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晃

今年的6月1日，我的工作從早上9：30開始到晚上8：00結(jié)束，等我到家，女兒已經(jīng)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她說：“媽媽你必須給我買禮物，因為昨天是兒童節(jié)?！边@句話讓我郁悶了一個周末，里面有太多問題。

首先，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女兒認為禮物是慶祝她節(jié)日的第一方式。我是欠她，但是我欠得更多的是時間，不是物質(zhì)。我和其他家長一樣，養(yǎng)成一個壞毛病，用物質(zhì)來擬補時間。明顯，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一切。

其次，她已經(jīng)不要求我陪她，只是要求我用一個玩具證明我欠她了。我是物質(zhì)可以代替的。這個真的很糟糕。而她跟她爸爸卻不是這樣的，爸爸在家辦公，她每天放學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爸爸玩鬧一會兒，爺倆熱熱鬧鬧，我一進門就跟家長回來了似的。

美國社會學家Arlie Russel Hochschild剛剛出了一本書，叫《The Outsourced Self》（《外包的自我》）。書的大概意思是，家庭是人類抵制商業(yè)化的最后一個堡壘，在這個堡壘中，人是為了親情、友情和愛情做事情，但是這個堡壘已經(jīng)被商業(yè)瓦解了，城里人把家務都外包出去了，家務有保姆，做飯靠廚師，帶孩子有家庭老師。作者說，家庭成員一起完成這些事情是最好的家庭“維穩(wěn)”政策，一旦一個家庭沒有了這個過程，家庭已經(jīng)就名存實亡了。書里說，在繁忙的工作壓力下，女人把自己樂于做的事情也都承包給所謂“專家”去完成，比如化妝有化妝師，穿衣服有造型師，帶孩子有家庭教師。當女人已經(jīng)沒有過程了，只有結(jié)果。過程是生活，結(jié)果是浮云。

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我的家庭生活——我女兒每天早上起床以后，經(jīng)常忘了洗臉刷牙，起來就去吃早飯，之后穿衣服，然后再去洗臉刷牙，有時候一磨蹭來不及了，就干脆把最后一道程序也省了。阿姨是不會嚴厲批評她的，她就這么蓬頭垢面地上學去了。她回家以后，便開始抓各種零食，結(jié)果晚飯就吃不下。阿姨也不會制止她吃零食。等我到家就已經(jīng)開始上床講故事了，我和她一起看一本叫《Pipi Longstocking》（《長襪子皮皮》）的故事書，講一個大力士的孤兒女孩。仔細想想，我和她最多的共同語言都是講這本書里的主人翁。

但我還不是最壞的，有比我更缺席的母親。我發(fā)現(xiàn)阿姨帶大的孩子，經(jīng)常用哭來解決一切問題，因為保姆最怕孩子哭，似乎孩子哭就是她們失職了。我還發(fā)現(xiàn)有的家庭隨時隨地都要有一個排的人伺候，不管去哪里都有一個排的隨從，浩浩蕩蕩的。小阿姨、小老師、小司機、小助手，這些毫無生活經(jīng)驗的孩子承包著一部分家庭生活。問題是有些缺席媽媽并不是職業(yè)婦女，而是全職太太。她們平常把孩子扔給保姆和家庭教師，自己出去吃吃喝喝，搓搓麻將，做個指甲，美個容，連運動都是被按摩師代替掉的。

我們生活中，外包的項目越來越多。勞動不再是光榮的，自己動手做點什么成了失敗的象征。這種生活在改變我們的價值觀念：勞動不光榮，賺錢才是高尚的。以此推論，貪官污吏是最高尚的人，因為他們真是不勞而獲；其次是各種大款，看不見他們動手，動動嘴，錢就來了。這才叫本事。都市的中產(chǎn)階級屬于干多少活兒掙多少錢的人群，雖然越來越多，但真是一群高不夠低不就的屌絲。而真正動手干活兒的人，就是“人民”，卻成了社會的邊緣分子，成了放棄自己家庭去承包別人家務活兒的人。

我不想讓我女兒接受這種價值觀念，如果我不去當一個更好的媽媽，她就避免不了這個社會給她的烙印。她會越來越物質(zhì)，今天一個玩具可以代替媽媽一天的時間，明天一條裙子就能代替一周的假期。所以我決定，只要今年12月21日不出什么事情，我22日就退休了，回家?guī)Ш⒆?，寫東西。從頭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

（摘自《南都周刊》）（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