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姑娘

無須任何外物，你記得我，這是最好的證明。

我在圣托里尼島與一位攝影師結(jié)為好友。聊天中，他說他偶爾也會為一些新婚夫妻在伊亞拍攝婚紗照，拍攝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

“每個人都想要拍藍天、大海、教堂的十字尖頂，以及號稱世界上最美的日落。我對他們說，再走下去一點，會有很漂亮的巷子和小花，卻很少有人愿意去拍?！?/p>

“為什么？”

“因為光線合適的時段就只有那么幾小時，墻面和小花到處都可以見到，但是不抓緊時間把自己拍進藍天大海和圣島獨有的風景里，又怎么能向其他人證明自己曾經(jīng)來過希臘呢？”

在沙巴潛水時，一位潛水教練很難過地說，昨天他發(fā)現(xiàn)一片正在死去的珊瑚礁。我問他珊瑚礁為什么會死去，他說因為珊瑚很脆弱，只要采下一小塊，很可能一整片珊瑚就會都為之死去。但是即使再三勸誡或警告，仍然還是會有少數(shù)游客忍不住動手去觸碰那些珊瑚。

每一個人都覺得，只有撫摸或獲得那些珊瑚，才會有“我來過，我看到過”的滿足感。彼時我們坐在岸邊看日落，他隨手在沙灘上寫下“I am here.”然后我們一起看著這行字被海浪吞沒，沙灘重新恢復平坦。他抬起頭來看我：“這樣不就很好嗎？我不需要做任何事證明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海知道，就夠了。”

我讀過一篇關于一對夫妻的報道，妻子因為一場事故成為植物人，丈夫不離不棄照料她20年。包括記者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有些不解。20年如一日地做同樣的事情，辛苦而乏味，沒有夫妻生活。更重要的是，對方是完全一無所知的。

記者忍不住問那位兩鬢斑白的丈夫： “是什么力量支撐你做這件無人知道的事情？”

丈夫卻很驚訝：“怎么會沒人知道？”“誰？誰知道？”“我知道啊?！彼钢缸约旱男目冢骸半y道這還不夠嗎？”我聽過很多句類似的話?！拔乙尅痢林馈薄拔乙屗麄冎馈薄拔乙屓澜缰馈?/p>

然而卻都沒有這樣一句“海知道”和“我知道”來得令人動容。經(jīng)歷藏于心底，任何時候拿出回味，依然歷久彌新。

反倒是那些刻意留下的印記，無非在風雨中變得滄桑斑駁，直至脫落。

做得過分者，還要被后來者唾罵。如同前些日子被媒體大肆報道的埃及神廟被中國男孩刻字一事，之所以全民義憤，也無非是因為都有著類似經(jīng)歷——當自己風塵仆仆，懷著神圣的心態(tài)來到那片夢寐以求的風景中時，卻只能眼見被“來過者”褻瀆的殘破不堪，那種刺激與憤慨，人人感同身受而已。

其實那位男孩，大約也只是在當下，急切渴望證明自己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古跡面前，用不正確的方式尋找存在感罷了。

正如戀愛中的男女往往奮不顧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在身體上紋下彼此的名字，拍下甜蜜的照片發(fā)上網(wǎng)絡，無非是希望有陌生人給出一句贊美或祝福，至少是自己愛過的證明。

結(jié)果往往大失所望，除了少數(shù)親友之外，似乎并沒有太多人在乎。更要命的是，一旦失去了愛，所有的證明都成為了負擔。當初紋身痛得要死，除了換來現(xiàn)任男友追問“這是紋給誰的”，毫無其他作用。甜蜜的照片與癡纏的文字自然也要束之高閣甚至匆匆焚毀，免得被人追問青春往事，又是一腦門子官司。

一個夏天，我在瑞士乘坐黃金列車，鄰座是兩個女人。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落到了她們身上，因為一個女人始終握著另一個女人的手，不停地在她手心里畫著字。我留心觀察了一會兒，然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被寫字的女人不但是聾啞人，還是盲人。在號稱“瑞士最美列車”的貴賓席中，在身邊流動如畫的絕美風光里，這位無法聽見和看見的殘疾女士，赫然占了一席。她從容地坐在那里，任她的朋友在她的掌心迅速地畫下一個個字母。我問她的朋友：“為什么陪她出來？”她說：“她希望看到這一切?！蔽铱粗斩吹难劬?，“可是，她并沒有辦法看見，甚至聽見……”她的朋友微笑，“她不需要證明，她知道自己來過，這足夠了?！?/p>

盲人女士緊緊握住她朋友的手，仿佛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的眼睛看向窗外，潔白的少女峰在凝視著我們。陽光折射到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那一刻，我記住了她的表情，勝過窗外流金般的風景。

若值得被記住，哪怕身后徒有一具無字碑，也會長駐人心。若只是不重要的記憶，那不如就此別過，倒也風輕云淡，天高海闊，彼此留下的只有短暫卻鮮活的美好。何必向每一個人吃力地證明曾經(jīng)來過？

照片會風化，字跡會模糊，磚瓦會腐蝕。百年之后，除了風聲依舊，即使你與我都早如流沙，散于風里。期盼他人留念，倒不如在經(jīng)歷風景時，用更多的心思去珍惜銘記。

記得，就是最好的證明。

丁強摘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