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劉成斌是個年輕漂亮的幼教老師，與她的名字有些不搭。初次見面，我好奇地問她：“誰給你取的名字，怎么像個男生？”劉成斌笑笑說：“父母取的，他們希望我是個男孩兒。”

大家笑起來，努力想營造一個輕松的氛圍。其實，每個人的心里并不輕松，尤其是劉成斌，她的眼睛里有著深深的憂傷。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電視上正好出現(xiàn)介紹她丈夫付立志的事跡，付立志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了。我看她轉(zhuǎn)過頭去，抑制不住地流淚，不停地擦拭著。

我們見到她時，付立志已經(jīng)犧牲4個多月了，但劉成斌依然深陷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每天大部分時間，她都要在網(wǎng)上的天堂紀念館，訴說著對付立志深切的懷念。

這對恩愛的夫妻，在生前，僅僅見過8次。

劉成斌是河南鄭州人，她家對面的那條街上，有一個軍營，大門口一年四季站立著筆直的哨兵。劉成斌從小就看著那個哨位，雖然不知換了多少哨兵，但他們站立的姿勢總是那么讓人嘆服。從軍營大門進出的軍人也總是挺著腰板，不茍言笑。不知不覺，劉成斌喜歡上了這個特別的“鄰居”，喜歡上了士兵。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心里暗暗盼望找一個穿軍裝的人。

2006年夏天，有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個叫付立志的軍人，準確地說，是軍校學員，正在石家莊機械化步兵學院就讀，也是河南人。劉成斌還沒見到其人，就先有了幾分好感。他們開始通信，通電話，似乎很投緣?！傍櫻恪苯煌鶐讉€月后，付立志利用寒假回河南相親。劉成斌和他約好在鄭州火車站見面。

那天，劉成斌早早到了車站，一眼就認出穿著軍裝走出車站的付立志。付立志沒有她想象中的帥氣，而是有點傻愣愣的。她沒有立即上前相認，而是走上附近的人行天橋，給他打電話，讓他到橋上見面。付立志焦急地四下張望，并詢問路人，有點不知所措。原來，付立志一聽到她指示要在橋上見面，馬上就想到河，正四處打聽找河呢。這便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發(fā)生在2006年歲末。

懷著一點點失落，劉成斌開始與付立志相處，幾天下來，劉成斌就發(fā)現(xiàn)付立志是一個很真誠的人，處處替她著想，關心體貼她。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他是個有內(nèi)涵的男人，值得信賴。

沒想到，她的父母不接受付立志。尤其是她母親，堅決反對，她希望寶貝女兒能嫁一個家境富裕、本人工作穩(wěn)定、能守在他們身邊的女婿。劉成斌堅持自己的選擇，她甚至以不吃飯來表達這樣的堅持。付立志知道情況后對劉成斌說：“不要擔心，讓我和你媽媽單獨談談，我相信我能說服她?！?/p>

2007年春節(jié)，付立志來到劉成斌家。他和未來的岳母在房間里談了很長時間。出來時，母親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改變，答應女兒與付立志交往了。

劉成斌驚喜交集，問付立志是不是給未來的岳母許了什么大愿？付立志憨憨地說：“沒有。我就是反復告訴她，我會對你好的，我會讓你幸福的?！?/p>

劉成斌在那一刻，真的愛上了這個瘦小的男人。

第二次相見是一年后的2008年春節(jié)，地點在云南。

2001年，付立志穿上軍裝，來到云南邊疆。到部隊后，他想成為一名終生獻身國防事業(yè)的軍官，于是努力學習，考上了石家莊機械化步兵學院。在校學習期間，他連續(xù)3年被評為優(yōu)秀學員。2007年夏天畢業(yè)后，他又回到了云南，分配到邊防十二團。

河南與云南相隔千里。經(jīng)不住付立志的熱情邀請，也受不了兩地相思的煎熬，劉成斌只身一人，從鄭州到昆明，從昆明到芒市，再到付立志所在的部隊。一見面劉成斌就說：“云南好美啊，一路上藍天白云，鮮花盛開。”付立志抓住機會：“你嫁給我，就可以生活在這個美麗的地方了，不妨考慮一下吧?！眲⒊杀笮睦锇敌Γ骸氨康?，真要嫁給你也是因為你這個人，不可能是因為風景啊?！?/p>

付立志是新兵訓練營的一名排長，訓練任務繁重，幾乎沒時間陪她玩。她總是遠遠地看著他，看他在操場上帶領戰(zhàn)士們揮汗如雨地訓練，看他在烈日下跑、跳、投擲、射擊。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付立志的不易，別人做一百個俯臥撐，他身上綁滿磚頭做兩百個；別人下蹲100個，他扛上重達50斤的原木下蹲200個。付立志說：“我們排第一次5公里越野沒考好，丟人。我必須比別人下苦功夫才行?！蹦杲K考核時，付立志排的武裝5公里越野，獲得全連第一。

每天付立志回到房間時，總是一身軍裝濕透，滿臉疲憊。劉成斌默默地為他遞上一杯水，然后為他捶捶背，心里那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了：今后要守在這個男人的身邊，照顧好他。

2009年12月，他們結(jié)婚了。

劉成斌說，他們戀愛4年僅見了3次。她說這話時，并沒有怨言。他們第4次見面，已經(jīng)是婚禮了。這在今天的很多年輕人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劉成斌卻覺得，那僅有的3次見面已讓她清楚地知道，這個男人值得她信任，值得她付出。

婚后沒幾天，付立志對她說：“我實在太忙了，沒有太多時間陪你。要不你跟我去部隊吧，咱們也算是度蜜月?！眲⒊杀螽斎辉敢?。她在心里早就發(fā)誓，要跟這個男人去天涯海角。

2010年初，劉成斌跟著丈夫踏上了去往邊疆的路。經(jīng)過一次次轉(zhuǎn)車，他們抵達邊境小鎮(zhèn)畹町，付立志在那里任邊防連副指導員。

在畹町的一個月，是劉成斌此生最快樂的一個月。河南的冬季肯定是天寒地凍北風刺骨，但畹町卻溫暖如春，如同這對新婚夫婦的心境。他們相依相偎十指相扣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邊境的農(nóng)貿(mào)集市、美麗的瑞麗江畔、村邊大榕樹下……

按規(guī)定，家屬來隊不能超過一個月，可劉成斌不想走，她舍不得走，她想天天陪著他。她求付立志讓她再多待一段時間，保證不影響他工作。付立志說：“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不能違反。我是副指導員，更要遵守規(guī)定。”

他硬著心腸送走了她。

第五次相見，是在產(chǎn)房——2010年秋，劉成斌生下了兒子焯焯。

劉成斌懷孕時，因身體不適吃了一些藥，她擔心嬰兒不夠健康，就去做B超。和所有母親一樣，劉成斌也希望早些知道孩子的性別，但醫(yī)院有規(guī)定不能說。劉成斌打電話告訴付立志后，他說：“我看要兩手準備，還是取一個男孩女孩都能用的名字吧?！彼值?，選來選去，選中“焯”字，意思是明白透徹。他又在“焯”前加了一個“晨”字，表示充滿希望。

后來，劉成斌生下個胖小子，夫妻倆都很開心。她坐月子時，付立志細心照顧著母子倆。白天孩子哭鬧時，他讓劉成斌去休息他來哄；夜里也讓妻子安心睡覺，他來照顧孩子。

焯焯剛滿月，付立志就結(jié)束休假返回云南，劉成斌開始了軍嫂生活。有一次，焯焯高燒不退，接近40度。劉成斌抱著兒子在醫(yī)院輸液兩天兩夜，兒子仍然軟綿綿的，她嚇壞了，一次次地給付立志打電話，讓他回來，但付立志正帶著戰(zhàn)士們外出巡邏。

劉成斌產(chǎn)生了讓付立志轉(zhuǎn)業(yè)的念頭。付立志一面安慰妻子，一面不停地給主治醫(yī)生打電話。兒子住院8天，他竟然打了30多個電話，劉成斌看到了他的那份牽掛和對她們母子的愛。

第六次和第七次相見，都是在河南。

2011年和2012年，因為兒子太小，劉成斌無法帶兒子去部隊探親，只能等付立志休假回來看望他們。那時的付立志，已經(jīng)當了連長，比過去更忙。為了把他的連隊帶成一支過硬的隊伍，他拼了命地工作，不斷地給自己加碼加壓力。他在日記里寫到：“付立志，你離一名優(yōu)秀的連長還相差甚遠，要加油！”

在生活上，付立志作為一個連級軍官，收入有限，偏偏他還是個孝順的兒子，每次發(fā)薪水，要拿一半寄回農(nóng)村老家，給父母改善生活。這樣一來，他只能對自己苛刻，直到離開人世，他都沒舍得給自己買塊手表。為了省錢，他甚至對老婆也苛刻——在他看來，老婆是自己人，可以放后面考慮。他跟劉成斌說：“老婆，等復員了，我一定給你買好東西，現(xiàn)在先欠著你吧。”

在劉成斌的記憶里，他給她買的最珍貴的禮物是一個絨毛玩具。當時的情況是，付立志在讀軍校，有一天路過公園，見里面搞活動，規(guī)定如果誰能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地抄寫一篇千字文，就有獎勵。付立志立即坐下來抄寫，果然做到了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周圍的人都驚嘆不已，送他個大絨毛狗熊玩具。付立志把它寄給了劉成斌。

轉(zhuǎn)眼結(jié)婚快4年了，兒子都3歲了，劉成斌和丈夫待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3個月。如果從戀愛算起，7年時間他們只見過7次。盡管她理解丈夫，但還是希望能與丈夫朝夕廝守。經(jīng)過反復思考，她決定辭去工作，到云南邊疆去陪伴付立志，也讓兒子能在父親身邊長大。

2013年5月底，劉成斌帶著兒子，跟隨付立志來到云南德宏。7年了，她終于盼到與丈夫朝夕相守的日子。付立志也很開心，申請到專門為邊防軍人蓋的宿舍，是個兩居室?？粗е鴥鹤愚D(zhuǎn)遍房間的每個角落，劉成斌鼻子直發(fā)酸，結(jié)婚4年，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不過，這里離付立志的連隊還有3個小時的車程，他們只能每個月見一面。

劉成斌很滿足了，她興致勃勃地跑去買生活用品，買米買油買菜，當晚就燒了在云南的第一餐飯。沒有桌子，一家三口就趴在凳子上吃。付立志吃得鼻尖冒汗，美滋滋，甜滋滋。

這是第八次相見，無比幸福，又無比短暫。僅僅6天。

第六天，付立志要返回連隊，因為部隊馬上要進行比武了。對這次比武，付立志期待已久，發(fā)誓要帶領連隊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劉成斌沒有阻攔他，心想，反正以后每個月都可以見面，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她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訣。

2013年6月19日下午17點40分，付立志倒在了全副武裝5公里越野的最后500米處——連續(xù)兩天的高強度比武，他的體力已嚴重透支，加之越野路線崎嶇難行，天氣濕熱，他體力崩塌了……送到醫(yī)院搶救兩天，他于6月22日凌晨離開了人世。

劉成斌怎么也沒想到，丈夫如此年輕，就和她永遠地天地兩隔了。

追悼會上，劉成斌悲痛欲絕。可是，當她看到淚流滿面的團長、政委時，當看到哭喊著“來世還要做你的兵”的戰(zhàn)士時，她知道，撕心裂肺的不止是她，舍不得丈夫走的，不止是她。丈夫一定去了天堂。

于是她一次次地給他發(fā)短信，發(fā)往天堂：

老公，你到天堂了嗎？我會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的。你永遠在我心里。

老公，如果你必須有這樣的劫難，為什么不晚幾年？讓我好好地彌補你以前所受的苦，也讓你好好體會一下有家的感覺。

老公，我想你……你是我的唯一，永遠愛你。

我還會和你相見的——第九次，在天堂。

（摘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