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子
女孩的疑惑:
她們?yōu)楹芜@么對我
暑假里,我?guī)е慌鷮W生參加夏令營。作為帶隊老師,兩周相處下來,我和孩子們成了朋友?;匦:螅瑤孜慌U椅艺f些悄悄話,白雪就是其中一位。夏令營的時候,她被封為女生領隊,訓練中,主動承擔了許多工作,減少了我很多壓力。記得告別儀式上,有隊友評價她:白雪,你就是天使一般的女孩!我們集體鼓掌。從那以后,大家便喊她“天使女孩”。她坦然接受了。對于這樣的學生,我無疑是偏愛的。
一個月后,月考臨近,同學們都在緊張復習。作為高一新生,這次月考至關重要,大家都憋著一股勁兒。我發(fā)現(xiàn)白雪有些反常,連續(xù)兩個晚自習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以前上我的課,她會微抬著頭,忽閃著大眼睛和我互動。這幾天的課堂上,她低頭居多,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天晚自習,我在教室值班。走到她身旁時,白雪用手使勁揉搓太陽穴。我問:“你不舒服?”她點點頭。我說:“我?guī)闳バl(wèi)生室看看吧?”她乖乖跟隨我走出教室。走到操場僻靜處,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說:“劉老師,我沒有病,只是郁悶?!蔽覇枺骸澳闶遣皇怯龅绞裁词虑榱耍俊彼谷怀槌榇畲羁蘖似饋???蘩哿?,她說:“我覺得特別委屈,覺得自己做人特別失敗?!蔽艺f:“別著急,慢慢說,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說:“很多事?!蔽艺f:“就挑最近發(fā)生的,或者你最想說的?!?/p>
她想了想說:“劉老師,我爸媽從小就教育我,好東西要和別人分享。我住校之后,媽媽更是囑咐我,大家住在一個宿舍就是一種緣分,一定要像親姐妹一樣相處。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每次帶來好吃的,我都會拿出來和大家一起吃。我的洗發(fā)露沐浴露,都擺在公共區(qū)域讓大家用。為了方便大家,我隨時備著衛(wèi)生巾,大家急用了自己去拿。前幾天我急用,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片,因為要上課沒有時間出去買,便從蘭蘭的皮箱里拿了幾片。沒想到,我晚自習回去后,發(fā)現(xiàn)蘭蘭正在那里發(fā)飆,質(zhì)問是誰動了她的皮箱。我告訴她我從里面拿了幾片衛(wèi)生巾,她竟然生氣地問我為什么私自動她的東西。此后幾天,她都不和我說話,我主動和她說話,她也不理我。聽其他人說,蘭蘭有每天臨睡前寫日記的習慣,平時都是把日記本放在皮箱里,懷疑我偷看了她的日記。為了消除誤會,我專門給她寫了道歉信。沒想到,到現(xiàn)在,她還是對我視而不見。劉老師,為什么她們隨意拿我的東西,卻不允許我拿她們的東西???”
我說:“嗯,你特別委屈?”她說:“是的,覺得特別委屈。我對她們那么好,她們卻這樣對我?!蔽覔崃藫崴念^發(fā),耐心地問:“還有什么事讓你郁悶呢?”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有一件事我也想不通?!蔽夜膭钏骸罢f給我聽聽?!彼行鈶嵉卣f:“我們宿舍的小靜特別愛支使人,總使喚小美替她做事,自己的毛巾不洗,一下子扔到小美臉盆里。我對小美說:‘讓她自己洗。小美卻說:‘洗了也累不著。有一次,小靜讓小美幫她拿拖鞋,我看不慣,把小靜的拖鞋一腳踢過去,可能用力太大,踢飛了。沒想到,小美竟然幫著小靜一起埋怨我。我說小美:‘你怎么好壞不分?。啃∶绤s說:‘我看你才是壞人。小靜也生氣,說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結(jié)果她們兩個一起疏遠我。劉老師,我好心好意對待她們每個人,沒想到,她們卻這樣對我?!?/p>
我伸出胳膊抱住她,感覺到她的雙肩正在微微顫動。這個熱心女孩的痛苦和困惑讓我心疼。我知道,白雪和許多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一樣,混淆了心理邊界。我如何與她溝通,才能既不傷害她的熱情,又讓她建立界限意識呢?我應該好好琢磨一下措辭,現(xiàn)在要緊的是安撫她的情緒。我說:“現(xiàn)在說出來,心里是不是舒服一些了?”她點點頭。我說:“今天太晚了,我們先回去。你說的我已經(jīng)聽明白了。明天老師會給你一個答案?!彼贮c點頭,和我一起回了教室。
根源在于
不懂得設立“心理邊界”
第二天,白雪的眉頭舒展了許多。中午最后兩節(jié)是我的課,下了課,她站在教室門口等我,迫不及待地說:“老師,你該告訴我答案了吧!”我笑笑說:“好啊,我請你吃飯?!?/p>
簡單吃過午飯,看著白雪神情凝重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她問:“劉老師你笑什么?”我說:“看你這么漂亮,開心唄?!彼鲃萆鷼?,眉眼卻顧盼含笑,氣氛頓時輕松下來。我趁機說:“其實你媽媽說的沒錯,一個宿舍就是一個家,老師也常常教育你們,一個班級就是一個大家庭。你懂得分享,處處為同學著想,這是值得肯定的,也是難能可貴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你無法代替他們,他們也不會復制你。聽說過心理邊界嗎?”她困惑地搖了搖頭。
我告訴她,每一個人都有兩種生存空間——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這種空間與外界的界限,稱作邊界。除了相對有形的物理空間,我們每個人還需要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空間,被一道無形的心理邊界環(huán)繞著。如果心理界線不清,會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過分熱心,過分卷入,過度干涉,過度保護,以拯救者或救世主自居,具有過強的監(jiān)護人和主人翁精神,把幫助別人當成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看她懵懵懂懂的表情,我給她打了一個比喻:這好比打漿糊,把所有人攪在一起,成為一鍋粥。心理學家武志紅稱之為“糨糊邏輯”。常見的“糨糊邏輯”有幾種,第一種是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所有人的事都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所有人的事。有心理界限的做法是,你只處理好你和宿舍里其他人的事就可以了,至于她們幾個人之間如何交往,不關你的事。小靜和小美之間如何相處是她們倆的事,而不是你的事。在一個集體里,往往最能管事的那個人會成為沖突的根源,因為你攪進了別人的關系里,讓別人感到不舒服。不要拿你以為正確的事情,去干涉別人的生活。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繼續(xù)說,第二種“糨糊邏輯”是,大家之間是透明的,我不用說你就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抱有這種想法,便會造成許多誤會。比如你未經(jīng)允許去動蘭蘭的皮箱,你覺得她應該清楚,你只是去拿衛(wèi)生巾應急,可她未必會這么想啊,所以她誤以為你動了她的日記本,有些生氣,這也屬于正常。
她一臉沉思狀。
我接著說,第三種是把所有事情粘連成一個整體。記住某些人某些事對你的壞,卻記不住對你的好,而且容易把這些個別人和個別事看作整體,然后產(chǎn)生一種感覺,覺得大家都對不起你。據(jù)我所知,你們宿舍里有8個女孩吧,有誤會的也只是蘭蘭、小靜和小美。可見大家和你的關系還是挺好的,對吧?
她說:“這倒是。劉老師,聽你這么一分析,我覺得是我有問題,我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我笑笑,安慰她:“不是的。對于你們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心理和心智還不完全成熟。有時候,界限意味著親密感的完全消失,這會讓人產(chǎn)生不安。你想,在嬰兒期,嬰兒和媽媽是渾然一體的,整個世界也渾然一體。隨著年齡的增長,心理心智的成熟,你會逐漸建立起心理邊界。其實有很多成年人也未必做得好,因為我們整個文化缺少一種界限意識。每個人都在不斷的成長中成熟,老師也不例外?!?/p>
她調(diào)皮地說:“劉老師,你在家有心理邊界嗎?”我也調(diào)皮地說:“不告訴你,那是隱私?!?/p>
上課時間到了,她錯過了午休時間,卻是精神抖擻的樣子,對我說了一句“再見”,向教室跑去。
每個女孩都是
“跌落人間的天使”
這以后,她沒有再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找過我??此n上課下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恢復了以前的機敏和活潑,我放心了。
對于高中生而言,生活就像上緊的發(fā)條,難得有娛樂。元旦時,為了活躍班級氣氛,我們幾個老師決定利用周末晚自習時間,搞一次聯(lián)歡活動。主持、節(jié)目選擇等所有環(huán)節(jié),都由學生自己搞定。同學們熱情很高。
元旦,我們幾位老師被請來參加他們的盛會。白雪是主持人。她對我們解釋道,為了不占用大家過多的學習時間,晚會事先沒有彩排,主持人手里也沒有節(jié)目單,而是大家現(xiàn)場自發(fā)報名。這種方式新穎獨特,我們熱切期待。只見同學們陸續(xù)往臺上遞著字條,然后白雪報幕。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蘭蘭遞上來一張字條,我注意到白雪的臉色變了變,然后清晰地報出了下一個節(jié)目:“話劇,《跌落人間的天使》。”上臺的竟然是她同宿舍的另外7個女孩,她們謳歌的正是白雪。劇中演繹了她們之間許多溫情脈脈的故事,也有一些小小的摩擦,更傳達著她們對白雪這位宿舍大姐大的敬意和感激。還沒有落幕,白雪已經(jīng)站在旁邊泣不成聲,我們也為之動容。
那天晚會散場,白雪一下子把我抱住了。她說:“劉老師,你是我生命中的導師,是你讓我明白了什么是心理邊界,什么是糨糊邏輯。我獲益了,也解放了我周邊的人。正是因為我懂得了守護自己的邊界,同時尊重別人的邊界,才會收獲這么厚重的友誼。劉老師,我愛你,我們都愛你!”
白雪走后,我一個人站在那里愣了很久,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滿眼淚水。對于老師而言,有什么比學生的一句“老師,我們愛你”更快樂的呢?我唯愿,我的每一個學生,都是跌落人間的天使;更希望,我的每一個天使,都永遠沒有悲傷。
【編輯:馮士軍】