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迎雪

那年春天，我去山里寫生，租住在一個叫九里溝的小村莊。

九里溝山清水秀，風景怡人，村子背依蒼茫的青山，村前一條清淺的小河繞村而過，不遠處，京廣線列車時而呼嘯著穿過大山，奔向遠方。

很快，我就和這里的人們熟悉了。閑下來的時候，村里人常央我為他們畫肖像。每畫完一幅，那被畫的人就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嘖嘖稱嘆，一副珍愛和欣喜的表情。結(jié)果半個月不到，小村里除了茂德老人，全被我畫了一遍。

茂德老人住在我隔壁，他說他有青光眼，眼神不好，即使畫好了，他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茂德老人大概有七十歲，滿頭白發(fā)，古銅色的臉膛，滿臉的皺紋如風干的核桃皮，刻劃著他所經(jīng)歷的風霜歲月。每次我去他家串門，他最愛給我講他兒子的事情，看得出他那位在廣州工作的兒子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他常常一邊講一邊拿出兒子的相冊和獲得的獎狀讓我看，我看的時候，他在旁邊充當解說，這是高中時的，這是大學時的，這是參加工作以后照的。說話的時候，他的臉上籠著一種慈愛的自豪的光芒。他樂呵呵地告訴我，他的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廣州工作，現(xiàn)在是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總工程師，平日工作很忙，常天南海北地出差，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回來看看。說到這兒，他悠悠地嘆口氣，剛才還充滿自豪的語氣里，有了些失落的味道。

我能感覺得到，他愛兒子勝過愛自己。

在村里呆久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茂德老人一個有趣的規(guī)律。每隔幾天，他就要在下午五點多鐘，坐在后山坡上朝鐵路線的方向張望，那姿勢和神態(tài)好像在等什么人，一直到有火車轟轟隆隆地駛過之后，他才邁著遲緩的步子離開。每當看他坐在夕陽里，像座雕塑，默然凝望前方，我就感覺有些滑稽好笑——茂德老人真有些文藝范呀。

有天，我坐在山坡上繪畫。此時蔚藍色的天際里，橙紅的夕陽正把溫柔的光芒灑向山川大地，萬物都罩上了一層恬靜柔和的色彩。這時，我發(fā)現(xiàn)茂德老人又背著雙手來到山坡上，找個地方徑直坐下后，他開始望著火車線路的方向出神。

過了一會兒，一列火車喘著粗氣風塵仆仆地馳來，飛快地經(jīng)過我們眼前后，又向遠方急速奔去。只見茂德老人始終緊緊地盯著火車，直到列車遠去，消失得無蹤無影，他還久久地呆望著火車消失的方向。他的身上灑滿了夕陽的萬道金光，好像穿了件華美、溫暖的衣裳，頭上的白發(fā)在風里飛舞，幾叢青翠的野草在他身邊閑閑地搖著春風，遠遠看去，茂德老人更像一尊生動的雕像了。

我向他打招呼，問他在看什么。他這才從沉思里回過神來，樂呵呵地答，我兒子就在剛才的那個車上。

看我有些驚訝，他解釋說，他兒子每周五都要坐這趟車去北京出差，到咱這山溝里正好是這個點。

哦，我恍然大悟，難怪常?？匆娒吕先俗谶@兒，原來是在看火車呢，不過，火車跑得那么快，兒子能望見茂德老人嗎？

“兒子不知道我在這，”茂德老人狡黠地一笑，眨?；杌ǖ难劬?，“他工作忙，又累，一上車就在臥鋪上睡了。我也從沒有告訴過他。我在這里看看就行了，不影響他。”

我有些不可理解，暗想，那望火車又有什么用？

他好像知道我想說什么，抬頭望望遠天好看的彩霞，認真地說，雖說看不到他，但看看有他的火車也不錯，看見火車，知道他在里面，我就說不出地高興、踏實！

我心里涌起一種深深的感動！從望見火車到火車消失，最多只有30秒時間，在這微不足道的30秒里，卻有著一位父親最期待最幸福的相遇……

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幸福的30秒畫下來，送給這位樸實慈愛的鄉(xiāng)下父親。

（漸秋摘自《當代青年》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