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爾

“那個孤獨的月亮??！”

不知道你看到這句話會怎么想，而此時我想模仿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那個經(jīng)典的開頭——許多年后，曾豆豆將會想起，她的兄弟姐妹陪著她披星戴月往學(xué)校走的那個清晨。

曾豆豆住在南北方分界線秦嶺的山腳下，這里的冬天沒有因秦嶺山脈的阻隔而溫暖一點，倒是因為過了秦嶺便沒了暖氣供應(yīng)，成為最冷的南方。

她小學(xué)二三年級的時候，門前的河還是條大河，膽大的人拿根棍子一撐就在上面溜冰，或是倆人抬著如洗臉盆般大小的石頭砸冰窟窿玩。曾豆豆從未參與過這樣的活動，她的哥哥姐姐都嫌棄她又膽小又瘦弱，按他們的話來講就是：一點也不中用。

曾豆豆只撿拾過砸成小塊兒的冰，布滿裂痕的冰像砸碎了的玻璃，放在陽光下會折射出好多道光芒；還有比較完好的冰，那是曾豆豆最喜歡的，捧在手心里晶瑩透亮，學(xué)著哥哥姐姐在牙齒上碰幾下，哈一口氣，再咯吱咯吱咬幾口吞著吃，涼絲絲的，一直涼到心里去。

早晨去上學(xué)，曾豆豆和哥哥姐姐們總是第二撥人。第一撥路稍遠(yuǎn)的打著手電嬉嬉鬧鬧從河畔上走過的時候，他們家還在吃飯，大伯家廚房的小窗口有昏黃的燈亮著，很快就是收拾碗筷的叮當(dāng)響聲。

出發(fā)的時候天已漸漸泛白，尚留幾顆星星在揉眼睛。

就在那個起早了的清晨，曾豆豆在藏藍(lán)色的天幕中看到了鐮刀狀的月亮，不是與漸白天空融一的稀疏平常的視感，而是深邃又神秘，星星也有不少，但都離它較遠(yuǎn)，也許正在竊竊私語。曾豆豆感慨著：“那個孤獨的月亮啊！”獲得的是哥哥姐姐半秒的沉默，以及隨后哈哈大笑的回應(yīng)。

曾豆豆很泄氣，一路上不再發(fā)言。后來她試圖安慰自己，也許只是很普通的自然現(xiàn)象而已，可那枚被她感知為孤獨的月亮，始終在她心里，一直閃耀。

等到四五年級的時候，哥哥姐姐就去城里念初中了，曾豆豆開始一個人走四分之三的路，然后到好朋友家門口等她一起走剩下的路。她不再走沿河的那條小路，也聽不到男孩們用石頭砸冰層的砰砰聲，她走的是大路，墨綠色的松柏在山頭矗立，和自己依依而行的是各類枯木繁枝，以及帶著薄薄霧氣的蜘蛛網(wǎng)。樹上的柿子會突然啪地摔下來，汁水四濺，猛嚇一跳，前面就是朋友家了。

就在那兩年里，依然是藏藍(lán)色的天，清新宜人的霧，每一天的月亮都是那么的孤獨，還有一個小人影兒，她時常自言自語或是唱歌，時常破壞一個即將完整的蜘蛛網(wǎng)，時而打一個噴嚏，時而跺跺腳，摸摸臉……

直到升入初中，和舍友相伴買完零食回宿舍的時候，偶爾會聽到她們發(fā)出“哇！今天月亮好圓好亮啊”的贊嘆。

“微笑先生謝謝你！”

微笑先生是曾豆豆初二的美術(shù)老師，職位是學(xué)校分管衛(wèi)生及安全的副校長，叫他微笑先生是因為他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講《蒙娜麗莎的微笑》時“微笑”發(fā)成“維笑”的音。

曾豆豆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沒有像別的同學(xué)一樣忙著在美術(shù)課堂上趕作業(yè)做練習(xí)，她仰著頭，偶爾與微笑先生對視的時候，也會微微一笑。

這是曾豆豆最喜歡也最放松的課堂，微笑先生講解著令人向往的西方繪畫史，還會即興在黑板上畫畫，有時是他的自畫像，有時是窗臺上的一株蘭草，有時是靜物素描……

一次，在操場上組織寫生活動，大家在綠意盎然的柳樹下三五成群地坐著，畫眼前的教學(xué)樓，你給我添一筆，我借你一塊橡皮。曾豆豆在畫畫上真的毫無天分可言，每次課堂作業(yè)微笑先生都邊搖頭邊笑，再幫她改上幾筆，馬上就栩栩如生了。這次也不例外，微笑先生看著曾豆豆的“創(chuàng)作”，無奈地說：“你畫的是危樓吧？怎么住人??！”拿過鉛筆和橡皮擦擦改改，瞬間就有立體感了。

初三體育預(yù)測50米時，曾豆豆看著同學(xué)們個個身輕如燕地飛馳，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離終點還有不到十米，她因為差點摔倒減了速，但沖向終點時仍然摔倒在地。體育老師的怒吼聲仍在耳邊回響，“為什么要減速？到終點了減什么速！”成績自然很不理想，很快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下一個同學(xué)。

她默默地退到一邊，蹲在那里揉著麻木的腳踝，感到既丟臉又委屈。微笑先生此時卻走了過來，扶起她，仔細(xì)詢問有沒有受傷，又安撫她不要過于緊張，還有半個月的準(zhǔn)備時間……這期間，曾豆豆始終低著頭別過臉，緊緊地咬著下唇。

微笑先生離開之后，她一個人又跑了一次，迎著風(fēng)淚流滿面，遠(yuǎn)處趴在陽臺上不相識的同學(xué)自發(fā)地給她鼓掌，她哭著哭著又笑了。

這一年里，微笑先生總是在點滴小事中感動著曾豆豆，不管是在路上偶然遇見時的微笑，還是每次月考后把她叫到辦公室的鼓勵，都讓曾豆豆在一次次焦躁中獲得平靜與動力。

這樣的關(guān)懷使曾豆豆在高中時回憶起來直抵內(nèi)心的柔軟，而這些都是屬于自己的秘密，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老師關(guān)注她鼓勵她，也沒有人知道曾豆豆對微笑先生懷著多么大的感激，以至于他的那些話仍然留在她記憶深處。

“無人知是荔枝來”

高中學(xué)李商隱詩作《馬嵬》的時候，曾豆豆突然想到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倒不是她傷春悲秋感嘆兩人的愛情遭遇，她只是想到了“荔枝”。

你去翻曾豆豆曾經(jīng)寫給同學(xué)的留言錄，里面“最愛吃的水果”那一欄無一不是“荔枝”。

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肖復(fù)興的文章《荔枝》，曾豆豆不僅記住了文中母親的無私，也記住了荔枝這種“外面紅里面白”的水果。

因為被那樣的筆墨吸引，心里不禁對荔枝也渴望起來，卻也沒好意思讓母親買來吃，因為彼時荔枝仍然是昂貴的水果。

被鄰居奶奶問起喜歡的水果，毫不猶豫地說出“荔枝”簡直可以說是慣性行為，奶奶卻質(zhì)疑起來。

——你吃過荔枝？那么貴的水果你媽舍得給你買？

——我吃過，在舅舅家吃過。

——哦，你舅舅住在城里，你說說荔枝是什么樣子的？

——就是……外面是紅的，里面是白色的果肉。

——看來你真的吃過呢，怎么樣？好吃吧，比蘋果、橘子好吃多了吧，我大女兒每年都會給我買好幾斤呢！

——哦。

只記得當(dāng)時很窘迫，呼吸和心跳都在加速。是的，曾豆豆并沒有在城里的舅舅家吃過荔枝，她的描述來源于課本。

高一時，曾豆豆用十塊錢去水果市場買了一斤不太新鮮的荔枝，在水果攤前，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堆表面不平整的圓圓的小紅果子就是荔枝，拿到宿舍的時候只有一個舍友在，倆人分著吃。

曾豆豆和舍友把荔枝剝得傷痕累累，灑落了一地的紅色果皮，黑色的核兒隱藏在其中。沒有人說著“啊！真好吃”這樣的話，倆人靜默地像在完成一個儀式。

曾豆豆留了一半拿回去給母親吃，母親邊吃邊夸獎：“剛結(jié)婚的那會兒和你爸上街買過一次，這么多年了，荔枝的味道還是這么好呢！”

母親是真正吃過荔枝的人，因為她剝殼的方式和曾豆豆不一樣，她找到了一條縫隙，雙手分置兩邊，一掰就開了，完整的果肉呈現(xiàn)出來，像一顆閃亮的明珠。

從那以后，曾豆豆每到荔枝當(dāng)季的時候都會買一些帶回家，和家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每一次吃到嘴里都分外香甜。

曾豆豆對荔枝的渴望，對鄰居奶奶撒的謊，第一次吃荔枝的笨拙以及和家人分享的滿足……這個過程是如此的漫長，從童稚到青蔥少女，而她也終于大大方方在最愛吃的水果那欄填上“荔枝”，因為此時的荔枝不是虛幻的向往之物，而是分享快樂之物。

曾豆豆的青春過往中還有許多這樣的“無人知曉事件”，這其中有她的敏感和孤獨，有她的感激和愛戴，有她的窘迫和收獲……這些事情雖然無人知曉，卻在每一步的成長印跡中都影響著她，陪伴著她，讓她努力接近自己，認(rèn)識自己。

——你最珍貴的是什么呀？

——我的秘密。

——為什么是它們呢？

——它們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我。

——你喜歡這樣的自己嗎？

——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