也不愿意茍活。這和日本的櫻花有點像了。
再講“玉身”吧,這次我看出來了,死神已經(jīng)找上它了。“玉身”的身子已經(jīng)變硬了,死亡的顏色籠罩了它的外殼,但是,當我把草伸過去,它還是努力迎上來,張開它的大牙。聽到邊上盆里的蟲鳴,它奮力抖動著身子,不過,翅子已經(jīng)撐不到原來的高度了。
我已經(jīng)不敢打開盆蓋了,懼怕見到不堪的景象。然而,每天早晨,我還是心里發(fā)顫著打開蓋子,總是見到“玉身”活著,盡管身上的殼已經(jīng)收縮了,顏色更枯萎了,像埃及的木乃伊了,但它還是活的,還會動,雙槍雙須是全的。有時連著幾天都沒有開蓋,但它還是活著,平靜地活著,一只蟲(一個人?)孤獨地活著,不發(fā)聲地活著。終于有一天,我打開盆蓋,它死了,白肚子朝天。我從心里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段歷史結(jié)束了。這一天是2011年12月12日,農(nóng)歷十一月十八。
作者簡介:
沈喬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自1981年在小說界發(fā)表中篇小說《月亮圓了》,至今共發(fā)表文學作品5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股民日記》《白樓夢》《就賭這一次》《狗在1966年咬誰》《梟雄》等5部。中短篇小說《月亮圓了》《苦澀的收獲》《今晚蓬嚓嚓》《小月迢迢》《媧石》《書癡》《饑餓與餮饕》《儒林新傳》等80余篇;散文數(shù)百篇。并創(chuàng)作20集電視連續(xù)劇《就賭這一次》和30集電視連續(xù)劇《股市梟雄》劇本。曾獲《小說界》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長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