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蘭蘭
初夏的校園,姹紫嫣紅。然縱玉蕊千樹,我獨愛合歡。
前人對合歡,早有追溯。據(jù)說,在合歡之前,它本叫“苦情樹”,背后還有個動人的傳說。相傳,有秀才寒窗十年,其妻指苦情樹說:“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亂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路!”秀才應諾而去,卻從此杳無音信。妻青絲等成了白發(fā),臨死對苦情樹立誓:“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歡合!”第二年,苦情樹果然開花,改為“合歡樹”。
清代的李漁在《閑情偶寄》上說:“此樹朝開暮合,每至黃昏,枝葉互相交結(jié),是名合歡?!敝θ~本是同根,所以交接合歡,見骨肉同胞之親。明代詞人計南陽則寫道:“同心花,合歡樹。四更風,五更雨。畫眉山上鷓鴣啼,畫眉山下郎行去。”寫的是一夕風雨癲狂,一廂濃情蜜意。而于我,它永遠是童年里最斑斕的顏色。
在童年的記憶里,它有另外一個名字——扇子花。當然,是我給它取的。那時我只是車家村的一個野丫頭,每天爬樹玩泥巴。在大伯家的門前,有一條潺潺的小溪,這條小溪也延伸到了我家房子的門前。婦人們在岸邊洗衣,小孩則在水里嬉戲。這條小溪,日復一日地唱著車家村人的喜怒哀樂。我的童年,很多有趣的回憶都與這條小溪有關(guān)。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要流到哪里去,只是聽大人說,流著,流著,它就到了大海。那是一個多么神奇的想像,盡管我不知道海有多遠,但這條小溪兩旁,卻總有著勃勃的生機。我家門前有李子樹,棗子樹,柚子樹,全得益于它的灌溉。可是有一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大伯家門前有一顆極漂亮的樹,葉子是嫩綠的,開的花像毛絨絨的扇子,而且清香襲人。這是什么樹呢?我問小伙伴們——當然,他們更不知道。于是我就自作主張地給它取了個名叫“扇子樹”。它真的太美了,我忍不住去撫摸它,柔軟至極,像極了嬰兒的臉蛋。葉子是一小瓣一小瓣的,青翠欲滴,我想去數(shù)一數(shù)它的脈絡,可沒想,它被我一碰,葉子竟都縮了起來,剛剛還盎然挺立的葉子,瞬間耷拉著沒有一點生氣。我有點內(nèi)疚,估計是把它弄疼了,它的花兒那么軟,葉子也應該是極軟的。
后來上了學,知道它有個學名叫合歡,是含羞草的一種,葉子晝開夜合。合歡,我默念著,十分喜歡這個名字。有時我常常會和三兩個伙伴到合歡樹下玩耍,合歡樹開得很甚的時候,花兒撲簌簌地往下掉。有一些就飄到了小溪里,被載到了我所不知道的遠處。我竟然心疼起來,一朵一朵地拾起掉在地上的合歡花,再把它們小心地夾進筆記本里。
那一年的夏天,我開始懂事,開始寫日記,開始有了憂傷。
合歡樹的花期很短,夏天開始,秋天結(jié)束。它不開花的時候,我跟伙伴們就會爬到樹上去棲息。年少的時候,我是極懵懂的,總是跟伙伴們比誰爬得更好。其實那棵合歡樹并不高大,卻成了幾個孩子的樂園,疲憊之余,竟真的就躺在樹枝上睡著了。有一天一個比我小點的女孩從樹枝上摔了下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們都被嚇壞了。趕緊想過去把她拉起,還是大人呵斥了我們,說被重摔了的人,不能立馬扶起來。那棵樹并不是很高,女孩只是暫時暈了過去,過了一會,她醒了過來,繼續(xù)和我們蹦蹦跳跳。我那時真的覺得這實在是件奇妙的事,究竟暈倒是什么樣的感覺呢?莫非它是被合歡花香熏暈的,然后做了一個美妙的夢?!但因有那次的事件,我們被剝奪了爬上合歡樹的權(quán)利。只要一靠近,大伯母的聲音就沖過來:還淘氣,不準往上爬了!
接著,我到縣城求學,心中也還總惦念著那一株合歡樹,我的個子越來越高了,合歡樹卻不見長,只是花開得依然艷麗。它為什么會叫合歡樹呢,為什么會長得像仙女的絲絲秀發(fā)呢?“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堅信它背后一定有個美麗的傳說。
后來在課本里,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史鐵生已經(jīng)為它寫過文章:《合歡樹》,在作者的筆下,合歡樹不是柔軟的,脆弱的,而是堅韌的,厚重的,像母親的愛。 我才恍然,它柔軟的背后,有粗壯的根脈,深埋于車家村的土壤。
再后來,我們舉家搬往城市,我北上求學,很少回去。有一天,突然聽說當年那個從樹枝上掉下來的女孩,從摩托車的后座摔到了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我聽了十分難受,為什么不似當年合歡樹下的一次有驚無險?……就這樣春去冬來,我已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少女。當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個頭不再長高了,年紀還是不斷地在長,終于覺得小時候想快快長大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了。小時候的車家村,似乎比較平靜,串起的都是歡聲笑語,像掛在合歡樹上的風鈴。那個時候,爸媽還是年輕的,車家村的人我都是認識的,一碗飯可以從村東頭吃到村西頭。這些年,陸續(xù)地從爸媽那里聽到一些關(guān)于車家村的變故,無法回避的是,每年回去,都會發(fā)現(xiàn),村里又少了那么幾個人,有些是壽終正寢的,有些卻是帶著疾病和痛苦離開的。
不變的仍是大伯門前的那株合歡樹,它送走了一代車家村人,又迎來了新一代車家村人。那每一瓣合歡花,就像車家村的靈魂,生生不息。孩時的玩伴都為人父母了,那些女孩無一例外地都成了別村的人,只有我這個未嫁的姑娘,還算得上車家人,每年正月初一照例可以去領(lǐng)車家村的族譜餅。玩伴沒了,童年更遙遠了,在后來奔波忙碌的日子里,合歡樹也只能成為記憶了。
可是,誰能想到,在某個黃昏,踏著余暉,我與它不期而遇。才發(fā)現(xiàn)校園的初夏,是這般迷人。童年記憶中美麗的合歡樹,竟然開遍了整個校園!我激動壞了,跑過去用手輕輕碰它:老朋友,別來無恙。它果然微合葉瓣回應我。那一刻,我很感動,人生十余載,世事變幻,唯有你,仍以堅強美麗的姿態(tài)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